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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煤永老师的烦恼2

黑暗地母的礼物(下) 残雪 12398 2024-10-16 21:14

  

  煤永老师盼望洪鸣老师找到出路,因为只有这样,一切关系才会明确起来。他不希望农和洪鸣老师的关系变成云伯和沙门女士的关系,他认为农同沙门和云伯完全不同,那种关系并不适合于她。现在农同那边的不明确的关系虽然有魅力,但农过于心神不定,有时会陷于低潮。如果农同一个人搞精神恋爱的话,她是不可能稳定的,她太执着,事业和情绪也结合得太紧密。煤永老师超然地想着这些问题,但他又并不能完全超然,毕竟眼前的女人同他每天都有亲密的接触。想着想着,他的思路又转到学生身上去了。他决心将自己生活中的这些体验写成教案,传达给学生们,让他们从小就学会熟悉周围事物,在事物中去确定自己的位置。如果在他自己年轻的岁月里就有人教给他这方面的知识的话,他一定成了一个比现在更好、对这世界更有益的人。

  “永,我怎么老觉得你看得透我的心思?”

  “不,你错了,我看不透。”他这样回答似乎是为了让她放松,但他知道不是。

  “有时我居然想要你来帮我在一些微妙的事情上出主意。哈,还是免了吧。我俩各有自己的问题,都需要自己去独立解决。你瞧,读文学书使我变聪明了一点。”

  “你本来就很聪明,只是有些方面没有得到开发罢了。”

  煤永老师想起他下午经过操场时看见丹织在和那男孩练球,她那训练有素的体态非常优美,他又一次差点看呆了。现在他坐在家里回忆起这事,觉得自己太不可思议了。农的体态是成熟女人的优美,可是张丹织给煤永老师带来的震动更大,那是他不太熟悉的、谜一般的震动。就是在那一瞬间,他觉察到了自己在古平老师面前的虚伪。他,虚伪?他为什么会虚伪?这种自我意识使得他本来已经平静下来的情绪又开始骚乱了。农离开家后,他整个下午都有点忐忑不安,走廊里一出现响动他就差点跳了起来,不知是害怕呢还是渴望。后来他沉浸于教案工作中去了。但工作一完毕,他马上又变得神经质起来。

  他晚饭也不在家里吃,下楼出去散步。

  谢密密家里亮着灯,只有那父亲和女儿在屋前的坪里忙碌着。煤永老师止住了脚步又往回走。后来他进了小饭馆。

  “要不要来点酒?”老板问道。

  “不。”他坚决地说。

  他惬意地吃着家常的笋子炒腊肉,但仍然有点心神恍惚。

  “今年的笋子很好,雨水适宜。”老板对他说。

  “啊!”

  老板的话让煤永老师吃了一惊,他想象着那些竹笋从落叶下面钻出来的景象。他不知为什么有点肉麻,他想,自己也许是变态了。

  “古平老师找到您了吗?”老板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

  “古平老师找我吗?”煤永老师反问道。

  “是啊。他到处找您呢。”

  煤永老师吃完就去古平老师家。

  古平老师的妻子蓉探望女儿去了。他坐在房里没有开灯。

  “注意别撞到茶几上了,绕到我这边来。”

  煤永老师同他并排坐在沙发上。煤永老师问他坐在这黑地里想什么。

  “思考教学上的事啊。坐在黑地里思路特别清晰。我现在定下的所有的计划都连接着未来,这就更需要我发挥想象力了。蓉在这方面比我强,我比较适合干实事,要是没有蓉,我们的学校还能办到今天吗?她教会了我如何去想象,那完全不是空想,就像,就像从前的农民种水稻,每一蔸秧插下去都牵动着自己的神经。不光动脑也动手。这种活动对于我来说比较陌生,它属于蓉的天赋。”

  “我真羡慕你们啊,古平。为什么我的生活会一团糟?”

  古平老师爽朗地笑了起来,然后说:

  “并不是那么一团糟嘛。只是因为你比我复杂,所以你的个人生活中面临的问题就肯定比我多。我和蓉常常议论你,我们说,谁会不爱煤永老师?煤永老师被女人抢着爱是理所当然的。你请喝茶吧,这是刚买的龙井茶。”

  “谢谢。可是啊,你别取笑我了,我真的很惶惑,差点要影响工作了。”

  门外的竹林里有什么东西弄出很大的响声,煤永老师很紧张地倾听着,但他发觉古平老师岿然不动。

  “外面好像是一个人?”煤永老师问。

  “没有人。是风。煤永,我发觉你已经不适合一个人独居了。瞧你多么紧张!”

  “你这样想?可我觉得自己还可以应付独居的生活。”

  “那是因为你没有尝试。我们毕竟正在往老年走。”

  “晚饭前你找我有什么事?”煤永老师想起这个问题。

  “没事。只不过感到你会想同我聊一聊。”

  “我在你这里坐了一会儿,感觉好多了。近来你太忙,我的事也多,各忙各的。想想年轻时的那会儿,我们几天就聚一次。好人有好报,你的问题解决得真好。”

  “你也会解决的,只要多一点耐心。你和农都是最好的人。不过嘛,好人未必就适合做永久伴侣。”

  “你真冷静,古平。我觉得你就像我的老师,好多事情你都是比我先看出来。我呢,一直蒙在鼓里。”煤永老师由衷地说。

  他不放心,站起来走到门外,观察那黑黝黝的竹林。他仿佛看见一只巨熊朝他扑来,他后退了好几步,坐到地上去了。

  “怎么了,煤永?”古平问。

  “你这里有野物。”他喘着气说。

  “不可能吧。我觉得是你自己在同你自己打架。说实话,农长得真美。”

  “我觉得她应该有更好的选择。”

  “你也一样。你就要走了吗?多么美的夜晚!只有在我这里,你才会遇见黑熊,因为你敞开了心扉!”

  煤永老师走出了好远还在不住地回头,因为他担心还有野物追上来。但是却没有了。他遇见了十四岁的小姑娘黄梅,黄梅问他:

  “我可以爱古平老师吗?我是说爱,不是纠缠。”

  月光下,他看见她眼里有黑色的火焰。他想了想,说:

  “当然可以,你是一位迷人的小姑娘。你知道自己迷人吗?”

  “谢谢煤老师!煤老师真伟大!”

  她像山羊一样跳着跑掉了。

  一阵风刮来,有灰尘眯了他的眼,他的眼里流出了眼泪。是感激的眼泪,此刻他感到生活待他不薄。农在城里的校部休息,此刻她在干什么?他加快了脚步,他要回家给她打电话。

  “我在教学生煮一种草药,很香的。”她满怀喜悦地说。

  “啊,你也爱上了草药!是包治百病的那种吗?”

  “是啊。你来看看吗?”

  “过几天我再过去吧。”他说完后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牵挂她。

  校长尽管很忙,还是关注着煤永老师。他在那条小路上将煤永老师叫住了,他邀他一道去坟山走一走,他心里认为坟山的氛围对煤永老师会有好处。

  “茴依还是我让韦老师介绍给你的呢,你不知道吧?”

  煤永老师“啊”了一声,并没脸红。因为在校长面前用不着脸红。

  “她是我侄女。”校长又补充说。

  “我的周围总有人在保护我,这都是由于您的人格魅力。”

  校长显出吃惊的样子,似乎要反驳煤永老师,但终于什么也没说。

  他们在石凳上坐了下来,看着那些沉默不语的坟,各想各的心事,都很惬意。自从乐明死后,煤永老师对于坟墓就有了一种亲切感。平时爬山见到那些野坟,他也会坐下来待一会,就好像在同墓主聊天一样。现在被这些墓包围着,煤永老师觉得特别有种宁静感——他认为死人都是安静的。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坐了一段时间,校长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你的事真有那么复杂吗?也许只不过是黎明前的黑暗呢?”

  “啊,谢谢您!并不复杂,但我没法说明。我的生活并不黑暗,最近我常常觉得自己是幸运儿,可见只是看法问题。校长,您有这种感觉吗?”

  “当然有!好极了,煤永!我们回去吧,你看那只鹰,它也要飞回去了。当你回到家里时,也许有一件好事在等着你呢。”

  他回到家里时,果然有一件好事在等着他:云医到他家里来了。

  小蔓和云医在厨房里忙碌着,煤永老师发现他俩配合得非常好,就好像他们一直是老搭档似的。煤永老师既诧异又感动,他马上退出来坐到客厅里去了。

  云医话不多,问一句答一句。但他的食欲非常好,脸膛红红的,与先前比起来像是两个人了一样。煤永老师暗暗为小蔓感到欣喜。现在他想通了,他不再希望小蔓急着结婚,他只希望女儿快乐,希望她事业上不断展开。他有一种预感,这就是这个男孩会是小蔓的福星——她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他俩走了以后,煤永老师收拾完屋子就坐下来备课。他很快就顺利地将工作做完了。最近他总是这样,他为自己的创造力感到自豪。虽然同农的关系前景暗淡,煤永老师却认为这种关系进入了一个新阶段,这就是从妻子的角度去设想她的前途,暗暗地为她考虑种种问题,机警地帮她出主意。为什么不呢?她是他的亲人,他应该这样做。又因为他从前做得太不够了,他现在要加紧学习。这是他补偿妻子的唯一的机会了。想到这里,他又坚定了要将自己的这些体验写进教案的决心。学生们将来踏入社会后应该比他做得好,他这个老师才没有白当。

  他走到窗口,看见外面黑黑的。丹织不再摆弄她的提灯了,她真的在沉默中等待吗?她怎么会这么固执的?能够欣赏到连小火的美的女孩子,该是什么样的非同凡响的女孩子啊!煤永老师离开窗户,阻止自己继续往下想。他对自己说,通往丹织的那条路是一条死路。虽然他同她在一块时有过昙花一现的瞬间,但那种幻想不应该继续下去。那么茴依呢?想起茴依,煤永老师就对小蔓充满了感激。他甚至觉得自己不配有这么了不起的女儿。他不再爱茴依,大概是因为他已不是从前的那个他了,到底哪些地方改变了,他也说不上来。幸亏小蔓填补了茴依心中的空白,这阴错阳差的生活才展现出它美好的一面来。当年是美丽的茴依救了他和小蔓,现在是小蔓回报茴依的时候了。煤永老师设想着茴依的晚景,心中感到深深的慰藉。校长说得不对,这不是黎明前的黑暗,这就是生活之光。茴依的爱,小蔓的爱,农的爱,丹织的爱,哪一种又不是动人心弦的爱?他,一个普通人,今生经历了这么多,难道还不知足吗?

  “爹爹,您没事吧?”小蔓来电话了。

  “我好得很嘛,怎么会有事?”

  “我担心您看到我太幸福了,会伤感起来……”

  “我家小蔓真懂事!你放心,爹爹的情绪很好。我正在想,我这个粗人,怎么会生下一个这么懂事的女儿。我真有福气。”

  “爹爹别夸我了,我会要升上半天云里了。”

  在这个静静的夜晚,煤永老师很快进入了惬意的睡乡。

  时间又过了两个月,煤永老师觉察到农的情绪在这段时间里并不稳定。虽然整体上来说她还是比较乐观的,但她的确是有心事。然而她的教学工作和设计工作都很顺利,她在事业上迎来了自己少有的满意时期。煤永老师想,这就是读书会的神奇的力量啊。读书会给予每个人以精神上的支撑。

  有一天,农对他说:

  “我看见洪鸣老师的爱人了,她真是少有的美女!我觉得她又朴素,又实际,还很能干,对书籍也有莫大的兴趣。可是这样一位女郎,为什么不愿搬回洪鸣老师家来住?她现在病已经完全好了,看上去非常健康啊。从态度上看,她好像感到自己很对不起洪鸣老师……难道洪鸣老师有令她不能容忍的地方?”

  “不可能。洪鸣老师是我见过的最有教养的谦谦君子。”煤永老师马上说。

  “那她为什么要分开?洪鸣老师多可怜。”

  “这种事应该是很复杂的。我最近学聪明了,凡事不急于判断。”

  “这样一位女郎,不要说洪鸣老师,连我都会爱上她。可是这两个人弄得双方都痛苦寂寞。唉。”农陷入沉思。

  煤永老师想,当初他和农不也是双方都痛苦寂寞吗?后来他们之间的隔阂也并没有打消,只不过是农让了步。看来洪鸣老师和鸦之间存在着不可解决的矛盾。不过他们双方也许正在寻找解决的办法?这种事只能等待。但愿不要像他和茴依之间一样,等上三十年,将爱完全消磨光了。

  “你为什么苦笑?”农又问他。

  “我想起了鸦的样子。这么绝顶聪明的女郎不会让问题解决不了的。”

  “我也同你一样的想法。”农的脸上焕发出光彩,“我真想成为鸦的好朋友啊,但也许不可能?”

  “说不定哪一天就可能了。”

  “嗯,你说得对。顺其自然是最好的。”

  农对煤永老师说的是心里话又不完全是心里话。她的心底有一个阴暗朦胧的角落,出于本能她很少去触动那个角落。她并不是害怕,只是不愿将幻想看得太重要而去过一种不安定的生活罢了。她认为自己还是很重现实的。那么现实是什么呢?现实就是她仍然爱煤永老师(尽管对他极为不满),但是她也有一点点爱上了洪鸣老师。不过这两种爱是有区别的,对洪鸣老师的爱属于读书会成员之间的爱,用不着同实际生活联系,有点天马行空的意味。但这种虚幻美妙的感情给人以生活的动力。并且,最重要的是,她对洪鸣老师的那份情意也不能像一般友谊一样完全公开。如能完全公开的话,就少了很多兴奋了。煤永老师应该是可以猜到她的心思的,不过她并不忌讳在他面前谈起洪鸣老师,因为并没有什么秘密嘛。入睡前她问过自己:我有秘密吗?没有。当然没有,因为洪鸣老师还有鸦呢,那么迷人的鸦!洪鸣老师多么爱她!这从他的眼神中就能看出。那么他对她又是什么眼神?那里头不是也有爱吗?天平不会突然倾斜吗?农不愿深入地思考这种问题。从前她认为没人爱自己,现在有两人爱自己,这还不够?不过她还是对煤永老师不满,因为他没有全心全意地爱她,他一直有保留,这一点她是不会弄错的。当然洪鸣老师更不会对她全心全意——他身边有鸦!世上有没有全心全意的爱?爱到地老天荒的那种?但地老天荒就真的那么好吗?

  煤永老师知道农并没有睡着,他想,这就叫同床异梦啊。农比他容易入睡,一般在农还没有睡着时,他也就睡不着。但他也不愿在黑地里同她说话,他认为农有权利享受她自己的秘密的快乐。他在黑暗中看见了两人的道路在前方分岔的景象。回忆自己同她八年多的共同生活,煤永老师感到这场爱情的马拉松对他来说的确有点吃力了。是因为他正在渐渐老去,还是因为他的爱的能力不够?煤永老师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比如他就从来不能像洪鸣老师那样**奔放,他甚至也不能像校长那样敢于冲动。当然,他也做不到像古平老师那样从一而终——这从他对茴依的爱就可以得出结论。他是一个心神不定的又有点窝囊的半老男人。想到这里他又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甚至做了一个鬼脸。

  “你在笑我吗?”农在黑暗中发问。

  “多么奇怪,难道你生了一双猫眼?我在笑我自己呢。”

  “啊,我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可不可以将园林建在海湾边上,让海水同我的园林贯通?我的园林所向往的不就是这个吗?”

  “这真是个天才的创意!农,我真佩服你!”煤永老师激动地说。

  农咯咯地笑了两声,翻了个身,又睡去了。煤永老师不再分析自己的个性了,他为农的这种振奋感到高兴。他想,至少她目前是充满了活力的。他就在这种欣慰感中入梦了。梦里有一架秋千,煤永老师像小时候一样用力**,但无论他怎么努力,也达不到理想中的高度。不过有个声音在旁边安慰他说:“这样也不错,这不是很好的吗?对了,很好啊……”

  第二天早上煤永老师一睁开眼脑子里就出现这个念头,这就是他和农都在等待鸦采取行动。也许会有行动,也许什么行动都没有。那他们这种等待有没有意义?不知道。能够知道的就是他俩并没有陷入颓废。农并不是容易颓废的人,这正是煤永老师最喜欢她的地方。她对自己的生活要求很高,但她也一直竭尽全力地生活。

  消息是星期天来的。农去了读书会,但她比往常早回来了。她对煤永老师说鸦另有所爱,洪鸣老师痛不欲生,说自己“总算被她杀死了”,好像是鸦自己打电话告诉洪鸣老师的。洪鸣老师两眼发直,农觉得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必须马上离开他。幸亏有沙门女士在,沙门女士就邀洪鸣老师去外面散步,他俩一同离开了。

  煤永老师观察到农虽然有点泄气的样子,但还是很亢奋。那么,农到底是将要同洪鸣老师分手了呢,还是迎来了接受他的机会?他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洪鸣老师将从创伤中恢复,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现在他身边有农这样了不起的女子,他怎么会看不见?他会消沉一个时期,但终究,生命的曲线会再次上升。煤永老师作为过来人预见到了这一点。他有点悲伤,毕竟同农在一块这么多年了。但同时,他估计自己已经能够承受这种打击了。

  洪鸣老师那边风云莫测。因为农过了没有多久就接到了沙门女士的电话,她在电话里责备农为什么没有去读书会,还说洪鸣老师找过她。“也许他和鸦是和好了。”农高兴地对煤永老师说。读书会现在发展了,人数增加了两倍,这是因为沙门和云伯改变了经营方式。他们让书友按兴趣组成几个小组,每星期都有聚会。如果书友愿意的话,他或她每星期的周末都可以去沙门的书店。所以农在接到沙门的电话后的第二天就去了书店,因为洪鸣老师在那里。

  煤永老师想,洪鸣老师的爱情真神秘!到了夜里,煤永老师就接到了农的电话,她说读书会已经散了,她正打算在沙门女士家睡觉了。

  “他俩真的和好了,洪鸣老师兴高采烈!”

  “是吗?这可是一件好事。”

  “洪鸣老师去了一趟乡下,也许鸦那边是有点问题,不过远没到要分手的地步!他们甚至达成了约定:鸦每个月回洪鸣老师这里住一天,洪鸣老师每个月回乡下两次。这对可怜的人。你怎么看,永?”

  “我不作判断。”

  煤永老师觉得,农之所以在电话里听起来很亢奋,应该是她和洪鸣老师之间有某种**在高涨,当然,这**又同鸦连在一起。世上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多么奇妙啊!如果洪鸣老师总不同鸦分开,农与他之间就总有这种**吗?如果按农阅读的这本关于海湾的小说来看,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应该是这样的。那么,关于海湾的这本小说究竟是不是洪鸣老师写的呢?他正想到这里,就有人敲门了。居然是丹织!

  “我想,我还不如大大方方地来拜访您。”

  她说了这句话就轻轻地坐在沙发上了。煤永老师再次为她的轻盈和训练有素的动作所倾倒。他揉了一下眼,似乎有些不相信这真的是她。

  “我们早就该大大方方地来往了。”他诚恳地看着她。

  “好。我只是想问问您,您刚才在干什么?备课吗?”

  “是啊,备课。备完课就接到了农老师的电话。”

  张丹织扑哧一笑,示意煤永老师别倒茶了。因为时间不早,她要走了。

  她关上了门。煤永老师抑制着自己,想将这个插曲忘记。但是丹织的身影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子里回放。她刚才真的是坐在这里,空气里头还有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清新的香味,那是年轻的女孩子所特有的。当时他自己甚至在微微地颤抖,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已经下了决心不让这事发展了吗?

  煤永老师的思路像野马一样奔腾起来。他在房里踱步,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到此为止,到此为止……一些同丹织有关的片断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转。那是半夜在连小火家,黑暗中听到年轻女子的嗓音……后来,那本地中海的植物书……雨天里共撑一把伞……在黑咕隆咚的操场上,她让他感到的逼迫感……树林边的提灯释放的信号……就在刚才,她的贸然到来……

  煤永老师在这股情感激流中甚至立刻就想到了古平老师对这件事的判断。他凭什么做出这样的判断?丹织究竟是什么类型的女子?从前他认为自己对乐明,对农都缺乏理解,所以留下了极大的遗憾。可是现在,面对这位年轻女子,煤永老师感到她完全是个谜,他对她连起码的了解都谈不上。不过是不是越是这样的关系,反而越对人有吸引力?是不是他对茴依太了解了,即使三十年不见,但只要一见面,马上就像从未分开过一样,就为这个他不再爱她了?他是多么冷酷啊!像他这样的人,绝对不应同丹织这样的女孩交往,那会毁了一位教育界的天才型教师。

  在昏头昏脑中挣扎了两个小时后,煤永老师洗了个冷水澡,这才渐渐平静了一些。应该说,丹织是完全不了解他,所以才对他抱有幻想。他做出了这个结论后就上床,熄灯。可是过了几分钟,他马上又推翻了自己的结论。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结论是小看了丹织,丹织可不是一般的女孩,她不是拯救过连小火吗?她好像随意就能搭救别人,多么了不起啊!她完全不是那种生活在幻想中的年轻女子,而是脚踏实地的成熟女人了。那么因为这,他就可以同她交往了吗?不,不行。古平这次一定是犯错误了,他对他煤永的劣根性体会得太少太少。男性朋友之间总是这样。像他这样的人,最应该打单身,农现在不是渐渐觉悟到这一点了吗?

  黑暗中电话铃又响了,他以为是农,不由得紧张起来。还好,不是农,是小蔓。

  “有什么事吗?”他的声音居然又颤抖了。

  “没有事,爹爹。就是想念爹爹了。”

  “专为这个打电话?这可是稀奇事!”

  “自从结识了茴姨,我就同她一样老惦记爹爹了。您一定要让自己过得开心!”

  “我真的过得很好。你要是认为爹爹过得不好,那是因为你不了解爹爹。”

  “晚安,爹爹,睡个好觉!”

  煤永老师想,他对小蔓的爱终于结果了。多么好的女儿!她将使他以后的单身生活变得多么丰富!他的计划是,万一农同他的婚姻结束了,他就将全部精力放到教学上面去,把浪费的那些时间都夺回来!女儿的电话改变了他的情绪,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样。有个女儿真好!她穿针引线,正在给他阴沉的生活带来亮点。煤永老师在**伸直了腿,一阵欣慰之情掠过他的身体,他打了个哈欠,忽然变得睡意沉沉。他听到有人站在门口对他说:“这屋里啊,有好些人走来走去。”说话的人是老从,煤永老师在黑暗中笑了笑,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课堂上,有个学生向煤永老师提了个问题。

  “如果我早上要迟到了,但是皮鞋还没擦,妈妈又催我快走,还骂我太懒,我该怎么办?不擦皮鞋,穿了它们去上学再说吗?”

  他的提问引起了哄堂大笑。煤永老师严肃地对他说:

  “当然是擦好皮鞋穿上,再去上学。到教室后向老师说明情况,保证今后不再迟到。你其实是这样做过了,对吗?”

  学生点了点头,惊奇地反问他:

  “您是怎么知道我是这样做的?”

  “我从你的样子看出来的。你妈妈还没发现你的进步。”

  “煤老师万岁!”

  煤永老师回想起这事,心里便很畅快。他的学生多么灵透!就连他自己,也得好好向他们学。从今天起他不准自己再慌里慌张了。他不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吗?简直莫名其妙!说起来,他连人家年轻女子都不如,人家上他家来时那么镇定,来之前就想好了要如何结束这次会见,他自己却像个木偶——怎么搞的,又想起丹织这档事了,打住。

  “永,我终于弄清楚了,洪鸣老师不是书的作者。可是他的阅读那么深入,让人觉得他比作者还更像作者。他说有人比他的阅读还要深入,你猜是谁?”

  “当然是鸦。”煤永老师说。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从鸦的脸上看出来的嘛。她的文学天赋应该很高。”

  “永,你太了不起了!我怎么就学不会欣赏你?”

  “因为我反应迟钝。还因为我具有的才能你都具有了。”

  煤永老师口里开着玩笑,其实他在等待,看看农会不会将心里想说的说出来。但农显得犹豫不决,最后什么也没说。

  “刚才你没有回来时,有人在对面的树林里向我们这边打信号。当时天刚黑不久。也许那是给我的信号?为什么?”农说出来的是这样一句话。

  他俩在厨房里吃了简单的晚餐。农一边吃饭一边告诉他说,她现在给学生们讲地中海地区的植物了,她在一家旧书店买到了这本书,不,一共是五本同样的,她把另外四本发给学生们了。这本书的彩印真美。

  煤永老师听了就痴想起来。难道书还可以繁殖?一家旧书店,一下子就生出了五本?丹织会做何感想?

  “你干吗拍自己的脑袋?”农问道。

  “好像不太清醒的样子。”

  “你太累了,今天早点睡吧。”

  “我打算工作到下半夜呢。”

  最近他的工作进展得比什么时候都好。虽然关于丹织的念头不时地给他带来烦恼,但他的工作和他的创造性却因此而受益了——灵感就像插上了翅膀一样。为此煤永老师又在心里对张丹织充满了感激。会不会是青年女子的灵感通过她对他的渴望传到了他身上?这真是不可思议啊。不过还是别自作多情了,丹织对他会有什么渴望?她完全是一种误判,要么就是听信了古平老师,其实古平对他也是误判。

  就这样,他脑子里一边闪现着连小火家的镜头一边工作,思路变得无比流畅了。现在就好像他个人的隐秘情绪全都找到了出口,正源源不断地流进他的工作中去一样。在这个意义上,丹织是不是提高了他的境界?

  当他做完了预定的工作时,看见农还在那边书桌上冥思遐想呢!他心里一阵兴奋,但马上又清醒过来,开始责备自己。现在的尴尬局面难道不是他自己造成的吗?如果他一开始就更多地为农着想,农怎么会一直对他不满?

  “你的精力真好。”农将目光转向他,佩服地说,“我觉得,像你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垮掉。”

  “那么你自己呢?”

  “我,我对自己远不如你对自己那么有把握。”

  她自嘲地笑了,情绪很好的样子。

  “张丹织老师为什么不去读书会了呢?”煤永老师冲口而出。

  “我不知道。刚开始的时候,我还误认为丹织同洪鸣老师是一对情侣呢。后来洪鸣老师才告诉我他有爱人。不过从表面看去,他俩真般配,对吗?”

  “你说得有道理。你现在读的这本小说是关于哪方面的主题?”

  “主题?我从来没想过这种问题。我一共读了四本小说,好像都是同一个主题。我还以为世界上的小说全是关于同一个主题的呢!”

  “你进步真快,了不起,了不起!我无话可说了。可见读书会确实是使人突飞猛进的地方。沙门,云伯,洪鸣老师,文老师……他们都是一流天才。我完全感觉得到他们的影响。”

  熄灯后,在黑暗中,农终于向煤永老师谈起了洪鸣老师。她说近些日子里,洪鸣老师和鸦的关系正经历着大起大落。不,并没有明显的第三者插足,但决定权似乎在鸦手中。洪鸣老师失魂落魄,每天等待死刑的审判。洪鸣老师并不完全是被动的,他也在努力思考,他说如果这么多年里头他并没有给鸦带来幸福,而他又不撒手,那他不就等于是在伤害鸦吗?可是真要分手的话,那感觉就和割掉自己的胳膊差不多。鸦可不是一位能让人轻易忘记的女子,他俩的关系曾经经历了多么可怕的困难,但仍然携手挺了过来。到了今天,他已经差不多无法忍受他的生活中没有鸦了。可是难道因为他自己无法忍受,他就要继续伤害鸦吗?也许他应该彻底撒手,让鸦重新选择?事实已经证明,尽管他努力过,却并没有给鸦带来幸福,这也是他的最大心病。他是男人,应独自忍受切割之痛。可是鸦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农就这样将自己设想为洪鸣老师,不断地为他考虑着他同鸦之间的棘手的关系,翻过来覆过去地将他面临的可怕选择说了又说。煤永老师呢,也在一旁替他们思考。虽然他说他不表态,但他也感到了洪鸣老师如履薄冰的处境,从心里很同情他。从很久以前他听说了洪鸣老师和鸦的爱情故事后,就一直认为洪鸣老师很了不起,比他自己好多了,难怪农会为他所吸引!他暗想,目前的这种形势大概要根据鸦的情况来定。如果鸦的病彻底好了,如果她已坚强到可以忍受分手的打击,让她再做一次选择当然是最好的出路。鸦是那么美丽的女子,不会没有人追求。可是如果她老拿不定主意的话,事情就麻烦了。毕竟她同洪鸣老师之间的感情非常深,这是可以看得出来的。煤永老师一边听着农的那些分析,一边还暗地里思考着自己同农的关系。现在他心里只有感恩了。他的命运中有这么一位好妻子,他要感谢上苍。并非所有的爱都要白头到老,他拥有过了,就该知足了。他拥有过的不都是最好的吗?他在心里祝愿洪鸣老师和鸦找到迷宫的出口,他想,农大概也在心里祝愿同样的事吧。鸦就是美,美应该受到保护,大家都是这样想的。就好像他同农已达成了默契似的,两人都不说话了,过了几分钟,他俩就同时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农一醒来就问煤永老师:

  “一种无限期的等待会不会磨损掉爱人之间的**?”

  煤永老师想了想,回答说:

  “那要根据园林的分界线是否清晰来判断。有的人越等越有**;还有的人,等待会导致他身上的**转向。”

  农去城里上课时,煤永老师从窗口望下去,看见她的背影有点落寞的味道。想起她昨夜说的那些话,煤永老师想,现在洪鸣老师已经对她无话不说了。他没法不为农感到忧虑,可他也知道自己的忧虑对她没有帮助。

  他目送着妻子走远了。有个熟悉的声音在他的窗下说话。

  “我保证每个月给你们这一片送二十斤茉莉花茶来。”

  煤永老师叫出了声,原来是连小火!

  过了一会儿连小火就进屋了。煤永老师发现他瘦了一些,穿着合体的休闲服,显得十分年轻、健康。

  “我要结婚了。她是我的雇员,一位美丽的村姑。”

  “啊,小火,我一定要去参加你的婚礼!你是我终身的好朋友嘛。”

  煤永老师说这话时看着连小火的眼睛。

  “当然,当然!您和丹织一块来吧。”他想了想又说,“还有农老师,她也一块来吧。您告诉我,丹织是怎么回事?”

  连小火最后这句话是凑近煤永老师放低了声音说的。煤永老师红了脸。

  “我不知道。你指的什么?”

  “有些事我想不清,但我觉得,她不应该打单身,也许她是昏了头。唉。”

  煤永老师愣了一下,挤出一句话:

  “可是她的工作干得非常出色。”

  “啊,那是肯定的,她这样的……”

  连小火满脸阴云,将一大包茶叶送给煤永老师,就匆匆地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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