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戏班子
去不去到里赵看戏文?七斤老捏住了照例的那四尺长的毛竹旱烟管站起来说。
好吧。我踌躇了一会才回答,晚饭后舅母叫表姊妹们都去做什么事去了,反正差不成马将。
我们出门往东走,面前的石板路朦胧地发白,河水黑黝黝的,隔河小屋里“哦”的叹了一声,知道劣秀才家的黄牛正在休息。再走上去就是外赵,走过外赵才是里赵,从名字上可以知道这是赵氏聚族而居的两个村子。
戏台搭在五十叔的稻地上,台屁股在半河里,泊着班船,让戏子可以上下。台前站着五六十个看客,左边有两间露天看台,是赵氏搭了请客人坐的。我因了五十婶的招待坐了上去,台上都是些堂客,老是嗑着瓜子,鼻子里闻着猛烈的头油气。戏台上点了两盏乌黮黮的发烟的洋油灯,侉侉侉地打着破锣,不一会儿有人出台来了,大家举眼一看,乃是多福纲司,镇塘殿的蛋船里的一位老大,头戴一顶灶司帽,大约是扮着什么朝代的皇帝。他在正面半桌背后坐了一分钟之后,出来踱了一趟,随即有一个赤背赤脚,单系一条牛头水裤的汉子,手拿两张破旧的令旗,夹住了皇帝的腰胯,把他一直送进后台去了。接着出来两三个一样赤着背,挽着纽纠头的人,起首乱跌,将他们的背脊向台板乱撞乱磕,碰得板都发跳,烟尘陡乱,据说是在“跌鲫鱼爆”,后来知道在旧戏的术语里叫作摔壳子。这一摔花了不少工夫,我渐渐有点忧虑,假如不是谁的脊梁或是台板摔断一块,大约这场跌打不会中止。好容易这两三个人都平安地进了台房,破锣又侉侉地开始敲打起来,加上了斗鼓的格答格答的声响,仿佛表示要有重要的事件出现了。忽然从后台唱起“呀”的一声,一位穿黄袍,手拿象鼻刀的人站在台口,台下起了喊声,似乎以小孩的呼笑为多:
“弯老,猪头多少钱一斤?……”
“阿九阿九,桥头吊酒,……”
我认识这是桥头卖猪肉的阿九。他拿了象鼻刀在台上摆出好些架势,把眼睛轮来轮去的,可是在小孩们看了似乎很是好玩,呼号得更起劲了,其中夹着一两个大人的声音道:
“阿九,多卖点力气。”
一个穿白袍的撅着一枝两头枪奔出来,和阿九遇见就打,大家知道这是打更的长明,不过谁也和他不打招呼。
女客嗑着瓜子,头油气一阵阵地熏过来。七斤老靠了看台站着,打了两个呵欠,抬起头来对我说道,到那边去看看吧。
我也不知道那边是什么,就爬下台来,跟着他走。到神桌跟前,看见桌上供着五个纸牌位,其中一张绿的知道照例是火神菩萨。再往前走进了两扇大板门,即是五十叔的家里。堂前一顶八仙桌,四角点了洋蜡烛,在差马将,四个人差不多都是认识的。我受了“麦镬烧”的供应,七斤老在抽他的旱烟——“湾奇”,站在人家背后看得有点入迷。胡里胡涂地过了好些时光,很有点儿倦怠,我催道,再到戏文台下溜一溜吧。
嗡,七斤老含着旱烟管的咬嘴答应。眼睛仍望着人家的牌,用力地喝了几口,把烟蒂头磕在地上,别转头往外走,我拉着他的烟必子,一起走到稻地上来。
戏台上乌黮黮的台亮还是发着烟,堂客和野小孩都已不见了,台下还有些看客,零零落落地大约有十来个人。一个穿黑衣的人在台上踱着。原来这还是他阿九,头戴毗卢帽,手执仙帚,小丑似的把脚一伸一伸地走路,恐怕是“合钵”里的法海和尚吧。
站了一会儿,阿九老是踱着,拂着仙帚。我觉得烟必子在动,便也跟了移动,渐渐往外赵方面去,戏台留在后边了。
忽然听得远远地破锣侉侉地响,心想阿九这一出戏大约已做完了吧。路上记起儿童的一首俗歌来,觉得写得很好:
台上紫云班,台下都走散。
连连关庙门,东边墙壁都爬坍。
连连扯得住,只剩一担馄饨担。
厂甸
琉璃厂是我们很熟的一条街。那里有好些书店,纸店,卖印章墨合子的店,而且中间东首有信远斋,专卖蜜饯糖食,那有名的酸梅汤十多年来还未喝过,但是杏脯蜜枣有时却买点来吃,到底不错。不过这路也实在远,至少有十里罢,因此我也不常到琉璃厂去,虽说是很熟,也只是一个月一回或三个月两回而已。然而厂甸又当别论。厂甸云者,阴历元旦至上元十五日间琉璃厂附近一带的市集,游人众多,如南京的夫子庙,吾乡的大善寺也。南新华街自和平门至琉璃厂中间一段,东西路旁皆书摊,西边土地祠中亦书摊而较整齐,东边为海王村公园,杂售儿童食物玩具,最特殊者有长四五尺之糖胡卢及数十成群之风车,凡玩厂甸归之妇孺几乎人手一串。自琉璃厂中间往南一段则古玩摊咸在焉,厂东门内有火神庙,为高级古玩摊书摊所荟萃,至于琉璃厂则自东至西一如平日,只是各店关门休息五天罢了。厂甸的情形真是五光十色,游人中各色人等都有,摆摊的也种种不同,适应他们的需要,儿歌中说得好:
新年来到,糖瓜祭灶。
姑娘要花,小子要炮。
老头子要戴新呢帽,
老婆子要吃大花糕。
至于我呢,我自己只想去看看几册破书,所以行踪总只在南新华街的北半截,迤南一带就不去看,若是火神庙那简直是十里洋场自然更不敢去一问津了。
说到厂甸,当然要想起旧历新年来。旧历新年之为世诟病也久矣,维新志士大有灭此朝食之概,鄙见以为可不必也。问这有多少害处?大抵答语是废时失业,花钱。其实最享乐旧新年的农工商他们在中国是最勤勉的人,平日不像官吏教员学生有七日一休沐,真是所谓终岁作苦,这时候闲散几天也不为过,还有那些小贩趁这热闹要大做一批生意,那么正是他们工作最力之时了。过年的消费据人家统计也有多少万,其中除神马炮仗等在我看了也觉得有点无谓外,大都是吃的穿的看的玩的东西,一方面需要者愿意花这些钱换去快乐,一方面供给者出卖货物得点利润,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不见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假如说这钱花得冤了,那么一年里人要吃一千多顿饭,算是每顿一毛共计大洋百元,结果只做了几大缸粪,岂不也是冤枉透了么?饭是活命的,所以大家以为应该吃,但是生命之外还该有点生趣,这才觉得生活有意义,小姑娘穿了布衫还要朵花戴戴,老婆子吃了中饭还想买块大花糕,就是为此。旧新年除与正朔不合外别无什么害处,为保存万民一点生趣起见还是应当存留,不妨如从前那样称为春节,民间一切自由,公署与学校都该放假三天以至七天。——话说得太远了,还是回过来谈厂甸买书的事情罢。
厂甸的路还是有那么远,但是在半个月中我去了四次,这与玄同半农诸公比较不免是小巫之尤,不过在我总是一年里的最高纪录了。二月十四日是旧元旦,下午去看一次,十八十九廿五这三天又去,所走过的只是所谓书摊的东路西路,再加上土地祠,大约每走一转要花费三小时以上。所得的结果并不很好,原因是近年较大的书店都矜重起来,不来摆摊,摊上书少而价高,像我这样“爬螺蛳船”的渔人无可下网。然而也获得几册小书,觉得聊堪**。其一是《戴氏注论语》二十卷合订一册,大约是戴子高送给谭仲修的罢,上边有“复堂所藏”及“谭献”这两方印。这书摆在东路南头的一个摊上,我问一位小伙计要多少钱,他一查书后粘着的纸片上所写“美元”字样,答说五元。我嫌贵,他说他也觉得有点贵,但是定价要五元。我给了两元半,他让到四元半,当时就走散了。后来把这件事告诉玄同,请他去巡阅的时候留心一问,承他买来就送给我,书末写了一段题跋云:
民国廿三年二月廿日启明游旧都厂甸肆,于东莞伦氏之通学斋书摊见此谭仲修丈所藏之戴子高先生《论语注》,悦之,以告玄同,翌日廿一玄同往游,遂购而奉赠启明。
跋中廿日实是十九,盖廿日系我写信给玄同之日耳。
其二是《白华绛柎阁诗》十卷,二册一函。此书我已前有,今偶然看见,问其价亦不贵,遂以一元得之。《越缦堂诗话》的编者虽然曾说,“清季诗家以吾越李莼客先生为冠,《白华绛柎阁集》近百年来无与辈者,”我于旧诗是门外汉,对于作者自己“夸诩殆绝”的七古更不知道其好处,今买此集亦只是乡曲之见,诗中多言及故乡景物殊有意思,如卷二《夏日行柯山里村》一首云:“溪桥才度庳篷船,村落阴阴不见天。两岸屏山浓绿底,家家凉阁听鸣蝉。”很能写出山乡水村的风景,但是不到过的也看不出好来罢。
其三是两册丛书零种,都是关于陆氏《草木鸟兽虫鱼疏》的,即焦循的《诗陆氏疏疏》,南菁丛刻本,与赵佑的《毛诗陆疏校正》,聚学轩本。我向来很喜欢陆氏的虫鱼疏,只是难得好本子,所有的就是毛晋的《陆疏广要》和罗振玉的新校正本,而罗本又是不大好看的仿宋排印的,很觉得美中不足。赵本据《郘亭书目》说它好,焦本列举引用书名,其次序又依《诗经》重排,也有他的特长,不过收在大部丛书中,无从抽取,这回都得到了,正是极不易遇的偶然。翻阅一过,至“流离之子”一条,赵氏案语中云:“窃以鸮枭自是一物,今俗所谓猫头鹰,……哺其子既长,母老不能取食以应子求,则挂身树上,子争啖之飞去,其头悬着枝,故字从木上鸟,而枭首之象取之。”猫头鹰之被诬千余年矣,近代学者也还承旧说,上文更是疏状详明有若目击,未免可笑。学者笺经非不勤苦,而于格物欠下工夫,往往以耳为目,赵书成于乾隆末,距今百五十年矣,或者亦不足怪,但不知现在何如,相信枭不食母与乌不反哺者现在可有多少人也。
一岁货声
从友人处借来闲步庵所藏一册抄本,名曰《一岁货声》,有光绪丙午(一九〇六)年序,盖近人所编,记录一年中北京市上叫卖的各种词句与声音,共分十八节,首列除夕与元旦,次为二月至十二月,次为通年与不时,末为商贩工艺铺肆。序文自署“闲园鞠农偶志于延秋山馆”,其文亦颇有意思,今录于后:
虫鸣于秋,鸟鸣于春,发其天籁,不择好音,耳遇之而成声,非有所爱憎于人也。而闻鹊则喜,闻鸦则唾,各适其适,于物何有,是人之聪明日凿而自多其好恶者也。朝逐于名利之场,暮夺于声色之境,智昏气馁,而每好择好音自居,是其去天之愈远而不知也。嗟乎,雨怪风盲,惊心溅泪,诗亡而礼坏,亦何处寻些天籁耶?然而天籁亦未尝无也,而观夫以其所蕴,陡然而发,自成音节,不及其他,而犹能少存乎古意者,其一岁之货声乎。可以辨乡味,知勤苦,纪风土,存节令,自食乎其力,而益人于常行日用间者固非浅鲜也。朋来亦乐,雁过留声,以供夫后来君子。
凡例六则。其一云:“凡一岁货声注重门前,其铺肆设摊工艺赶集之类,皆附入以补不足。”其二云:“凡货声率分三类,其门前货物者统称货郎,其修作者为工艺,换物者为商贩,货郎之常见者与一人之特卖者声色又皆不同。”其四云:“凡同人所闻见者,仅自咸同年后,去故生新,风景不待十年而已变,至今则已数变矣。往事凄凉,他年寤寐,声犹在耳,留赠后人。”说明货声的时代及范围种类已甚明了,其纪录方法亦甚精细,其五则云:“凡货声之从口旁诸字者,用以叶其土音助语而已,其字下叠点者,是重其音,像其长声与余韵耳。”如五月中卖桃的唱曰:
樱桃嘴的桃呕嗷噎啊……
即其一例。又如卖硬面饽饽者,书中记其唱声曰:
硬面唵,饽啊饽……
则与现今完全相同,在寒夜深更,常闻此种悲凉之声,令人抚然,有百感交集之概。卖花生者曰:
脆瓤儿的落花生啊,芝麻酱的一个味来,抓半空儿的——多给。
这种呼声至今也时常听到,特别是单卖那所谓半空儿的……大约因为应允多给的缘故罢,永远为小儿女辈所爱好。昔有今无,固可叹慨,若今昔同然,亦未尝无今昔之感,正不必待风景不殊举目有山河之异也。
自来纪风物者大都止于描写形状,差不多是谱录一类,不大有注意社会生活,讲到店头担上的情形者。《谑庵文饭小品》卷三《游满井记》中有这几句话:
卖饮食者邀诃好火烧,好酒,好大饭,好果子。
很有破天荒的神气,《帝京景物略》及《陶庵梦忆》亦尚未能注意及此。
清光绪中富察敦崇著《燕京岁时记》,于六月中记冰胡儿曰:
京师暑伏以后,则寒贱之子担冰吆卖曰:冰胡儿!胡者核也。
又七月下记菱角鸡头曰:
七月中旬则菱芡已登,沿街吆卖曰:老鸡头,才下河。盖皆御河中物也。
但其所记亦遂只此二事,若此书则专记货声,描模维肖,又多附以详注,斯为难得耳。著者自序称可以辨乡味,知勤苦,纪风土,存节令,此言真实不虚,若更为补充一句,则当云可以察知民间生活之一斑,盖挑担推车设摊赶集的一切品物半系平民日用所必需,其闲食玩艺一部分亦多是一般妇孺的照顾,阔人们的享用那都在大铺子里,在这里是找不到一二的。我读这本小书,常常的感到北京生活的风趣,因为这是平民生活,所以当然没有什么富丽,但是却也不寒伧,自有其一种丰厚温润的空气,只可惜现在的北平民穷财尽,即使不变成边塞也已经不能保存这书中的盛况了。
我看了这些货声又想到一件事,这是歌唱与吆喝的问题。中国现在似乎已没有歌诗与唱曲的技术,山野间男女的唱和,妓女的小调,或者还是唱曲罢,但在读书人中间总可以说不会歌唱了,每逢无论什么聚会在余兴里只听见有人高唱皮簧或是昆腔,决没有鼓起喉咙来吟一段什么的了。现在的文人只会读诗词歌赋,会听或哼几句戏文,想去创出新格调的新诗,那是十分难能的难事。中国的诗仿佛总是不能不重韵律,可是这从哪里去找新的根苗,那些戏文老是那么叫唤,我从前生怕那戏子会回不过气来真是“气闭”而死,即使不然也总很不卫生的,假如新诗要那样的唱才好,亦难乎其为诗人矣哉。卖东西的在街上吆喝,要使得屋内的人知道,声音非很响亮不可,可是并不至于不自然,发声遣词都有特殊的地方,我们不能说这里有诗歌发生的可能,总之比戏文却要更与歌唱相近一点罢。卖晚香玉的道:
嗳……十朵,花啊晚香啊,晚香的玉来,——一个大钱十五朵。
什么“来”的句调本来甚多,这是顶特别的一例。又七月中卖枣者唱曰:
枣儿来,糖的咯哒喽。尝一个再买来哎,一个光板喽。
此颇有儿歌的意味,其形容枣子的甜曰糖的咯哒亦质朴而新颖。卷末铺肆一门中仅列粥铺所唱一则,词尤佳妙,可以称为掉尾大观也,其词曰:
喝粥咧,喝粥咧,十里香粥热的咧。炸了一个焦咧,烹了一个脆咧,脆咧焦咧,像个小粮船的咧,好大的个儿咧。锅炒的果咧,油又香咧,面又白咧,扔在锅来漂起来咧,白又胖咧,胖又白咧,赛过烧鹅的咧,一个大的油炸的果咧。水饭咧,豆儿多咧,子母原汤儿的绿豆的粥咧。
此书因系传抄本,故颇多错误,下半注解亦似稍略,且时代变迁虑其间更不少异同,倘得有熟悉北京社会今昔情形如于君闲人者为之订补,刊印行世,不特存录一方风物可以作志乘之一部分,抑亦间接有益于艺文,当不在刘同人之《景物略》下也。
撒豆
秋风渐凉,王母暴已过,我年例常患枯草热,也就复发,不能做什么事,只好拿几种的小话选本消遣。日本的小话译成中国语当云笑话,笑话当然是消闲的最好材料,实际也不尽然,特别是外国的,因为风俗人情的差异,想要领解往往须用相当的气力。可是笑话的好处就在这里,这点劳力我们岂能可惜。我想笑话的作用固然在于使人笑,但一笑之后还该有什么余留,那么这对于风俗人情之理解或反省大约就是吧。笑话,寓言与俗谚,是同样的好资料,不问本国或外国,其意味原无不同也。
小话集之一是宫崎三味编的《落语选》,庚戌年出版,于今正是三十年了。卷中引《座笑土产》有过年一则云:
近地全是各家撒豆的声音。主人还未回来,便吩咐叫徒弟去撒也罢。这徒弟乃是吃吧,抓了豆老是说,鬼鬼鬼。门口的鬼打着呵欠说,喊,是出去呢,还是进来呢?
案这里所说是立春前夜撒豆打鬼的事情。
村濑栲亭著《艺苑日涉》卷七民间岁节下云:
立春前一日谓之节分。至夕家家燃灯如除夜,炒黄豆供神佛祖先,向岁德方位撒豆以迎福,又背岁德方位撒豆以逐鬼,谓之傩豆。老幼男女啖豆如岁数,加以一,谓之年豆。街上有驱疫者,儿女以纸包裹年豆及钱一文与之,则唱祝寿驱邪之词去,谓之疫除。
黄公度著《日本国志》,卷三十五礼俗志二中岁时一篇,即转录栲亭原书全文,此处亦同,查《日本杂事诗》各本,未曾说及,盖黄君于此似无甚兴味也。蜀山人《半日闲话》中云:
节分之夜,将白豆炒成黑,以对角方升盛之,再安放簸箕内,唱福里边两声,鬼外边一声,撒豆,如是凡三度。
这里未免说的太仪式化,但他本来是仪式,所以也是无可如何。森鸥外有一篇小说叫作《追傩》,收在小说集《涓滴》中,可以说是我所见的唯一艺术的描写,从前屡次想翻译,终于未曾着手。这篇写得极奇,追摊的事至多只占了全文十分之一,其余全是发的别的议论,与普通小说体裁绝不相似,我却觉得很喜欢。现在只将与题目有关的部分抄译于左:
这时候,与我所坐之处正为对角的西北隅的纸屏轻轻的开了,有人走进到屋里来。这是小小的干瘪的老太太,白头发一根根的排着,梳了一个双钱髻。而且她还穿着红的长背心。左手挟着升,一直走到房间中央。也不跪坐,只将右手的指尖略略按一下席子,和我行个礼。我呆呆地只是看着。
福里边,鬼外边!
老婆子撒起豆来了。北边的纸屏拉开,两三个使女跑出来,捡拾撒在席上的豆子。
老婆子的态度非常有生气,看得很是愉快。我不问而知这是新喜乐的女主人了。
隔了十几行便是结尾,又回过来讲到追傩,其文云:
追傩在昔时已有,但是撒豆大概是镰仓时代以后的事吧。很有意思的是,罗马也曾有相似的这种风俗。罗马人称鬼魂日勒木耳,在五月间的半夜里举行赶散他们的祭礼。在这仪式里,有拿黑豆向背后抛去一节。据说我国的撒豆最初也是向背后抛去,到后来才撒向前面的。
鸥外是博识的文人,他所说当可信用,镰仓时代大约是西历十三世纪,那么这撒豆的风俗至少也可以算是有了六百年的历史了吧。
好些年前我译过一册《狂言十番》,其中有一篇也说及撒豆的事,原名“节分”,为通俗起见却改译为“立春”了。这里说有蓬莱岛的鬼于立春前夜来到日本,走进人家去,与女主人调戏,被女人乘隙用豆打了出来,只落得将隐身笠隐身蓑和招宝的小槌都留下在屋里了。有云:
女 咦,正好时候了,撒起豆来吧。
“福里边,福里边!
鬼外边,鬼外边!”(用豆打鬼)
鬼 这可不行。
女 “鬼外边,鬼外边!”
案狂言盛行于室町时代,则是十四世纪也。嵩山禅师居中(一二七七年至一三四五年)曾两度入唐求法,为当时五山名僧,著有《少林一曲》一卷,今不传,卜幽轩著《东见记》卷上载其所作诗一首,题曰《节分夜吃炒豆》:
粒粒冷灰爆一声,年年今夜发威灵。
暗中信手轻抛散,打着诸方鬼眼睛。
江户时代初期儒者林罗山著《庖丁书录》中亦引此诗,解说稍不同,盖传闻异词也:
古人诗中,咏除夜之豆云,暗中信手频抛掷,打着诸方鬼眼睛,盖撒大豆以打瞎鬼眼也。
《类聚名物考》卷五引《万物故事要诀》,谓依古记所云,春夜撒豆起于宇多天皇时,正是九世纪之末,又云:
炒三石三斗大豆,以打鬼目,则十六只眼睛悉被打瞎,可捉之归。
此虽是毗沙门天王所示教,恐未足为典据,故宁信嵩山诗为撒豆作证,至于福内鬼外的祝语已见于狂言,而年代亦难确说,据若月紫兰著《东京年中行事》卷上云,此语见于《卧云日件录》,案此录为五山僧瑞溪周凤所作,生于十五世纪上半,比嵩山要迟了一百年,但去今亦有五百年之久矣。
傩在中国古已有之,《论语》里的乡人傩是我们最记得的一例,时日不一定,大抵是季节的交关吧。《后汉书·礼仪志》云,先腊一日大傩,谓之逐疫。《吕氏春秋·季冬纪》高氏注云,今人腊岁前一日击鼓驱疫,谓之逐除。据《南部新书》及《东京梦华录》,唐宋大傩都在除夕。日本则在立春前夜,与中国殊异,唯其用意则并无不同。民间甚重节分,俗以立春为岁始,春夜的意义等于除夕,笑话题云“过年”,即是此意,二者均是年岁之交界,不过一依太阳,一依太阴历耳。中国推算八字亦以立春为准,如生于正月而在立春节前,则仍以旧年干支论,此通例也。避凶趋吉,人情之常,平时忍受无可如何,到得岁时告一段落,想趁这机会用点法术,变换个新场面,这便是那些仪式的缘起。最初或者期待有什么效用,后来也渐渐的淡下去,成为一种行事罢了。谭复堂在日记上记七夕祀天孙事,结论曰,千古有此一种传闻旧说,亦复佳耳。对于追傩,如应用同样的看法,我想也很适当吧。
缘日
到了夏天,时常想起东京的夜店。己酉庚戌之际,家住本乡的西片町,晚间多往大学前一带散步,那里每天都有夜店,但是在缘日特别热闹,想起来那正是每月初八本乡四丁目的药师如来吧。缘日意云有缘之日,是诸神佛的诞日或成道示现之日,每月在这一天寺院里举行仪式,有许多人来参拜,同时便有各种商人都来摆摊营业,自饮食用具,花草玩物,以至戏法杂耍,无不具备,颇似北京的庙会,不过庙会虽在寺院内,似乎已经全是市集的性质,又只以白天为限,缘日则晚间更为繁盛,又还算是宗教的行事,根本上就有点不同了。若月紫兰著《东京年中行事》卷上有“缘日”一则,前半云:
东京市中每日必在什么地方有毗沙门,或药师,或稻荷样等等的祭祀。这便是缘日,晚间只要天气好,就有各色的什么饮食店,粗点心店,旧家具店,玩物店,以及种种家庭用具店,在那寺院境内及其附近,不知有多少家,接连的排着,开起所谓露店来,其中最有意思的大概要算是草花店吧。将各样应节的花木拿来摆着,讨着无法无天的价目,等候寿头来上钩。他们所讨的既是无法无天的价目,所以买客也总是五分之一或十分之一的乱七八糟的还价。其中也有说岂有此理的,拒绝不理的,但是假如看去这并不是闹了玩的,卖花的也等到差不多适当的价钱就卖给客人了。
寺门静轩著《江户繁昌记》初编中有赛日一篇,也是写缘日情形的,原用汉文,今抄录一部分如下:
古俚曲词云,月之八日茅场町,大师赛诣不动样,是可以证都中好赛为风之古。赛最盛于夏晚。各场门前街贾人争张露肆,卖器物者皆铺蒲席,并烧萨摩蜡烛,贾食物者必安床阁,吊鱼油灯火,陈果与蓏,烧团粉与明鲞(案此应作鱿鱼),轧轧为鱼鲊,沸沸煎油糍。或列百物,价皆十九钱,随人择取,或拈阄合印,赌一货卖之于数人。卖茶娘必美艳,鬻水声自清凉。炫西瓜者照红笺灯,沽饧者张大油伞。灯笼儿(案据旁训即酸浆)十头一串,大通豆一囊四钱。以硝子坛盛金鱼,以黑纱囊贮丹萤。近年麦汤之行,茶店大抵供汤,缘麦汤出葛汤,自葛汤出卵汤,并和以砂糖,其他殊雪紫苏,色色异味。其际橐驼师(案即花匠)罗列盆卉种类,皆陈之于架上,闹花闲草,斗奇竟异,枝为屈蟠者,为气条者,叶有间色者,有间道者。钱蒲细叶者栽之以石,石长生作穿眼者以索垂之。若作托叶衣花,若树芦干挟枝。霸王树(案即仙人掌)拥虞美人草,凤尾蕉杂麒麟角(原注云,汉名龙牙木)。百两金,万年青,珊瑚翠兰,种种殊趣。大夫之松,君子之竹,杂木骈植,萧森成林。林下一面,野花点缀。杜荣招客,如求自鬻,女郎花(原注云,汉名败酱)媚伴老少年。露滴泪断肠花,风飘芳燕尾香。鸡冠草皆拱立,凤仙花自不凡。领幽光牵牛花,妆闹色洛阳花。卷丹偏其,黄芩萋兮。桔梗簇紫色,欲夺他家之红,米囊花碎,散落委泥,夜落金钱往往可拾。新罗菊接扶桑花边,见佛头菊于曼陀罗花天竺花间。向此红碧绵绮丛间,夹以虫商。宫商缴如,徵羽绎如,狗蝇黄(案和名草云雀,金铃子类)唱,纺绩娘和,金钟儿声应金琵琶,可恶为聒聒儿所夺。两担笼内,几种虫声,唧唧送韵,绣出武藏野当年荒凉之色,见之于热闹市中之今日,真奇观矣。
《江户繁昌记》共有六编,悉用汉文所写,而别有风趣,间亦有与中国用字造句绝异之处,略改一二,余仍其旧。初编作于天保辛卯(一八三一),距今已一百十年,若月氏著上卷刊于明治辛亥(一九一一),亦在今三十年前,而二书相隔盖亦已有八十年之久矣。比较起来,似乎八十年的前后还没有什么大变化,本乡药师的花木大抵也是那些东西,只是多了些洋种,如鹤子花等罢了。近三十年的变化或者更大也未可料,虽然这并没有直接见闻,推想当是如此,总之西洋草花该大占了势力了吧。
北京庙会也多花店,只可惜不大有人注意,予以记录。《北平风俗类征》十三卷征引非不繁富,可是略一翻阅,查不到什么写花厂的文章,结果还只有敦礼臣所著的《燕京岁时记》,记“东西庙”一则下云:
西庙曰护国寺,在皇城西北定府大街正西,东庙曰隆福寺,在东四牌楼西马市正北,自正月起,每逢七八日开西庙,九十日开东庙。开会之日,百货云集,凡珠玉绫罗,衣服饮食,古玩字画,花鸟虫鱼,以及寻常日用之物,星卜杂技之流,无所不有,乃都城内之一大市会也。两庙花厂尤为雅观,夏日以茉莉为胜,秋日以桂菊为胜,冬日以水仙为胜,至于春花中如牡丹海棠丁香碧桃之流,皆能于严冬开放,鲜艳异常,洵足以巧夺天工,预支月令。
这里虽然语焉不详,但是慰情胜无,可以珍重。这种事情在有些人看来觉得没有意思,或者还是玩物丧志,要为道学家所呵叱,这个我也知道,向来没有人肯下笔记录,岂不就是为此么,但是我仍是相信,这都值得用心,而且还很有用处。要了解一国民的文化,特别是外国的,我觉得如单从表面去看,那是无益的事,须得着眼于其情感生活,能够了解几分对于自然与人生态度,这才可以稍有所得。从前我常想从文学美术去窥见一国的文化大略,结局是徒劳而无功,后始省悟,自呼愚人不止,懊悔无及,如要卷土重来,非从民俗学入手不可。古今文学美术之菁华,总是一时的少数的表现,持与现实对照,往往不独不能疏通证明,或者反有牴牾亦未可知,如以礼仪风俗为中心,求得其自然与人生观,更进而了解其宗教情绪,那么这便有了六七分光,对于这国的事情可以有懂得的希望了。不佞不凑巧乃是少信的人,宗教方面无法入门,此外关于民俗却还想知道,虽是炳烛读书,不但是老学而且是困学,也不失为遣生之法,对于缘日的兴趣亦即由此发生,写此小文,目的与文艺不大有关系,恐难得人赐顾,亦正是当然也。
关于送灶
翻阅历书,看出今天已是旧历癸未十二月二十三日,便想起祭灶的事来。案明冯应京《月令广义》云:
燕俗,图灶神锓于木,以纸印之,曰灶马,士民竞鬻,以腊月二十四日焚之,为送灶上天。别具小糖饼奉灶君,具黑豆寸草为秣马具,合家少长罗拜,祝曰,辛甘臭辣,灶君莫言。至次年元旦,又具如前,为迎灶。
刘侗《帝京景物略》云:
二十四日以糖剂饼黍糕枣栗胡桃炒豆祀灶君,以槽草秣灶君马。谓灶君翌日朝天去,白家间一岁事,祝曰,好多说,不好少说。记称灶老妇之祭,今男子祭,禁不令妇女见之。祀余糖果,禁幼女不得令啖,曰,啖灶余则食肥腻时口圈黑也。
《日下旧闻考》案语乃云:
京师居民祀灶犹仍旧俗,禁妇女主祭,家无男子,或迎邻里代焉。其祀期用二十三日,惟南省客户则用二十四日,如刘侗所称焉。
敦崇《燕京岁时记》云:
二十三日祭灶,古用黄羊,近闻内廷尚用之,民间不见用也。民间祭灶惟用南糖、关东糖、糖饼及清水草豆而已,糖者所以祀神也,清水草豆者所以祀神马也。祭毕之后,将神像揭下,与千张元宝等一并焚之,至除夕接神时再行供奉。是日鞭炮极多,俗谓之小年下。
震钧《天咫偶闻》,让廉《京都风俗志》均云二十三日送灶,唯《志》又云,祭时男子先拜,妇女次之,则似女不祭灶之禁已不实行矣。
南省的送灶风俗,顾禄《清嘉录》所记最为详明,可作为代表,其文云:
俗呼腊月二十四夜为念四夜,是夜送灶,谓之送灶界。比户以胶牙饧祀之,俗称糖元宝,又以米粉裹豆沙馅为饵,名曰谢灶团。祭时妇女不得预。先期僧尼分贻檀越灶经,至是填写姓氏,焚化禳灾,篝灯载灶马,穿竹箸作杠,为灶神之轿,舁神上天,焚送门外,火光如昼,拨灰中篝盘未烬者还纳灶中,谓之接元宝。稻草寸断,和青豆为神秣马具,撒屋顶,俗呼马料豆,以其余食之眼亮。
这里最特别的有神轿,与北京不同,所谓篝灯即是善富,同书云:
厨下灯檠,乡人削竹成之,俗名灯挂。买必以双,相传灯盘底之凹者为雌,凸者为雄。居人既买新者,则以旧灯糊红纸,供送灶之用,谓之善富。
《武林新年杂咏》中有善富灯一题,小序云:
以竹为之,旧避灯盏盏字音,锡名燃釜,后又为吉号曰善富。买必取双,俗以环柄微裂者为雌善富,否者为公善富。腊月送灶司,则取旧灯载印马,穿细薪作杠,举火望燎曰,灶司乘轿上天矣。
越中亦用竹灯檠为轿,名曰各富,虽名义未详,但可知燃釜之解释殆不可凭。各富状如小儿所坐高椅,高约六七寸,背半圆形即上文所云环柄,以便挂于壁间,故有灯挂之名。中间有灯盘,以竹连节如杯盏处劈取其半,横穿斜置,以受灯盏之油滴,盏用瓦制者,置檠上,与锡瓦灯台相同。小时候尚见菜油灯,唯已不用竹灯檠,故各富须于年末买新者用之,亦不闻有雌雄之说,但拾篝盘余烬纳灶中,此俗尚存,至日期乃为二十三日,又男女以次礼拜,均与吴中殊异。俗传二十三日平民送灶,堕贫则用二十四日,堕贫者越中贱民,民国后虽无此禁,仍不与齐民伍,但亦不知究竟真是二十四日否也。厉秀芳《真州竹枝词》引云:
二十三四日送灶,卫籍与民籍分两日,俗所谓军三民四也。
无名氏《韵鹤轩杂著》卷下有《书茶膏阿五事》一篇,记阿五在元妙观前所谈,其一则云:
一日者余偶至观,见环而集者数十百人,寂寂如听号令。膏忽大言曰,有人戏嘲其友曰,闻君家以腊月廿五祀灶,有之乎?友曰,有之,先祖本用廿七,先父用廿六,及仆始用廿五,儿辈已用廿四,孙辈将用廿三矣。闻者绝倒。余心惊之,盖因俗有官三民四,乌龟廿五之说也。
《杂著》《笔谈》各二卷,总名“皆大欢喜”,道光元年刊行,盖与顾铁卿之《清嘉录》差不多正是同时代也。
送灶所供食物,据记录似均系糖果素食,越中则用特鸡,虽然八月初三灶司生日以蔬食作供,又每月朔望设祭亦多不用荤,不知于祖饯时何以如此盛设,岂亦是不好少说之意耶。祭毕,仆人摘取鸡舌,并马料豆同撒厨屋之上,谓来年可无口舌。顾张思《土风录》卷一祀灶下引《白虎通》云,祭灶以鸡。又东坡《纵笔》云,明日东家应祭灶,只鸡斗酒定燔吾。似古时用鸡极为普通,又范石湖《祭灶》云,猪头烂肉双鱼鲜,则更益丰盛矣。灶君像多用木刻墨印,五彩着色,大家则用红纸销金,如《新年杂咏》注所云者,灶君之外尚列多人,盖其眷属也。《通俗编》引《五经通义》谓灶神姓苏,名吉利,或云姓张,名单,字子郭,其妇姓王,名搏颊,字卿忌。《酉阳杂俎》谓神名隗,一字壤子,有六女,皆名察洽。此种调查不知从何处得来,但姑妄听之,亦尚有趣,若必信其姓张而不姓苏,大有与之联宗之意,则未免近于村学究,自可不必耳。
关于灶的形式,最早的自然只有明器可考,如罗氏《明器图录》,滨田氏《古明器图说》所载,都是汉代的作品,大抵是长方形,上有二釜,一头生火,对面出烟,看这情形似乎别无可以供奉灶君的地方。现今在北京所看见的灶虽多是一两面靠墙,可是也无神座,至多墙上可以贴神马,罗列祭具的地位却还是没有。越中的灶较为复杂,恰好在汪辉祖《善俗书》中有一节说的很得要领,可以借抄。这是汪氏任湖南宁远知县时所作,其第四十二则曰用鼎锅不如设灶,有小引云,宁俗家不设灶,一切饮食皆悬鼎锅以炊,饭熟另鼎煮菜,兄弟多者娶妇则授以鼎锅,听其别炊。文中劝人废鼎用灶,记造灶之法云:
余家於越,炊爨以柴以草,宁远亦然,是越灶之法宁邑可通也。越中居人皆有灶舍,其灶约高二尺五六寸,宽二尺余,长六尺八尺不等。灶面着墙处,墙中留一小孔,以泄洗碗洗灶之水。设灶口三,安锅三口,小锅径宽一尺四寸,中锅径宽一尺六寸或一尺八寸,大锅径宽二尺或二尺二寸。于两锅相隔处旁留一孔,安砂锅一曰汤罐,三锅灶可安两汤罐,中人之家大概只用两锅灶。尺四之锅容米三升,如止食十余人,则尺六尺八一锅已足。锅用木盖,约高二尺,上狭下广。入米于锅,米上余水二三指,水干则饭熟矣。以薄竹编架,横置水面,肉汤菜饮之类,皆可蒸于架上,一架不足,则碗上再添一架,下架蒸生物,上架温熟物,饭熟之后稍延片时,揭盖则生者熟,熟者温,饭与菜俱可吃,而汤罐之水可供洗涤之用,便莫甚焉。锅之外置石板一条,上砌砖块,曰灶梁,约高二尺余,宽一尺余,着墙处可奉灶神,余置碗盘等物。梁下为灶门,灶门之外拦以石条,曰灰床,饭熟则出灰于床,将满则迁之他处。灶神之后墙上盘砖为突,高于屋檐尺许,虚其中以出烟,曰烟熜,熜之半留一砖,可以启闭,积烟成煤,则启砖而扫去之,以防火患,法亦慎密。
这里说奉灶神处似可稍为补充,云靠墙为烟突,就烟突与灶梁上边平面成直角处作小舍,为灶王殿,高尺许,削砖为柱,半瓦作屋檐而已。舍前平面约高与人齐,即用作供几,又一段稍低,则置烛台香炉,右侧向锅处中虚,如汪君言可置盘碗,左则石板上悬,引烟入突,下即灰床,李光庭《乡言解颐》卷四庖厨十事之一为煤炉,小引云:
乡用柴灶,京用煤灶。煤灶曰炉台,柴灶曰锅台,距地不及二尺,烹饪者须屈身,故久于厨役有致驼背者,今亦为小高灶,然终不若煤炉之便捷也。
李氏宝坻县人,所言足以代表北方情状,主张鼎烹,与汪氏之大锅饭菜异。大抵二者各有所宜,大灶唯大家庭合用,越中小户单门亦只以风炉扛灶供烹饪,不悉用双眼灶也。
墟集与庙会
程鹤西的《农业管窥》里有一节话,说农谚与气象和社会有关系的,觉得很有意思,抄录于下:
如广西的谚语,一日东风三日雨,三日东风无米煮,和有些地方的,云往东,一场空,云往西,雨沥沥,则不但表现一些气象学上的事实,也还给我们看出一点的社会情形来。我们知道中国东南临海,而西北是大陆高原,所以东风时常挟湿气而俱来,再遇到北来冷气,结而成雨,所以每每东风是欲雨的先兆。至于何以三日东风就会连米也没得呢,因为广西好多地方是三日一墟,而有许多人家是在墟场上买米吃的,如果连日多雨,不好趁墟,无人卖米,自然有断炊之虞了。
宋长白的《柳亭诗话》卷一有一则云:
柳河东诗,青箸裹盐归洞客,绿荷包饭趁墟人。洞谓穴居,墟乃市集之所,非身历天南者,不能悉其风景。
有人指出过:这里把“洞”训为“穴居”,是错误的,“洞”,在广西土语中乃指山峡中的平地,田宅均在其中,“归洞”,是回自己的村里。但由此可知趁墟之俗却是“古已有之”,盖即日中为市而有定期者。这在解放之后,习惯当已有变更,旧日农谚未必适用,俗语所谓“吃甜茶,说苦话”,“三日东风无米煮”的话,也成为过去的旧话了。
这一类趁墟或赶集的方法,各地多有存留,或称作“庙会”,于一定的庙宇中聚集,北京有名的东西庙会就是。现今东庙即隆福寺已改为人民商场,只剩下西城的白塔寺及护国寺两处,每逢三至六日在白塔寺,七日至二日在护国寺,是日游人云集,热闹如上海的城隍庙一样。但是这与普通墟集有一样不同的地方,即墟集大都是日用所需的杂物,而在这庙会上所有的却是百货,换句话说,“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在这里是不见的,这与广西的墟便大有不同,所以即使多日下雨,不能开庙会,也不会影响到煮不成饭的。
两国烟火
黄公度著《日本国志》卷三十六,“礼俗志三·游燕类”有烟火一则云:
每岁例以五月二十八夜为始放烟火之期,至七月下旬乃止。际晚,烟火船于两国桥南可数百武横流而泊,霹雳乍响,电光横掣,团团黄日,散为万星。既而为银龙,为金乌,为赤鱼,为火鼠,为蝙蝠,为蜈蚣,为梅,为樱,为杏,为柳絮,为杨枝,为芦,为苇,为橘,为柚,为樱桃,为藤花,为弹,为球,为箭,为盘,为轮,为楼,为阁,为佛塔,为人,为故事,为文字,千变万化,使人目眩。两岸茶棚,红灯万点,凭栏观者累膝叠踵。桥上一道,喧杂拥挤,梁柱挠动,若不能支。桥下前舻后舳,队队相衔,乐舫歌船,弥望无际,卖果之船,卖酒之船,卖花之船,又篙橹横斜,哗争水路。直至更阑夜深,火戏已罢,豪客贵戚各自泛舟纳凉,弦声歌韵,于杯盘狼藉中,呕哑啁哳,逮晓乃散。
《日本国志》著于光绪初年,所记应系明治时代东京的情状,但其文章取材于江户著作者盖亦有之。两国烟火始于享保十八年(一七三三),称曰川开,犹言开河也。两国桥跨日本桥与本所区间,昔为武藏上总二国,故名,桥下即隅田川,为江户有名游乐地,犹秦淮焉。昔时交通不便,市人无地可以避暑,相率泛舟隅田川,挟妓饮酒,曰纳晚凉。开始之日曰川开,凡三月而罢。天保时斋藤月岑著《东都岁事记》卷二记其事,在“五月二十八日”条下云:
两国桥纳晚凉自今日始,至八月二十八日止。又此为茶肆,百戏,夜店之始。从今夜放烟火,每夜贵贱群集。
此地四时繁盛,而纳凉之时尤为热闹,余国无其比。东西两岸,苇棚茶肆比如栉齿,弱女招客,素额作富士妆,雪肤透纱,愈添凉意,望之可人。大路旁构假舍,自走索,变戏法,牵线木头,耍猴戏,以至山野珍禽,异邦奇兽,百戏具备,各树招牌,唢呐之声喧以嚣,演史,土弓,影戏,笑话,篦头,相面之店,水果,石花菜,盖无物不有焉。桥上往来肩摩踵接,轰轰如雷。日渐暮,茶肆檐灯照数千步,如在不暗国。楼船笼灯辉映波上,如金龙翻影,弦歌齐涌,行云不动。疾雷忽爆,惊愕举首,则花火发于空中,如云如霞,如月如星,如麟翔,如凤舞,千状万态,神迷魂夺。游于此者,无贵无贱,千金一掷,不惜固宜,实可谓宇宙间第一壮观也。
同时有寺门静轩著《江户繁昌记》,亦有一节记两国烟火者云:
烟火例以五月二十八日夜为始放之期,至七月下旬而止。际晚,烟火船撑出,南方距两国桥数百步,横于中流。天黑举事,霹雳乍响,电光掣空,一块火丸,碎为万星,银龙影欲灭,金乌翼已翻,丹鱼入舟,火鼠奔波,或棚上渐渐烧出紫藤花,或架头一齐点上红球灯,宝塔绮楼,千化万现,真天下之奇观也。两岸茶棚,红灯万点,栏内观者,累膝叠踵。桥上一道,人群混杂,梁柱挠动,看看若将倾陷。前舻后舳,队队相衔,画船填密,虽川迷水。夜将深,烟火船挥灯,人始知事毕。时水风洒然,爽凉洗骨,于是千百之观烟火船并变为纳凉船,竞奢耀豪,举弦歌于杯盘狼藉之中,呕哑至晓乃歇。
读此可知黄君之所本,寺门文虽徘谐,却自有其佳趣,若描写几色烟火的情状,似乎更有活气也。昔时川开以后天天有烟火,是盖用作纳凉之消遣,非若现今之只限于当日,而当日往观烟火者又看毕即各奔散,于纳凉无关,于隅田川亦别无留恋也。天保时代去今百年,即黄君作志时亦已将五十年,今昔情形自然多所变化,读上文所引有如看旧木板风俗画,仿佛隔着一层薄雾了。寺田寅彦随笔集《柿子的种子》于前年出板,中有一篇小文,是讲两国烟火的,抄录于下:
这回初次看到所谓两国的川开这件东西。
在河岸急造的看台的一隅弄到一个坐位,吃了不好吃的便饭,喝了出气的汽水,被那混杂汽油味的河风吹着,等候天暗下去。
完全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有一个多钟头茫然地在等候烟火的开始:发现了这样一个傻头傻脑的自己,也是很愉快的事。
在附近是啤酒与毛豆着实热闹得很。
天暗了,烟火开始了。
升高烟火的确是艺术。
但是,装置烟火那物事是多么无聊的东西呀。
特别是临终的不干脆,难看,那是什么呀。
“出你妈的丑!”
我不是江户子也想这样地说了。
却发见了一件可惊的事。
这就是说,那名叫惠斯勒的西洋人他比广重或比无论那个日本人更深知道隅田川的夏夜的梦。
若月紫兰在所著《东京年中行事》下卷“两国川开”项下有云:
以前都说善能表现江户子的气象是东京烟火的特色,拍地开放,拍地就散了,看了无端地高兴,大声叫好,可是星移物换,那样的时代早已过去了,现在烟火制造者的苦心说是想在那短时间里也要加上点味儿,所以今年(一九一〇)比往常明显地有些变化。
在昼夜共放升空烟火三百发之外,还加上许多西洋式的以及大规模的装置烟火,如英皇戴冠式,膳所之城等。但是结论却说:
我不是江户子却也觉得这些东西还不如那拍地开放拍地就散了的倒更是江户子的,什么装置烟火实在是很呆笨的东西。
听了他们两人的话不禁微笑,他更不是江户子,但也正是这样想。去年的两国川开是在七月廿二日举行,那时我们刚在东京,承山崎君招同徐耀辰君东京林君与池内夫人往观,在柳桥的津久松的看台上初次看了这有名的大烟火。两国桥的上下流昼夜共放升空烟火四百五十发,另有装置烟火二十六件,我所喜欢的还是代表江户子气象的那种烟火。本来早想写一篇小文,可是一直做不出,只好抄人家的话聊作纪念耳。
江都二色
我颇喜欢玩具,但翻阅中国旧书,不免怅然,因为很难得看见这种纪载。《通俗编》卷三十一“戏具”条下引《潜夫论》云:
或作泥车瓦狗诸戏弄之具,以巧诈小儿,皆无益也。
我们可以知道汉朝小儿有泥车瓦狗等玩具,觉得有意思,但其正论殊令人读了不快。偶阅黄生著《字诂》,其“橅尘”一条中有云:
东方朔与公孙弘书(见《北堂书钞》),何必橅尘而游,垂发齐年,偃伏以自数哉。橅与模同,今小儿以碎碗底(方音督)为范,抟土成饼,即此戏也。
又《义府》卷上“毁瓦画墁”一条中云:
《孟子》,毁瓦画墁。如今人以瓦片画墙壁为戏,盖指画墁所用乃毁裂之瓦耳。
不意在训诂考据书中说及儿童游戏之事,黄君可谓有风趣的人了。
吾乡陶石梁著《小柴桑喃喃录》,卷上引《大智度论》云:
菩萨作是念,众生易度耳,所谓者何,众生所著皆是虚诳无实。譬如人有一子,喜不净中戏,聚土为谷,以草木为鸟兽,而生爱着,人有夺者,嗔恚啼哭。其父知已,此子今虽爱着,此事易离耳,小大自休。何以故,此物非真故。
经论所言自是甚深法理,就譬喻言亦正不恶,此父可谓解人,龙树造论,童寿译文,乃有如此妙趣,在支那撰述中竟不可得,此又令我怃然也。小大自休,这是对于儿童的多么深厚的了解,能够这样懂得情理,这才知道小儿的游戏并非玩物丧志,听童话也并不会就变成痴子到老去找猫狗说话,只可惜中国人太是讲道统正宗,只管叉手谈道学做制艺,升官发财蓄妾,此外什么都不看在眼里,著述充屋栋,却使我们隔教人失望,想找寻一点资料都不容易得。讲到儿童事情的文章,整篇的我只见过赵与时著《宾退录》卷六所记唐路德延的《孩儿诗》五十韵,里边有些描写得颇好,如第三十一联云:
折竹装泥燕,添丝放纸鸢。
又第四十六联云:
垒柴为屋木,和土作盘筵。
这所说的是玩具及游戏,所以我觉得特别有趣味,在民国十二年曾想编一本小书,就题名曰《土之盘筵》。但是,别的整篇就已难得见到,不要说整本的书了。手头有一本书,不过不是中国的,未免很是可惜。书名曰《江都二色》,日本安永二年刊,这是西历一七七三年,清乾隆三十八年癸巳,在中国正是大开四库全书馆,删改皇侃《论语疏》的时候,日本却是江户平民文学的烂熟期,浮世绘与狂歌发达到极顶,乃迸发而成此玩具图咏一卷。大正十三年(一九二四)稀书复制会有重刊本,昭和五年(一九三〇)乡土玩具普及会又有模刻并加注释,均只二十六图,及后米山堂得完本复刻,始见全书,共有五十四图,有坂与太郎著《日本玩具史》,后编第五篇中悉收入。我所有的一册是乡土玩具普及会本,亦即有坂氏所刊,木刻着色,《玩具史》中则只是铜板耳。书有蜀山人序,北尾重政画图,木室卯云作歌,每图题狂歌一首,大抵玩具两件,故名二色,江都者江户也。全书所绘大约总在九十件以上,是一部很好的玩具图集,狂歌只算是附属品,却也别有他的趣味。这勉强可以说是一种打油诗,他的特色是在利用音义双关的文字,写成正宗的和歌的形式,却使琐屑的崇高化或是庄严的滑稽化,引起破颜一笑,讥刺讽谏倒尚在其次。这与言语文字有密切的关系,好的狂歌是不能移译的,因为他的生命寄托在文字的身体里,不像志异书里所说的魂灵可以离开躯壳而存在,所以如道士夺舍这些把戏在这里是不可能的事。全书第五三图是一个猴子与狮子头,所题狂歌虽猥亵而颇妙,但是不能转译,并不为猥亵,实因双关语无可设法也。第五二图绘今川土制玩具,钟楼与茶炉各一,歌意可以译述,然而原本不大好,盖老实的连咏二物,便不免有点像中国的诗钟了。原歌云:
Yamadera no iriai no kane o hazuseshiwa
Hana chirasazi to chaya no kufu ka?
意云,把山寺的晚钟卸了,让花不要散的,是茶店的主意么。有坂君注释云:
花散则客不来。钟楼相近的樱花每因撞钟的回响而散落,故茶亭中人想了法子将钟卸下了。
这种土制玩具中国也并不是没有,十年前看护国寺庙会,曾买过好些,大抵是厨房用具,制作的很精巧,也有桥亭房屋之类,不过像是盆景中物,所以我不大喜欢。过了几年之后,这些小锅小缸之属却不见了,我只惋惜从前所买的一副也已经给小孩拿去玩都弄破了。没有人纪录,更没有人来绘图题诗。我们如要谈及,只能靠自己的见闻和记忆,宛如未有文字的民族一样,不,他们无文字却还有图画,如洞窟中所留遗的野象野牛的壁画,我们因为怕得玩物丧志连这个也放下了。耳食之徒五体投地的致敬于钦定四库全书,那里就是在存目里也找不出一册《江都二色》来,等是东方文化却于此很分出高下来了,北尾木室二公不但知道小大自休,还觉得大了也无妨耍子,此正是极大见识极大风致,万非耳食之徒所能及其一根汗毛者也。
日本现时研究玩具的人很多,但其中当以有坂君为最重要。寒斋藏书甚少,所得有坂君著作约有十种,今依年代列举如此:
甲,《尾志矢风里》(Oshaburi),玩具图录,已出四册。一,东北篇,大正十五年(一九二六)。二,古代篇,同上。三,东京篇,昭和二年(一九二七)。四,东海道篇,昭和四年(一九二九)。尾志矢风里,汉字当写作“御舐”,据《大言海》云:东京婴儿玩具名,以木作,形小,中略细,两端成球形,乳婴便吮其球也。按此长寸许,形如哑铃,今多用胶质制,不及木雕远矣。
乙,《玩具绘本》,已出五册。一,《手习草纸》,昭和二年。二,《绘双六》。三,《御雏样》。四,《犬子》,均同上。五,《子守呗》,昭和三年。手习草纸此言习字本,书中所收皆为天神像,即菅原道真,世传司文之神也。绘双六略如中国的升官图,有种种花样。雏为上巳女儿节所供养的人像,并备家具装饰。子守呗即抚儿歌,玩具皆作少女负儿状。
丙,《伏见人形》,昭和四年。
丁,《玩具叶奈志》,已出三册。一,《今户人形》。二,《御祭》。三,《招手猫》,皆昭和五年。此书性质与《玩具绘本》相同,叶奈志写汉文作“话”字也。伏见今户皆地名。祭即神社祭赛。猫常“洗脸”,举手抚其面,狐鼬等亦能屈掌当眼上,向后回顾,商家辄范土作猫招手状,以发利市,谓能招集顾客也,今所集者皆此类玩具。
戊,《日本雏祭考》,昭和六年。
己,《乡土玩具种种相》,同上。
庚,《日本玩具史》前后编,昭和六至七年。
辛,《日本玩具史篇》,昭和九年,雄山阁所出玩具丛书八册之一。同丛书中尚有《世界玩具史篇》一册亦有坂君所撰,唯此系翻译贾克孙(N.Jackson)夫人原著,故今未列入。有坂君又译德人格勒倍耳(K.Grober)原著为《泰西玩具图史》,大约昭和六年顷刊行,我因已有原书英文本,故未曾搜集。
壬,《乡土玩具大成》,第一卷,东京篇,昭和十年。全书共三卷,第二三卷尚未出。
癸,《爱玩》,昭和十年。这本名“爱玩家名鉴”,凡集录玩具研究或搜集家约三百人,可以知道乡土玩具运动的大势,有坂君编并为之序。此外有坂君又曾编刊杂志《乡土玩具》及《人形人》,皆由建设社出版。建设社主人坂上君与其时编辑员佐佐木君皆日本新村旧人,民国廿三年秋我往东京游玩,二君来访,因以佐佐木君绍介,八月一日曾访有坂君于南品川。其玩具藏名“苏民塔”在建筑中,外部尚未落成,内如小舍,有两层,列大小玩具都满,不及细看,目不给亦日不给也。在塔中坐谈小半日,同行的川内君记录其语,曾登入《乡土玩具》第二卷中,愧不能有所贡献,如有坂君问中国有何玩具书,我心里只记着《江都二色》,却无以奉答,只能老实说道没有。这“没有”自四库全书时代起直至现在都有效,不能不令人恧然,但在正统派或反而傲然亦未可知。苏民故事据古书说,有苏民将来者,家贫,值素盏呜尊求宿,欣然款待,尊教以作茅轮,疫时佩之可免,其后人民多署门曰苏民将来子孙,近世或有寺院削木作八角形,大略如塔,题字如上,售之以辟疾病。有坂君之塔即模其形,据云恐本于生殖崇拜,殆或然欤,《爱玩》卷首有此塔照相,每面题字有苏民将来子孙人也等约略可见。有坂君生于明治廿九年丙申(一八九六),在《爱玩》中自称是不惜与乡土玩具情死的男子,生计别有所在,却以普及乡土玩具为其天赋之职业,自己介绍得很得要领。日本又有清水晴风、西泽笛亩、川崎巨泉诸人亦有名,均为玩具画家,唯所作画集价值多极贵,寒斋不克收藏,故亦遂不能有所介绍也。
踏桨船
《漫画》九十三期上登载有五个画家的旅行纪事,题曰《野草闲花》,因为系浙东的事情,所以看了很有兴趣,特别是那一张“手足之情”,画宁波的手摇水车与绍兴的脚划船,不独上海人觉得奇怪,想来也实在特殊,尤其用脚踏桨。但是漫画上却弄错了,画作一个人踏着两支桨,空着两只手,并不拿着一张划楫,使得船不能左右进行,这是不合事理的。桨这东西有使船推进的力量,没有别的用处,所以必须画作两脚踏一支桨(在船的右边),另外手里还须拿着一支楫才行,也才能使船进退自如。
这种踏桨船,据欧阳昱的《见闻琐录》里说,是始于中州周沐润,在太平天国时代,从常熟日往上海报米价。“其船长仅丈余,广仅三尺余,篷高二尺余,内仅可卧二人,不能坐,坐即欹侧,驾船者在船头亦卧下,用两脚踏棹行,棹长约七八尺,一踏即行二三丈,昼夜可行二百数十里。”这船在绍兴是“古已有之”,周沐润是李越缦的朋友,久居绍兴,知道这船,到常熟做知县时便利用它的便利,乃用以报知米价罢了。陈昼卿勤余诗存中一诗咏踏桨船,注云:“船长丈许,广三尺,坐卧容一身,一人坐船尾,以足踏桨行如飞,向唯越人用以狎潮渡江,今江淮人并用之,以代急足。”时为咸丰辛酉,正是太平天国时期,陈君是山阴人,故所述船的形状不误。欧阳君盖江西人,所说似出传闻,难免有错误。
徐珂在《可言》中记杜山次话,江伯训权知山阴时,以事赴乡,辄棹划舟往,划舟小如叶,舟子坐舟尾,以足推桨使进,乘者可坐卧,不可立。说的也是这种脚踏船,但名称误作“划船”了,划船乃是只用楫划的,大抵无篷,不堪远行。江伯训权知山阴,盖前清宣统年间事,江为人甚奇,说他为官清正,可是不廉,所以有“长手包龙图”之称。他要钱决不在会引起民愤的事情上去弄,只在富家的民事案件上去取,正是他的巧妙。他坐脚踏船下乡,也是很妙的事情,这第一是表示不扰民,带去一个书办而已。外乡人要坐这样船,非有决心不可,因为它是很危险的,容易出风险,他能坐得这船,可见是不怕冒险的。
泥孩儿
从前在什么书上,看见德国须勒格尔博士说,东亚的人形玩具始于荷兰的输入,心里不大相信,虽然近世的“洋娃娃”这句话似乎可以给它作一个证明。本来这人形玩具的起源当在上古时代,各国都能自然发生,如埃及希腊罗马的古坟据说都发见过牙雕或土制的偶人,大抵是在儿童的坟里,所以知道是玩具的性质,另外有殉葬的一种,用以替代活人,那是所谓“俑”了。由是可知,这种玩具的偶人的起源不可能有一定的地方,应是各地自由发展。可是它又很容易感受外来的影响,现时的洋娃娃服装相貌还没有和老百姓一样,宋代曾通称摩侯罗或磨喝乐,也是外来语,大概与佛教有关系,虽然还没有考究出它的来源。这在《老学庵笔记》中称作“泥孩儿”,当是指泥制的孩儿那一种,但别处又见有“帛新妇子”与“磁新妇子”的名称,可见也有一种“美人儿”,比现代的洋娃娃式样更多了。小时候在乡下买“烂泥菩萨”玩耍,有状元;有“一团和气”;还有妇女,通称“老”,即指“堕民”中的女人,因为她们在前朝是贱民,规定世世给平民服役,女人都还穿的古装束,青衣裙青背心,发梳作高髻称“朝前髻”(平民妇女唯居丧时梳此髻)。土偶作古装,无人能识,所以认错了。现在想起束,这种“老”的烂泥菩萨,着实可以珍重保存,只可惜现今恐怕已经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