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最后一天，我在早上七点左右到达公司前的咖啡厅。虽然没有快要截稿的活儿，但还是习惯性地一早就醒了。我打开从家里带来的金锦姬作家的小说集——《太过清醒的恋爱》。这本书我已经看过几次了，却还特地在离职这天带来，是因为小说里的人物跟我的情况有点类似。《太过清醒的恋爱》其中一篇，主角弼龙被降职调到的组就叫“设施管理组”。我看到他在组里面做的工作，跟我在公司做的工作几乎相同，莫名觉得好笑。我想，弼龙大学时期的爱人良熙都三十几岁了还不振作，依旧做着舞台剧之类的东西，艺术、梦想算什么啊……想着想着——天啊，这不就是我吗？好像监视器一样，把我的日常照出来似的。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件事让我莫名觉得好笑，怎能不产生共鸣呢？我连续看了三四个短篇，不知不觉就快到上班的时间了。

　　我像机器一样打开电脑，坐在位子上，意识到已经没有任何分配给我的工作了。我只是默默地坐着，却不禁在意起他人的眼光（我以前甚至不曾在意他人的眼光，直接做其他事），像在找什么东西似的打开办公桌抽屉。多亏这段时间很辛勤地把东西带走，里面的东西就剩下（藏在常用品仓库里的）一盒签字笔和连接USB的桌上迷你电风扇。那个恰巧是锦姬前辈在一个颁奖典礼上递给我的礼物。很神奇的是，当时那是我非常需要的物品，也多亏这个鲑鱼色的电风扇，我度过了两个凉爽的夏天。前辈的小说，为什么就如前辈一般亲切呢？不对，是前辈为什么像前辈的小说一样这么亲切呢？我是个亲切不起来的人，是不是不该写情感丰富的小说呢……我一边想着，一边将剩下的物品悄悄放进包里。现在该做什么呢？我正这么想时，刚好一个很熟的哥哥打了电话来。我如往常一样，把手机放进口袋，假装要去洗手间，然后打开办公室的门出来，跑到走廊的尽头。一定是有什么有趣的事发生了，这位哥哥总是会因为这个在早上突然打来电话。

　　我抓着未挂断的电话，抵达锅炉室前。我怕电话已经挂掉，赶紧拿起电话回复：

　　“你等我一下。”

　　我火速按下锅炉室的密码。这个地方在过去三年是我的秘密电话亭（？）。硕大的商用锅炉后面的大会议室里，有我偷偷拿过去的折叠式椅子。我把它打开坐下。大学同届的哥哥在四年级的第二学期成功拿到有名且高薪的公司的录取通知，即使对他当时的年纪来说，业务较为繁重，也经常需要加班，但仍然被所有同届祝贺。他虽然在进入公司三个月后就吵着说不想干了，但到第八年的现在还好好待着。哥哥说发生了好笑的事情，刚好适合我最近在写的散文，就这样开始滔滔不绝（作家经常遇到这样的事：有人觉得自己的生活跟小说没什么两样，然后单方面地向我吐露人生……但他们的故事一次也没有成为我的小说素材……）。

　　哥哥在公司最近的定期体检中被判定为中度肥胖，所以被半强制地加入了公司的减肥计划，听说会用各式各样的检查以及专业的分析来激励大家（我心里想，给很多钱的公司还提供这些东西啊）。这里最值得一提的，就是遗传基因检查了。

　　“听说我是容易变胖和复胖的体质，那是从一出生就由遗传因子决定的。”

　　虽然我想“有必要通过遗传因子检查去判别这个东西吗”，但还是很兴奋地附和着。就我这个门外汉的感觉而言，肥胖遗传因子检查乍听之下很像塔罗牌或算命之类的东西，但仔细了解后发现，还真的是有很多医学根据。高血压或高脂血症、体内脂肪水溶性、运动反应性、肌肉生成等，都会在出生时就被遗传因子记下。因此，拥有该遗传因子的人依照其生命周期，以概率来计算的话，可以知道他将来会有什么样的体重、体形。

　　哥哥的情况是，他并非天生就偏爱咸食和甜食（有不喜欢咸食和甜食的人吗？），而是血压对钠的反应度低、碳水化合物分解快；并非脂肪储存旺盛，而是运动反应性高。也就是说，就算吃多变胖，又运动减肥，也还是会为复胖现象而苦，一生注定像这样在减肥和复胖间反复。

　　我们一起笑出声，说完“是啊，我们就拼命吃、拼命运动，然后这样胖胖地过活吧”之后，挂掉了电话。

　　我把椅子折起来，想着要把它再拿回大会议室吗？又觉得“算了”，就放着了。我不禁想着，或许往后，某个只是想逃离办公室片刻的人可以有效地使用这把椅子。也或许，所有在职场的人都需要这么一个放着椅子的小房间吧。我关上了锅炉室的门。

　　我带着笑容回到办公室，果不其然，戴着老花镜的金班长问我“朴代理这个要怎么弄啊”，同时死死盯着屏幕。金班长持续以单词为单位狂问问题，而我的位子上则贴满急需回复的便条。我叹了口气想来处理工作时，组长突然把我叫过去。一靠近他的位子，他就问我毕业的大学和专业。我老实回答后，他又问我是保送还是考试、考试成绩多少、考试一般怎么考、托业分数多少……他像招生负责人一样问个不停，我当时还在纳闷“这个大叔是怎么回事啊”，后来才知道，他第一个儿子现在读高三，正在努力准备保送。他嘀咕道，真不知道那些文件该怎么写，我心里想“你不要指望我帮你”，于是回答：“组长，距离我进入大学已经过去十三年了。”组长这才点着头，恍然大悟地说：“是过去的事了，对吧？”我转头回位子去，组长却突然在我背后喊：

　　“朴代理，快回家吧。”

　　“嗯？”

　　“最后一天了，干吗还赖着？快点回去。”

　　“现在吗？没关系吗？”

　　“当然，快点回去吧。”

　　我努力压抑住嘴角扬起的微笑，背起背包，并向着办公室的大家鞠躬，大声说：

　　“这段时间很感谢大家。”

　　大家就好像跟我交情很好似的，一个个从座位上站起来祝福我，甚至连刚刚还紧抓我不放的金班长也拍拍我的肩膀，说会为我今后的人生加油。这是什么青少年连续剧的结尾吗？我为了掩饰激动的心情，努力放慢自己过快的脚步，走到人事组那里，用最冷静的心情归还员工证，然后带着座位上最后剩下的东西，走出办公室。我下定决心，绝不回头看。

　　搭电梯到一楼时，刚过中午十一点。烈日在我的头顶上，这个出乎意料的离职时间点，的确是太过正午(1)了。我本来还想晚上下班后跟在附近公司上班的朋友一起喝一杯再回家，然而突然多出这么多时间，还真不知道要做什么。我这才深切感觉到，从出生到现在，这几乎是第一次，我不属于任何地方。在只属于我自己的时间中，站在现在这条路上，感觉非常陌生。

　　虽然是个一如往常的工作日正午，但一切都不一样了。

　　结果我什么地方也没去，而是往家的方向前进，虽然包包一点也不重。

　　一回到家，我就先把西裤脱了。因为裤裆那里快要破洞了，我把裤子折好直接放进垃圾袋里，反正再也不会穿了。我把衬衫脱掉丢到一旁，再把桌上的迷你电风扇放到书桌上，将签字笔和便条纸之类的东西放进书桌的抽屉里，这时心情突然变得奇怪。梦想许久的这一天就这样到来，比起开心，我反而有种无法形容的空虚感。

　　我想是不是该点些什么来吃，但因为肚子也不是很饿，就先算了（做出这个选择对我来说并不容易）。

　　洗澡后躺在**，反而更心烦意乱。工作日这个时间待在家里，真的很难得呢。我静静躺着，不安感和各种负面情绪却开始向我袭来，思绪一直无法停下……虽然很想像我坐在办公室的桌子前一样放空思绪，但那是我最不擅长的。我想着，就睡一会儿午觉，之后起来去运动，吃顿像样的晚餐，简单地散个步。但我越是努力想要睡着，就越是无法入睡。如果继续这样躺着，等一下可能又要点个什么来吃，然后又会怀着罪恶感躺下，想着明天晚上一定要饿着肚子睡觉吧？

　　说不定我每天都是在斗争中活过来的，跟无法如我所愿的世界，以及那个围绕着我的环境和人，甚至我自己斗争着。

　　(1)《太过清醒的恋爱》原书名直译为“太过正午的恋爱”。（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