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夏曾经习惯对人抱有很低的期待,期待越低,事不关己,容忍度就越高。而当有人满足她的期待,她感激的同时又怕自己担不起,于是要么拒绝,要么想着还。
幸运的是,徐骁点破了她的自我设困,又满足了她很多很多的期待。每当她开始患得患失,他总是用轻松的方式提醒她:“嘿,你怎么这么傻。”“你应该相信我。”“我什么都不缺,你给我什么我都要。”
如果回到两年前,有人告诉她,你会爱上一个你避之不及的人,她一定会觉得对方算错了卦。可是,不可思议地,她和徐骁的爱情就这么发生了。
因为上周趁着假期出了两趟远差,这周又连着参加了各子公司的季度会议,陈夏能察觉到徐骁有些累了。可是她看着他安静的脸庞,非但不显疲惫,反倒比平时还年轻柔和不少——真令人羡慕。不过,等他到了四五十岁会是什么样子呢?正想着,**的人却笑着睁开眼睛:“怎么起得这么早。被我帅醒了?”
“岂止,我被你帅得失眠了。”
“是吗?真是罪过。”徐骁睡了个好觉,舒服地喟叹一声,握住她的手,“早上吃什么?”
“我煮了小米粥,煎了两个菜饼。”她回握,“你要是困可以再睡会儿。”
“不睡了。”他揉揉眼睛,去里间洗漱完,出来见她已开了窗,正在整理床铺。晨光中,她扎了个低马尾,穿着宽松的白色毛衣,背影温婉可人。
他走过去拥住了她:“待会儿去趟超市吧,牙膏和沐浴露快用完了。”
“好。”
他的手不自觉地覆上她胸前的柔软,却立刻被她打掉:“干嘛。”
“你身上好香。”
“香吗?”陈夏疑惑,“是洗衣液没漂清,还是洗发水?我怎么闻不到?”
徐骁不答,只笑,搂她愈紧。昨晚要不是她哭着求他,他不会心软到中途去冲澡:“昨天……是不是还欠一次?”
陈夏脸上发红,从他怀里挣脱:“……欠你个头。”
两人难得有不被公事打扰的周末。在家窝了半天,逛完超市,看了演唱会,第二天就去盛安附近看房。
徐骁想买,陈夏想租,看了几套没满意的,徐骁玩笑说:“要不去新盘看看,买了就当婚房。”
陈夏和以往一样不接茬,他也摸摸鼻子,很快岔开话题。一年了,何时是个头?他屡次想问她怎么才能升级恋爱关系,她却总能把他的话堵回去。
真是憋死个人。
徐骁继续憋着,也继续忙碌一周。到了赴约这天,他带着陈夏驱车来到石林村,没直接去村里,而是先绕到了矿山。
自打项目开工后,底下人办事妥当,徐骁基本个把月才过来一次。集中开采平台已经投产,每天有满载的车辆扬尘进出。其中大部分是诸力的车队,也有部分是他争取来的以盛安名义雇佣的司机。
矿山的开发解决了附近几个村里的壮年劳动力就业问题,且待遇福利丰厚,盛安的好名声也传了挺久。徐骁知道这是把双刃剑,万一盛安经营不善,甚至要从人力这块节约成本,激起的怨气会比同行更多。因此他不敢放松,很关注这一片区的薪酬设计和员工流动情况。
他远远观望了会儿,正打算去办公区转一圈,陈夏却接到了王诚的电话,于是他掉头往村里开。
饭菜准备得很丰盛,桌边也坐了很多村干部和村民。组局的名义是感谢,徐骁听王城说完场面话,受了几杯敬酒,再等他把一位位陪客送出门。
热闹的气氛过后,才是要悄悄说的要紧事:九月九发的米面油还没吃完,干部们就急着来拿额外的红包。
徐骁早知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推脱不过来此,却不想他如此直白。他打心底厌恶这种做派:“你这是拿我当猪宰呢。”
王诚赔笑:“可不敢这么说。这一年您辛苦,我们也辛苦,这眼看着开采量越来越多,我们替盛安高兴,也想跟着沾沾光。”
“沾什么光,我都愁得睡不着觉了。”
“怎么?”
“心慌呗。”徐骁夹了筷青菜,王诚忙给他把盘子移近了些。徐骁重新放下,“我吧,以前没心没肺,现在每天晚上一闭眼,就看着钱长着翅膀一张张地飞呀、飞呀。项目铺开,我得算今天用了多少钱吧,可这钱又不全是我的,所以早上睁眼,还得算要还银行多少钱。”
“你看,这不是你们大富豪的苦恼吗?我们这些人,想跟银行借钱还借不出这么多。”
徐骁似笑非笑:“人人都有苦恼,你不理解我的,我不理解你的,大部分都得自己扛着不是。”
王诚脸色微变,陈夏放下手机,起身给众人倒浓茶。王诚叫停:“陈助,你歇着,你和徐总赏脸吃饭我就感激不尽了,哪里敢让你端茶倒水。”
“应该的,徐总是我的领导,您是村里的领导。”尽管陈夏能预见利益分配免不了事端,可是她站在盛安的立场,还是更喜欢当初那个直来直往为村里争投资的王诚。
“大家平时都忙,聚一聚也难得。如果有机会,请您拨冗去盛安吃顿便饭。”
这话说得王诚悻悻:“虽然你们场面那么大,但吃饭怕是没我的位置。”
“不会,我们和您联系得最频繁,自然最亲近。”
这是点破其他项目少有私下卡要的情况,王诚和身边人交换眼色。
陈夏又说:“我们管厂,您管村子,各有各的不容易。但是您要知道,各项福利是前期就约定好的,根据意见调整后,村民们也都同意签了字。如果我们表面做一套,私下里却给的有多有少,怎么跟上面交代?而如果被别的村听了风声,我们压力大,你们也难做,更别提让村里那些老人晓得了,不仅要戳我们的脊梁骨,恐怕他们也该寒心了。”
王诚握着茶杯,正要辩解,陈夏却没给他机会。她放柔声线:“王书记,这次过节礼的派发是项目公司的梁经理负责的,当然,也经了我的手。如果哪里有问题,您不满意,可以先跟梁经理和我反映,不然我约了时间,跟徐总来这儿,您谈的却是瞒着我的事,这让我也难以自处。”
“是,是这个道理。”王诚忙说,“我疏忽了,只不过,也请你们理解,我真是拿徐总当朋友,当老弟,才习惯性地大事小事都得麻烦他。”
“麻烦倒不要紧,就是这钱……”徐骁语意停顿。
陈夏抱歉地说:“徐总,公司有明文规定。如果您要开这个先例,我会向董事长报告。”
徐骁闷声不语,王诚见气氛不对,忙问:“怎么,陈助现在还是听徐董的吗?这种小事还要惊动上面?”
“这事可不小。”陈夏说。
王诚也沉默了会儿,半晌,还是他先出声:“那行,我明白了。”他示好般地给徐骁倒了杯茶,“我家里还有些手打的糖糕,你是蒸点吃还是带点回去?”
徐骁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你问她吧。”
陈夏笑容标准:“谢谢您的好意,我们吃得很饱,糖糕就不必了。”
夜色深了,王诚和仅剩的两位村干部把客人送到停车的空地上,算是友好告别。
这并不是一场轻松的见面,末尾也并非没有隐患。只是,好在皮球没有踢破,剧本没有演砸。徐骁心知决不能开这个口子,如果王诚还要试探,那他的态度要变得更冷硬些。
他点火驶离,观察身边人的脸色:“你是不是也有点烦了。”
“还好。”
“这可比你在恒天累多了。”徐骁自认这一行业并不高大上,不是跟飞沙走石打交道,就是跟各式各样的人说鬼话,一边奔波一边扯皮,简直又苦又没处倒苦水。
“你也太小看我了。”陈夏笑笑,“就是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再提。”
“要看他聪不聪明。他这个局就组得不怎么样。”
他听她叹了口气:“怎么了?”
“我忽然想到电视剧里的一句台词。”
“说来听听。”
“‘现在两根金条放在这,你告诉我哪一根是高尚的,哪一根是龌龊的?’”
“哟。”
“哟什么。”
“你还看这个。”
“你没看过?”
“看过。”徐骁说,“你有何高见。”
“嗯……劳动者的金条是高尚的,不劳而获的是龌龊的。”
徐骁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
“不劳而获的人才不会觉得金条龌龊。”
也是。这逻辑轻而易举被推翻。
陈夏想,她似乎很难去界定所谓的该和不该。她现在帮着徐骁,理应阻止别人从他兜里掏钱,可如果站在村民立场,盛安是否要得太多而给得太少,如果站在王诚立场,他在促成这件事上付出了更多的精力,是否该得到更多的报酬?
“你又良心不安了?”
“没有。”陈夏说,“人心难平。”
“听上去是在骂我。”
“还有我,如果我们开始骄奢**逸的话。”
徐骁说:“你不能奢望人性跟金条一样纯粹。”
“包括你在内。”
“是。”
“明白了。”她看着窗外掠过的黑影,“事实上,我并不比你好多少。”
“你又开始自我批判了。”
“就一小会儿。”毕竟,她的生活充斥着很多具象而无需深入思考,只需投入精力执行的事情。
她告诉自己,在能力范围内赚应得的钱,再接受一点超乎平常的运气,就足够支撑她去面对很多迷茫的时刻。
“累了就睡会儿,没那么快到家。”
“我不累。进了岚城界,我来开吧。”
“不用。”徐骁关上窗户,风声顿止。
等红灯的间隙,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