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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坷记愁

浮生六记 沈复 12213 2024-10-22 04:08

  

  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则非也,多情重诺,爽直不羁,转因之为累。况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侠,急人之难、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抚人之儿,指不胜屈(1),挥金如土,多为他人。余夫妇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质(2)。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绌(3)。谚云:『处家人情,非钱不行。』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之讥(4)。『女子无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

  余虽居长而行三,故上下呼芸为『三娘』。后忽呼为『三太太』,始而戏呼,继成习惯,甚至尊卑长幼,皆以『三太太』呼之,此家庭之变机欤?

  乾隆乙巳,随侍(5)吾父于海宁官舍。芸于吾家书中附寄小函,吾父曰:『媳妇既能笔墨,汝母家信付彼司(6)之。』后家庭偶有闲言,吾母疑其述事不当,乃不令代笔。吾父见信非芸手笔,询余曰:『汝妇病耶?』余即作札问之,亦不答。久之,吾父怒曰:『想汝妇不屑代笔耳!』迨(7)余归,探知委曲,欲为婉剖(8),芸急止之曰:『宁受责于翁(9),勿失欢于姑也。』竟不自白(10)。

  庚戌之春,予又随侍吾父于邗江幕中。有同事俞孚亭者,挈眷居焉。吾父谓孚亭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觅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儿辈果能仰体亲意,当于家乡觅一人来,庶语音相合。』孚亭转述于余,密札致芸,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禀知吾母。其来也,托言邻女之嬉游者。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芸又听旁人意见,托言(11)吾父素所合意者。吾母见之曰:『此邻女之嬉游者也,何娶之乎?』芸遂并失爱于姑矣。

  壬子春,余馆(12)真州。吾父病于邗江,余往省,亦病焉。余弟启堂时亦随侍。芸来书曰:『启堂弟曾向邻妇借贷,倩芸作保,现追索甚急。』余询启堂,启堂转以嫂氏为多事。余遂批纸尾曰:『父子皆病,无钱可偿,俟启弟归时,自行打算可也。』

  未几,病皆愈,余仍往真州。芸覆书来,吾父拆视之,中述启弟邻项事,且云:『令堂以老人之病,皆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嘱姚托言思家,妾当令其家父母到扬接取。实彼此卸责之计也。』

  吾父见书,怒甚,询启堂以邻项事,答言不知。遂札饬(13)余曰:『汝妇背夫借债,谗谤小叔,且称姑曰令堂,翁曰老人,悖谬(14)之甚!我已专人持札回苏斥逐,汝若稍有人心,亦当知过!』余接此札,如闻青天霹雳,即肃书(15)认罪,觅骑遄(16)归,恐芸之短见也。到家述其本末,而家人乃持逐书至,历斥多过,言甚决绝。

  芸泣曰:『妾固不合妄言(17),但阿翁当恕妇女无知耳。』越数日,吾父又有手谕至,曰:『我不为已甚(18),汝携妇别居,勿使我见,免我生气足矣。』乃寄芸于外家。而芸以母亡弟出,不愿往依族中。幸友人鲁半舫闻而怜之,招余夫妇往居其家萧爽楼。

  越两载,吾父渐知始末,适余自岭南归,吾父自至萧爽楼,谓芸曰:『前事我已尽知,汝盍归乎?』余夫妇欣然,仍归故宅,骨肉重圆。岂料又有憨园之孽障(19)耶!

  芸素有血疾,以其弟克昌出亡不返,母金氏复念子病没,悲伤过甚所致。自识憨园,年余未发,余方幸其得良药。而憨为有力者夺去,以千金作聘,且许养其母。佳人已属沙咤利矣(20)!余知之而未敢言也。

  及芸往探始知之,归而呜咽,谓余曰:『初不料憨之薄情乃尔也!』余曰:『卿自情痴耳,此中人何情之有哉?况锦衣玉食者,未必能安于荆钗布裙(21)也,与其后悔,莫若无成。』因抚慰之再三。而芸终以受愚为恨,血疾大发,床席支离(22),刀圭(23)无效,时发时止,骨痩形销。不数年而逋负(24)日增,物议(25)日起。老亲又以盟妓一端,憎恶日甚。余则调停中立,已非生人之境矣。

  芸生一女名青君,时年十四,颇知书,且极贤能,质钗典服(26),幸赖辛劳。子名逢森,时年十二,从师读书。

  余连年无馆,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内,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焦劳困苦,竭蹶时形(27)。隆冬无裘,挺身而过;青君亦衣单股栗(28),犹强曰『不寒』。因是芸誓不医药。偶能起床,适余有友人周春煦,自福郡王幕中归,倩人绣《心经》一部,芸念绣经可以消灾降福,且利其绣价之丰,竟绣焉。而春煦行色匆匆,不能久待,十日告成。弱者骤劳,致增腰酸头晕之疾。岂知命薄者,佛亦不能发慈悲也!绣经之后,芸病转增,唤水索汤,上下厌之。

  有西人(29)赁屋于余画铺之左,放利债为业,时倩余作画,因识之。友人某向渠借五十金,乞余作保。余以情有难却,允焉,而某竟挟资远遁。西人惟保是问,时来饶舌(30)。初以笔墨为抵,渐至无物可偿。岁底吾父家居,西人索债,咆哮于门。吾父闻之,召余诃责曰:『我辈衣冠之家,何得负此小人之债!』正剖诉(31)间,适芸有自幼同盟姊适锡山华氏,知其病,遣人问讯。堂上误以为憨园之使,因愈怒曰:『汝妇不守闺训,结盟娼妓;汝亦不思习上,滥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宽三日限,速自为计,迟必首汝逆(32)矣!』

  芸闻而泣曰:『亲怒如此,皆我罪孽。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姑密唤华家人来,我强起问之。』

  因令青君扶至房外,呼华使问曰:『汝主母特遣来耶?抑便道来耶?』曰:『主母久闻夫人卧病,本欲亲来探望,因从未登门,不敢造次。临行嘱咐,倘夫人不嫌乡居简亵(33),不妨到乡调养,践幼时灯下之言。』盖芸与同绣日(34),曾有疾病相扶之誓也。因嘱之曰:『烦汝速归,禀知主母,于两日后放舟密来。』

  其人既退,谓余曰:『华家盟姊情逾骨肉,君若肯至其家,不妨同行,但儿女携之同往既不便,留之累亲又不可,必于两日内安顿之。』

  时余有表兄王荩臣一子名韫石,愿得青君为媳妇。芸曰:『闻王郎懦弱无能,不过守成(35)之子,而王又无成可守。幸诗礼之家,且又独子,许之可也。』余谓荩臣曰:『吾父与君有渭阳之谊(36),欲媳青君,谅无不允。但待长而嫁,势所不能。余夫妇往锡山后,君即禀知堂上,先为童媳,何如?』荩臣喜曰:『谨如命。』逢森亦托友人夏揖山转荐学贸易。

  安顿已定,华舟适至,时庚申之腊廿五日也。芸曰:『孑然出门,不惟招邻里笑,且西人之项无著,恐亦不放,必于明日五鼓悄然而去。』余曰:『卿病中能冒晓寒耶?』芸曰:『死生有命,无多虑也。』密禀吾父,亦以为然。

  是夜,先将半肩行李挑下船,令逢森先卧,青君泣于母侧。芸嘱曰:『汝母命苦,兼亦情痴,故遭此颠沛,幸汝父待我厚,此去可无他虑。两三年内,必当布置重圆。汝至汝家,须尽妇道,勿似汝母。汝之翁姑以得汝为幸,必善视汝。所留箱笼什物,尽付汝带去。汝弟年幼,故未令知,临行时托言就医,数日即归。俟我去远,告知其故,禀闻祖父可也。』旁有旧妪,即前卷中曾赁其家消暑者,愿送至乡,故是时陪侍在侧,拭泪不已。将交五鼓,暖粥共啜之。芸强颜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逢森闻声亦起,呻曰:『母何为?』芸曰:『将出门就医耳。』逢森曰:『起何早?』曰:『路远耳。汝与姊相安在家,毋讨祖母嫌。我与汝父同往,数日即归。』

  鸡声三唱,芸含泪扶妪,启后门将出,逢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归矣!』青君恐惊人,急掩其口而慰之。当是时,余两人寸肠已断,不能复作一语,但止以『勿哭』而已。青君闭门后,芸出巷十数步,已疲不能行,使妪提灯,余背负之而行。将至舟次(37),几为逻者所执(38),幸老妪认芸为病女,余为婿,且得舟子皆华氏工人闻声接应,相扶下船。解维后,芸始放声痛哭。是行也,其母子已成永诀矣!华名大成,居无锡之东高山,面山而居,躬耕为业,人极朴诚,其妻夏氏,即芸之盟姊也。是日午未之交,始抵其家。华夫人已倚门而待,率两小女至舟,相见甚欢。扶芸登岸,款待殷勤。四邻妇人孺子哄然入室,将芸环视,有相问讯者,有相怜惜者,交头接耳,满室啾啾(39)。芸谓华夫人曰:『今日真如渔父入桃源(40)矣。』华曰:『妹莫笑,乡人少所见多所怪耳。』自此相安度岁。

  至元宵,仅隔两旬而芸渐能起步。是夜观龙灯于打麦场中,神情态度,渐可复元,余乃心安。与之私议曰:『我居此非计,欲他适而短于资,奈何?』芸曰:『妾亦筹之矣。君姊丈范惠来,现于靖江盐公堂司会计,十年前曾借君十金,适数不敷(41),妾典钗凑之,君忆之耶?』余曰:『忘之矣。』芸曰:『闻靖江去此不远,君盍一往?』余如其言。

  时天颇暖,织绒袍、哔叽短褂,犹觉其热。此辛酉正月十六日也。是夜宿锡山客旅,赁被而卧。晨起趁江阴航船,一路逆风,继以微雨,夜至江阴江口,春寒彻骨,沽酒御寒,囊为之罄。踌躇终夜,拟卸衬衣质钱而渡。

  十九日北风更烈,雪势犹浓,不禁惨然泪落,暗计房资渡费,不敢再饮。正心寒股栗间,忽见一老翁,草鞋毡笠,负黄包入店,以目视余,似相识者。余曰:『翁非泰州曹姓耶?』答曰:『然。我非公,死填沟壑矣!今小女无恙,时诵公德。不意今日相逢,何逗留于此?』盖余幕泰州时,有曹姓,本微贱,一女有姿色,已许婿家,有势力者放债谋其女,致涉讼。余从中调护,仍归所许,曹即投入公门为隶,叩首作谢,故识之。余告以投亲遇雪之由,曹曰:『明日天晴,我当顺途相送。』出钱沽酒,备极款洽(42)。

  二十日,晓钟初动,即闻江口唤渡声,余惊起,呼曹同济(43)。曹曰:『勿急,宜饱食登舟。』乃代偿房饭钱,拉余出沽(44)。余以连日逗留,急欲赶渡,食不下咽,强啖麻饼两枚。及登舟,江风如箭,四肢发战。曹曰:『闻江阴有人缢于靖,其妻雇是舟而往,必俟雇者来始渡耳。』枵腹(45)忍寒,午始解缆。至靖,暮烟四合矣。

  曹曰:『靖有公堂两处,所访者城内耶?城外耶?』余踉跄随其后,且行且对曰:『实不知其内外也。』曹曰:『然则且止宿,明日往访耳。』进旅店,鞋袜已为泥淤湿透,索火烘之。草草饮食,疲极酣睡。晨起,袜烧其半,曹又代偿房饭钱。

  访至城中,惠来尚未起,闻余至,披衣出,见余状,惊曰:『舅何狼狈至此?』余曰:『姑勿问,有银乞借二金,先遣送我者。』惠来以番饼(46)二圆授余,即以赠曹。曹力却,受一圆而去。

  余乃历述所遭,并言来意。惠来曰:『郎舅至戚,即无宿逋(47),亦应竭尽绵力,无如航海盐船新被盗,正当盘账之时,不能挪移丰赠,当勉措番银二十圆,以偿旧欠,何如?』余本无奢望,遂诺之。留住两日,天已晴暖,即作归计。

  廿五日,仍回华宅。芸曰:『君遇雪乎?』余告以所苦。因惨然曰:『雪时,妾以君为抵靖,乃尚逗留江口。幸遇曹老,绝处逢生,亦可谓吉人天相矣。』越数日,得青君信,知逢森已为揖山荐引入店,荩臣请命于吾父,择正月廿四日将伊接去。儿女之事,粗能了了,但分离至此,令人终觉惨伤耳。

  二月初,日暖风和,以靖江之项薄备行装,访故人胡省堂于邗江盐署。有贡局众司事公延(48)入局,代司笔墨,身心稍定。

  至明年壬戌八月,接芸书曰:『病体全瘳(49),惟寄食于非亲非友之家,终觉非久长之策,愿亦来邗,一睹平山之胜。』余乃赁屋于邗江先春门外,临河两椽。自至华氏接芸同行。华夫人赠一小奚奴(50)曰阿双,帮司炊爨(51),并订他年结邻之约。时已十月,平山凄冷,期以春游。满望散心调摄,徐图骨肉重圆。不满月,而贡局司事忽裁十有五人,余系友中之友,遂亦散闲。

  芸始犹百计代余筹画,强颜慰藉,未尝稍涉怨尤。至癸亥仲春,血疾大发。余欲再至靖江,作『将伯』之呼(52),芸曰:『求亲不如求友。』余曰:『此言虽是,亲友虽关切,现皆闲处,自顾不遑。』芸曰:『幸天时已暖,前途可无阻雪之虑,愿君速去速回,勿以病人为念。君或体有不安,妾罪更重矣。』时已薪水不继,余佯为雇骡以安其心,实则囊饼徒步,且食且行。向东南,两渡叉河,约八九十里,四望无村落。至更许,但见黄沙漠漠,明星闪闪,得一土地祠,高约五尺许,环以短墙,植以双柏,因向神叩首,祝曰:『苏州沈某,投亲失路至此,欲假神祠一宿,幸神怜佑。』于是移小石香炉于旁,以身探之,仅容半体。以风帽反戴掩面,坐半身于中,出膝于外,闭目静听,微风萧萧而已。足疲神倦,昏然睡去。及醒,东方已白,短墙外忽有步语声,急出探视,盖土人赶集经此也。问以途,曰:『南行十里即泰兴县城,穿城向东南,十里一土墩,过八墩即靖江,皆康庄(53)也。』

  余乃反身,移炉于原位,叩首作谢而行。过泰兴,即有小车可附。申刻抵靖,投刺(54)焉。良久,司阍者(55)曰:『范爷因公往常州去矣。』察其辞色,似有推托。余诘之曰:『何日可归?』曰:『不知也。』余曰:『虽一年亦将待之。』阍者会余意,私问曰:『公与范爷嫡郎舅耶?』余曰:『苟非嫡者,不待其归矣。』阍者曰:『公姑待之。』越三日,乃以回靖告,共挪二十五金。

  雇骡急返,芸正形容惨变,咻咻涕泣。见余归,卒然曰:『君知昨午阿双卷逃乎?倩人大索,今犹不得。失物小事,人系伊母临行再三交托,今若逃归,中有大江之阻,已觉堪虞(56),倘其父母匿子图诈,将奈之何?且有何颜见我盟姊?』余曰:『请勿急,卿虑过深矣。匿子图诈,诈其富有也,我夫妇两肩担一口耳。况携来半载,授衣分食,从未稍加扑责,邻里咸知。此实小奴丧良,乘危窃逃。华家盟姊赠以匪人,彼无颜见卿,卿何反谓无颜见彼耶?今当一面呈县立案,以杜后患可也。』

  芸闻余言,意似稍释。然自此梦中呓语,时呼『阿双逃矣』,或呼『憨何负我』,病势日以增矣。

  余欲延医诊治,芸阻曰:『妾病始因弟亡母丧,悲痛过甚,继为情感,后由忿激,而平素又多过虑,满望努力做一好媳妇而不能得,以至头眩、怔忡诸症毕备,所谓病入膏肓,良医束手,请勿为无益之费。忆妾唱随(57)二十三年,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58),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59)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

  因又呜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中道相离,忽焉长别,不能终奉箕帚(60),目睹逢森娶妇,此心实觉耿耿。』言已,泪落如豆。余勉强慰之曰:『卿病八年,恹恹欲绝者屡矣,今何忽作断肠语耶?』芸曰:『连日梦我父母放舟来接,闭目即飘然上下,如行云雾中,殆魂离而躯壳存乎?』余曰:『此神不收舍,服以补剂,静心调养,自能安痊。』

  芸又唏嘘曰:『妾若稍有生机一线,断不敢惊君听闻。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无日矣。君之不得亲心,流离颠沛,皆由妾故,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牵挂。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归。如无力携妾骸骨归,不妨暂厝(61)于此,待君将来可耳。愿君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言至此,痛肠欲裂,不觉惨然大恸。

  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耳。』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忽发喘,口噤(62),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渐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时嘉庆癸亥三月三十日也。

  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63)!承吾友胡省堂以十金为助,余尽室中所有,变卖一空,亲为成殓。

  呜呼!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怀才识。归吾门后,余日奔走衣食,中馈缺乏,芸能纤悉不介意。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辨析而已。卒之疾病颠连,赍恨(64)以没,谁致之耶?余有负闺中良友,又何可胜道哉!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语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如余者,可作前车之鉴也。

  回煞(65)之期,俗传是日魂必随煞而归,故房中铺设,一如生前,且须铺生前旧衣于**,置旧鞋于床下,以待魂归瞻顾,吴下相传谓之『收眼光』。延羽士(66)作法,先召于床而后遣之,谓之『接眚』(67)。邗江俗例,设酒肴于死者之室,一家尽出,谓之『避眚』。以故有因避被窃者。

  芸娘眚期,房东因同居而出避,邻家嘱余亦设肴远避。余冀魄归一见,姑漫应之。同乡张禹门谏余曰:『因邪入邪,宜信其有,勿尝试也。』余曰:『所以不避而待之者,正信其有也。』张曰:『回煞犯煞,不利生人,夫人即或魂归,业已阴阳有间,窃恐欲见者无形可接,应避者反犯其锋耳。』

  时余痴心不昧,强对曰:『死生有命。君果关切,伴我何如?』张曰:『我当于门外守之。君有异见,一呼即入可也。』

  余乃张灯入室,见铺设宛然,而音容已杳,不禁心伤泪涌。又恐泪眼模糊,失所欲见,忍泪睁目,坐床而待。抚其所遗旧服,香泽犹存,不觉柔肠寸断,冥然昏去。转念待魂而来,何遽睡耶?开目四视,见席上双烛青焰荧荧,缩光如豆,毛骨悚然,通体寒栗。因摩两手擦额,细瞩之,双焰渐起,高至尺许,纸裱顶格(68),几被所焚。

  余正得借光四顾间,光忽又缩如前。此时心舂股栗,欲呼守者进观,而转念柔魂弱魄,恐为盛阳所逼。悄呼芸名而祝之,满室寂然,一无所见。既而烛焰复明,不复腾起矣。出告禹门,服余胆壮,不知余实一时情痴耳。

  芸没后,忆和靖『妻梅子鹤』(69)语,自号梅逸。权葬芸于扬州西门外之金桂山,俗呼郝家宝塔。买一棺之地,从遗言寄于此。携木主(70)还乡,吾母亦为悲悼;青君、逢森归来,痛哭成服。启堂进言曰:『严君(71)怒犹未息,兄宜仍往扬州,俟严君归里,婉言劝解,再当专札相招。』

  余遂拜母别子女,痛哭一场,复至扬州,卖画度日。因得常哭于芸娘之墓,影单形只,备极凄凉。且偶经故居,伤心惨目。重阳日,邻冢皆黄,芸墓独青。守坟者曰:『此好穴场,故地气旺也。』余暗祝曰:『秋风已紧,身尚衣单,卿若有灵,佑我图得一馆,度此残年,以待家乡信息。』

  未几,江都幕客章驭庵先生欲回浙江葬亲,倩余代庖三月,得备御寒之具。封篆(72)出署,张禹门招寓其家。张亦失馆,度岁艰难,商于余,即以余赀二十金倾囊借之,且告曰:『此本留为亡荆扶柩之费,一俟得有乡音,偿我可也。』

  是年即寓张度岁。晨占夕卜,乡音殊杳。至甲子三月,接青君信,知吾父有病,即欲归苏,又恐触旧忿。正趑趄(73)观望间,复接青君信,始痛悉吾父业已辞世。刺骨痛心,呼天莫及,无暇他计,即星夜驰归,触首灵前,哀号流血。

  呜呼!吾父一生辛苦,奔走于外。生余不肖,既少承欢膝下,又未侍药床前,不孝之罪,何可逭(74)哉!吾母见余,哭曰:『汝何此日始归耶?』余曰:『儿之归,幸得青君孙女信也。』吾母目余弟妇,遂默然。

  余入幕守灵至七终,无一人以家事告、以丧事商者。余自问人子之道已缺,故亦无颜询问。

  一日,忽有向余索逋者,登门饶舌。余出应曰:『欠债不还,固应催索,然吾父骨肉未寒,乘凶(75)追呼,未免太甚。』中有一人私谓余曰:『我等皆有人招之使来,公且避出,当向招我者索偿也。』余曰:『我欠我偿,公等速退!』皆唯唯(76)而去。

  余因呼启堂谕之曰:『兄虽不肖,并未作恶不端,若言出嗣降服(77),从未得过纤毫嗣产(78),此次奔丧归来,本人子之道,岂为争产故耶?大丈夫贵乎自立,我既一身归,仍以一身去耳!』言已,返身入幕,不觉大恸。叩辞吾母,走告青君,行将出走深山,求赤松子(79)于世外矣。

  青君正劝阻间,友人夏南熏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两昆季寻踪而至,抗声(80)谏余曰:『家庭若此,固堪动忿,但足下父死而母尚存,妻丧而子未立,乃竟飘然出世,于心安乎?』余曰:『然则如之何?』淡安曰:『奉屈暂居寒舍,闻石琢堂殿撰(81)有告假回籍之信,盍俟其归而往谒之?其必有以位置君也。』余曰:『凶丧未满百日,兄等有老亲在堂,恐多未便。』揖山曰:『愚兄弟之相邀,亦家君(82)意也。足下如执以为不便,西邻有禅寺,方丈僧与余交最善,足下设榻于寺中,何如?』余诺之。

  青君曰:『祖父所遗房产,不下三四千金,既已分毫不取,岂自己行囊亦舍去耶?我往取之,径送禅寺父亲处可也。』因是于行囊之外,转得吾父所遗图书、砚台、笔筒数件。

  寺僧安置予于大悲阁。阁南向,向东设神像,隔西首一间,设月窗,紧对佛龛,本为作佛事者斋食之地,余即设榻其中。临门有关圣(83)提刀立像,极威武。院中有银杏一株,大三抱,荫覆满阁,夜静风声如吼。揖山常携酒果来对酌,曰:『足下一人独处,夜深不寐,得无畏怖耶?』余曰:『仆一生坦直,胸无秽念,何怖之有?』居未几,大雨倾盆,连宵达旦三十余天,时虑银杏折枝,压梁倾屋。赖神默佑,竟得无恙。而外之墙坍屋倒者不可胜计,近处田禾俱被漂没。余则日与僧人作画,不见不闻。

  七月初,天始霁(84)。揖山尊人号莼芗,有交易赴崇明,偕余往代笔书券,得二十金。归,值吾父将安葬,启堂命逢森向余曰:『叔因葬事乏用,欲助一二十金。』余拟倾囊与之,揖山不允,分帮其半。余即携青君先至墓所。葬既毕,仍返大悲阁。

  九月杪(85),揖山有田在东海永泰沙,又偕余往收其息。盘桓两月,归已残冬,移寓其家雪鸿草堂度岁。真异姓骨肉也。

  乙丑七月,琢堂始自都门回籍。琢堂名韫玉,字执如,琢堂其号也,与余为总角交(86)。乾隆庚戌殿元(87),出为四川重庆守。白莲教之乱(88),三年戎马,极著劳绩。及归,相见甚欢。旋于重九日,挈眷重赴四川重庆之任,邀余同往。余即叩别吾母于九妹倩(89)陆尚吾家,盖先君故居已属他人矣。吾母嘱曰:『汝弟不足恃,汝行须努力。重振家声,全望汝也!』逢森送余至半途,忽泪落不已,因嘱勿送而返。

  舟出京口,琢堂有旧交王惕夫孝廉在淮扬盐署,绕道往晤,余与偕往,又得一顾芸娘之墓。返舟由长江溯流而上,一路游览名胜。至湖北之荆州,得升潼关观察之信,遂留余与其嗣君(90)敦夫、眷属等,暂寓荆州。琢堂轻骑减从至重庆度岁,遂由成都历栈道之任。

  丙寅二月,川眷始由水路往,至樊城登陆。途长费钜,车重人多,毙马折轮,备尝辛苦。抵潼关甫三月,琢堂又升山左廉访(91),清风两袖。眷属不能偕行,暂借潼川书院作寓。十月杪,始支(92)山左廉俸,专人接眷。附有青君之书,骇悉逢森于四月间夭亡。始忆前之送余堕泪者,盖父子永诀也。

  呜呼!芸仅一子,不得延其嗣续耶!琢堂闻之,亦为之浩叹(93),赠余一妾,重入春梦。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时耳。

  (1)指不胜屈:扳着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形容数量多。

  (2)典质:以物为抵押换钱,可限期赎回。典,典当;质,抵押。

  (3)左支右绌:原指弯弓射箭的姿势,左臂撑弓,右臂屈曲扣弦。后指财力或能力不足,穷于应付。绌,屈曲,引申为不足。

  (4)同室之讥:家人的指责。讥,指责,非议。

  (5)随侍:跟随侍奉。

  (6)司:负责。此处指让陈芸替沈复之母写信。

  (7)迨:等到。

  (8)婉剖:委婉地解释清楚。剖,说明原委。

  (9)翁:公公。古代已婚女子称丈夫的父亲为翁,称丈夫的母亲为姑。下文中『失欢于姑』意即不被婆婆喜欢。

  (10)自白:自己说清楚。

  (11)托言:假称,推说。

  (12)馆:公馆,官舍,引申为在官舍任职。

  (13)饬:同『敕』,告诫,命令。

  (14)悖谬:荒唐,荒谬。

  (15)肃书:恭敬地回信。

  (16)遄(chuán):急速。

  (17)不合妄言:不该乱说话。合,应该。

  (18)不为已甚:不做太过分的事情。语出《孟子·离娄下》:『仲尼不为已甚者。』

  (19)孽障:即业障,佛家语。指前生的过错造成今生的阻障。

  (20)佳人已属沙咤利:指意中人为权贵夺走。典出唐许尧佐《柳氏传》,韩翃的美姬柳氏为蕃将沙咤利所劫。

  (21)荆钗布裙:贫寒人家女子的装束,喻贫困的生活。

  (22)支离:憔悴,衰弱。

  (23)刀圭:指药物。

  (24)逋(bū)负:指债务。逋,拖欠。

  (25)物议:众人的非议。

  (26)质钗典服:典当首饰和衣服。

  (27)竭蹶(jué)时形:枯竭;匮乏。时形,时常发生。

  (28)股栗:双腿发抖。股,大腿。

  (29)西人:古时对山西人、陕西人的称谓。

  (30)饶舌:唠叨;多嘴。

  (31)剖诉:倾诉。

  (32)首汝逆:状告你忤逆父母。首,向官府告发。

  (33)简亵:怠慢不恭。

  (34)同绣日:一同待字闺中时。绣,旧时指女子的绣房。

  (35)守成:保持前人的成就和业绩。

  (36)渭阳之谊:指舅甥关系。典出《诗经·秦风·渭阳》:『我送舅氏,曰至渭阳。』

  (37)舟次:码头。

  (38)为逻者所执:被巡逻的人捉捕。逻者,巡逻的人。执,捕捉,逮捕。

  (39)满室啾啾:一屋子的嘈杂声。

  (40)渔父入桃源:典出陶渊明《桃花源记》,捕鱼为业的武陵人误入桃花源,当地人『乃大惊,问所从来』。陈芸一来到东高山,就被当地人围着问个不停,所以才戏称自己是渔父入桃源。

  (41)适数不敷:刚好我们的钱不够。适,正好。敷,足够。

  (42)备极款洽:非常亲切。备极,犹言十二分,形容程度极深。款洽,亲密,亲切。

  (43)同济:一同乘船。

  (44)沽:买酒。

  (45)枵(xiāo)腹:空腹,饥饿。枵,本义指虚空的木根,此处引申为空虚。

  (46)番饼:即下文所说的番银,指当时流传到中国的外国银币。

  (47)宿逋:旧债。

  (48)公延:一致推荐、聘请。

  (49)瘳(chōu):病愈。

  (50)小奚奴:小男仆。

  (51)炊爨(cuàn):烧火煮饭。

  (52)『将伯』之呼:求助他人。典出《诗经·小雅·正月》:『将伯助予。』将,请。伯,长者。

  (53)康庄:宽阔平坦的大道。

  (54)投刺:递上名帖。指求见。

  (55)司阍(hūn)者:负责守门的人。阍,门。

  (56)虞:忧虑。

  (57)唱随:即夫唱妇随。

  (58)雍雍:形容和谐、融洽的样子。

  (59)烟火神仙:俗世间的神仙。

  (60)奉箕帚:从事扫洒之事,操持家务。

  (61)暂厝(cuò):暂时浅葬。厝,停柩,安放。

  (62)口噤:嘴巴紧闭。

  (63)曷(hé)其有极:何时才是尽头。曷,何时。

  (64)赍(jī)恨:抱憾。赍,怀抱着。

  (65)回煞:古时人们认为,人死之后若干天内,魂魄还会回来家中。

  (66)羽士:道士。

  (67)眚(shěng):有灾难、疾苦之意。

  (68)顶格:天花板。

  (69)和靖『妻梅子鹤』:和靖,即宋代隐逸诗人林逋,谥号和靖先生。林逋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终身不娶不仕。清徐釚《词苑丛谈》卷三:『林处士妻梅子鹤,可称千古高风矣。』林处士即林逋。

  (70)木主:木制的死者排位。

  (71)严君:指父亲。

  (72)封篆:旧时官府于岁末年初停止办公,称封篆。篆,官印的代称,因其多为篆文。

  (73)趑趄(zī jū):形容踌躇不定。

  (74)逭(huàn):逃,避。

  (75)乘凶:指父母新亡。

  (76)唯唯:相随而行。《诗·齐风·敝笱》:『敝笱在梁,其鱼唯唯。』

  (77)出嗣:过继给他人。降服:丧服的级别减一等。

  (78)嗣产:承继的家产。

  (79)赤松子:相传为上古的神仙。

  (80)抗声:大声。

  (81)殿撰:官职,宋朝指集英殿修撰、集贤殿修撰。明清两代指翰林院修撰,按惯例殿试状元即入翰林院修撰,所以『殿撰』遂成为状元的通称。

  (82)家君:家父。

  (83)关圣:关羽。明万历时,关羽被封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

  (84)霁:雨过天晴。

  (85)九月杪(miǎo):九月底。杪,本指树枝的细梢,引申为末尾的意思。

  (86)总角交:即发小。古代男女未成年时,束发为两角,称总角。

  (87)殿元:殿试的第一名,即状元。

  (88)白莲教之乱:指嘉庆年间爆发于四川、陕西、河南和湖北边境地区的白莲教徒武装反抗清政府的事件。从嘉庆元年(1796年)到嘉庆九年(1804年),历时九载,是清代中期规模最大的一次农民战争。

  (89)九妹倩(qìng):九妹夫。

  (90)嗣君:原指继位的国君,后以之称太子,又引申尊称人的长子。此处指石琢堂之长子。

  (91)山左廉访:山东巡按。山左,指山东,因在太行山左,故称。

  (92)支:领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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