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徒隶属于毗陵典农校尉部。它是长江防线的军事重镇。长江的江面到了毗陵这里开始收缩,同时,丹徒好像是长江的拐点一样,江水在此掉头南下,同时冲击成一个巨大的喇叭形出海口。
朝廷水军的小船已渐次驶入丹徒码头,但由于船只的数目过于庞大,造成航道繁忙,船队中较大型的船只只好停泊在江心过夜。也许纯粹出于个人习惯,朱焘那六艘八槽战舰在停泊时,有意无意的将高翼的三艘船笼在了中心,隐隐成包围的态势。黄朝宗对此惴惴不安,高翼却不以为然。
“找死”,高翼轻蔑的打量着四周的八槽战舰,安慰黄朝宗说:“这种拍杆船,正确的使用方法应该是船头对着我们,然后利用撞角撞向我们的船,再利用船头的拍杆打断我们的桅杆。但你看,他们都用船舷对着我们,这样虽然可以同时使用三根拍杆,但它敢把那一侧的拍杆都挂上铁锤吗?它真敢挂那就是找死。”
一艘巨大的八槽战舰缓缓向高翼的座舟拓远号靠过来,船上的水手边行驶边向高翼这船上喊叫着什么,隔得太远听不清楚。高翼所属的三艘船相互打着灯号,询问是否需要采取行动,拒绝对方靠舷。
“不必了”,对朝贡文化深有了解的黄朝宗建议说:“朝廷绝不敢怠慢贡使的。相反,此刻朝廷偏安一隅,南方世家大族对朝廷颇为排斥,朝廷正需要用‘四夷宾服’来展示仁德,显示正朔。所以,对方靠舷,肯定是来慰问贡使的,别无他意。”
经黄朝宗这一提醒,高翼也记起他在宁波与那些官绅交往时,听到的一些闲谈。据说,晋室南渡后,原来吴地的世家大族很看不起这些来抢夺他们家园的北方人。为了笼络他们,丞相王导曾多次宴请吴地世族,并在宴会上学说吴音,以示亲近。以一国丞相之尊做出这样的举动也算是空前绝后的。以此推断,现在懦弱的晋朝正需要高翼他们去朝贡,来给自己的脸上贴金。所以……
“解除警戒,命令各船生火做饭……折腾了一天,我饿了。”高翼说罢,将手中的望远镜转交给执行官,带着黄朝宗走下了船头。
靠过来的那艘船果然是朱焘的座舟。诏使孙绰笑吟吟的站在船舷边,等待朱焘过船,两船高度相差五米左右。对于这样的高度,搭在两船间的船板坡度显得很陡峭。朱焘在士兵的连拉带拽下,手脚并用的爬上了拓远号。才一上船,便不顾形象倨坐在甲板上,脱口而出:“不错,这船果然比我的船稳当。”
快人快语,此人真的是鲁莽之徒么?
高翼死盯住对方,观察着对方一举一动。那朱焘就坐在船舷口,挡住了后续人员的登船,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边用晶亮的大眼睛游目四顾,不一会,他盯上了船台,与正在打量他的高翼眼神一撞,高翼还没有来得及移开目光,朱焘已裂开大嘴嘿嘿笑了:“好一个魁梧的大汉!嗨嗨,这些水手的制服虽怪异,看上去倒也军容鼎盛,你家大王能想出这样的服饰,不简单!好,好一条汉子!”
这个朱焘,他真是个鲁莽地、敢把八槽战舰使出长江口的人嘛?高翼心中微微一动,快步走下船台,向朱焘迎去。
按照道家典籍记载,范贲,这个中国唯一的道士皇帝应该是大罗金仙级的神仙。按这一理论,亲手斩杀大罗金仙的朱焘应该是天神级仙人谪落凡尘。但高翼眼前的这个朱焘却是一个典型的文弱之人。不过,他也许没有阮籍的穷途之哭,没有陶渊明的飘飘出尘,但骨子里那不羁的气质。才一见面,便给了高翼极深的印象。
这是高翼第一次听到官员说真话。以前的晋朝官员,包括孙绰在内,虽然也为这船所震撼,但在他们心里,高翼还是来自辽东的蛮夷。蛮夷的东西能贬斥就贬斥,实在不能贬斥就把它忽略掉,或者篡改掉。而朱焘形象不佳地攀上这船,脚未立定就肯高声承认事实。看似没心眼,给人的印象却是无比坦诚。
什么是魏晋风度,这才是魏晋风度——当赞则赞,当骂则骂,当哭则哭。
这个杀戮时代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黑暗混乱时代,三国时代相互厮杀一生的英雄纷纷谢世,后英雄时代,社会上阴谋、权术、奸诈横行,曾经处于主流地位的社会道德规则——正义、忠诚、善良被时代扭曲。
在这两百多年的魏晋史中,出现频率最多的一个字应该是“杀”,惨烈的屠戮不仅发生在敌对双方。也发生在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间。乱世多祸,生命无常。身处乱世的门阀士族,或主动或被动地卷进残酷的政治杀夺、常常是正当盛年便死于非命。正始十年,司马氏发动政变,将曹爽集团一网打尽。名士何晏、丁谧、李胜、毕轨皆被夷三族,史称天下名士去其半。
此后,司马氏为进一步巩固政权,在军事上铲除敌对势力,政治上则大杀名士。嵇康、潘岳、张华、陆机、陆云、刘琨、郭璞……这些当时一流的诗人、美男子、作家、哲学家先后惨遭杀戮。
不仅如此,晋室南渡后,当时汉民族最后的武力屏障是王敦、苏峻、祖约三支军队。这位祖约就是“闻鸡起舞”,致力于北伐的祖逖的弟弟。祖逖战死后,祖约统领了这支与石勒战斗了十余年的军队。
但是,仓皇南逃得晋廷自己手里都没有一支强大的武装,所以按照“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三纲五常观念,臣子手里的强大武力是对皇帝的“大不敬”,连跟胡人战斗不止,保卫汉民免予种族灭绝,都是“功高震主”,所以晋廷通过种种手段,一一逼反了这三支武装。最后,祖约被迫逃到了北方,求他的敌人石勒庇护不成,全家被灭族。至于其余两人,在背上了“叛逆”的名声后,被朝廷彻底“春秋”了。
幸运的是,当时北方胡人也在自相残杀,否则的话,我们现在该用胡人语言歌颂“三纲五常”的伟大、光荣、英明、正确——因为那时汉语已经不存在了。而现在,那群人竟能用汉语赞颂民族大融合,这说明神灵太眷顾我们苦难深重的民族了。
然而,在不断的杀戮中侥幸存活下来的人还得活下去,不管“奚为哉?”“奚乐哉”?于是,在当时严苛的政治环境下下,便有了文人对悲苦的消释,对摇**之心的安顿。或是酒色、或是药石、或是山水、或是艺术、或是宗教,这些都是他们灵魂安顿的所在。也幸好那时的皇帝还没有发明“精神病院”这个钳制武器,于是,一种独特的人生风范飘然而出。这就是后人所谓的:魏晋风度。
魏晋时代的百姓还有权力哭泣,多幸福!
可惜,谁能理解这特立独行的人格、狂放不羁的个性背后,深藏着多少悲苦。而朱焘正是以特有的鲁莽与爽直,掩盖自己的冷静和清醒,来逃避那无处不在的杀戮。
朱焘原隶属于桓温手下,桓温剿灭了蜀成,立下了“不赏之功”,前车之鉴,朱焘竟然还敢披挂上阵,为国家平定叛乱,是什么原因让他这么执着,这么无畏。明知平息动乱之后,等待功臣的必然是杀戮,他为什么还要挺身而出。
何止朱焘,中国历朝历代对于这种有大功于社稷的臣子,都是实行绞杀政策的,一如岳飞,一如檀道济,这些武人明知道有功于国必定被杀,是什么信念是他们这么执着?如此前赴后继?自虐吗?
如果中国没有“三纲五常”,中华民族会是个什么样呢?
或有人说“那天下就乱了”!不,埃及没有“三纲五常”,埃及没有乱;希腊没有“三纲五常”,希腊也没有乱;罗马没有“三纲五常”,罗马也没有乱。200年一次战乱,200年一次异族征服、一次王朝更替的恰恰是唯独拥有“三纲五常”的中华民族。
高翼迎上前去,张开了双臂大声说:“龙骧将军,欢迎你来到我的座舟,你的真诚赢得了我的友谊,从今往后,你永远是我们三山汉国的朋友。来吧,今日我们不醉不休。”
朱焘见到高翼这么热情,大为惊愕,细细想来,自己似乎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他晕晕糊糊的回答:“在下特来拜候三山铁弗汉国使者,听说那位使者是位女使,阁下何人也?”
“在下三山汉国水军督统,正三品官员,此来是特地护送使节南行的。”高翼知道龙骧将军是三品官员,故而他特意强调了水军督统一职的品位,期望以此引起对方的重视。
孙绰插入说:“总戎,女使正在舱内等候,我们这就下去见见她吧。”
晋朝的中央军事领导机构主要为中军和尚书省两个系统,中军分六军,六军中的领军将军是中军首领,称“端戎”。中军中的另一首领是护军将军,称“总戎”。护军将军也是三品官,孙绰的这一称呼一出,倒让高翼微微一愣——原来朱焘还是护军将军。
朱焘摆手止住了孙绰的劝解:“且慢,这个人很有意思,我跟他聊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