源氏家宅。西苑。
君落看着窗外的银月微微出神,良久轻轻叹了口气。“怎么了?”身后的无庸淡声问。她摇了摇头,想了想,在纸上写道:她也是个可怜人。
刚刚那平日冷淡优雅的女子在父亲面前泪流不止,几乎崩溃。她说自三年前一次偶然被藤田武见到,她这位表兄就缠上了她,当晚潜入她屋子里把她玷污,还令式神监视她,威胁她不许把这件事说出去。女儿最重脸面,再加上她母亲的事情在先,她也不敢告诉父亲,怕父亲以为她在说谎,其实她也要背叛他。直到她前往蓬莱,无争山庄的结界断掉了式神对她的监视,藤田武也得知了她要嫁给无庸,更是暴怒,不仅在古钟上设下陷阱要杀无庸,更变本加厉地侮辱她,樱不愿再如此作践自己,便盗出了建木,想和藤田武同归于尽。没想到建木威力如此之大,只一击便杀了那人,这才让源柊吾如此头疼。
若是真同归于尽,任藤田家如何胡搅蛮缠,子女已逝,最后也就不了了之;可如今藤田武死了,源樱还活着,这等肮脏事没有证人,源樱自然口说无凭,就算是有理也占不住脚。最多两天,藤田武的死讯就会传回京城,到时候,恐怕就是在天皇面前对质了。
无庸看了看那娟秀字迹,微微垂眸,神情有些莫测。君落也非傻子,扯了扯他衣角,动了动唇:你怀疑她?
白衣男子在她对面坐下,另拿了张纸,挥手写道:樱为何而来蓬莱?
为救父,请你收妖。
你觉得安珍可是千年修行的妖魅?
君落愣了愣,从进后殿到最后安珍死去,她好像确实并未感受到那般强大的威压,就连怨气,可能都不如那日乱葬岗的蜘蛛妖浓烈......当时她只当是结界侵蚀了安珍的妖力,并未多想,可现在看来,恐怕安珍并非真是有深厚修为,要么是本来拥有,却早就被人重伤过。
见女子似有所悟,无庸又落笔写下一句:为何她忍了许久,选择此刻杀死藤田武?
因为古钟已毁,源柊吾会被天皇奖赏,而此时身为阴阳师的藤田武死在源氏宅子,天皇肯定会怀疑是源氏邀功心切......君落看向那淡琉璃色的眸子,下意识地要开口,却忽然眉头一皱:不对,若是樱本就为了算计源柊吾,当时又何必费尽心思在天皇面前保下父亲呢?
聪明人都知道拖得越久变数越大,若是樱明明可以看着源柊吾被处死,为何还要救他再害他一次?而且她和他父亲的关系颇为微妙,眼神不会骗人,她真的很在乎她的父亲。
无庸看着女子写的小短文,沉默了一下,没有作声。半晌,他抬头看向君落的双眸,看得那样认真,看得君落莫名其妙却又想被蛊惑一般不愿移开目光。
“你的会。”那人淡淡道,声音轻得像飘落的羽毛,轻轻搔了一下君落的心,含着莫名的失落,让她微微失神。
那一刻,她好像听到了他的心,像一个普通人一样,也有了喜怒哀乐。
无庸收回目光,将桌上的纸收进袖里,温声道别:“夜深了,你早些休息。若有何不适,便晃那银铃,我会过来。”
“嗯。”君落点点头,笑意温柔,她就歪头看着无庸,晃了晃手腕上的银铃。
叮叮当当——无庸袖里也传出一阵清脆铃声,两相呼应,格外动听。
那人刚要转身,却被女子扯住了衣角。君落莞尔一笑,红唇张合,道:这定情信物倒是别致。
无庸眸光一动,淡淡一笑,没有说话。他伸出手,轻轻地拢了拢君落耳边碎发,转身离开,还不忘带上门。
君不入我梦,夜挑腕上铃。相思同铃动,万里共君行。
道成寺。山脚树林。
寂静的林中,唯有草丛被小兽扰动的窸窣声,那蛰伏与草丛中的黑影颤动着,仿佛有什么即将破草而出。
咔咔。一条细长的蛛腿从黑影里伸了出来,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一个纤细的影子站了起来,浑身是血,来自倒在草丛中的青龙使。
清迟舔了舔唇角的血迹,神色怨毒:“老东西,没想到你还留了一手。虽然这身体弱得可怕,意志倒是挺坚强。”她冷笑一声,右手一握,手里还在跳动的心脏应声而碎。
她虽是妖,却因一些往事,颇通晓魂魄之秘,可进入宿主体内,却又与夺舍不同,是二魂共存。比如之前她进入忍冬体内,便能借人之肉身遮掩妖气,但也并非天衣无缝,若是地仙以上修为,还是会被察觉出来。这也是为何忍冬那些日子都躲着无庸。
清迟作恶不少,在千年前被太上老君以大阵封印在笔架山,与她一起被封印的,还有无数作恶的妖怪精魅,其间就包括雷仙。而君落当年误入笔架山,不经意寻到了这仙阵,虽然时间已久仙阵破损,可她们这些妖魔也被仙阵消磨的死的死残的残,君落体内的建木气息更是隐隐有加强仙阵力量的趋势,不得已之下,它们只得与君落定下血契,成为主仆关系。
每当想起当年那小丫头站在阵外,一双眼冷漠地看着她们,说出威逼利诱的话,清迟就忍不住想杀了她。可定了血契,她们就成了那丫头的一部分,君落死了她们也会死,若是这些妖魔真能无谓生死,自然也就不会有今日的侮辱,所以当清迟发现那青龙使在古钟上下了噬心魔时,她立刻赶了回来。
希望那噬心魔不是打在了君落身上,否则,哪怕是大罗金仙,也不敢说真能在四日后将她从心魔里救出来。
噬心魔,一日噬言语,二日噬嗅觉,三日噬听觉,四日噬视觉,五日噬心入魔,爆体而亡。
“你这个天煞,最好命硬些啊......”
蓬莱岛。凝冰塔。
昏暗的塔内,蛊婆婆躺在一旁的玉**已经睡熟了。门口裹着被子的白衣少女忽然翻了个身,好似梦到了什么,眉头紧紧皱着。她似乎做了个噩梦,少女左翻右翻,而远处的蛊婆婆呼吸依旧平稳,睡得很沉。忽然,三百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黑暗中的玉床,悄悄起了身。
已经这么吵都听不见,蛊婆婆一定睡熟了。她心里想着,轻手轻脚地走向门口。
嘎吱。大门响了一声,不算大,在安静的塔里却也着实吓了三百一跳。回过头确定婆婆没有醒,她一咬牙,就从那窄窄的缝里硬挤了出去。
为了看看无风,她也真是拼了。
自那一日蛊婆婆训斥她天真幼稚,她这几日就一直被蛊婆婆禁足在凝冰塔。三百也知道自己太过依赖兄长,便一直刻苦学习,金针度穴已经学会了大半。如今无庸走了,山庄上下唯一个鹰不泊知道无庸到底在哪儿,鹰不泊与她兄妹二人从小一起长大,算是她半个兄长,往常就对她在禁闭时给无庸送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应该也不会为难她。
只是,鹰不泊会在哪儿呢?
三百正沉思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凌厉掌风,她侧身一闪,手里金铃晃动,两道金光追逐那人而去——“鹰不泊哥哥!”金光照亮了那人面容,三百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是偷偷地,连忙捂住了嘴,小声道:“你怎么在这儿?”
鹰不泊没有回答她,只是看了看夜色,转向三百:“小姐,您戌时就该就寝了。”
“我这不是心里有事睡不着吗......”三百吐了吐舌头,小声道:“听说哥哥又关了无风禁闭,这已经关了快七天了,总该放出来了吧?”
“庄主做事一向有理由有分寸,他走前并未指示此事,小姐也不必担心过问。”鹰不泊的态度一反常态的强硬,三百不禁微微皱眉,一个不好的念头从心里升起:“哥哥是不是要对无庸做什么?还是他已经做了什么!”
白衣少女看了那人两秒,冷笑一声转身欲走,却被鹰不泊摁住了肩膀;他的掌法是古籍上自修的,这一掌虽不是杀招,却扣住了她琵琶骨,着实让人难受。可三百也是反常的硬气,五指并刀砍向他手腕,另一只手直接祭出了千愿铃,此次可非刚刚的留手,金光凌厉卷向鹰不泊,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少女心中怒气。可是那金光并未到达鹰不泊面前便被一道黑雾消解,二人回头望去,只见凝冰塔的大门敞开着,蛊婆婆就站在门前,平静地看着她们:
“无邪,为了一个微贱的外人,你要同自己人动手?”
“微贱的外人?婆婆,你们那么看重所谓身份,无庸不也是父亲亲自教导出来的弟子么?明明缠着他的是我,凭什么一次次罚他!”
三百的眼眶红了,她看看婆婆,看看鹰不泊,委屈愧疚不安在眼里交织,最终化作泪滴了下来。
明明哥哥也觉得无风很好,为什么就要这样针对他......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强调他是外人,明明是父亲救了他,教他仙法,他就属于无争山庄,为什么还是外人......
白衣少女抹了一把眼泪,向鹰不泊鞠了一躬:“对不起,鹰不泊哥哥,是我冲动了。哥哥不在,以老为尊,蛊婆婆......”
她看向那年迈的师长,红唇微微颤抖,似乎下了一个决定,手紧紧握着衣袖,紧的像要把那袖子撕破:“无邪以山庄之名起誓,三日内定将金针度穴大成,此后若非兄长有令,绝不出岛一步,惟愿婆婆,若无邪真能三日大成,放了师兄。”
您说的对,我不应该一直依赖别人了。
我希望,我也能保护他一次,而不是让他一直为我的幼稚买单。
蛊婆婆平静地看着少女,神情有一瞬恍惚,似乎岁月长河中的某一日,她也曾为一个立过誓,可也许是年岁久远了,那画面模糊成一片,她看不清,也不想看清。
这世上,比坚定地心意更多的,是天意弄人。
“无邪,我不能答应你。”
“你知道为何你父亲会亲自教导无风、我们都不希望你和无风走得近吗?”
“我本想待献祭过去之后再告诉你的......你过来吧,我同你讲个故事。”
一个残酷而现实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