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婆媳
座落在大西洋的加纳利群岛,是西班牙海外的两个行省,共包括七个岛:拉歌美拉岛,拉芭玛岛,耶罗岛,富埃物文图拉岛,兰萨罗特岛和三毛定居的大加纳利岛。这七个岛风景如画,生活便利,游客往来频繁,很多爱上这里景色的游人,选择了在此养老。
在马德里居住的JOSE的母亲,听说他们现在搬到这个岛上来生活,便自作主张决定来旅游。从沙漠里逃出来之后,三毛与婆婆的关系并没有改善,虽然她要求自己尽力做一个好的儿媳妇,但是,她依然会不自觉地将父母双亲拿来和JOSE的双亲做比较。JOSE的父母从来不会问她钱够不够用,过得怎么样,日常生活是否便利,心情好不好。她感觉她从来没有成为这个家庭的一份子,即使是做为儿媳妇回家去过圣诞节时,也不过是那个家庭不花钱的厨子。他们不曾在经济上给予她帮助,更不曾在精神上给她什么安慰,她总告诉自己不要做没有风度的女人,不要因为婆婆当初寻死觅活地阻止他们的婚姻而记恨,她时刻提醒着:要感激婆婆,是她培养了JOSE这样的好青年给你做丈夫。
可是现在,她逃难到这个小岛上刚刚算安顿下来,不受她欢迎的婆婆便做了不速之客。
在他们来到之前,她与JOSE吵架,她不满意这种偷袭似的造访。
“我们怎么办,几个人来?”三毛的声音紧张得很。
“你何必这个样子,能有什么怎么办的,他们不过是我家里人。”
“可是,我们房子刚刚安顿,钱也不多,我精神还没有恢复,身体也不舒服——我不是说我不欢迎他们,不,我就是不欢迎,我不欢迎这种来访,这是对我生活的打扰。”
“你的意思是说,母亲来看儿子,是一种打扰?”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是他们第一次来看我们,一点准备也没有,这让我怎么办?你忘记了当初他们有多反对我们?”
“为什么旧事重提,你的记性平时不是很差吗?为什么这件事情记得这么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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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边清洗床单被罩边吵着架,在去机场接家人的路上,他们都冷冰冰地盯着眼前灰白色的公路,不发一语。
来的不只是婆婆,还有穿着格子衬衫的二姐二姐夫,以及一个黄头发的小男孩和一个戴红帽的小女孩。这些天兵天将的到来,让JOSE露出三毛很少看到的傻乎乎的天堂里似的笑容,她的心情更糟了,她嫉妒他们,因为他们让她知道,一个太太能给丈夫的家庭温暖实在太少。看着兴高采烈的JOSE,她也嫉妒,因为她不能像他这样欢天喜地地迎来自己的家人。
在东方人的思维里,这些不是做客的亲人,而是撞进村庄搞破坏的黑熊们。三毛从早忙到晚地对付他们,因为,几个人要吃的东西各不相同,并且要随时给弄脏衣服的小男孩和女孩洗衣服。她从早上忙到晚上,一天站立十几个小时,睡在**时,能感觉腿肚上的酸在慢慢扩展膨胀。这些所谓的亲人们,没有人关心JOSE失业后怎么办,也没有人问他们是否经济上有困难,他们和JOSE聊了几句怎么从沙漠逃难,但是对三毛是怎么从那个鬼地方出来的,他们一点也不想知道。他们只是边笑成一团,边看都不看地将脏盘子递给她:“嗳,刚刚的那种点心,再要一点。”
她洗菜做饭时,想着自己的家人,伤心地哭,她赌气地问自己,是不是嫁一个中国丈夫,会比现在多一些温暖。
他们要出去玩,她不敢不陪,陪玩之后,还得再做饭。
婆婆吃着饭,却不高兴:“今天的菜比昨天咸,汤也没有味道。”
“可能的,太匆忙了。”
“怕匆忙,你就不应该跟着我们一起去嘛。”JOSE没心没肺地说。
“我可没有要去,是JOSE你自己叫我不许耍个性。”
“好啦,在母亲面前吵架吗?”姐夫居然在三毛家里喝斥她。
三毛默默地看了他们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她感觉自己在这里是一个局外人。
他们一住便是十五天。
十五天里,每到夜晚,她总是忍不住要向JOSE问:“他们还要住多少天?”
“一个月都不到,你急什么?”
“我身心都疲倦得要疯掉了。”
“妈妈没有打你,没有骂你,你还不满意?”
“我不是不满意她,我只是觉得生活没有意义,JOSE,你懂不懂,这不是什么苦难,但是,我失去了自己,只要在你家人面前,我就不是我了,不是我,我觉得很痛苦。”
“伟大的女性,都是没有自己的。”
“我偏不伟大,我要做我自己,你听见没有。”
“你想吵醒全家人?你今天怎么了?”
“你,你和你家里一样自私。”
“你不反省一下是哪一个自私,是你,还是我们?”
“为什么每次衣服都是我洗,全家的床都是我铺,每一顿的碗都是我收,为什么??”
他打断她:“是你要做嘛,没有人逼你做,而且你在你自己家,他们是客。”
“可是,到马德里做客时,也是轮到我做。这不公平。”
JOSE懒得理她,翻了个头,用枕头蒙住脑袋:“《圣经》上是怎么说的,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你有牢骚,是因为你不够爱他们。”
“对,对,对。我甚至连你都不爱。”她生硬地说,“而且,他们又何曾爱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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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孩和小女孩总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将房间弄乱,不但这样,他们还拿水枪向三毛射,嘴里喊着:“舅妈是坏人,打死她。”
三毛差点被两个小孩子欺负得流泪,婆婆却忽然出现在她身体,看着她平坦的肚子问:“你什么时候再给我们家添一个孩子?”
她差点想说:“一天要站十六七个小时的媳妇,没有心情怀孕。”但是,她只是看了看婆婆,嘴唇动了动:“我去看看蛋糕去。”
她有的时候冷嘲热讽JOSE:“我看你妈妈也不怎么爱你。”
JOSE对这个问题很敏感,挑起一条眉毛来看她:“怎么?你又想做什么?”
“她怎么来这样久了,一次都没有问过你钱够不够用?是怕一旦开了口就得将我们这个担子给接过去吗?”
“你天天说钱,俗不俗气?”
“我手里现在没有钱了。”
“那去银行取。”
“我们没有收入,总是取老本,总有一天会坐吃山空。”
“不会总是没有收入,而且,不是有失业救济金吗?”
“我不是说让你伸手向家里要,但是,你得让他们知道,我们没有那样富裕,可以让他们这样折腾。”
“他们怎么折腾了?吃了你几盒冰淇淋就将你吃穷了?”
“汽油钱,还有你买给他们三只手表,还有给男孩女孩的礼物??”
“我自己赚的钱,我喜欢给家人里买,有什么错?”
三毛被他气得哆嗦,她问他:“都是你赚的钱吗?买车,买房,你付了多少?那些钱,都是向我爹爹借的。”
“如果你给你家里人买礼物,我绝对不会阻拦。”
“不是礼物或者钱的问题。”三毛快疯了。
“那是什么?”JOSE也糊涂了。
“是他们,连一句‘如果过得不开心就回马德里来,家里有你们的房间’之类的话都不会讲。”
JOSE不怒反笑,他说:“可是,他们这样说,你也不会去啊。”
“去不去是一回事,但是,他们说不说是另外一回事。”
JOSE耸耸肩:“这种虚伪的话,我家人才不会说。”
争论又是不了了之,后来的几天,三毛连争论都懒得做了,她的力气都被透支得一空,在婆婆说他们一行人将在第二天离去时,三毛突然好像再也动不了似的,在沙发上软软地瘫了一下来。
知道第二天不用再忙碌,她那夜居然失眠。不只是兴奋,还有些自责——她感觉自己是个没有爱心的人,对陌生人都比对丈夫的亲人要好。她的思绪乱极了,甚至问自己这样的人生对不对,既然是要做一个家庭主妇,又何必念那样多的书,而念来的书甚至不能帮她成为一个好的家庭主妇。她想起原来看过的胡适写的《超贤妻良母的人生观》,她以前一直是努力让自己“超”,但是,仿佛连最基础的贤妻都还不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