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想知道这些药的名字,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那些瓶子上倒是都贴有标签,上边很可能印了药名。但这几十年过去,瓶里的药粉还能有个大概的样子,纸上的字却早就褪得模糊不清,几乎无法辨认了。而现在已知的抗生素又不下万种,我就是连猜都没法儿猜。
从年代上倒是可以推断一下,因为抗生素的大规模应用主要是“二战”的事,跟老金场算是同一时期,那时的品种应该还不太多。但可惜的是我只记得一个最有名的青霉素,说是青霉素发明之后,肺结核和梅毒就都不再是绝症了,可这跟眼下的病又明显不对症。
无奈之下,我只能挑了几个标签保存还算完好的瓶子,拿到阳光底下仔细研究。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总算依稀看出了个“S”开头的单词。这应该是拉丁文的药名,但我当年学的“兽医拉丁语”如今都忘得差不多了,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哪个药是“S”开头,心说难道是螺旋霉素?可螺旋霉素是近两年才出来的新药啊。
正伤脑筋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转头一看,原来是武建超他们回来了。俩人一前一后正颠颠地往这边跑,同时阿廖沙怀里还抱着个人,不用猜就知道是谁,没想到他们出去大半天,还真把那女的给找回来了。
阿廖沙抱着他那“情况”,边跑边冲我喊:“快快,快来救人!”声音要多急有多急,等把人放下了,又心急火燎地来拉我。这家伙早上还拿枪指我的头,这会儿又来求我救他的小姘头,简直不要脸到极点。我其实心里很不情愿,也不想管他的事,但后来实在挨不住求,而且也觉得那女的确实可怜,这才过去看了看。
也不知阿廖沙他们在哪儿把人找到的,这才几天没见,那女的就变得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看着人不人鬼不鬼的,也不知都受了什么罪。而且人也昏迷着,眼睛和嘴巴紧闭,脸色白得发青,明显是生了重病。
马上我又发现了可疑的地方,那女人鼻唇之间沾了一些脏东西,黑黑的,像是已经干涸了的血。而看清之后,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是流过鼻血的痕迹!
我生出一分很不好的预感,马上摸摸她的额头,还微微的有些烫,又试了试呼吸和脉搏,却都已经微弱得甚至感觉不到了。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抬头问阿廖沙:“我要解开她衣服看看。”
阿廖沙满脸紧张的急忙说道:“都这时候了啰唆什么,救人要紧,快点儿……”我张了张嘴,想告诉他其实人到了这种地步,我已经做不了什么了,现在只不过是再观察观察病情而已。
但我话还没出口,阿廖沙自己就把那女人上身的衣裳解开了。我赶忙趴过去看,果然在胸前找到了和杨要武一样的出血点。可等把人翻过来看背后的时候,我们几个却全都愣住了,那女人背上的皮肤,竟然出现了大块大块的紫红色斑痕,就像有几只花蝴蝶趴在那里一样。
这明显不是皮下出血该有的表现,可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脑子一时混乱,赶紧把人放回去,认真考虑了几秒钟后,又掀开了她的眼皮,拿手电照着检查瞳孔。而只看了一眼,我心里就再次“咯噔”了一声:瞳孔已经散大,这说明,人已经死了?
虽然有点儿不太敢相信这个结论,但脑子里很快闪过的一个念头,却让我不得不信了。因为我突然想到了,那女人背上的紫斑,根本就不是什么病状,那是死人身上的尸斑。
人死后血液停止循环,身上的血受重力作用全部往下流,最后都积聚在尸体底下的部位,那附近的毛细血管和小静脉充血,就会慢慢透过皮肤呈现出紫红色的斑纹。
如果是法医,还可以通过尸斑的状态判断人的死亡时间。我不懂这个,不过我也知道,人刚死的时候是看不见尸斑的,通常要好几个小时之后,才会慢慢出现。那么也就是说,阿廖沙抱这个女人回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个死人了,而且还是个死了挺久的人。
现在看来,那女人的呼吸和心跳应该是早就消失了,可我刚才一时大意,竟然以为那是因为人太衰弱,所以才感觉不到。我小心措辞了一下,把实情告诉阿廖沙,他听了根本不信,还骂我说:“放屁,你摸摸看,她还发着烧呢,怎么可能死了?”
我摇了摇头,说瞳孔散大和尸斑是不会骗人的,这女的不仅是死了,而且已经死了很长时间。至于她身体到现在还在发热,也不是不能解释,因为在有些情况下,尸体温度在一定的时间内不但不下降,反而还会上升。比如某些病死的人,由于细菌和病毒的作用,体内的分解加强,热量增加,即便死了也会继续发烧。再或者有些人因为死前有长时间的**,也会造成体内产热增加,尸温上升。
“这,这怎么可能?”阿廖沙听完我解释,还是很不愿意相信,但事实摆在那里,他否定的也十分勉强了。这女人被那野人掳跑,失踪了好几天,现在好不容易找回来了,没想到只抱回来个尸首,阿廖沙似乎很受刺激,也不再说话了,把她衣服上解开的扣子一个个系了回去,然后就默不作声蹲在那儿,呆呆地动也不动,神态看起来很悲戚。
武建超过去安慰了几句,说人死不能复生,让他看开点儿什么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想去说,而且相比阿廖沙的情绪,我更关心他们找到人的经过,就拉了武建超一下,示意他到一边来。
我问那女人是在哪儿找着的?武建超回答说就在之前把我埋进去的那个金硐里。我说那不是塌了吗,他点点头说没错,只不过当时阿廖沙领着,他们就在附近的一片山坡下边,找到了金硐的一个旧排风口。
金场里那种老式矿井没有换气设备,都是依靠自然通风。武建超形容说那排风口被几片石头垒成了三角形,也就比兔子洞大点儿,上下还有杂草灌木盖着,要不是事先知道,根本就看不见。他们花了一个多钟头,才把那硐口掏大了一些,小心钻进去一路往里爬,最后才下到金硐深处。
因为矿窿都是顺着金脉挖的,而金硐到了那地方,乱得一个硐套一个硐,四通八达跟迷宫一样,走着走着还不停地往下滴水掉黄泥,怕人得很。他俩在里头瞎转了很长时间,终于在一个岔硐的尽头找到那女人。当时黑咕隆咚的,阿廖沙又心急,根本就没弄清人是死是活。只不过往外搬人的时候,武建超就感觉不对劲了,因为那女的虽然在发烧,但身上的肌肉有些僵,那时还以为是因为生病,没想到原来是人都死硬了。
他说完后,我也讲了自己的想法,那女的鼻孔里有血痂,胸口、腋下也有明显的皮下出血,要是我没猜错,她应该是和杨要武得了一样的病,最后是病死的。
“病死的?”武建超这时候才知道杨要武已经死了,也没说什么,不过刚过了一秒,他又忽然一拍脑门,像是想通了什么事,“那女的有病了,所以那野人把你弄过去,是想让你给她瞧病。”
没料到他突然又扯到这个,不过武建超这人总会时不时冒出一些独到的见解,我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因为这么长时间了,在几个人当中我一直是个大夫的角色,老是给人看病瞧伤的。那野人如果一直在暗处观察的话,就很可能了解这个情况,估计那女人刚被掳回去不久就发病了,于是他就想起了我。
这么一分析,等于解释了我之前的那个疑问,只不过还是有很多问题想不明白,比如那野人抓这女人回去做什么?但现在再讨论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俩当事人全死了,我们做出的任何猜测,都无法得到证实。
而眼下真正需要我们操心的,其实是那种突然出现的怪病,如今已经连死了两个人了,这才是要命的事情。
武建超问我:“他们那到底是什么病?会不会真是水里有毒?”他的思路跟我之前差不多,都是从那些出血症状,联想到野人所说的“血”,而那家伙又不肯喝水,这里边很可能有什么关系。
“可能没那么简单。”我带他去看了那些新发现的东西,然后把我的那一番推测说了出来。武建超捡起一个药瓶象征性地看了一眼,就扔了回去,问道:“那你的意思,不是水的问题?”
我不敢肯定也不敢否定,只能叹口气,说我要能认出来这是什么药就好了。武建超却咂了一下嘴道:“要我说,你也别琢磨了,就算知道是什么病了又能咋样?现在还不是照样治不了。有那功夫,咱还不如收拾收拾赶紧下山。”
我最不想听的就是这种话,敷衍说不是定好了等三天再走吗,明天就到了,不差那一天。武建超没接腔,只是斜眼看了看我,露出了一副很不以为然的表情。
而我们在这边说话的工夫,那边的阿廖沙似乎也慢慢缓过劲了。我们看见他抱着尸体往屋后走了过去,就问干什么,他说想把人葬了。武建超一听,就对我说那边屋里还躺着两个呢,放着也不是个事儿,一块儿收拾了吧。
我和武建超拿上工具,把杨要武和那野人的尸首拖到了屋后的那片坡地上。武建超喊了阿廖沙一声,指了指那个死野人说:“这事儿你还没交代呢!”可阿廖沙只是在那儿自顾自地挖坑,根本就不搭理他。武建超鼻子哼了一声,也没再继续问。
忙活了一阵,坑挖好了,大小两个坑,杨要武和那野人共用一个大的,小的那个给那女人。然而,就在往坑里放人的时候,我却突然发现了一个之前未曾注意的情况,杨要武的十个手指甲,竟都隐隐的有些发青。
他那几个指头,看着有点儿像被挤或者砸了后瘀血的感觉,但颜色显然没那么重。我心说难道是内出血反映在了指甲上,又跑去瞧了瞧那个女人的手,不出所料,也是如此。
假如事情到此为止,本也没什么了。但是,当时我鬼使神差地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原本是想对比一下,却悚然发现,我每片指甲的下头,除了天长日久存出的那一圈黑泥外,居然也都透出了一股淡淡的青紫色。
我浑身冷汗“呼”的一下子就冒了出来,所谓灯下黑就是如此,自己两只手成天在眼前晃来晃去,我竟一直没有察觉到这个变化。我生怕自己看错了,又往上啐了口唾沫擦了擦,依旧是那个样子,又脱鞋撤袜勾着腰一看,脚趾也是同样的情况,颜色甚至比手还要深一些。
我头皮霎时间绷了起来,阵阵发紧,根本就想不起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按说指尖和脚尖都是血液循环的末梢,假如身体缺氧或是新陈代谢不好,指甲盖倒是可能发青发乌,但我年纪轻轻的,不可能出现这种将死的老年人才有的病状。而那女人和杨要武的指甲也是青的,这就让我产生了最最不好的联想。
我有些蒙了,心说这算什么?接着又心里一动,赶紧抓起武建超的手看了一下,发现他的指甲竟然也在微微的泛青。再看了看阿廖沙的两只手,也是青的。我想老爷子的已经不用再看了,估计和我们的一样。
他们两个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但受我的感染,也有些慌起来。阿廖沙学我的样子,弯腰看了一下那野人的手,突然道:“他的是白的。”
我跑过去一看,果然,那野人的指甲,是那种死人该有的苍白颜色。这一下,我好像突然之间就想通了,马上问武建超:“你现在大便还带血不?”他迷糊了一下,回答说:“最近事情太多,没注意。”
我转头又问阿廖沙:“你那‘情况’的月事,是不是不正常?”他怔了一怔,像是没听懂我的话。我马上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我是说,这一个多月,你那姘头的月经是不是来得很多很勤,所以才老去河边洗衣裳!”
“啊?”阿廖沙显得很诧异,说你问这个干嘛?我一下急了,吼道:“少他妈犯迷瞪,这事儿你肯定知道,我就问到底是不是!”阿廖沙这才算明白过来,点着头说:“是是。”
听到他承认了,我的心却沉了下去。之前的许多事像幻灯片一样在脑中飞快地闪过,感觉所有零碎的线索都拼在了一起,我只是后悔,自己怎么不早点儿想到?
我们刚来的那段日子,就出现了牙龈出血的状况,只不过那时以为是干活太劳累了,没引起重视;后来武建超又跟我说自己大便带血丝,我以为是他肠胃的毛病,也没多在意;再后来,我就注意到那女的老去河边洗衣服,现在经阿廖沙证实,说那就是因为她月经不正常,一个月都没停而且量大,以至于总是把衣服弄脏;再到现如今,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们每人的手指甲全都开始发青。
这一连串的现象,牙龈出血,血尿血便,月经过多,末梢循环异常,说明的其实都是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得了某种血液病。
至于得病的原因,也许真的就像先前猜的那样,是我们长久以来吃的水有问题,那野人一直不愿喝水,所以他的指甲就是正常的颜色。而那女人和杨要武的死,我想很可能是喝水积累到一定程度后,量变引发了质变。
阿廖沙听到这里,脸色也白了,小心翼翼问了一句:“你是说其实我们都已经得病了,那不是死定了吗?”我无力地点点头,说之前那些很可能都是早期的症状,而到了最后,也许就会发展成那种高热和内出血……
“没那么容易死!”武建超刚才一直在听,这时突然生硬地把我的话打断了,“我觉得你说的不对。”
我说我也希望说得不对,但除了这个,也没别的解释了啊!武建超却摇了摇头,说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喝的水有问题,现在中毒太深了,所以很快就会发病暴死。可是你想过没有,当年金场里的人怎么就没死?”
我立马反驳,说你怎么知道没死?说不定就是因为人都死光了,这金场才废弃的。武建超却伸手一指那些铁板房,说:“盖了这么多房子,那些金硐又挖了那么深,怎么也得好几年时间吧。那些人天天就不吃水吗?没道理他们能住上好几年,我们刚刚来了一个月就得死!”
这时阿廖沙插了一句,说武建超说的也有道理,但看看这里的样子,就知道当年那个军阀还有苏联人在这儿,恐怕不只是挖金子那么简单,会不会就是因为他们那时候又干了点儿什么事,水才有问题了?
“那又怎么样?总不能在这儿等死。”武建超瞪着眼说,“现在不是还没事吗?赶紧收拾东西走人,咱们只要能撑着下山,到时候不回家先进医院,有什么病治不好的?”
我一听他说要走,想都没想,就脱口说:“那我大哥怎么办?”
而武建超一听就火了,上来揪着我领子吼道:“你大哥你大哥,去你妈的大哥!他早就不管你了,你还操心他干什么?你他妈的也不想想,要不是因为他,能出这么多狗屁倒灶的事儿吗?老子是来挣钱的,不是来陪你玩小蝌蚪找哥哥的……”
他话很难听,但讲的是事实,说下山也是为大家着想,我心里生气,但也只能听着。武建超骂完,又一把推开我,最后扔下一句话:“现在就准备下山,你愿意一起就一起,不愿意,自己看着办吧!”说完就转身走了。
这种情况下,老爷子和阿廖沙都不可能反对这个提议,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了。他们俩一个跑到林子里去取自己的金子,一个在屋子后边抓紧时间把人埋掉,只有我在边上看着,脑子里各种念头打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武建超不再理会我,回屋开始打点行装,一切从简。只不过一个月来我们吃掉了差不多一个排的旱獭,他把旱獭皮全都留了下来,结果现在攒得太多,捆在一起比个背包都大,很不方便带。他舍不得扔,正好这时候老爷子回来了,武建超就问他要不要皮子,可以分他一点儿。老爷子掂了掂分量,说就挑几张吧,正好回去做个坎肩儿。
他俩这不经意间的几句话,却让我突然之间想到了一些东西,或者准确点儿说,是那一大堆旱獭皮带来了启发。我手哆嗦着,从兜里掏出那几个小玻璃药瓶,看着标签上那个模糊不清的“S”,一个声音猛然间就在我脑海里喊起来:“还是不对,他妈的,我全想错了!”
在常用的抗生素里边,除了那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新出的螺旋霉素,其实还有一种资格更老的抗生素,名字也是“S”打头的,那就是链霉素。
链霉素主要用于治疗结核病,但同时,它对另外一种烈性传染病也有特效,那就是当年在欧洲死了几千万人的鼠疫。而草原上的旱獭,又恰恰是鼠疫重要的宿主和传染源。据说清朝末年东北爆发大鼠疫,就是那时候“闯关东”的人滥捕旱獭传开的。
鼠疫主要分腺鼠疫、肺鼠疫和败血性鼠疫三种。前两种用不着多说,而第三种败血性鼠疫,好像就有高热,黏膜出血、呕吐、心力衰竭这些症状,这跟杨要武和那女人身上的表现一样。再加上这些链霉素,他们得了什么病,答案呼之欲出。
前后的因果飞快地串到了一起,先前还担心那病会传染,却没想到竟然是世界上最致命的传染病之一。当时我直想狠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心说都这么多天了,怎么光知道旱獭肉好吃,却把这么要紧的事给忘了,“黑死病”不就是这么叫出来的吗?
我反应了过来,马上对着武建超他俩一声大喝:“旱獭皮不能要,全烧掉!”喊完又飞奔到屋后,看见阿廖沙刚把那女人的坟起好,正盯着大坑里的另两具尸首发愣,我上去一把拉开他就问:“你们吃过旱獭没有?”
阿廖沙又是一脸迷茫地看着我,愣了一下说:“吃过几次。”我一听赶紧拖着他又走远了几步,指着那坟穴说:“他们是染鼠疫死的,不能碰。”我嘴上说,心里却在发虚,都这么久了,我们旱獭肉吃也吃了,病死的人摸也摸了,要传染也肯定早传染了,现在再怎么注意还不已经晚了?
武建超也跟着过来,问我到底怎么回事?看他们还不明白,我就飞快地把链霉素、旱獭和鼠疫的事情说了一遍,他听完却疑惑道:“你的说法怎么一会儿一变,到底能不能肯定?刚才不是还说是水有问题吗,怎么又变成鼠疫了?”
其实我自己也说不太清楚,但水的问题,大多只是出于我们的推理跟猜测,而鼠疫的证据却都比较直接和确凿。我很快又想到了另外一样东西,就一拉阿廖沙说:“你跟我来。”
我领着阿廖沙跑到了老金场入口位置,那里有水泥桥和铁丝网,而我记得来的时候,我们就在铁丝网上见过一个俄语牌子。现在那牌子还在,我气喘吁吁地扒开上边缠的草蔓,让阿廖沙看那些字。
那些字母的油漆已脱落,都很模糊了,阿廖沙仔细研究了一会儿才认出来:“Карантин?这是临时隔离、检疫站的意思。”
“隔离区?”一听到这个词,我的心就彻底凉了。这是最后一个,也是最有力的证据,当年这些铁丝网隔离的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了。阿廖沙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脸色变绿,问我那鼠疫有多厉害?
我苦笑了一下,说我也不完全清楚,不过跳蚤叮咬或者飞沫传染应该是跑不了的,另外病死人、兽的体液和排泄物应该也带菌。好像得了腺鼠疫和肺鼠疫还能撑比较久,也有可能治好,而败血性鼠疫大概一两天就不行了,完全没救,死亡率可以说是百分之百。
鼠疫的传播无孔不入,沾上就死,而我发现的那些几十年前的链霉素,也肯定都过期失效了。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即离开这里。不要说武建超他们刚才就已经这么决定了,就算是我,也是别无选择。大哥依然是下落不明,但现在连我自己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也实在没有多余的心思顾念他了。
我和阿廖沙飞快地跑回去,飞快地把各自藏的金子取了出来,然后就开始飞快地整顿行装。行李还都放在屋子里,但因为杨要武曾在里头睡过,我们害怕有跳蚤或者说病菌,都是拿毛巾包住脸裹紧了衣服,进去把东西拿了出来。不过这个措施究竟有什么用,我实在懒得去说,也就是求个心理安慰吧。
旱獭皮早就烧了,工具之类的压根就没打算带回去,杨要武用过摸过的东西更是碰都不敢碰,最后我们连做饭的铁锅和每人的铺盖也扔了,只剩下弹药、粮食和一些必要的物品。我担心大哥回来的时候不知情,还在墙上留了一行话:“此地有鼠疫,见字速离!!!”
以惊人的速度打点停当后,我们一秒钟都不敢再多待,逃也似的拔腿就走。但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你越是急,老天爷就越要给你作对。我们刚刚没走出一里地,天气就突然变了,阴下来就开始刮风,三分钟不到就落下了雨。已经连着好几天了,这里每天都要下上一阵儿,可是当时还不到下午,那天的雷雨实在比往常早了许多。
看着远处天边已经闪起了青光,我们几个全都不敢再往前了,这草甸上无遮无拦的,人走在上边很容易被雷击中,有阿廖沙他们的前车之鉴在,这时谁都不敢说冒险继续走。但更不能停在原地不动,金场里的铁板房和铁笼子倒可以避雷,可我们也不敢回去,最后只好在附近找了个金硐,暂且躲一躲。
这座金硐里边也早已经塌了,只有入口的一小截完好,虽然说不上宽敞,不过还够容下我们四个人的。而这边刚一坐定,外边密集的雷声就响了起来,暴烈程度甚至胜于往日。
这里虽然已经看不到那些铁房子了,但我们根本就没走出金场,或者说当年隔离疫区的范围,而一想到这里曾经是鼠疫肆虐的地方,我就浑身说不出的不自在,感觉什么都不敢碰,什么都不敢摸了。
当时的感受,与其说是怕这时候感染上鼠疫,倒不如说我是害怕自己已经感染了却不知道。这是个再自然不过的想法,因为两天里不论是杨要武还是那个病死的女人,就属我和这俩人接触得最多最频繁,虽说大家都有可能被传染,但我的可能性无疑是最大的。
他们三个的感觉可能跟我也差不多,只不过都没有表达出来罢了,一时没人说话,全望着外面,只盼着这雷快点儿打完,赶紧让我们离开。可等了快半个小时,雷雨还是没有停下的意思,那种焦躁的情绪一点点酝酿发酵,我们的心境也变得跟外边的天气一样,如坐针毡,而我甚至还感觉到身边的武建超似乎在微微发抖。
他抖了一会儿,我就意识到了不对劲,那不像是心理波动激烈时的颤抖,反倒像是在不由自主地打寒战。我一个激灵,马上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脑门,发现竟烫得厉害。
我头皮一下就奓了,武建超“啪”的一下用力打开我的手,喝了一句:“你干什么!”我被他嘴里呼出来的气喷在脸上,下意识地赶紧向后躲开,颤声问:“你发烧了?”
此话一出,阿廖沙和老爷子统统色变,惊恐地看了过来。武建超却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厉声说:“那又怎么样?”
发烧了的确不能怎么样,不过事到如今,我们所有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看样子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只不过最先出问题的不是我,而是武建超。其实稍微想想就知道,那些旱獭都是他抓的,昨晚上打杨要武的时候他沾了不少血,那病死的女人也是他和阿廖沙一起救出来的,这到处都是感染的机会。
场面瞬间冷了下来,起初几秒大家都没说话,武建超坐在靠硐口的一边,我们三个看着他,全在不由自主地往另一边挪动,眼神里很自然透着恐慌。
我们这样的反应,无疑是很刺伤人自尊的。武建超默不作声地看着我们,脸色在极短的时间里变了好几变,说不出那是什么表情,恐惧、愤怒、心痛,或者说无可奈何,或许全都有。
金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而第一个有动作的是阿廖沙,他抽出双管猎枪一提火,就对准武建超说了两个字:“出去!”
硐外的雨似乎小了一些,但电闪雷鸣仍在继续,刚好一个炸雷把阿廖沙的声音盖住,我没听清。但武建超显然是明白了,深深看了他一眼,问:“你什么意思?”
又是一个炸雷,阿廖沙冷声回答:“什么意思你明白。”
我几乎看傻了,这时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阿廖沙怕被武建超传染,这是要把他撵出去。我一伸手把他的枪管压下说:“你疯了,外边正打雷呢。”
阿廖沙却根本不理,手肘一抬将我撞开,举起枪重新指住武建超,把那两个字又重复了一遍:“出去!”
“做人别太绝!你当就你一个人有枪吗?”武建超发烧了呼吸粗重,脸上肌肉**,说着就摸向自己的枪。阿廖沙见状,“砰”的一枪打在武建超身前,威胁道:“乱动现在就打死你!”
我们一共有三支枪,阿廖沙、武建超和我各拿一支,上路的时候都装好了子弹。阿廖沙早上就不明不白地把那野人给崩了,现在又开了枪,我相信他说要打死武建超绝不是吓唬人。
武建超被枪逼住,没敢再动,抬头瞪眼盯着我们,脸黑得像刷了一层漆。其实大家也都清楚,他的病在眼下十有八九是没救了。但会不会病死是一回事,而被人这么对待,却是一件极其屈辱的事情,我想这时候随便换谁,都不会心甘情愿地出去。
金硐里四个人,一个拿枪,一个被抢指着,老爷子就跟怕身上溅血似的,远远地躲在边上,什么表示也没有,只有我在一旁急得大喊,让阿廖沙快把枪放下。可他却像根本没听见一样,只是端着枪,缓缓地对武建超说:“我数一二三,你自觉点儿出去,别连累大伙儿。”
他说完,武建超还是没有动,就是死死盯着他,一副要吃人的表情。剑拔弩张的场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心说这就是所谓的内讧?当时我心情也十分矛盾,一方面很害怕被武建超传染,但另一方面,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阿廖沙把他赶出去或者打死。一时间我热血涌上来,也发狠拿起了枪,对准了阿廖沙:“我也数一二三,你自觉点儿,先把枪放下。”
阿廖沙太阳穴被我的枪顶住,身子一下僵在那里,脖子也硬了,斜眼看着我:“小子,你添什么乱?我这是为大家好。”
我哼了一声:“为大家好?要是得病的是你呢?”
“可惜我现在没病!”阿廖沙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不对。我心烦意乱也不想多说,把枪又往前顶了顶,叫他快把枪收起来。可僵持了几秒钟,他还是不肯动,反而劝我道:“你他妈的犯什么傻?他反正是个死,现在不出去,留在这儿等着传染给我们吗?”
那语气简直已经把武建超当成了个死人,而武建超一听,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事,竟一下子就迎了上来,张手攥住了阿廖沙的枪管,狞声道:“就是,反正快死了,老子还怕你干什么?该你怕我才对,我吐口唾沫都能吓死你。”说着当真往阿廖沙脸上啐了一口。
我之前就给他们讲过鼠疫会通过飞沫传播,阿廖沙没料到武建超来这一手,顿时大惊失色,慌张地向后躲,结果兔起鹘落之间,竟一失手把枪给丢了。
情势当即倒转,武建超夺过枪,立马掉过来顶住阿廖沙的脑袋,两眼喷火地骂道:“妈的白眼狼,畜生,亏我之前还救过你,你就这么报答?我活不成了,你他妈的也别想活,老子黄泉路上正缺个垫背的!”
武建超这时已经愤怒到极点,也不再有任何的忌讳,肯定说开枪就开枪。我几乎都看到他扣扳机的动作了,根本就来不及制止,事实上也不敢靠近(怕传染),只能拿自己的枪伸长了用力一拨,把武建超的枪口向上挑开。几乎同时枪就响了,火光一闪,子弹擦着阿廖沙的头皮飞了上去,硐顶掉下来一片土。好在我眼疾手快,再晚上半秒,阿廖沙就是脑浆迸裂的下场,也幸亏枪里装的不是霰弹,不然他那半边脸照样会被掀开。
枪里已经没了子弹,但阿廖沙怕被传染,也不敢再上去招惹武建超,只能立刻闪到了一边。而武建超气急败坏,回头又去拿自己的枪,还骂我道:“你他妈的到底帮哪边的?”
我心说这不是帮谁不帮谁的问题,本想劝他俩都冷静冷静,可连这半句话都没来得及出口,边上的老爷子又突然怪叫了一声,转移了我们的注意力。他手往金硐外边一指,声音抖着,说你们看那是啥东西?
刚才我们仨乱成一团,谁也没顾上注意别的,这时见老爷子表情不对,马上奇怪地转头去瞧。而一看之下,我们就立即明白了他惊叫的缘由。
外边的雨已经停了,雷声也弱了一些,天色虽然依旧很阴沉,不过毕竟是白天,跟金硐内的晦暗相比,外头的光线还是相对好一些。但此时就在硐口外那一片亮白的背景中,却突然出现了一个很诡异的黑点,似乎在轻轻地移动,有酒瓶盖大小。我们谁也说不出那是什么,只是感觉自己看到的,很像那种黑白老电影的画面里经常闪出来的光点。
但我们现在并不是在看电影,这个世界也不是磨损了的胶片,那个黑点更没有像电影里的坏点那样闪一下就飞快地消失。恰恰相反,它就那么停留在半空中,非但没有消失,而且还在很快地变大,仅仅几秒钟就从瓶盖儿大小,变成了一个和人头差不多大的圆形的黑色虚影,如同一团浓得化不开的烟雾,就那么悬浮在金硐入口的地方。
当时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觉得那是刚才枪口喷出的火光在我眼里留下的印子。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验,假如不小心直视了一下太阳,那么强光就会在你视线里留下一块刺眼的光斑,之后随着目光的转移而移动,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只是很快一阵微风吹来,那团虚影跟着轻轻晃了一下,就像一只浮在空气中,但同时又被一条无形细线拴住的黑色氢气球。我马上意识到自己错了,那根本不是眼睛的幻觉,那是个确确实实存在的东西。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很不真实的恐惧。然而更可怕的是,那团聚拢在一起的黑烟被风扰动后,在原地缓缓打了几个旋,最后,竟一路飘飘忽忽地飞向了我们的金硐。
那东西原本浮在离地一人来高的空中,这时徐徐落下,擦着地皮,像条黑蛇一样蜿蜒游来,移动的速度并不快,但后面拖了一条暗淡的尾巴,很短。
突然出现的陌生事物,吸引了我们的目光,武建超也顾不上去杀阿廖沙了,四个人一齐目瞪口呆。而见那东西一点点接近,我又发自本能地害怕起来,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其他人也同样选择了避让,于是,我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瞧着它滚了进来。
这里用的动词是“滚”,因为那团黑烟是个相当规则的圆形,又紧紧贴着地面运动,看起来真的很像一个慢慢滚动的黑色的足球。而这时我突然听到老爷子倒吸了一口冷气,声音极轻地吐出一个词:“滚地雷。”
滚地雷?我头皮一下就奓了起来。之前就听人说过,雷电不光有那种常见的树枝状从上往下劈的,还有一种圆球形的闪电,会到处乱飘乱晃,钻窗入洞,就叫滚地雷或者球雷。眼前这脏乎乎的黑线团一样的东西,的确是打雷时滚进来的,如果真是球雷,那绝对是非同小可。但问题是,一般的闪电大多是蓝白色或者红色,这球雷怎么是黑的?
可惜现在不是好奇的时候,我之前从没见过所谓的球雷,也不知道人被球雷击中会有什么后果。但随便一想都明白,不管形状是长的扁的或是黑的白的,它只要是个闪电,就肯定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东西。武建超和阿廖沙显然也听见了老爷子的话,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但如今我们即便想逃也来不及了,金硐外仍然是雷霆咆哮不说,就连出去的路都被堵住了。我们谁也不敢迎着那球雷往外冲,只能加倍屏气静声,轻手轻脚地继续往两旁和后方退。而那球雷更是得寸进尺,步步紧逼,把我们四个人压缩到了金硐的最深处。
金硐里头已经塌了,不可能无限度地向后。我后背顶上了土壁,已经退无可退了,他们三个也是一样,可那黑球雷仍在缓缓向前飘行,最后直到离我们只剩两步远的时候,它才仿佛耗尽了动能,暂时停在了那里。
金硐里光线很暗,那球雷也是黑色的,按说这时候我们应该看不见它了才对。但事实恰恰相反,那东西不仅没有被黑暗吞没,反而变得更加醒目起来。它在发光,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黑光,书本上说所谓的“黑光”其实就是没有光,但我当时亲眼所见,那的确有光,也千真万确是黑色的。
起初的那几秒里,球雷和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很诡异的对峙。它不再向前,像个黑刺猬似的蜷缩在地上,而我们只能小心翼翼地在边上静候,生怕惊动了它。外边的雷声已经停了,周围突然沉寂,只剩下我们的呼吸声和那个球雷发出的“嘶嘶”轻响。
在一般人的观念里,黑色代表沉重,可一阵微风吹进金硐,那球雷却表现出了跟自己颜色不相称的轻盈,像个肥皂泡似的开始缓慢地向上浮动,升到了和我们头差不多高的位置后,又停了下来。当时我离得最近,看着那黑球雷就悬浮在眼前,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跳动的速度快了一倍。而那东西渐渐升高后,又在原地打着圈儿游移起来,同时散发着妖异的冷光,看起来犹如一只在海水中随波漂动的黑色夜光大水母。
它飘着飘着,似乎在有意无意地接近我。我越看越紧张,一惊之间,原本就压抑着的呼吸忽然一个没憋住,粗重地喘了一声。那球雷之前就表现出随风而动的特性,这时像是感受到了我吐出的气流,悠悠靠了过来。
我吓得立即屏住了呼吸,神经一下绷到了极限,用尽全力地往后缩,紧贴着硐壁,恨不得把自己挤进去。可那球雷还是跟了过来,到最后都要贴上我的鼻子尖了。
类似萤火一样的黑色冷光映在我脸上,没有任何温度,我绝望地闭上了眼,可等了一下没发生什么事,再睁开时发现那球雷又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好像又失去了目标一样,重新在原地徘徊起来。
我们可以不动,但不可能不呼吸,大气不敢喘地僵持了一会儿,那球雷丝毫没有离开或者消失的意思,一直在我们的面前时高时低地转悠。我完全不知道这种局面该如何收场,只能胆战心惊地继续等。等了半分钟,事情终于发生了变化。
老爷子在采石场干了几十年,染上了矽肺,整天都是咳嗽不断。就在这要命的节骨眼上,他终究是没能忍住,突然很不合时宜地咳嗽了一声。
老爷子一开始咳就止不住了。那球雷本来只是在我们头顶毫无目的地绕圈,这时却像只闻见了血的苍蝇一样,陡然停下,然后就径直飘了过来。
球雷虽是奔着老爷子去的,但金硐里边空间很狭小,我们四人包括武建超,几乎是一个挨一个地挤在一起。我右手边就是武建超,左边是老爷子,再左边是阿廖沙,距离这么近,谁也说不好会发生什么。千钧一发之际,阿廖沙却飞快地做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举动,他抓住了老爷子,一下把他猛推了出去。
老爷子嘶哑地惊叫了一声,被推得往前踉跄跑了几步,双手一伸摔到了地上。那球雷仿佛也感受到了人体带出来的风,在空中用不可思议的角度转了一个急弯,然后速度忽然变快,一个俯冲追上去,正好打在还没爬起来的老爷子身上。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球雷迸出几点黑色的火星,瞬间熄灭,而与此同时,老爷子却突然间变得通体透明,我甚至看到了他浑身的骨骼和跳动的心脏。整个过程是无声的,如同看电视时选了静音一样,那球雷的“嘶嘶”轻响固然听不到了,我们也不会有时间去惊呼和喊叫。因为我随即就感到周身一麻,像是被人重重地撞了一下似的,顿时脑子发蒙软倒。
我再醒过来时,眼前阵阵发黑,只感觉头很疼,艰难地呼吸了一下,又闻到了一股臭鸡蛋似的味道。我支撑着坐起来,借着硐口映进来的天光,看到武建超和阿廖沙一左一右瘫在身边,老爷子还趴在之前摔倒的位置,但人已经成了一段黢黑的焦炭。
我忍着反胃的恶心,爬过去查看了一下,周围并没有起火的痕迹,尸骸只是微微的有些温度,并不十分的烫,但身上的衣服都不在了,浑身焦黑。躯干碳化后轻了许多,但我再把人翻过来一看,却又发现下边竟还压着一条完好的胳膊。
这幅情景,让我彻底明白了过来,阿廖沙他们的那个守夜人以及后来的赵胜利,很可能就是被这种黑色的球雷烧死的。这里的雷多成灾,我之前也设想过那俩人是死于雷电,但因为当初在阿廖沙的营地救人的时候,见到的那些死人并不是这种被烧成炭的模样,所以当时就给否定了。实在是没想到,罪魁祸首,竟然是这种罕见的球雷,因为这几个人身上呈现的种种特征,都太像了。
老爷子的死状极惨,头发没了,鼻子烧塌,嘴唇烧掉,眼眶成了两个模模糊糊的窟窿,两排牙齿大张着,好像临死前还想痛苦地号叫,不过显然没喊出来。我看着那张已经不能称之为脸的脸,心中五味翻腾,再加上恶心,几乎要吐出来了。而这时身后“嗯”的一声呻吟,竟是阿廖沙醒了,他活动着手脚站了起来,我回头对他怒目而视:“你把老爷子害死了!”
“谁让他咳嗽的,不那么干,他就把我们害死了!”阿廖沙看了眼那焦黑的尸体,没表现出任何负罪的样子,接着又一眼看见了武建超,马上意识到什么,飞快地拿背包掂上枪,一步跨过老爷子,匆匆向外走去。临出金硐的时候,他又转身问我:“你走不走?一起下山安全点儿。”
我瞪着他,心说跟你在一块儿才不安全,不过想了想,又一指武建超:“要走大家一块儿走。”他冷笑了一声没答话,背着包离开了。
这时武建超也恢复了意识,对我含混地说了一句:“你也走吧。”
我说我们俩一起走。武建超这时已经没了方才那种要拉人垫背的疯狂神色,脸上显现出病容,摇头说:“没那么简单,我的身体我清楚,走不出去了。”
我稍稍退后了一些,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他说还能怎么样,发烧,头晕,腰疼。我心里一沉,想起杨要武刚病倒那会儿也说过腰疼,马上道:“你留在这儿更是等死,走不动我们就做个担架……”说到这儿我又意识到担架需要两个人抬,立刻改口说,“我就是背也要把你背出去。”
我说得很认真,他却像听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费力地笑了一下:“就你那小身板儿还背我?就算背得动,这鼠疫是传染病,没等你把我背出去,咱俩就抱在一块儿死了。”
鼠疫的厉害我们都亲眼见过,杨要武从发烧到断气,满打满算也就是一天半时间。即便武建超身体素质要好一些,但那能撑到什么时候?两天,三天?两三天之内,我们是肯定走不出山的。
他不同意,我依然坚持说:“那也不能把你扔了,我留下来陪你。”武建超眯着眼看看我,又无力地一笑:“陪我干什么,陪我一起死?我不连累你,你走吧,出去了帮我办件事儿。”他说着,从兜里掏出自己的金子扔给我,说道:“我吃百家饭长大的,家里没人了,淘了几年金,喝酒打牌的也没攒下钱。这些金子你带出去,给那个谁。你跟她说,说我对不起她,也不怨她,我还想她……”
武建超脸上升起了一种病态的酡红,明显是发烧了起来,他喘了一阵儿,才说出了一个地址和一个名字,就是那个当初和他相好的女人,让我把金子带去。这弄得跟交代后事一样,我眼眶不禁有点儿湿,忍不住骂道:“这么肉麻,要说你自己去说,我才不去。”
武建超根本就不理会我那些话,只是自顾自地说:“她要是住的地方变了,你就多找找,要实在找不到,那就便宜你吧……”说完他痛苦地闭了一下眼,又侧头看了眼硐口,催我快去追阿廖沙,说不跟着那老毛子,就凭我一个人出不了山。
当初那个被哈熊搂住都能挣扎跳上熊背的武建超,如今竟然在说这种话,我眼角已经有泪流下来了,摇头说我才不跟那人走,我和你一起。武建超却咬着牙嘟囔着骂了一句:“犯什么傻你,我他妈的才不稀罕你陪……咱俩要是能换换,我肯定就走了。”
说起来,我和武建超只认识了几个月,可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他对我很关照,更是不止一次地救过我。这种时候要我扔下他一个人跑掉,这让我怎么做得出来?所以除了摇头,我什么都说不出,同时又在心里暗骂:狗日的老天爷不公道,为什么得病的不是老爷子或者是阿廖沙,偏偏是武建超。
“怎么跟娘儿们似的,我还没哭呢,你哭个鸡巴哭?”武建超看我还不走,简直气急败坏,伸手就想拿枪赶我。但他身子一歪,枪没摸到,人却先趴地上“哇哇”吐了起来。又一个症状显现出来了,我们早饭和午饭都没吃,他吐得是昨晚上的东西,味道特别难闻。我很想去给他拍拍背或是拿壶水,但又害怕沾上鼠疫,不敢靠近。
他身子一耸一耸的,终于吐完了。我扔过去一壶水,他却没有接,而是一抹嘴抬起头看我,两眼通红的用力吼出一个字:“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