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居然可以这样进行。
明白了高翼耍的手腕,从来就是温文尔雅的慕容恪气的喉头发腥,血气上涌,浑身发抖。
屈辱啊!
战场上战无不胜,没想到却让人不战而胜。
丢失了一个辽东属国,这还是他求着别人收下的,人家还蛮不情愿,像给了你多大恩惠一般,扭扭捏捏、勉为其难地吞下这块膏腴之地。
宁有此理?
慕容恪气的要吐血,慕容隽也不好过,他浑身哆嗦地满城头转悠,很想找个砖头砸个人,出出心头恶气。
慕容垂却很冷静,看到慕容隽出丑,他心里隐隐涌起快感,但立刻,他把这股笑意压下,低声提醒慕容恪:“水军!”
这两个字像冷水浇头般惊醒了慕容恪,他如同受伤的野兽一样,压低嗓门,从喉咙中发出一声声吼叫:“晚了!”
稍稍一顿,他又叹道:“完了!”
慕容垂低声回应:“晚了!”
慕容隽跳了起来,狠狠踢了一脚慕容垂,嘶喊道:“阿六敦,你什么意思?汉国的水军么,他们敢看,我把他们全杀了,看谁去报告!来人——”
阿六敦是慕容垂的小名,他身体一动不动承受了慕容隽的一脚,慕容恪看不过去了,他摆手斥退了慕容隽招来的士兵,颓然地说:“陛下,阿六敦的意思是说,汉军有战舰千艘,这些水军士兵可以随时登岸作战,冲锋陷阵或许不行,守城则绰绰有余。
从过往的事例看来,铁弗高为人极其阴忍,战舰千艘的实力他都隐不示人,还按时按点给我们进贡,哪怕我们攻打他,他也不耽误贡赋,这样一个人,陆地上他会有多少军队,我们难以揣测。所以,铁弗高既有把握面对我30万铁骑,仍抽出兵力报复契丹。那么,他就一定能守住城池。
晚了,我们现在打他已经晚了,眼看快要入冬,他呆在暖和的房子里守城,而我们要在冰天雪地里仰攻。我们没时间了,即便我们吃了他给的粮食,我们今年也无法攻打它了。
辽东属国也完了,铁弗高已经喂饱了冉闵,若我们现在翻脸,明年开春他与冉闵两面夹击,该哭的是我们。
完了,我强大的燕国怎么就落到这步境地,输了一场战争,丢了辽东属国,暂时还不能报复?还得哄着他,为什么?没天理啊!”
鲜卑王族里最优秀的三个人,有两个疯疯癫癫站在和龙城头又哭又吼,河上的三山水军纳闷地看着他们。很奇怪他们怎么不开心——俺这儿一船一船给他们送粮,他们还哭什么?
这三人,一点不如太师慕容评。瞧人家,多和蔼的一个人啊,嘴都咧到耳边了。
慕容评能不开心吗?
负责与汉国交易正是慕容评,这可是个大把吃回扣的肥差。他的嘴能不咧到耳边吗?
汉国的要求很笼统:凡有一技之长者,价十倍;识字者,价十倍;家有十余岁幼子者,价五倍……
燕国的统计更笼统——慕容评自己统计的。在和龙城时,他是这样统计的:什么,不会作诗,那你冒充什么文化人,狗屁,文盲一个。滚到一边去,常价出售。
到了徒河时,他是这样统计的:什么,不会写诗,什么玩艺,地上划一杠会不会?瞧,这就是“一”,文化人,太有才了。到那边去,十倍价格出售。
不仅如此,慕容评还在昌黎遇到了撤退下来的燕军和那些死忠燕国的侨民,这让慕容评两眼发亮,如同看见了一大堆金币。
军队——燕国不能丢,其他的,鲜卑人并不在乎,慕容评放过了军队,将那些死忠燕国的侨民,甚至包括部分撤离的燕国汉官,也全当作奴隶驱赶至白狼水入海口,与汉国就地交易,现款现货。至于军属家的小孩,慕容评也有杀错没放过,全卖。
燕王慕容隽给了慕容评七万丁口,用于跟汉国交换粮食,可慕容评最终向汉国出售了11万人。尤其是那些燕国汉官,由于他们真的识字,所以价格更高,这让慕容评眉开眼笑。
多余的人口带来额外的收入,令慕容评购买力大幅上升,使他有能力大量购入汉国的奢侈品。
丝绸,从京师运来的?华丽,来十车。怕了吧!什么,不保暖?俺一般十件叠一起穿滴。服了吧!俺有钱。
奶冰(冰激凌),好吃,来一船。什么,一船奶冰相当于七十船粮价?太贵,我喜欢!卖一船。俺有钱。信了吧!
慕容评旺盛的购买力,令他跟负责交易的黄朝宗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两人在相互交往中,重申了两国间睦邻友好协议,决心坚定不移地维护两国间正常商贸外来,……等等。
看着慕容评狼吞虎咽地吃着昂贵无比的奶冰,黄朝宗不停地呻吟:“太师,你这一口,吃掉了一个文化人……十年寒窗啊!”
这是一件原木搭成的简陋木屋,几张粗糙的椅子摆在地中间,一个巨大的树墩当作桌子,旁边的树皮还没扒去。一切因陋就简。
透过木屋的缝隙可以看见海滩上忙碌的人群。远海处停泊着巨大的海船,无数只小渔船像蜜蜂围着蜂窝一样,在海船边卸载、装载。部分船只装满粮食后直接驶向内河,另一部分船只则驶向海滩上搭建的简易码头,由百余名汉军士兵将粮食卸下,空船再度驶向海船。
木屋里就两个人,黄朝宗与慕容评。黄朝宗手持帐本却没往上瞥一眼,他正斜眼看着慕容评。慕容评则神情专注地与手中的奶冰冰筒战斗。
一个冰筒体积不大,但其价格可以“兑换”五六名读书人。天寒地冻的,慕容评一般三四口就可以吞下一个冰筒,可谓是每一口都吞下了一名读书人。
不能不说,白皮肤的鲜卑人体格真强悍,这大冷天的,慕容评连吃七八个冰筒,没见他叫唤肚疼,厉害!
慕容评嘴里含着东西,含含糊糊地说:“文化人的肉……跟一般人没啥两样……俺尝过了,不骗你。”
黄朝宗皱了一下眉头:“你用一万两千名读书人换一船奶冰,太奢华了,吃得下吗?”
慕容评吞下最后一口奶冰,毫不在乎地说:“只会写‘一’的读书人……”,说到这,他也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停了一下后,他大大咧咧地看了黄朝宗一眼,见黄朝宗故作不知,他一挑大拇指:“够朋友,小老弟以后有啥事尽管说,汉国呆不下去了,来我们燕国,有老哥在,绝不亏待你。”
说罢,慕容评一拍胸膛,大笑着说:“一万两千名贱奴算啥,我们攻陷了章武、渤海,前后掳了30万人,吃都吃不完……”
黄朝宗忍无可忍,他嗖地站了起来,正准备拂袖而去,恰在此时,海面上突然传来了一声巨雷,大地被震得微微一颤,桌面晃动。黄朝宗侧耳倾听,转脸一看,慕容评呆愣地站在桌边,浑身上下努力都在做着想跑的表情,脚下却纹丝不动。
“轰”,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慕容评软软地倒下,嘴里喃喃自语,听不清说什么。
黄朝宗一声吆喝:“侍卫,去看一下,为什么打炮?”
“炮?什么东东?”慕容评张嘴结舌,无意中倒是说出了一个一千七百年后才流行的词。
海面上响起了一阵欢呼声,那名侍卫没有离开,他好像早已知道了缘由,等欢呼声平息,他立刻回答:“禀黄丞相,勇士号巡航到此。舰上悬挂的王旗,军舰们正在起锚,排列成一字纵队,全舰挂满旗,士兵站舷,鸣炮致敬。”
海滩上响起阵阵军号声,声音短促而嘹亮,黄朝宗张嘴欲问,那侍卫已乖巧的回答:“码头上的士兵在吹号集合,准备列队致敬。”
黄朝宗慌了,他草草的向慕容评一拱手,边向门外跑边问:“王在吗?他是否登岸?”
慕容评这时已缓过神来,腰不算了,腿不疼了,眼不花了,四肢也听从了大脑的指挥。他紧跟着黄朝宗跑出去,嘴里难以置信的嘟囔:“铁弗高?!闻名久已,可得见一见。”
那名士兵“啪”的一个立正,右手握拳敲击胸膛,神情肃穆的说:“王在,已经打旗号确认了。不过,王不打算登岸,只是顺路至此。”
“顺路?”黄朝宗若有所思地问,脑海中灵光一闪,他立刻明白了高翼的意思。
鲜卑官员快速撤出辽东属国,贫穷的、无衣无食的辽东百姓无依无靠,辽东各地陷入无政府状态。此时,汉国安抚使正在奔赴各地,争取在初雪前令辽东恢复秩序,并将首批救济粮发放下去。而后,他们还要带回选拔出的各地才俊。
高翼是来送那些安抚使的。他用座舟送安抚使持节奔赴各地,再亲自接回选拔出的各地才俊,以示重视。这些才俊人士将在三山接受一个冬天的培训,了解三山法律与规则后,由他们出任地方乡员。在等待各地才俊抵达的空暇,高翼顺路来白狼水入海口,看看交易情况。
这里沙滩漫长,大陆架平缓的升入海中,三山粮船是靠简易码头转运粮草的,勇士号船体巨大,吃水很深,根本靠不上那座简易码头。所以高翼只能走马观花,远望而已。
“顺路?”慕容评满脸遗憾的:“可惜见不到铁弗高。”
他顺着黄朝宗的目光眺望海上,只见远远的海面上一艘体形庞大的战船,傲慢的在海面上画了个弧形。原先停泊在简易码头附近的战船一排列成一条直线,船上挂满了彩旗,水手们站在船舷两侧,面朝那艘巨大的战船,单手击额,行着一个古怪的军礼。
战舰一艘艘从那艘巨舟前驶过,此时,隆隆的巨响有节奏的响起,每艘驶过巨舰的战船都发出一声巨响,紧接着,一股白色的浓烟从船侧升起。巨舰主桅杆上,一面黑鹰旗升至杆顶,迎着风懒洋洋的抖动。
“轰轰轰”,一声声霹雳般的炸响,透着浓重的欢喜劲儿,慕容评尽力想看清那相声的模样,可惜传太远,鸣炮的那一侧船舷面朝大海,他只能看到腾起的白烟,见不到具体形状。
终于,在最后一艘船开始鸣炮时,由于整个船队围着那艘巨舰兜了个圈子。此时,那鸣炮的战舰船头正对着慕容评,他看到那船舷处喷出一股火焰,紧接着一股黑烟翻滚着向天空扩散,眨眼间,黑烟的上侧变成白雾,瞬间,霹雳般的响声传到耳边。
“轰”——慕容评腿一软,连忙抓住黄朝宗的衣袖,稳住了身体,急问:“这就是雷神吗?慕舆根回来后,谈起过雷神,可他说得过于玄虚,大家都不信,原来人世间真有这种霹雳般的武器;原来他比慕舆根说得还要厉害。”
黄朝宗轻轻的解开他的手,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码头上响起一阵连续的军号声,那些士兵排列成整齐的队形,向着遥远的巨舰举手敬礼,高呼:“万岁!万岁!万岁!”
和龙城城头,平静下来的慕容恪脸色温柔:“陛下,请立刻赦免阿宜(慕容宜),并要求汉国马上送还阿宜。”
慕容隽狰狞地反问:“为什么?阿宜丧师辱国,我们把他晾在三山一年有余,他连个信都没有,为什么要赦免?”
“就因为他躲在三山一年有余,所以我们才要赦免”,慕容恪暗暗咬牙:“至今,我们也不了解三山的实力,阿宜在那里多了一年,该看的都看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我们也该召回他。”
慕容隽恍然大悟:“好,我立刻下旨赦免。但下一步怎么办?备战吗?”
“不”,慕容恪回答:“此地不可久留,我们立刻收集粮草,选拔青壮,而后全军返回蓟都……把铁弗高运来的粮食全带走,此地只留一员猛将驻守。阿六敦,这里交给你了,铁弗高再运粮食来,你除留下军粮外,其余的全部运之蓟都。
此地的老弱,你吃不完的全赶出去,让铁弗高收留。此外,你要尽快加筑和龙城,要使和龙城成为一把铁锁,锁住铁弗高伸向中原的手。
记住,不要轻启战端,阿宜回来,你要尽快送至蓟都,而后,无论铁弗高怎么撩拨,你也不要先动手——至少在我们战胜冉闵前,决不能动手。
战,我们现在只剩一条路了,章武渤海在手,冉闵只剩尺寸之地,还被我们四处包围。而铁弗高却被我们锁在辽东——只要守住和龙城,铁弗高就出不了燕山。
战,明年一开春就与冉闵全面开战,拿下邺城再作喘息。铁弗高不过占了个辽东,我们就占整个中原,开始谁实力增长得快。
战,至不济我们把渤海守稳,扎住口子让他就无法吸收中原流民,看地广人稀的辽东如何发展?
铁弗高不足惧,他能有多少人口?比我们的兵还多?只要我们扎住了口子,禁止流民进入辽东,对内开贤路,纳英才,练强兵……,要知道中原一个郡的丁口,比他举国之人还多数倍,铁弗高怎能强过我们?便是天神站在他那一边,我也能把他拉下马!”
慕容隽被慕容恪描绘的前景所激动,狂呼:“好,命令全军收拾行装,立刻南返。”
慕容垂嘴唇微动,却见慕容恪冲他轻轻摇头,他立刻低下头,咬住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