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梅林,数楹木屋,在深幽的山谷间如水墨画般铺展。
正是隆冬季节,已经盛放的梅花以腊梅为主。有素心梅、虎蹄梅、金钟梅,更有以花大香浓著称的绝品檀香梅。疏影横斜里,铁枝铮铮,花如缀玉,自然标格。行于花径之间,只觉暗香盈袖,幽幽淡淡,身心俱在沁凉芳郁的清香中飘浮,顿时心旷神怡,有种超然物外高蹈于世的错觉。
正沉醉间,肩上被轻轻一拍,便闻得淳于望在身后柔声问道:“晚晚,喜欢这里么?”
我不觉微笑,点头道:“不错,隐居的好地方。”
身后的淳于望许久不曾接话,相思却在脚边拍着手叫起来:“娘亲笑了,娘亲笑了!娘亲笑起来真好看,谁也比不上!”
我双颊微烧,抬手在她的小脑袋上轻轻敲了一记,道:“就你大惊小怪,娘亲哪天不对着你笑的?”
“可是……可是……不一样……”她大睁着黑亮的眼睛,神情有些苦恼,显然是拙于言辞表达出她的意思。
淳于望眉眼蕴雅,若喜若愁,此时接过女儿的话头,轻叹道:“不一样……你现在的笑和相思很像。”
我笑道:“相思么……当然长得很像盈盈。”
当着相思的面,我没有明说相思长得像我,是因为我和她的母亲相像,相像到她的父亲把我当作她的母亲喜欢的地步。
淳于望并未和我争辩,只是笑了笑,望向奔到前方摇晃梅树玩的相思。
枝叶摇动中,花瓣如绸如蝶,翩落如雨,相思在花雨中眉开眼笑,稚拙天真的笑颜纯朴可爱,干净得不含一丝杂质。
不含一丝杂质的纯粹的笑容……
我皱眉,不再看这些令人沉迷的梅林,径自走向木屋。
淳于望迟疑片刻,唤过还在调皮的相思,快步赶上我,一手挽紧我,一手携着相思,缓缓走入木屋。
木屋前方不远处,又见一株寒梅,枝干粗犷遒劲,苍黑如铁,隐见焦痕,想来就是淳于望提过的火灾之后再未开花的百年老梅。惊鸿一瞥,除了枝干粗大,倒也无甚出奇。梅林中那些春梅同样无叶无果,半朵花苞也不见,也是一副历尽风雪的憔悴模样。
屋中摆设并不奢华,却有种低调的精致。正堂的供桌上放了两只彩绘瓷觚,各插两枝梅花;我瞧着有些眼熟,走过去沉吟片刻,便记起当日在雍都的行馆里也曾见过类似的,却是江南官窑产的,质地细腻均匀,洁白如雪,所绘人物花鸟韵致宛然,运笔自如,显然出自有名的匠师之手。
虽是瓷器,只怕并不比寻常的玉觚便宜。
淳于望见我出神,仔细打量着我的神情,柔声道:“这屋子是在火灾以后重建的,所有陈设也是按原来的模样布置的。你应该很喜欢这里吧?”
“喜欢。”我笑了笑,“等战事消停些,我回了大芮,也让司徒凌建一座这样的梅园。”
不出意料地看到他白了脸,失了魂魄般顿在那里。
相思却抬了头,奇道:“娘亲,你说回哪里建这样的园子?”
我怔了怔,忙道:“嗯……娘亲是说,咱们可以叫人在王府里也建一个这样的梅园。”
相思摇头道:“父王说雍都城太闹了,种的梅花都有风尘气。”
这话的确像出自素有洁癖的淳于望之口。
我听得厌恶,懒懒地看他一眼,牵着相思的手去看别的房间。
*
夜间自然又与淳于望睡于一处。他似乎有心事,睡得很不踏实,一忽儿将我紧紧拥住,一忽儿又突然松开卧向另一侧,一忽儿又披衣坐起,怔怔地望着前方出神。外面风声阵阵,屋顶和窗棂间都传来细细碎碎的响,却是正下着雪前的冰霰。
我给他闹得烦躁,也是无法成眠,遂怒道:“你若睡不着,便睡别的屋里去,不然我搬走也成。这还让不让人睡了?”
他给我一骂,顿时满面通红,刚刚搭到我肩上的手指便一根一根地松了开去,原本黑亮的眸心也一点一点地黯淡下来。
然后,我的身畔一空,一冷,却是他起身下了床。
为我掖好被角,他便默默地坐到桌前,自己动手倒了茶来喝。
这里却不抵王府婢仆成群,虽然也在屋中烧了火盆取暖,但夜间并没有安排人手预备热茶,因此此刻他喝的,必定是凉茶。
我有些懊恼不该为这点小事和他发怒,可转眼一想,我和他本是敌对,我是他的阶下囚,我是他强占的女俘,若还为他着想,岂不是比人尽可夫的风尘女子还要贱?
如此一想,我心头却似比凉茶浇过还要冷,侧转身便向里而卧,阖着眼睛只管假寐,再也不去看他一眼。
许久,只觉眼前一暗,猜着是淳于望回来睡了,我只作睡着,也不理会。谁知那团暗影却迟迟没有动静,细细辨听时,分明就是淳于望的呼吸轻轻回旋在床榻前。我甚至想象得出他站于在那里盯着我时失神的模样,却实在猜不到他在想着什么。
正纳闷时,面庞微微一凉,却是谁给冻得冰冷的指尖在温暖的肌肤轻轻一触,便受了惊吓般匆匆缩了回去。
然后,身后传来渐行渐远的轻微脚步声,和门扇开阖时沙哑的吱呀声。
屋里便彻底地沉静下来,屋外早已没有了冰霰敲击的碎响,转而是汇作一片的细细的沙沙声。
应是下雪了,雪还不小。
现在已经不早,淳于望能去哪里?难不成真的睡别的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