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娘家方便得很,村道都硬化过了,又有车,过去父亲拉着架子车卖洋芋从鸡打鸣走到午饭时候的路程,差不多半小时就到了。村庄也旧貌换新颜,果园连片,新村一应的新崭崭,户户门前有花圃。若秋天回娘家,花儿朵朵红艳,架上成摞的玉米棒子赛金子,若再挂几串红辣椒,就完全是电视剧里的小康镜头了。这是我缺吃少穿的父辈们做梦都想要的村庄的样子。
只是,日子过得这样红火的时候,村头大槐树下晒太阳的大爷们前年少一个,去年少两个,今年去,只剩下一两个伛偻的身影蜷在太阳光里了。寻过去问好,却整个人都糊涂了,哆哆嗦嗦擦了又擦眼睛,贴近我的脸看了半天,问:“你是秀花?是爱钗?”点点头又摇摇头,怎么也记不起琴儿了。
村庄安静极了,孩子们在学校里,青年和中年人散落在城市的角角落落。麻雀、花喜鹊们由着性子,从麦田野到果树枝上,又野到电线上,你追我逐的,倒欢乐成了我和伙伴们小时候叽叽喳叽叽喳的模样。满村庄马嘶人欢的情景,一去不复返了!
随父辈们老去的,还有村东头的碾坊。它低矮,陈旧,顶上的旧瓦缝里杂草丛生,草苗儿在风里晃呀晃,晃呀晃,落寞得紧。
关于碾坊的记忆,不请自来。
碾坊是我和小伙伴们的乐园。那时候,我们觉得劳动是让人很高兴的事情。劳动的时候,一声口哨,小伙伴们就能聚拢几十个,玩打仗,玩踢方,玩搥(duǐ)腿,都拉得开阵势,喊声震天的,热闹极了。新打的糜子谷子得碾掉皮才能用来熬稀饭、焖米饭、酿酒。深秋,地里的活儿消停下来,碾坊里就热闹起来。母亲刚露了要碾米的口风,我们就一天几趟奔碾坊排队,若恰巧这一家的大人离开磨棍,我们便争着抢着替补上去,把碌碡(普通话叫liùzhou,我们村里人用方音叫lùchú)推得风车一样转。碾坊里天天都欢声笑语的。
碾坊的陈设很简单,一个圆形磨台,台上搁着一个大碌碡。碌碡是个头巨大、身子超重的石头轱辘,是碾谷物碾麦秸碾压场地的用具。有的碌碡是用巨大的石头凿成的,有的是用石子灌浆做成的,对应的两端有轴孔,可用来套拨架。一个碌碡有几百斤重,碾坊里场院里随意放置着,从不带回家去,用的时候再套起来。套碌碡用的木框叫拨架,由两道横梁两道边梁两个圆木销子组成,边梁上凿有长方洞。拨架要用绳子绞紧才可以和碌碡成为一体。把磨棍子帮在拨架上,就可以推着碌碡碾米了。
因为碌碡奇重,乡亲们戏谑某人笨,就说他是“笨贼偷碌碡”。碌碡还是我们的大玩具呢,我们小伙伴们常常以在场院里推碌碡来赛力气。
碾房的磨台旁边有一个小泥台,是放置谷物用的。碾米的时候,把糜子谷子倒在磨台轴心处,推着碌碡转圈时,糜子便一层一层从轴心移开来,渐渐地平铺在碌碡下面了,碾压出皮的就一点一点褪出来,垒高,像连绵的小山峰。有的谷粒不听话,还没褪掉皮,自己从碌碡下面偷偷溜出来,被细心的女人们用小笤帚又扫到轴心处。
乡亲们守信用,谁家排在前谁家排在后,从不会乱了秩序,若碰上哪家人恰好有急事,大家伙定会把他们让到最前头。一家人与另一家人,这个村和那个村的人,都不生分,等待的人帮着前一家推磨棍。磨完米的人也不急着走,帮后面的一家添谷扫米。各家的女人们各色大手帕盖在头顶,边用簸箕簸米里的糠皮边拉家常。孩子们争夺磨棍,起了口角,哭叫的骂人的,母亲们便喝三声喊四声地制止,哄人家的娃惩罚自己的娃,平息纷争。孩子们泪痕还在,就又赛起了牛力气,两个人推着磨棍跑,不几圈就跑出一头汗来,气喘吁吁地败下阵来,大人们便换上去,一圈一圈慢慢走,还边走边扫谷粒到轴心。唠嗑的唠嗑,打闹的打闹,气氛浓烈,人人亲和,不知不觉碾出一袋子又一袋子金灿灿的新米来,新米的清香满碾房都是,可好闻。
有一首《推碌碡》的欢快曲子,真实再现了我儿时碾坊里的热闹。
也有人家用驴推磨。推磨的驴嘴馋,会偷吃新米的,便给驴带上了笼嘴(铁丝编的镂空笼子)。老绕着磨道走是一件枯燥的事,驴子受不了会发倔脾气的,便给驴子戴上眼罩。驴推磨驴推磨,走的是旧路,眼前一抹黑。我们觉得驴子可怜,会趁大人不注意偷一把谷粒留着,待活儿干完摘下驴笼嘴时偷偷喂给驴子吃,那个时候,驴子尾巴一甩一甩,眼泪汪汪的,是在感谢我们呢。
现在,碾坊旧得不成样了,父老乡亲们老去一茬又老去一茬,添一茬新又添一茬新。历史的车轮总是滚滚向前,更好的日子总是在前头。
这个清晨,记录碾坊的种种,于我而言是一种幸福的回望。在这回望里,我捡拾真情与快乐,也提醒自己莫要被物质的欲蒙了心。想吃啥吃啥,想穿啥穿啥,天天开开心心着,人信人、人敬人、人爱人,才是父辈想要我们过着的好日子吧。
碾坊简陋陈旧,终有一天会倒塌不在,但是,它是一座篆刻着善良、淳朴、诚信、友爱的丰碑,值得我们每个人立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