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市里这种会,很多人不是听你讲什么,这种会能讲出什么来,重要的都在私下讲了,就连常委会有时都是走走过场。
这种会是赏风景,看热闹,观气象,听风声。
很多人都说,那天那场会是个转折,至少对海州政坛是这样。
也有人说,那天的会是朱天运借何复彩狠狠搞了柳长锋一下。
柳长锋被搞得很不爽,甚至气急败坏。
那天柳长锋也不在办公室,陪老婆贾丽和曲宏生去见一个人。
贾丽这次回来,跟表弟曲宏生合着搞了一个项目:
中美合资海州生物科技园,就是在山上种柚树,提取植物精油,然后再用植物精油瘦身。据说这项目目前在美国很火,参与者众多,在美国已形成瘦身风潮。贾丽通过关系,目前已在海宁区拿到一大块地,她把湖边一座叫凤凰台的山拿下了一半,用来种植葡萄柚、佛手柑、香茅等,然后提取出精油,再配以普罗旺斯薰衣草,就能制成上好的雕塑提升精油。贾丽发给社会各界的宣传品称,这种精油具有促进血液循环、淋巴液流动,加强多余脂肪、水分分解代谢,帮助肌体排毒,平抚纹路,滋养收紧松弛的皮肤,有效增强皮肤的紧实度与弹性等神奇功效,重现窈窕身段、塑造完美身型。
贾丽对这项目兴趣很大,一回到海州就开始运作,目前她是该项目的负责人。曲宏生对此项目不感兴趣,不过贾丽回来,他就屁颠屁颠的,整天跟在她后面。
他们要见的人,人称强老板,以前在银行工作,后来不干了,在海州玩场子。海州有个奇特现象,就是企业融资个人贷款什么的,大家一般不到正规银行,手续烦琐不说,求人下话极不容易,直接找地下钱庄,也叫地下银行,就是强老板开的这种场子,简单痛快,虽说利息高,但正规银行吃请花销一应下来,也低不到哪里,而且融资规模有限。到强老板这里,想拿多少拿多少。当然,贾丽跟强老板的关系,远不止这些,强老板还兼着一档子营生,替人把钱转出去,你只要告诉他国外银行,多难办的手续他都能办妥,绝对保险,且隐蔽。
强老板是贾丽、曲宏生以及柳长锋单独联系的一条线,罗玉笑那边并不知情。当然,罗玉笑跟姓强的有没有联系,柳长锋自然也不知情。
柳长锋他们正说着事,电话响了,是政府秘书长打来的,告知他临时召集紧急会议。柳长锋问什么会,秘书长支支吾吾讲不清楚,只说通知得很突然,四大班子还有常委全参加。柳长锋以为是省纪委要开通报会,丢下贾丽就往会场赶。到了会场,朱天运、
何复彩还有市委组织部长李和森已经端坐在主席台上,人大主任朱天运兼着,第一副主任坐在主席台边上,另一边是政协主席。没看见有省里领导出席,柳长锋边往自己的桌牌前走边问:“什么急事,我刚到点上,工作还有一大堆呢。”没人回答他,朱天运冷着眉,何复彩看也没看他,台上有位常委兼副市长倒是想告诉他,一看朱何二人脸色,没敢吭声,把头扭一边去了。
柳长锋刚落座,朱天运就咳嗽一声,示意李和森开会。
李和森说:“临时召集这个会议,只有一件事,就是四大班子还有常委们现场查查岗,看谁在谁不在,最近好像人缺太多,下面先点名,到会的请吭个气。”
然后就有组织部副部长站出来清点人数,其实不用清点朱天运也清楚,现任六位副市长只来两位,四位不在,几位市长助理只到了一位。人大这边缺两位,政协缺最多,八个副主席只到两个。常委们缺两个,统战部部长和政法委书记,统战部部长外出,跟朱天运打过招呼;政法委书记说是到下面视察公安工作了。
清点完人,组织部副部长将名单呈给朱天运,朱天运说:“给何书记吧。”何复彩没接,扫了一眼说:“给柳市长看看,今天好像缺的最多的是政府领导。”
柳长锋相当不满地说:“没看错吧,缺最多的应该是政协。”
政协主席马上说:“政协最近调研的事多,领导们都在下面。”
“开会应该提前通知,搞突然袭击,下去的同志怎么赶回来?”
柳长锋不敢把火发在朱天运身上,只能冲组织部长这么说。
这话让李和森极不舒服,他这种干部,眼里是没有怕的,就算有,也不会是朱天运和柳长锋。他到海州工作,充其量就玩个互相抬举互相尊重,今天朱天运给他下马威,这会柳长锋又当这么多人面拿话冲他,一下就把他脾气惹上来了。毕竟年轻气盛,藏不住事,再说他也没藏的必要。
“下去干什么去了,至少有个说法吧?”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干工作。”柳长锋也对上了,眼角扫着朱天运,话头却对着李和森。
“干工作也得有干工作的章法啊,是不是政府这边的领导下去就不用打招呼,至少总得让我们知道一声吧?”李和森话软理硬,两人近乎要吵架。朱天运微闭着眼,装听不见,等柳长锋又对一句,他才冲李和森说:“行了,开会!”
李和森收回怒瞪住柳长锋的目光,他这是一举两得,一则震慑一下柳长锋,别把组织部长太不当菜,二来讨好朱天运。海州两位一把手间的龃龉,他看得太清楚了,以前他不偏向谁,是风向不明,现在他从北京高层听到一些内幕消息,感觉还是往朱天运这边贴一贴比较实际。他清清嗓子,说:“今天召集这个会,就是想在四大班子中先统一思想,统一步调,作风整治活动开展已有一个阶段,下面是动起来了,可上面呢,尤其我们班子内部呢,我看很成问题。
下面请何书记就此问题发表重要讲话。”
他刻意用了“重要”两个字。
何复彩这天是彻底放开了,当副书记以来,何复彩还从没在会上这么放开过。她拿过话筒,开门见山,对着今天不在场的领导就发起了猛批。批到后来,竟然冲柳长锋说:“一个人出问题,是个人的问题,一个班子出问题,怕就得从别处找原因。
朱书记和柳市长是我们的带头人,也是市委、
市政府两个班子的班长,最近班子纪律如此涣散,我想两位班长是不是也该承担点责任?当然,作为班子成员,我没有权力向哪位领导问责,我自己首先要承担责任,作风整治活动是市委、市政府做出的决定,我本人分管此项工作,工作出了问题,我先向全体同志检讨。
借此机会,我再重申几点……”于是她一、二、三、四、五,连着讲了五点,五点核心内容就一条,班子不能这样,对不打招呼擅离职守的,必须按纪律严肃处理。至于怎么处理,她不说,她把责任推给了各位班长,请四大班子拿出意见,上报组织部,然后再提交常委会讨论。
何复彩讲话的时候,朱天运始终坚持一个表情,极为严肃。
你根本看不出他是肯定何复彩还是反对何复彩,但能感觉出,这天的朱天运是彻底恼了。
朱天运没在会上多说什么,何复彩讲完后,李和森用目光征求他的意见,他只短促地说了一句:“该讲的都讲了,下去之后抓落实,散会!”
他不讲话不要紧,关键是没给柳长锋任何反驳或陈述的机会,这才把柳长锋逼到了尴尬处。市里这种会,很多人不是听你讲什么,这种会能讲出什么来,重要的都在私下讲了,就连常委会有时都是走走过场。
这种会是赏风景,看热闹,观气象,听风声。
人们看的就是朱天运和柳长锋怎么较劲儿,怎么过招,完了再去揣摩,风向会朝着谁这一边。显然,这次会议朱天运敲了柳长锋一闷棍,敲得他想骂娘,却又骂不出来。
会议之后,朱天运的手机就开始不断地响。
不过不是那种冒冒失失横冲直闯地叫,婉转得很,规矩得很。
先是蜂鸣一声,发条短信进来,承认一番错误,然后再跟过来一条,问朱书记忙不,能不能在电话里做检讨?
来的短信朱天运都看,而且脑子里很清晰地记下,谁第一个谁跟后。什么叫态度,这就叫!我都发火了,你还没态度,你没态度我就得有态度!看完一条也不回,让他们自己琢磨去。结果到下午五点,组织部李部长进来说,不在岗的领导全回来了,一个不落。
“全回来了?”朱天运有点不信,如此立竿见影,以前还没遇到过。
“是,政协有位副主席,叫蔡旗,确实是在医院,医生坚持不让来,他还是硬来了。”
“太不人性了吧,你马上去,亲自送他到医院。”
李部长刚要走,朱天运喊了声等等,亲热地拍了下李部长肩膀:“我跟你一道去。”
朱天运真就把这位副主席送回了医院,还一个劲埋怨:“您犯什么急啊,我们只是强调一下,怕这样下去,大家精力不集中,哪能针对您?这一来一去折腾的,身体出了问题我可担待不起。”说着又亲自打电话叫来院长,如此这般叮嘱一番,直把即将退职的副主席感动的,抓住他的手使劲握,半天后说:“我支持您,朱书记,海州就需要您这样的好领导啊,您一定要帮海州开创出一股新风来。”
“会的,我会努力,您安心养病吧,海州工作还离不开你们这些元老。”
一句元老叫的,蔡副主席差点老泪纵横。
从医院出来,李部长怪怪地盯住朱天运,心里感叹,这人不简单啊,哪里找好演员去,他就是!他进而又想,柳长锋离朱天运,还差得远哪。
柳长锋啥时把政协这帮爷当个人物?
朱天运这次还是没手软,会上缺席的除两位副市长的确是带队下去而免责外,其他几位,他一个不落地将名单报到了省委组织部。
虽然省委组织部只是点名批评了一下,但此举给这些人带来的后果,他们个人很清楚绝不是“批评”
两个字能涵盖的。
这些人在后悔之余,马上悟明白一个道理,再也不能往柳长锋这边靠了,怎么着也得让朱天运改变印象!
对何复彩,朱天运没再交代什么,他相信,何复彩一旦把弓拉开,就再也不可能收回,因为她已没收回的余地。接下来他要做的,便是逼着赵朴,把那口井挖下去。
消息很快传来,唐雪梅这边也开口了。
唐雪梅开口全是刘大状的功劳,这个刘大状,可算是把唐雪梅吃透了。
唐雪梅这种女人,一向清高自傲,加上又跟柳长锋有那样一层关系,就觉自己在海州是皇后,海州只是她的一个洗脚盆,她唐雪梅想放进哪只脚就放进哪只脚,放进还不算,还要有人舒舒服服侍候,胆敢把她唐雪梅的脚扭了伤了,就让他滚蛋!现在可好,有人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她收审。一开始她盛气凌人,只要找她谈话的,她就一句:“让柳市长来。”办案的毕竟都是海州官员,一听这话音哪个敢跟她较真劲?都是明里审她,暗里护她。
后来虽说赵朴想了个办法,将唐雪梅转移到外市,协请外市纪检部门介入。但海州是海东最大的市,柳长锋在海东的地位,市一级的领导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且不说柳长锋后面还有更硬的力量,单是柳长锋三个字,就足以让人们献出殷勤来。好,这下唐雪梅真成皇后了,虽说限制了自由,但这种被人双手捧着的限制她乐意享受。
而刘大状一接手此案,情势立马急转直下。“关那么远干什么,把她请回来。”刘大状亲点两位参加工作不久的纪检干部去“请”
唐雪梅,然后将她安排到海州东郊一家招待所。
这里早已戒备森严,就算赵朴亲自来,也不见得能进去。
这就是刘大状的能耐,一个敢豁出去的人。
“唐总,咱们在这里见面了,怎么样,号子饭好吃不?”
刘大状跟唐雪梅的第一次会面,就是以这样的开场白开始。
唐雪梅瞪了刘大状一会儿:“你是谁,是谁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
“你不认识我了?怎么搞的,他们没虐待你吧,没刑讯逼供吧?
我老刘啊,建委的,咱一个系统,以前还给你唐大老板敬过酒呢,忘了?”
“我记性不好。”唐雪梅厌恶地扭过头去。
她怎么能不认识这个刘大炮筒子呢,建委有名的刺儿头,粗人,极粗,看着都让人恶心。她只是好奇,怎么会让这么一个低级趣味的人跟她谈话?
“哈哈,我就说嘛,唐大老板怎么能不认识我呢,看来号子饭真是不好吃啊,吃几天就把记忆力吃出毛病来了。”
“你嘴巴干净点,什么号子饭,我唐雪梅无罪!”
“无罪?”刘大状表情怪怪地往前迈了两步,“你说无罪就无罪啊,老实交代或许你罪轻一点,要是一直顶着不说,你可就罪大了。”
“不想跟你说,叫你们负责人来!”唐雪梅想起身,可她屁股动不了,刘大状不知从哪专门给她找了把椅子,跟几个月小孩子坐的那种有点像,两条腿必须分开放进去,前面有个台,可以放东西,但这阵没东西。倒是有两个洞,可以把两条胳膊像铁箍子一样箍住。四肢这样一安排,你就想动也动不了啦,只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坐在那。
“放开我,你这是虐待!”唐雪梅哪受过这等侮辱,怒了,一双眼睛没半丝风情,尽是怒火。
“虐待,好,我老刘就好这一口,愣着干什么,给唐大老板来点热量。”
啪一下,唐雪梅头顶的灯亮了,此时正是海州气温最高的时候,上面再来两个大瓦数灯泡,那滋味,可想而知。
唐雪梅歇斯底里了,一个小小的刘大状,就敢对她这样。
光是这样倒也罢了,不,刘大状还有更绝的。同在一个系统,加上唐雪梅又是名女人,唐雪梅有什么嗜好,有什么反感,刘大状真是太了解。到了吃饭时间,他端来一盘猪头肉,油腻至极,看着都反胃,这对吃饭极为讲究的唐雪梅来说,没直接吐出来就已经很有抵抗力了。而刘大状却就着生葱、大蒜,倒一杯酒,有滋有味地吃着,一边吃还一边看一眼唐雪梅:“饿吧,知道你饿,但就是不能让你吃。”
“不饿!”唐雪梅傲气十足。
“厉害,不饿,好,好。”他喝了口小酒,就吧唧吧唧,嚼得十分响。唐雪梅已经很饿了,带上来到现在,滴水未进,能不饿?
一天能坚持,两天或许也能,第三天,唐雪梅崩溃了。
刘大状太恶毒了,想各种法子折磨她,不动手,就动嘴,啥听不到耳朵拣啥说,啥刺激就说啥。
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毕竟是有限的,到了这种时候,能撑过去的人实在太少,就看人家是不是对你来真的。
唐雪梅这次是栽到刘大状手里了。不过这女人也够狠,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想知道吗,怕说出来吓死你。”
刘大状呵呵笑了笑,道:“好,吓死我你就自由了,说吧,说了给你茶喝。”
听听,茶这么低的要求他都不满足,唐雪梅之前的日子可想而知,拿白开水解渴对她这种人来说也是一种变相的摧残。
“好,只要你敢记,我姓唐的就敢说。”
唐雪梅摆出一副说的架势来。刘大状示意一眼,几个人做好了做笔录的准备。
万万想不到,唐雪梅开口就咬住了朱天运,说曾给朱天运送过一件价值高达五百万的古董!
刘大状心里轰一声,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当天晚上,刘大状就到了朱天运家,一五一十将情况汇报了。
朱天运抓起电话打给赵朴,要赵朴立刻赶到办公室,同时通知纪委在家领导全部到场。
“走吧,到纪委去说。”打完电话他转向刘大状。
刘大状吓得面色全无,颤着声音说:“书记,这……”
“这什么这,上纪委,怎么调查的怎么说!”
半小时后,人员到齐,朱天运说:“把大家召集来,是大状这边有了新的突破,我想还是开个会好,免得日后大家犯难。”然后转向刘大状,“说吧,把情况向各位通报一下。”
刘大状差点背过气去,这事能说吗,怎么说?
可朱天运那双眼睛太厉害了,简直要吃人。
秘书长唐国枢也来了,安慰似的说:“没关系,案件调查当中,什么可能性都有,讲出来大家分析分析也好。”
刘大状又怀疑地看看众人,这些人里面他官最小,自然得服从,于是他一咬牙讲了。讲到要紧处,尤其说到古董还有五百万这个价码,声音禁不住就发抖,像是从嗓子里一个音一个音硬挤出来。
全场静住了,不只是赵朴,几乎所有人,包括秘书长唐国枢,也吓得喘不过气来。唐国枢狠狠地瞪住刘大状,心里骂:“这人疯了,完全疯了!”
“大家说说吧,谈谈看法。”朱天运倒是平静,好像这事跟他一点没有关系。
赵朴结巴半天说:“信口雌黄,纯粹乱咬人!”
唐国枢也说:“这种话完全不可信,我们得保持清醒嘛。”说完,目光停到了朱天运脸上。
“不!”朱天运打断唐国枢,非常严肃地说,“
既然案件进入调查程序,一切都要按办案程序来,下去之后,纪委再加大力量,补充一些人员进去。
对刚才大状同志反映的情况,我在这里表个态,但凡牵扯到我本人的,马上由纪委向省委报告,如实报,不得隐瞒一个字。谁隐瞒将来谁负责,听明白没?”
赵朴慢吞吞地说:“明白了,按书记指示办。”
“但是,案件调查不能受影响,既然人家开了口,就要让人家把藏在肚子里的话全部说出来,有什么秘密,有什么隐私,都可以说嘛。我们要的就是人家如实相告。”
最后他又强调,“这案子继续由大状同志负责,请大状同志不要有心理负担,就算我朱天运牵连进去,该查的还是要坚持查下去,这是原则!”
刘大状早已是满头大汗,朱天运讲的他一字未听进去,心里不禁暗想:邪门了,这世界真是邪门了!
2要说官场上这种摇摆是大忌,赵朴拼到今天这个位置,这道理他还是懂的。问题是斗争有时候风起云涌,实在让人判断不出方向。尤其眼下这种胶着的时候,更是不敢把胜负果决地押在哪一方上。
纪委很快将情况汇报给省纪委,于洋听了也是一身冷汗,他带着赵朴,直接找铭森书记汇报。铭森书记听完,沉吟良久,然后缓缓松开捏着的拳头,问赵朴:“天运同志知道这件事吗?”
赵朴点头道:“办案人员汇报的时候,天运同志在场,是他主张立即向上汇报的。”
“是这样啊。”赵铭森心里重重叹一声,但没敢让这声音发出来。又思忖一会,他道:“这样吧,这事有点复杂,毕竟牵扯到省里高层干部,我看还是要慎重。
我的意见是省纪委派人下去,一方面把好关,另一方面也为海州的同志壮壮胆,不要把海州的同志吓住,老于你看怎么样?”
于洋本来想说,这事请示中央后再作决断,赵铭森这样一说,于洋就不好再拐弯,只能硬着头皮道:“好吧,书记指示了,就按书记意见办。”心里却暗暗替朱天运担忧。
这个层面上的领导,谁也不敢保证哪一个人有事,哪一个人没事。乱想了一会,于洋定下神来,揣摩赵铭森的话。甭看他们之间啥都可以讲,但讲话方式不一样,含义也不一样。有些话是明着讲,大家都理直气壮,因为这些话本身不藏玄机,讲到哪也对。有些话则不,要横着讲,或者倒着讲,总之,机关重重,玄机四设,怎么领会就全看你功夫了。
“另外,海州这几起案子要跟骆建新案联系起来,不能把它孤立,这方面老于你们做得不够啊,总是水来挡水,火来防火,这样下去劳财又伤命,我们要讲效率。骆建新案,是不是效率太低了?”赵铭森忽然又把话题拉到骆建新案上,于洋不得不检讨一番,这段日子他也急啊,中央催得紧,群众逼得急,他这个纪委书记,日子极不好过。
又扯几句,赵铭森的电话响了,于洋给赵朴递个眼色,一前一后走了出来。赵铭森秘书从对门走出来,快步来到于洋跟前:“于书记急着要回去吗?”
于洋回身,问了声好,知道他有话要说。
秘书扫了眼赵朴,笑着说:“我们到接待室去,就几句话。”
于洋心里闪着悬念,赵铭森的秘书轻易不跟其他领导打招呼的,见面总是微笑,今天这是怎么了?等进了接待室,秘书要沏茶,于洋拦住说:“讲吧大秘书,最好给我指点一下迷津。”
“哪敢,就一件小事,昨天我跟政府那边几位秘书吃饭,秘书嘛,私下也有一些热闹的。”
“应该应该,大家都有圈子,得理解是不是,大秘书?”
“书记这样想,我就轻松了,不过昨天我无意中听到一件事,不知对于书记有没有帮助?”
“什么事?”
“听说谢觉萍在大上海月湖山庄有一套别墅,价值好几千万呢,有人还在这个山庄看到过她。”
“月湖山庄?”于洋心里陡地一紧,脸色也变了,这个山庄他当然知道,大上海最贵的别墅区,一平方米好几十万。当初查两千亩土地大案,他就有一些耳闻,说省里好几位领导,都在这山庄有房,只是一直没有可靠证据,此事便不了了之。
这时候大秘书提起这事,是何用意?于洋还在怔想,那边赵铭森已经打电话叫秘书了,秘书说了句不好意思,快步走了。于洋跟赵朴对视一眼,低头出了接待室。
上车的一瞬,赵朴突然停住脚步问于洋:“刚才大秘书那话?”
于洋反问一句:“赵书记认为呢?”
“应该不是秘书们私下讲的。”赵朴心直口快地说。
“你是说?”于洋有点兴奋,感觉赵朴跟自己想到一块了。
“我啥也没说。”赵朴忽然变了话头,说完又意识到面前是于洋——省委常委,忙辩解道,“我是说大秘书这消息应该引起重视,您说呢于书记?”
于洋呵呵一笑,感觉赵朴这人也是心机深重,便说一声先走了,然后上了车。赵朴愣在那,好久回不过味,他真是越来越差劲啊,差劲到话都不会说了。
赵铭森秘书那番话,还是在赵朴和于洋心里留下了东西,他们各自回到办公室,死命地琢磨。尤其赵朴。
赵朴最近是有些问题,不久前他接到过一个电话,是那个电话让他对自己已经迈开的步子犯了难。
这事他跟谁也没说,那电话是北京打来的。随后,就有人出面约他,在海州一家酒店跟罗玉笑副省长吃了饭。
那顿饭吃得了无生趣,是他迄今为止吃得最尴尬最难受的一顿饭。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吃完了。前前后后差不多两小时,罗玉笑只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赵书记现在干得有声有色。
第二句是海州就是海州,一个出人才的地方。
第三句就颇有些让人玩味了,罗玉笑说:“
今天应该给赵书记敬杯酒的,可惜我最近胃不好,肝也不好,中了毒,正在设法排毒呢。就先欠着吧,等将来元气恢复了,再好好敬赵书记一杯。”赵朴哪还坐得住,慌忙起身,检讨似的跟罗玉笑说:“省长千万别这么讲,这么讲我就无地自容了。省长身体不好,一定要保重啊。”说完,通红着脸站在那。罗玉笑并不看他,把玩着手中酒杯,最后竟用力将酒杯“啪”一声捏碎了。
赵朴那天惊出一身汗来,感觉罗玉笑捏碎的不是酒杯,而是他。
那顿饭让赵朴心里多了重后怕,也多了另一种幻想。
要说官场上这种摇摆是大忌,赵朴拼到今天这个位置,这道理他还是懂的。问题是斗争有时候风起云涌,实在让人判断不出方向。尤其眼下这种胶着的时候,更是不敢把胜负果决地押在哪一方上。
赵朴并不是对罗玉笑报什么奢望,不可能的,罗玉笑的为人他心里清楚得很。罗玉笑从来就没拿他当自己人,连跑腿提鞋这样的角色都不给他。那条线上人密密麻麻,挤得跟公交车一样,赵朴很难再插一只脚进去。正因如此,他才多了份畏惧,扳倒一个人容易,扳倒一股力量,难,太难了。而这力量还会反扑,还会疯狂清洗场子。
赵朴一直幻想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赢得赵铭森朱天运这边的信任,又不至于让罗玉笑那边太把自己当敌人。不,不是敌人,是打手。打手两个字,就是北京那位神秘人物在电话里送给他的。他说:“赵老弟啊,我知道你在海州不容易,也一心想往前挤,吃你们这碗饭,哪个不这样想,都是提着刀子斧头砍树,砍了挡路的树,你才能成风景。可你想过没,要是砍不尽呢,或者根本就砍不翻呢?”那边突然不说话了,留出一大段空白,让赵朴回味。赵朴连着倒吸几口冷气。
自从开始查骆建新案,赵朴老是接到这种神秘电话,对方根本不告诉他是谁,来自何处,哪条船上的,是船夫还是拉纤的。但说话口味都很重。此人同样如此,好在他是用北京那边的座机打过来,可能有意让赵朴知道他来自北京。赵朴瞎琢磨了好一会,感觉应该问点什么,对方突然又开口了:“海东不姓赵,也不会姓朱,至于姓什么,赵老弟还是自己猜吧。另外,有人托我转告赵老弟一句话,纪委书记这位子,不是做打手的,替人做打手,轻了。”
轻了!赵朴第一次在电话里被人这么训。
赵朴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对。有些位子,说穿了就是打手,不过动用的不是武力,而是权力!但是不做打手又做什么,难道他也能像朱天运赵铭森那样只动动嘴?不,他现在的层次,只能动手,或者手嘴并用。
跟赵朴截然相反,于洋这边丝毫没有犹豫。于洋就是于洋,从接待室出来,他就料定局势有了新变化。第一,铭森书记对骆建新案有了新要求,肯定对现在的工作不满。
第二,大秘书在借别人的口给他传递信息,传递信息啊!
于洋狠狠拍了一下大腿,脑子里就紧着运转了。
他将这个似乎无关紧要的小道消息跟目前要办的几件案子联系起来,脑子里突然冒出一条线。于洋大喜,在为自己判断力激动的同时,连着深抽几口冷气。
如果真是那样,海东可有好戏看了。
当天下午,于洋紧急召见反贪部门和省公安厅重大案件领导小组成员,开了两小时零二十二分钟的会。会上于洋严厉要求,周密布置,他的语气还有态度让与会者连着冒冷汗。会议之后,于洋匆匆赶往机场,他要专程向中纪委汇报海州市委书记朱天运涉嫌受贿一案。
车子刚驶出海州,上了通向机场的高速,他的手机响了,于洋接起,是书记赵铭森打来的。赵铭森问于洋在哪,于洋如实回答。赵铭森呵呵笑着说:“真是雷厉风行啊,不错嘛。”于洋正想客气几句,赵铭森忽然说,“马上掉头回来,你现在哪也不能去,老老实实坚守岗位。”
于洋没去成,反而赵铭森两天后去了北京。公开说法是,找几个大部汇报海东经济发展中存在的问题和遭遇的瓶颈,要钱。有省委书记亲自跑部里要钱的吗,没有。于洋这才清楚,向高层汇报,还轮不上他。
朱天运涉案一事引起高层高度重视,不日,中纪委派来调查组,全力协助海东查证此事。消息不胫而走,海东旋即陷入新的旋涡。
赵铭森回来的时候脸是绿的谁都看出来了,他先一天回来,他的神情还有语态让别人感觉他的心情十分沉重,像是在北京碰了钉子。这个信息让不少人心里不安,包括于洋。不过也让一些人幸灾乐祸。于洋就听说,赵铭森回来的那个晚上,罗玉笑喝大了,最近海东来了新加坡一个财团,这个财团马上要在海东投资一系列项目,其中就有嚷了多年的高铁。让外国财团参与到高铁建设中,海东还是首开先河,为此创举,郭仲旭还有罗玉笑得到过铁道部的高度赞赏,部长还说要为他们请功呢。
调查组到海东后,赵铭森并没出面接见,只让秘书长田中信通知纪委,让纪委全力配合,需要调动什么资源,在会上提出来,大家研究。于洋不明就里,暗自揣摩是不是赵铭森真在北京碰了钉子,或者有人先他一步去了北京。紧跟着就替朱天运担忧起来,莫非朱天运真的要出问题?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暗中跟朱天运通通气时,一个电话到了,很严厉地要求他,无条件地配合中纪委调查组,尽快把朱天运涉案一事查实、查确凿,不得留半点疑惑。
打电话的是中纪委负责海东这一片的副书记,于洋对着电话认真说了句:“是,坚决按首长要求办。”
接完这个电话,于洋发现自己的手是冰凉的,心也跟着往冰凉处去。正在思索间,办公室的门被敲开了,秘书带着中纪委三位同志走了进来。
三位同志脸上清一色严肃的表情,他们这次下来,坚持三“不”
原则:不让海东接待,不跟海东任何领导私下联系,甚至不让海东派车。查案办事一律自己包车。
三位同志跟他简单沟通了一下,其中负责的一位叫林安平,他说:“于书记,我们开始工作吧?”于洋望着林组长的脸,略显为难地思考了一会儿,点头道:“好吧,既然上级有明确要求,我也就不坚持了,我听上级的。”
随后,三位同志就带着省纪委临时抽调去配合工作的几位同志,去了海州。出乎所有人预料,于洋居然将肖庆和抽调出来帮调查组办案,还让他兼任海东这边的联络小组组长。
另一个人事安排也让人难以琢磨,于洋把反贪局的叶眉也抽来了,叶眉坚决不去,声称自己跟朱天运有关系,应该回避。于洋佯装不知地问:“你跟他有什么关系?”叶眉结结巴巴道:“
我老公在朱书记身边担任秘书,这层关系重要吧?”
于洋冷下脸问:“法律上哪条规定,领导秘书的妻子不能参与办案?”一句话问得叶眉结舌。
沉默了半天,叶眉又说:“于书记,您还是换个人吧,我真是胜任不了这份工作。”
“如果真胜任不了,你可以写辞职报告回家!”于洋丢下这句,再也不理叶眉,忙自己的事去了。叶眉心里万分紧张,偷偷溜到卫生间,给孙晓伟打电话:“怎么办呀老公,他们让我加入调查组,你说这事我能做吗?我快疯了。”
孙晓伟说:“这事太突然了,你镇定点,领导这样安排肯定有他的道理,咱办事的,只管闷头干工作就行。”叶眉又问:“
我怎么觉得他们齐了心要往朱书记身上栽赃啊。”
孙晓伟这次没同情妻子,厉声道:“你是高检干部,说话做事一定要有原则啊,挂了电话吧,不能多说,记住,现在是考验你我的时候,一定要谨慎啊。”叶眉还想再说些什么,电话那边一片嘈杂,好像有人在问孙晓伟什么事,叶眉赶忙将电话挂断了。她在卫生间足足闷了半小时,才打起精神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