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几封信
一九七三年十月二十三日。
我爱的全家人:
如果今天你们看见你们的孩子、姐姐、姑姑、阿姨、妹妹所做的事情,你们一定会感动得掉下泪来。我一生没有如此被闪光灯照得张不开眼过,我一生没有受到过如此震耳欲聋的掌声,现在清早四点了,我才回来,我很感触,希望现在就死去,因为我的一生没有遗憾,真是快乐。今天在场的十个中国人个个热泪盈眶。今晚是马德里最大的一九七四年春季服装表演,Salinar公司的人请我去,我因找房子,连日太累太累,又没有衣服穿,所以说不去,但是他们一再要求。我怕去了一个人很孤单,但是想想还是参加了。我穿白色布的长礼服,借了楼下太太的黑貂皮小外套,梳了个中国宫女头。去了才知是一个近千人的大酒会,全国红星、要人如云,Salinar先生因为跟台湾做生意,他公司的人排了一个节目,要我与另外一个中国女孩,走上伸展台。我吓了一跳,因事先不知道,后来“中心”的主任、副主任、秘书、记者一共来了十个人。全部电视欧洲网联播。时装表演之前,我去后台,全国得金奖的理发师来替我们梳头,梳到我,他说你的头发是哪一家做的,不用再梳了,太好看,我说自己梳的,他呆掉了(一共五个夹子)。我先坐在前排,报幕服装表演时,电视机一再打灯光向我,无数记者替我拍照。上台了,另外一个中国女孩才十九岁,她很怕(很好看),叫我先走。我一步步慢慢走上伸展台,全场报以无法形容的掌声,接着她也出来,我们慢慢走,司仪报告,这是中国台湾来的Echo Chen小姐。我站在台上微笑,点头,观众高叫鼓掌,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快乐,几乎流下泪来,短短的几分钟,赢得了全场人的心??我是个乡下女孩,从来没有上过电视,没有见过如此场面(一生还没有过),一件白布长衣打了一场胜仗。如果你们在场,一定是一群最感动的人,因为我只有你们才能讲,才能诉说我在外的大胜利,别人听了不过讥笑我们而已。有位中国先生(老先生,很神气,这种Club没有身价也进不来),他用中文对我说:“好孩子,我真想亲亲你,你是我们中国的钻石。”说完他流泪而去。但中国女学生有四个,一片死寂,坐在我对面(入场位子还是我去替她们要来的),一句恭喜的话都不说,板着脸,我很难过,她们没有想到国家。她们恨我出风头,我知道,另外一个女孩也知道,她先走了,我留下来跳舞。我跟很多很多人跳舞,我不管,我心里闷,我要放纵一下。更何况那么多人来请我跳舞是最大的对一个女孩子的赞美,我不能拒绝??Salinar对我说:“你不可能结婚,你无法安于平淡,我很替你骄傲,我太骄傲碰到你这样的中国女孩,来自台湾令人无法想像,Echo你的一生大概不会如意,谁来配你呢?谁了解你呢?你内心实在是又骄傲又悲伤的,是不是?”我流下泪来,我想如果今天Gerbert在贡,他看见我的美丽,看见我的微笑,看见记者这样捧我,他会高兴得不得了。很多人不了解我,以为我太出风头,但也有一小群人了解我,欣赏我,爱我,为什么我投合的人都是已婚的?这样的Salinar我们无所不谈,谈家,谈Gerbert,谈生活,谈赚钱,谈理想。但是又如何,又如何?我不愿再去想这些,快乐的日子,伤哀的日子,构成我的哀乐半生。我深深地感激你们,如果不是我全家人对我的爱,我会有今天吗?我虽一无成就,一无事业,但是上帝给了我全世界人的“心”。这样地爱护我,婚姻已经不是一件我惟一寻求的目的了,虽然全世界的人都在嫁娶,但我也许是个例外,苦的烦的来,快乐的刺激的温暖的也来。机会一过即不再来,我会抓住机会,以后可以改变,做一个家庭主妇,但我的心什么时候才甘甘心心地做一条没有游鱼的小河,静静地守着两岸不变的草木,过一生平淡的日子。我想那才是不容易的功课,我要改的地方还是很多很多。我内心太骄傲了,不好。”
一九七三年十一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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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文课很重,第一年级马上听写,回答问题,要偷懒是不可能了。德文还算容易。每天下午三点去,七点回来,做功课要三个小时。我现在不太跟人出去了,因为要自己的心没什么乱七八糟的杂念,我要努力安定下心来,不要再发神经病不甘心了。今天跟女孩子们谈谈,才知道找个丈夫是多么困难,都是好女孩,个个漂亮能干,除了一个在做店员之外,另外两个都有不错的职业(在此店员不算低)。但是一个三十岁了,另外都二十八九岁,如我,全没有结婚的对象,想想真是可怜,这个世界有人真心真意要娶一个女孩子,已是很不易的事,我却在不满足中,要好好反省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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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三年十一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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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跟一个英国朋友谈了很久,他努力鼓吹我,说我在马德里太埋没了,现在应该去英国,找大的通讯社做记者。他说没有看过一个比你再有外交能力而又能深谈的人,你为什么不去英国闯闯,不要发神经病再念书了,就用你这种破英文写文章,一定有人会用你。我是没有动心,但是欧洲我是可以有发展的。这一箱破衣服来也派了无数次用场,包裹到时我会更漂亮一些,现在还没有大衣。今天带了一个中国女孩小林,饭后和另外两个朋友一起去跳舞。跳舞时我也累得跳不动了。两点回来,怕吵了同房的女孩子,匆忙上床,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流鼻涕,又口渴,吵得她无法入睡,所以我干脆到来写信,两个人住很不方便,我又是夜猫子,白天要累,夜间失眠。天啊,我要休息,休息,但约会(不是男朋友,是再也推不掉的事情,如请我吃饭,如上几个礼拜就约好的男孩,到现在排不出时间来,还有学校同学,稿子要做的采访要照片),要说也说不清,比台北还忙,电话我搬来才两天,响个不停,其他女孩都烦死了,我真抱歉。但是夜夜失眠,眼眶都灰了,皱纹来了,我老得很快,太累了,但没有法子放下工作,念书,我也不愿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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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朋友来信说我出国是逃避。我在想,我在此地的忙是一辈子也没有如此忙过的,我很少和他们讲这些忙的生活。一个月一篇稿,再每星期上那么多堂课,再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我总想回来大睡特睡,没有别的奢望了。因为回家可以休息,但是家在千山万水之外啊。我像出鞘的剑,光芒太露,但并不管用,如果上帝给我健康,我可以闯出一个天下来,但人不能十全。我是一样也不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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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同住的一个女孩太爱清洁了,家中一尘不染,我住得真难过,她天天洗地,洗厨房,打扫客厅,我也只好努力保持清洁,我比较喜欢跟脏乱的人同住,自在些。我是很乱的,也不清洁,衣柜到现在还是堆着不去理它。现在泡人参吃。
一九七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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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跟此地西班牙“历史考古博物馆”的馆长在约会,他的馆在我住的附近,是马德里最高级的一条街,占地非常广,是过去皇宫之一,我们二个月以前认识,但是只打了数次电话,我以为他是老头子了,前个星期见面才知是二十七岁就做馆长的。他现在不忙了总来带我出去,我苦于没有衣服,我不是傻瓜天天叫衣服又不去买,而是此地实在太贵了,一条长裙三千块,一条裤子一千五百,我实在买不下手。此人温文儒雅,有教养,有学问,精明能干,是个念书人,长得也好,一看便是大家出身,说很好的德文。后天他要将我介绍给朋友们认识,他的朋友都是什么专家学者之类,我很高兴。但我同住的都不知道这星期我常常出去会的人是谁。我是诚意地在和他做朋友。我看出他是非常喜欢我,在办公室他是有礼的严肃的,上上下下都叫他“馆长先生”,但我教完英文了,他却站在门外冷风里等我接我。我十分喜欢跟他谈话,他去的地方都是私人俱乐部,不是跳舞厅之类。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念书人,但他很幽默,十分英国味。真是好运气,认识了这样一个朋友。这叫做“花开花谢无间断,春来春去不相干,惟有此花开不厌,一年常占四时春。”
碰见此人,居然觉得棋逢敌手,第一次想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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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我的父母,家人,朋友造就了我,我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日子。我那么丑,却无往不利。希望有一天能安定下来,也有一个好丈夫来爱护我。十月二十五日是德国清明节,我不能去,但寄了一点点钱给Gerbert的母亲,买花去他坟上。Gerbert教了我很多功课,我不再难过了,回忆是美丽的,但人要往前面看。幸福的东西可遇不可求,我希望现在幸福,将来也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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