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冀州有个青年，叫黄十香，字杜若，禀性博雅坚刚，二十岁时就中了秀才，在县学中颇有名气。为人也落落大方，并没有读书人的酸气。由于对古代豪侠朱家、郭解的为人十分仰慕，就在书房边放置着兵器，人们都因此笑他，对黄十香说：“你只是个文弱书生，哪来的缚鸡之力，你看到过世上有文弱书生去步古代刺客荆轲、聂政后尘的吗？”黄十香笑着回答说：“我虽文弱，但却能以气胜，目空一世，心雄万夫，你们怎么就知道茅屋之下不会有像要离这样的行刺庆忌的人呢?你们也真是太瞧不起我这穷书生了。”黄十香家境本就殷实，可却因为经常帮助朋友的急难，倾囊相助毫不吝惜，因此家道也逐渐贫穷下来。他的妻子姓薛，字琴娘，是一个美丽贤惠的女子，对于丈夫的行为不敢有任何抱怨，而且还支持丈夫的豪举。遇上钱财不够时，还把自己的簪钗耳环典当了供丈夫挥霍。

　　有位朋友见状进言劝说道：“你的一腔热血，铁骨铮铮，确实让人佩服，但是不把钱财银子当回事，任意糟践唾弃，这也是不对的。人生衣食生活哪能用不到钱，而且钱财还关系着伦常大纲，如君臣之伦，如果读书没有灯火，考试没有盘缠，能去参加科考大典吗？就拿出钱捐官这件事来说，更是不能两手空空就上吏部去的，所以说君臣之伦没有了钱也就废了。又比如，父子之伦，晨昏侍候，冬夏之季照顾温凉，即使割臂割股孝敬，倒不如给父亲三百文买酒钱，让他自在逍遥的好。否则老父因没有好菜供养，只能在内房中叹息。就算有杜鲤容鸡，难道可以偷窃来尽孝道吗？所以父子之伦离开了钱也就废了。再如夫妇之伦，俗话说‘酒肉朋友，柴米夫妻’，给老婆穿锦绣绮罗，吃山珍海味，老婆才能献媚送笑；如果让她蓬头垢面，面黄肌瘦，骨瘦如柴，瑟瑟发抖，那她一定会忍受不了而离去，到时是多么让人难堪。汉代朱买臣休妻的事不就是很好的前车之鉴吗?所以夫妇之伦离开了钱也就废了。再如兄弟之伦，世上能有几家同床共枕的兄弟呢？兄弟协和之音，好久就已听到了。只有家里放着金山铜山，这才能保持荆花永不凋谢。因此兄弟之伦离开了钱也就废了。最后再说说朋友之伦，更加少不得钱。汉代雷义和陈重的友情情深意重，春秋时代陶朱公，猗顿的金钱，两者是相互关联的。从管仲和鲍叔牙的交情就可看出，还是少不了钱，所以才会留下一段千古流传的佳话。所以说朋友之伦离开了钱也同样就废了。”黄十香听了这一篇大道理，随声附和，不住地称赞，畅快地连喝了几大杯酒，敲着盘子作了首歌唱道：

　　座客不复语，酌我黄金杯。杯中潋滟红玫瑰，美人颜色三春催。

　　春光能有几日住，弹筝高唱日数回。和峤王戎亦伧鬼，千金散尽吾复来。

　　不见北邙山畔冢累累，玉川金谷安在哉？

　　黄十香有个幼年之交王孙旦，生性老实懦弱。王孙旦的生母得不到丈夫的欢心，最后被诬陷死了。面对家庭之祸，王孙旦只暗自偷偷地哭泣，不敢有任何怨言。不久，王孙旦的父亲娶了位后妻姓多，****泼辣。父亲死后，虽然王孙旦刻意对后母曲意奉承，但仍常常要遭后母的鞭打。众人见状都气愤不已，但也只坐视旁观，从来没有人出来说一句话为他打抱不平。王孙旦的妻子辛筠娘，姿色貌美，多氏很喜欢她。多氏有个侄子多彪，时常调戏筠娘，一次筠娘用梭子扔去伤了多彪的脸面。多彪大怒吼叫，更加羞辱王孙旦。

　　黄十香听说了此事，对文社中的友人说：“我有一柄宝剑自响了十二个时辰了，是时候割断这色鬼的头了。”第二天，果然听说多彪被人杀死在田野之中。多氏十分气愤，请了讼师写了状纸，说多彪是被王孙旦所杀，向县官告状，要求将王孙旦逮捕整治。王孙旦知道了此事，把妻子藏进尼姑庵中，自己去投奔黄十香，哭着说道：“实不相瞒，我是因为逃命来投靠你，你能救我性命吗？”黄十香说：“放心吧，这事包在我身上了。”就把王孙旦藏在家中夹墙中，并私下吩咐妻子给他送饮食，还告诫童仆保守秘密。但此后，家中没有太平之日了，鬼物侦伺，墙头上常常露出捕役的半边脸。遇到了刮风下雨之夜，屋上还时常发出揭瓦的声响、铁链锒铛的声音，真如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战乱时期，让人不安。

　　一天半夜时分，王孙旦流泪对黄十香说：“对我来说后母是一个劫难，可因为我的事连累于你，这叫我于心何安？我还是自己投入大牢去吧。”黄十香说：“男子汉大丈夫要紧的是有血性义气，同生共死，做事怎么可以脚踏两头船，效仿卑鄙龌龊之徒的行为呢？你不用担心害怕，只管安心在这儿。”

　　第二天，黄十香因事怒打了家中的一名小丫鬟，小丫鬟逃回娘家，报复地向县官告发了黄家藏匿王孙旦之事，还说出了夹墙的地点。县官果然率领差役来到黄家，打开夹墙将王孙旦逮入监牢。黄十香大声哭叫，但也无法救他。接着就听说王孙旦被严刑拷打，黄十香十分悲愤痛心，就拿钱贿赂牢中看守，打开牢门让王孙旦逃走了。从此王孙旦脱离牢笼，也不置身是非场所了。多氏又上堂控告王孙旦畏罪潜逃，县官就严加审问监狱看守，用了大刑，看守只得招出真情。于是就把黄十香抓进了牢狱，革去了功名，用刑拷打，逼问王孙旦的行踪。黄十香咬牙忍受，一句话也不招供。被审问得急了，他就瞪大眼睛大声说道：“就打死我吧，我是不会说的。”县官说：“照这样看来，多彪是不是也是被你杀害？不然，你为什么要如此拼命袒护他呢？”黄十香说：“多彪被杀，实在罪该万死，但多彪死在田野中，而我当时正和文社里一班朋友举行文会，我哪有分身术去杀人？至于说多彪是王孙旦所杀，他那么懦弱可怜，又哪来的胆子敢做这样凶险的事呢？大人应该大公无私办案，替多彪找到真凶，而不应该替多氏去报私仇。”县官被说得哑口无言，但很恼恨他当堂顶撞，就命差役掌嘴，把他的脸都打肿了，然后把他上枷关进监牢。

　　当夜三更时分，众囚徒正在酣睡，黄十香在匣**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忽然在茫茫黑夜中露出一团很大的绿火，光亮能照见人的毛发。过了一会儿一个红衣人从墙壁中走出来，长着大脑门、长胡子，气宇轩昂，手中拿一根小树枝，原来火光是从树枝梢上发出的。他向黄十香说：“你就是黄十香吗？”黄十香回答说：“是。”他又说道：“行贿纵放罪犯，当堂顶撞长官，这可都是死罪。如果没法伸冤就会被处以斩首，可即使能够洗去冤屈，恐怕也将被判到边远地区充军，你为了侠义之名而被拖累至此后悔吗？”这时黄十香泪流满面，伤心不已。

　　红衣人从袖中取出少许药末，替黄十香敷在伤口上，疼痛立即被止住了。他又替黄十香解下绳索，就像摧枯拉朽似的。他说：“你只要低头不语，默诵‘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这十四个字，闭着眼睛跟我走，就可以打开凶门，火速逃离，去到乐土，看鸟语花香了。”黄十香听后一跃而起，拉着红衣人的袍角，一边默诵那十四个字，一边行走，就从重重牢墙中穿过而去。敲锣打更之声渐渐远去，霜露寒气渐渐加重。黄十香嘴里讲不清话，脚下也不知走了多少路。不久，红衣人说：“停，停，你只须坐在这里，救你的人就会来的。”黄十香这时才睁开双眼，只见那红衣人突然不见了。再看这山坡渐现白色，天光渐亮，眼前只见高高的梁柱，楼阁高入云烟，四周一片寂静，身靠栏杆席地而坐。朝阳渐渐升起，仆人前来打扫，黄十香问他这是什么地方，仆人回答说：“是登州蓬莱阁。”

　　黄十香刚脱离险境，饥渴难耐，遥望故乡，觉得仿佛身在梦中。他对着大海不禁感慨长啸，声震江河。接着一位穿戴着紫色衣衫、青绿头巾、手执白玉拂尘、气宇轩昂的青年来到他的面前，抚摩着黄十香后背笑着说：“看你的骨格相貌生得清奇，冰清玉洁，可又是囚首垢面，一脸狼狈，如果没猜错，你不是乘船而来，而是打开枷锁逃来的吧？你到底遭了什么难，可以和我说说。”黄十香十分惊讶他看相的准确，觉得自己的事情也瞒不过他，就把全部经过叙述了一遍。那青年说：“我是清波君第二个儿子，也曾遭到后母虐待，效仿春秋时晋国公子重耳出奔故事，逃到偏僻角落。寒舍就在眼前，环境清幽，如不嫌弃，可愿和我一起去玩玩？”黄十香欣喜地答应了。

　　只见那青年略略挥动了一下拂尘，接着就有一条船远远地乘风破浪而来，轻飘飘地，小得如小米粒，近看是一艘大船，停在水面不动。青年挽着黄十香跃上船去，船舱内的摆设，五光十色，都是他生平未见到的。船尾坐着一位青衣小婢，貌如天仙，黄十香心中暗暗称奇。正要开口询问，忽然觉得水声澎湃，耳中如闻春雷，如闻战鼓，虽然挨着身子却无法交谈。黄十香从船舱孔中向外张望，只见雪浪像墙壁一样涌起一丈多高，直扑头顶。浪涛中鱼龙蛟蜃嬉戏跳舞，青衣小婢敲拍着船桨唱歌道：

　　星日迷蒙滉五色，下有贝阙龙宫宅。不是神人不敢居，万丈波涛寒彻骨。

　　黄十香问这儿是什么地方，青年回答：“这儿已离蓬莱阁有万里之遥了。”

　　过了一会儿，波涛声突然静寂下来，水如碧玉般清澈无比，轻风微拂。四面波光粼粼，波纹如锦缎一样，亮亮地如镜子一样，恍恍惚惚看见许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子，轻盈地载歌载舞，出没在清波之中。黄十香感到不可思议，忽然听到悠扬的天乐声，接着听见水面上响起一片笙箫之声，就看见又有一条彩船，若即若离、似远似近行驶在他们周围。彩船上有十几名漂亮的姑娘靠在船舷望着水波，原来正是刚才恍恍惚惚见到的那些美人。

　　青年又把黄十香搀上彩船，只见船上早已摆好筵席，放着玉杯，席上的佳肴，人间都未曾见过，如收集白露制菜蔬，煮红虬为肉脯。饮用时只觉心醉神迷，说不出一句赞语。吃到微醉时，黄十香起立道谢，请求告辞回去。青年笑笑说：“这里还只是浮家泛宅，还没有到我家门，怎么又突然要告别了呢？”黄十香哭着告诉说：“自从遭了这场官司，妻儿还在乡里，老友还流落在草野之中。多谢神仙的搭救，但是案子还未查清，我这一走，一定会连累家人，曾子虽然并未杀人，但却误蒙杀人罪名，实在良心不安。”青年叹息着说：“这就是你的侠义之心啊。但是贵乡你还是不能回去，且暂时寄身别处。至于骨肉亲人要团圆，并不是什么难事。”说完，从袖中摸出一张碧玉笺纸，在上面写上了像符咒一样的文字，把它交给黄十香说：“你带它再回人间，把它投寄给五羊使者，他会保护你的，一定要记住，千万别把它丢失了。”

　　青年接着又朝那些美人看看说道：“你们有什么东西送给客人啊？”那些美人都把鬓发的钗环珠翘等头饰摘下送给黄十香，并说：“公子把这些东西拿到世间出售，应该不用受贫穷之苦了。”又有一位穿蓝衫的女子低头而笑，脱掉自己的一只绣鞋扔进海中，再一看时，那绣鞋已成了一只木筏。青年略略举手为礼，说道：“请你上筏吧，努力自爱，我们还会在这里相会的。”黄十香于是向他告别，瞬间那条彩船就不见了。木筏上异香扑鼻，令人神清气爽。小筏在茫茫大海，惊涛骇浪中就像一点小小的鸥鸟浮在水面，黄十香也只得听天由命，抱着膝盖打起瞌睡来。

　　等他醒过来时，木筏已经停靠在野岸边。河水如带，人声喧闹，岸上楼阁鳞次栉比。黄十香离开筏子上了岸，才走了十几步路，忽然看见筏子凌空飞去了。他想想自己的这次经历，觉得还是在梦里，可是摸摸怀里美人们送的物品，还都确实在那里。他找了家旅馆住下，私下打听此处是何地，原来来到了广东的五羊城，听说城隍庙中果然有五羊使者的塑像，他就清早起来斋戒梳洗，取过镜子照了照，见脸上鲜润光泽，不再是一副囚徒的模样，就去庙中把那碧玉笺投放在五羊使者神龛上，磕过头，默默祷告一会儿后才离去。人家问他：“秀才是从哪里来?”他故意谎称：“我出来游学，可中途遇盗，行囊都丢失了，只身逃到这里。”之后，黄十香从钗上摘下一粒明珠去变卖，得了二百两银子，在客店的生活十分安适。他私下算了一下从入海到进入广东只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可人间却已过了一年了。

　　话说当时黄十香越狱逃走的事，惊动了整个冀州城，县官严刑拷问狱卒，但却一无所获。黄十香妻子琴娘坐着轿子到县衙门，请求见丈夫一面，说：“即使我丈夫被判死刑，也不能死了没有尸体，如果我不能把丈夫的尸体带回去和父母合葬，那这场官司我就是打到死也不肯罢休。”罢官着急得束手无策，只得对琴娘不停说好话，暂且先把她打发回去。琴娘孤独生活，日夜流泪，疑心是多氏恨极了自己的丈夫，贿赂狱卒害死了他而将尸体藏了起来，就打算向省里长官控告，就算倾家**产也在所不惜。这天晚上，她梦见一位老翁骑着青羊从空中降下，对她说：“你丈夫豪侠脾性不改，自己招来魔孽，不过现在已平安抵达广东，你们又不是不可以相见，怎么还要如此伤心呢？”

　　县官在这天夜里也梦见老翁骂自己说：“你真是个糊涂虫！随意诬陷良善书生，杀多彪的另有主犯。张耳不耳，陈余不余，揉舟弄桨，出没江湖。你去缉捕，自然就会抓到凶犯。”第二天他果然在花船上见到一个名叫长东的老船工，衣襟上有血迹，一到晚上就说胡话，就命差役把他捆起带到公堂上，经过一堂审问，长东如实招认了自己的罪行。供词说：“我和多彪在嫖赌时起了异议。我很喜欢花船上的妓女阿巧，可是多彪仗着王孙家的钱财，强行包占了她。我早就想把多彪杀了。那天，正巧黄十香在水边荷亭上设宴作文会，我摇船在菰蒲中枕着篙子躺着，听见黄十香说要杀多彪，所以我就借机拉着多彪把他灌醉后在野地里杀了，然后嫁祸于黄十香。现在死去的鬼常常显形来骚扰我，使我不能安睡，我一日不抵罪就不能使冤鬼满意，所以只得如实地交代罪状。”县官听后震惊不已，将长东打了板子关进监牢。

　　到第二天，琴娘就喊叫着到县衙来哭诉说：“既然我丈夫并没有杀死多彪，那么就该放了他，宣告他无罪，可我丈夫在哪呀？”接着筠娘也哭哭啼啼来说：“我丈夫本是个读书人，生性懦弱，既然多彪是长东杀的，那么也应该让我丈夫和黄十香一起无罪释放，请你们把他俩还给我们。”县官白起眼睛斥责说：“黄十香纵放囚犯，王孙旦对母亲忤逆不孝，都不能算无罪，我将差人把他们捕获，治他们横暴忤逆之罪。”

　　这时多氏在家不甘寂寞已有好长时间了，私自引诱附近庙中的大瓢和尚，和他私通。有天晚上两人正喝醉了在**欢愉，困乏了就一起睡了。多氏梦见一位骑羊的老翁掀开帐子叫她起来说：“你侄子多彪是被船工杀死的，牵连到王孙旦，现在正要被砍头呢，现在赶紧到街市去看他被杀头吧，也是件大快人心的乐事。”多氏听后欣喜不已，就拥着大瓢和尚，赤着身子一丝不挂，手拉手跟着老翁去了。从好几道门轻易穿过，一点也没有阻挡，很快地就来到大街上，惊慌失措地不知上哪去好。这时月色昏暗，众差役举着火把，簇拥着县官正在巡夜，突然遇见一对男女呆若木鸡立着挡路，就喝令他们跪下。问他们的姓名，一个是大瓢和尚，一个就是出首告发忤逆罪的多氏。官大怒，打了和尚的板子，用皮鞭抽打多氏，并说：“这妇人果然不是什么好货！”把他们骂了一顿之后，立即赶走，这才明白王孙旦的冤狱。这年秋天，按照法律长东被判死罪，在街市上处斩，多氏受了惊吓死去，县官也因为玩忽职守交给吏部审理。

　　再说王孙旦当时逃出牢狱，远窜到二百里之外，住在深山一座废庙中，靠教授村中学童为生。有一夜，他在月下独坐，十分思念美丽的妻子，想到良友的义气，热泪像泉水一样滚滚涌出。忽然听到敲门声，就开门请敲门者进屋，只见一位生着美须、长挑身材临风玉立的老翁，身后还跟着一只头角生得端正的羊儿。老翁说：“你隐居在此，是因为寂寞在感伤吗？”王孙旦说：“我本是漏网之鱼，能够得到一点污池之水活命就很满足了，怎么还奢望到广阔江湖中去鼓鳍扬鳞遨游呢？”老翁说：“为了你家的事，我这个老头子也是东奔西跑的忙坏了。”王孙旦一面惊讶不已，一面赶紧下拜说：“老人家是如何知道我家的种种不幸呢？”老翁说：“我是听黄十香说的，所以知道你家复杂的情况。”王孙旦说：“黄十香是我的恩人，他现在哪儿？”老翁说：“他的踪迹离此不远，我就带你去接他回家。”

　　老翁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幅彩色绸绢高高抛向空中，随即化成一条大船。那只羊受了惊动想鸣叫，老翁对它念动咒语，立刻变成一个秃发童子，坐在船尾掌舵摇撸。老翁带着王孙旦一起登上大船，不一会儿，船就飞入空中。只见白云团团，晶莹**漾，船似乎是在银河中航行。不久十几座大山在眼前，船驶近后，就听得树梢枝、石笋尖唰唰擦划船底的声音，就好像替人搔背发出的声响。又过了一会儿，忽然天上狂风大作，船被抛起十几丈，俯看人间，只觉茫茫一片，无法辨清哪是城市哪是村庄，只能在烟雾朦胧中看到一线黄河如衣带一样，层层叠叠的太行山耸立，就像一朵朵绿色荷花箭。老翁说：“这么痛快的遨游，秀才是不是要写点佳诗题咏一番。”这时王孙旦早已被吓破了胆，惊恐不已哪还有闲情观赏。老翁见状大笑说：“你胆子也真是太小了，比起黄十香的胸襟坦**可相差很远。”接着自己拖长了声调吟出一首诗道：

　　汉使乘槎岂不经，满身风露泛空青。一声杜宇千山响，回首昆仑水气腥。

　　童子靠着船桨抽出洞箫为老翁伴奏，呜呜的声音像玉子叫，不同凡响。

　　过了一会儿，月儿冲破云端漏了出来，分外明亮，船随风飞得更高了。老翁指着金、术、水、火、土五星说：“这里面都有美好的境界。”王孙旦往那看去，果然见晶莹的星光中像有楼台亭阁、树木人物，像蚊蚁一样小，就问老翁:“老丈这么神通广大，能够身入其中吗？”老翁说：“当然能，只是你还有尘俗之情，还不能马上超脱，现在还不是时候，以后可以到那地方去的。”王孙旦又看见月中有两座大山，一座山上雪花飞舞，一座山上烈焰在腾腾地冒火，就问这是什么缘故。老翁说：“阴极则阳生，没有什么原因。”王孙旦又问：“那月中是否真有桂树？”老翁说：“这个确实有的。”随即有一颗桂子落入王孙旦的怀里，吃下去又香又甜，身心舒畅。

　　不一会儿，船降落了，老翁说：“到了。”就命童子上前去敲门，老翁念动咒语，船便仍旧缩为彩绢，把它折叠成一块小手帕，塞进袖中。没多久，门开了，黄十香出来迎接，见到王孙旦，惊喜不已，就问：“你之后到何处去了？”王孙旦说：“在离乡二百里之内的地方隐居。”黄十香又问道：“你怎么会这样快到这里？”王孙旦指着老翁告诉他说：“全靠这位神仙的帮助!”就详细地把经过说了一遍。黄十香听后很是震惊，对老翁又拜了拜，情意殷勤地邀请老翁进屋。老翁说：“夜色渐深，该趁着月光，作为我们行船的指南针，赶紧走吧！”说着仍将彩绢化作一条大船，喝令童子替黄十香结扎琴书、被褥，安放在船中，就带了黄十香一同上船。不久，大风吹起，船朝相反方向启航。黄十香说：“我这不会是在做梦吧！”王孙旦说：“是真的。”老翁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玉瓶，斟满一杯酒，说：“这是从天上壶芦学士家中得来的，甘醇甜美，你们一定要喝上一口。”黄十香和王孙旦向老翁拜了拜，把这杯酒分着喝了，竟然都喝得酩酊大醉，还没来得及问一下老翁的名姓，也没来得及欣赏归途中的景色，就在船中睡着了。醒来时，发现各人都已躺在自己的家门口，惊讶得大叫起来。两人的妻子听闻赶紧出来迎接自己的丈夫，抱头痛哭，各自庆贺获得第二次生命。这时朝阳才刚刚升起，满身的露水还没有晒干呢。

　　再说一说这后任县官，董公，求贤若渴，在读了黄十香、王孙旦的文稿后大赞不已，说：“字里行间透出一股烟霞之气，可真是奇才！”便召两人来拜见自己，十分殷切地劝勉他俩，修正了原来的判决，重新恢复了两人的秀才身份，并且在学政大人处表扬推荐他们，让他俩一起进了官学。但两人却不热衷于名利，留恋官场，已看破红尘，把它当作镜花水月一般。

　　后来当地遇上大荒年，两人把所有的钱财全部拿出去赈济疾病残废的人。家业将尽时，两人商议说：“神仙刘纲、樊夫人和萧史、弄玉原先不也是凡人吗？不如我们也效仿他们吧！”就决定同一天各自带着妻子入山采药，求长生不老之术。亲戚们都赶来送别，再三挽留他们，可他们还是坚决地走了。只见山深林密，他们逐渐远去。黄十香随口吟了一首绝句，作为留别。诗是这样的：

　　刘阮仙踪且共探，彩云应在石桥南。何须共觅胡麻饭，各有山妻管药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