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流浪终有尽头,告别即是出发 流着眼泪回乡
妈妈在桃园机场等着我时,看见我推着行李车出来,她冲出人群,便在大厅里喊起我的小名来,我向她奔去,她不说一句话,只是趴在我的手臂上眼泪狂流。我本是早已不哭的人,一声“姆妈!”喊出来,全家人在一旁跟着擦泪。这时候比我还高的妈妈,在我的手臂里显得很小很弱。妈妈老了,我也变了,怎么突然母女都已生华发。
——三毛
1982年,三毛结束了她的旅行,回到家乡,在机场与家人相见时,一家人竟都是眼泪。
回家的第一天晚上,三毛一夜未眠,床头的电话和书桌旁两麻袋的信件令她感觉压抑。对于过惯了小岛闲逸生活的三毛,繁复的人情世事已是陌生又陌生,惧怕又惧怕。她回来,只是抱着叶落归根的思乡情结,打算回家安度余生的,哪里会想到要在霓虹繁华的名利世俗场中穿梭应对。
三毛回到台湾,在台北文化大学中国文学系任教。此时,她已是东亚地区十分受欢迎的知名作家,社会各界不断发来邀请,约她出席各种宴会、演讲,还有许多喜欢她作品的文学爱好者每日打来无数电话,请求见面交流文学心得。
突如其来的琐事将三毛的记事本填得满满当当,细细安排下来,她竟是连几周后在家吃一顿饭的时间都是没有的。
许多外县市的座谈会,往往是去年就给订下的,学校的课,一请假就得耽误两百个莘莘学子,皇冠的稿件每个月要交,还有多少场必须应付的事情和那一大堆一大堆来信要拆要回。就算是没事躺着吧,电话是接还是不接?接了这一个下一个是不是就能饶了人?除非是半死了,不肯请假的,撑着讲课总比不去的好。讲完课回到台北父母家里,几乎只有扑倒在**的气力。身体要求的东西,如同喊救命似的在向自己的意志力哀求:“请给我休息,请给我休息,休息,休息……”
三毛曾劝导自己课堂上一个生病咳嗽的学生,说请假不要紧的,一节课而已,对人生没有任何影响的。那学生听了,只是拼命摇头,说要上课的,要上课的三毛对此十分无奈。她总是说,人生不会因为一次休息而变得不同,然而,她自己总是如此忙碌地去应对生活,一时的休息也不肯给自己。
有时候,忙碌是一种忘情的状态,它可以令人亢奋而痴迷,一旦沉浸其中,便不知不觉陷进一种错误的生活方式。
农夫沉醉于收获的忙碌,是因为他可以看到丰硕的果实;商人沉醉于运筹的忙碌,是因为他心中有着对纸醉金迷的期待。世间忙碌的人,总是因为心中的欲念,三毛的忙碌,亦是不例外,只是她的目的来得简单而特殊——为了忘却和周全。
三毛所要忘却的,是内心的孤寂凄苦与绝望;所要周全的,是作为一个公众人物的形象与影响力。彼时,三毛已不单纯是一个朴实男子的妻子,她的社会角色已经是内心抗拒着的那一个知名人物,所以,她先要忘却自己的抵触与内心,再要顾全当下已经被认定的人物角色对他人的影响。
三毛看别人总是豁达的,然而对于自己总是要求极严苛的,所以,她总是十分卖力地做好自己,教好别人。
对于三毛的拼命忙碌,最为刺心的便是母亲。她总是默默地做着女儿的坚实后盾,将三毛照顾得无微不至。然而,时日长久了,母亲每每见爱女不眠不休,亦是心焦得紧,后来有一日,三毛实在劳累得厉害,又患上咳嗽,母亲实在看不过,便坚决地要自己去演讲,给女儿腾出些休息来。
母亲总是这样温柔怯懦,小心翼翼地用一种默然守护的形式来对待这个已经流浪了十几载的倔强女儿。而父亲,却是不一样的。
“你要不要命?你去!你去!拿命去拼承诺,值不值得?”“到时候,撑起来,可以忍到一声也不咳,讲完了也不咳,回来才倒下的,别人看不到这个样子的——”
“已经第七十四场了,送命要送在第几场?”
“不要讲啦——烦不烦的,你——”
“我问你要不要命?”这是爸爸的吼声,吼得变调,成了哽咽。
“不要,不要,不要——什么都要,就是命不要——”做女儿的赖在**大哭起来,哭成了狂喘,一气拿枕头将自己压住,不要看爸爸的脸。
三毛沉浸在繁重的日程安排中,任父母如何劝导叱责亦是停不下来。其实此时,她要的并非是某一种忘却与顾全的目的,而是她已经身在凡尘的泥淖中不能自拔,再不是那个清风一般的女子。
三毛的人生在此时是一个非常明显的转折。在这一段时光的隧道中,三毛一进一出,便从一个随风而行的流浪者化作一个失心于工作的公众人物。她的这一次改变,自然不是来自她的心,而是来自那熟悉而陌生的生活环境和霓虹交错的社会。
其实,三毛对于这一次的改变亦是无奈。她曾经在一次宴会上,因为受不得那般虚伪的热络,而随心地做了一个提议,她说——我们一起来扮小孩子好不好,自在地吃饭,自在地说话,想要走开便起身离去,连告辞亦是不用说的。当时,在座的人被三毛惊得一丝言语也说不出口,只是悻悻地低下头讪笑,只有三毛身旁的一位女士见她尴尬地僵在那里,才出言解围说——您当真是单纯的女子。
这一句“单纯的女子”,说出的意味,让三毛领会不到是褒义还是贬义。那人说得飘忽,实在令人悟不透她语言下的复杂含义。
自那之后,三毛便只是一声不响做她的知名女作家。然而,她变成一个这样的女子的个中缘由,实在是五味杂陈的。
我每每看三毛回国后的那些文字,总是暗伤,因为,那文字背后的执笔人,她的心中,带着无奈,带着凌乱的伪装。
再不见撒哈拉中那个踽踽独行的流浪者,亦不见那个黄沙中骄傲而立的倔强女子。她走去了哪里,竟走得这样决绝而凛冽。
想来也只能是去赴一场唯美的爱情。
不然,为何走得头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