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祁宫,勤政殿内。
盛夏的天,宫室内依旧燃着两个炭盆,徽帝倚坐在床头,用锦被将自己盖去了大半。
他将喝空的药碗递还给大黄门,接过白巾一边擦嘴,一边望向坐在下面的林淮景和吴汲,点头道:“方才说到哪里了?”
“回皇上的话,”林淮景抬手一揖,“说到太医院。”
“嗯,”徽帝应了一声,“据林大人报,当夜行刺的刺客跑了一个?”
“正是,”林淮景点头,“据秦侍郎和嘉宁公主回忆,当晚的刺客应为八人。可是除开殿前司诸人,大理寺和刑部在现场只找到七具尸体。”
徽帝沉默,白巾在指尖绕了一圈:“那林卿可有问过秦侍郎,那一夜他为何会出现在太医院?”
“据秦侍郎所言,当夜他只是下职之时路过太医院,看见院中火光,又听见公主的声音,才一边命人去通知了殿前司,一边先自己冲进去打算救下公主。”
徽帝微微点头,眸色深深,半晌又问:“那太医院中可有什么记录或者典籍遗失?”
林淮景摇头:“据说当时刺客一把火烧了太医院的卷宗室,所以有没有遗失什么东西,如今是无从查起。不过……”他一顿,继续道,“若是真的有所遗失,那也只能是刺客在纵火之前,拿走了。”
徽帝没有说话,良久,他才无波无澜地问道:“似乎从陈相一案开始,殿前司就一直陷在里面,牵扯颇深。”
吴汲怔了怔,赶紧撩袍跪下:“之前陈相一案,顾侍郎要从殿前司查起,微臣无话可说。毕竟朝野内外,皆知微臣与陈相不合。可太医院一事,殿前司众人死于刺客之手,若要说殿前司与刺客还有瓜葛……”
“朕不是这个意思。”徽帝笑了笑,用眼神示意大黄门将吴汲扶起来,“朕是说,或许有心人就是利用了这一点,借用殿前司栽赃吴卿也不一定。
“朕觉得,不如在找到刺客和真凶之前,吴卿先将殿前司交出来。这样,爱卿也好避避嫌。”
林淮景心中一凛,侧目偷偷觑向坐在身边的吴汲。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徽帝所谓的避嫌只是借口,夺权才是目的。而吴汲什么都没说,只是一脸淡然地起身谢了恩。
两人拜退徽帝,行出勤政殿。
乘上马车后,林淮景见吴汲只是闭目不语,颇为不解道:“大人究竟作何打算?”
这话问得似是而非,然而吴汲却明白他的意思。他掸了掸袍裾,平静道:“自古以来,王朝更迭之时,最忌幼主权臣。皇上想夺我的权,理所应当。”
林淮景蹙眉,竭力平复着情绪道:“可是大人就不怕皇上要的不仅仅是夺权,而是兔死狗烹、赶尽杀绝么?”
车厢里的气氛一时变得十分沉重。吴汲沉默半晌才低声道:“不会,既是幼主,要防的便是权臣独大。皇上想要的局面,只是我和顾荇之的相互牵制,既然是牵制,他除掉任何一方都没有意义。”
“可是!”林淮景涨红了脸,话到嘴边辗转一番,良久才道,“可是如若没有顾荇之,将来太子登基,吴相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到手的东西,凭什么要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来分一杯羹?!”
吴汲的目光暗淡下去,放在膝上的手握了握,道:“因为如今我所有的东西,都是他给的,我从未想过要窃取他的江山。故而无论是什么,他要,本就是他的。”
林淮景已知劝说无用,便也就算了,只道:“太医院逃跑的那个刺客已经发现踪迹了,大理寺正在跟踪,应当是逃不掉的。”
“嗯。”吴汲应了一声,撩开车幔,瞥见天边那抹初升的冷月。
同一轮月下,一抹孤影如鬼魅般闪过,在寂寂长街上留下凌乱的脚步。
花添捂住血流不止的腰腹,闪身躲进一堵土墙之后。
只要跑出这条暗巷,上了大路,她便能混入人群,许是能躲过这一劫。
思及此,她强撑着自己站起来,扶墙往人声喧哗的地方踉跄而去。
然而一拐出暗巷,花添便愣住了。眼前街道是多用于朝廷官员通行马车的官道,路上没有几个店铺,行人也多是各府小厮仆从,她走在其中,着实扎眼。
花添忐忑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几个短打劲装的男子已经随她冲出暗巷,朝她追来。
“看路!”
视野被一辆硕大的马车挡住,那马夫持鞭怒喝,车被停在路中央,一时将花添和后面的几人阻断开来。
机会来了!多年的任务经验告诉花添,这许是她今夜脱困的唯一机会。
伤口还在渗血,奔走的脚步也逐渐失力。花添借着头上那一抹冷月望过去,只见不远处一辆马车正向自己行来。
她咬了咬牙,拽紧腰间的匕首,一跃,从马车后面的门冲了进去。
车厢里两盏油灯随风晃了晃,对面的人将目光从手上的书卷中拔出,怔怔地望过来。
花添来不及多想,手中白刃一闪,又准又狠地抵住了他颈侧的动脉。
“别动!”一语毕,她才来得及去看那人的脸。
四目交汇,花添愣住。
因为之前的春猎暗杀,宋毓的画像她是见过的。没想到,自己竟在这里遇到了他。
面前的人下意识往后避了避,见无处可退也不惊不惧,反而嘴角弯出一道好看的弧度。
“要我救你?”他漫不经心地挑唇,目光落在她血流如注的腰腹。他掀起幔帘,侧身往车外瞧了瞧,压低声音道:“最近朝廷在缉捕太医院那一晚行刺之人,那个人……”他挑了挑下巴,看着走在最前面的人道,“我若没记错,那是殿前司新招的人。”
“所以……”他转身看向花添,笑道,“你就是那晚逃掉的刺客吧?”
花添被他的洞察力怔住,一时忘了反应。车外传来官兵搜查的声音,想是追杀她的人已经通知了别人。
她流血太多,实在虚弱,只能将手里的匕首再进一寸,道:“我是花扬的师姐。”
对面的人却淡漠地笑了笑:“你受这么重的伤,如今根本无力与我一搏。今夜你若是死在这里,没人会知道你是谁的师姐。”
这人不是个讲情面的。
花添咬破舌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世子若要杀我,早就动手了。能与我说那些话,必是有所求的。”
“聪明。”宋毓笑道,将脖子上的匕首推开,“我知道百花楼培养刺客很有一套,那敢问姑娘想没想过另谋高就?”
另谋高就?
花添愣住,那宋毓的意思,是要她为他所用。
外面的响动越来越近,依稀能听到官兵盘问车夫的声音。
事到如今,别无他法。花添强撑着点点头,算是应下了。
她听见宋毓笑了一声,而后一只温热的大掌便扣住了她的手腕,一拉,她整个人便被宋毓拉到了腿上。
“你!”
花添看着眼前这个登徒子,怒不可遏地瞪大了眼。
“嘘——”宋毓蹙眉,表情严肃,“不想死就听我的。”
他的手扣得很紧,说话间,另一只大掌却裹着张干净的汗巾摁住了她腰腹的伤口。
“脱衣服。”宋毓道,言简意赅。
花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呆愣着不动,直到那双桃花眼略染薄怒地看过来:“不会?”
花添咬牙,开始宽衣。
随着身上衣裳一件件地剥落,她很快便脱得只剩一件素白的中衣。退下的衣服堆积在腰间和宋毓腿上,倒是看不出样式和血渍了。
“继续脱。”宋毓沉声吩咐,从座位下摸出一壶酒。
见花添下不去手,宋毓干脆亲力亲为。他咬开酒瓶封口,对着花添伤口便是一淋。
“啊!”
车内传来女子的惊叫,正在盘问的官兵眉心一凛,伸手便推开了紧闭的车门。
灯火昏暗的车室内,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只见喝得半醉的世子衣衫不整地半躺在座上,身上还骑着个衣不蔽体的女子。
“世子……”女人气若游丝,那声音听得众人酥了骨头。偏生那个风流纨绔还毫无所觉,将人往自己怀里摁,大掌来到光洁的背部。
“怎么了?”宋毓好似回神,惺忪着眼,从美人肩头上探出个脑袋。
“无……无事……”官兵纷纷低头,不敢再看,“我等奉命追缉刺客,要将过往的马车都盘查一遍。”
“唔……”宋毓囫囵地叹了一句,问道,“那查完了么?本世子……可以走了么?”
领头的两人对视一眼,为马车让了行。
夜深人静,马蹄声悠长地散落在青石板路上。宋毓搂着怀里那具脱力晕厥的娇躯,一时竟有些无措。
反正,百花楼的刺客厉不厉害,他别的不敢说,单说这样貌和身材……
宋毓叹息一声,好像有那么一点点能理解那个顾和尚了。
中书省,议事厅。
顾荇之将手里的账册合上,蹙眉看着堂下的暗探,神情凝肃:“这里的账目和往来,你确定都是宋毓在暗中经营么?”
“属下确定,”暗探毫不迟疑,“这些都是从朝廷安插在易州的眼线那里得到的,就算不准确,但出入不会很大。”
“嗯,知道了。”顾荇之淡淡地应了一声,挥手让暗探退了下去。
桌上的油灯摇曳,在账册上落下虚虚一道阴影,顾荇之伸手拂了拂,再次看见上面那个惊心的数目,不禁怅然。
十万两白银。
这是一个州府半年的财政收入。账册上记载,宋毓把这些钱皆数花在了秦楼楚馆、赌坊教司。
只是顾荇之怀疑,账目上的十万两应该还不是全部,私下里,宋毓每年的花销或许会更多。
这么多的钱用于养兵藏剑,他背后的实力有多强,顾荇之简直不敢想。
门外传来侍卫的脚步,顾荇之赶紧将案上的账册收了起来。然而跟随侍卫进来的,竟然是府上的福伯。
“大人,”他将手里一个锦布裹起的小包递给顾荇之,“这是姑娘让我给大人送来的。”
顾荇之愣了愣,想起这几日忙于公务,好像确实很久没跟花扬说过一句话了。
锦包很轻,不知道放了什么,顾荇之准备解开看看。然而才掀开一个角,他就被一片倏然闯入视线的鹅黄锦缎吓得赶紧将锦包又掩了回去。
“大人?”站在案前的福伯吓了一跳,看着一张脸红如熟虾的顾荇之探问道,“这、莫非这锦包有问题?”说着话,他就要把那锦包拿回去。
“不!”顾荇之额角渗汗,几乎是吼出来的。
福伯被吓得后退了两步,只见板正的顾侍郎喉结滑动,用几乎颤抖的声音解释道:“没有问题,你回去告诉姑娘,我这就回去。”
“哦……”福伯弱弱地应了一声。
厅事的门被合上,顾荇之长长吁出一口气,将锦包放在腿上,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件鹅黄色的细带肚兜。
其实花扬送这条肚兜去中书省是有原因的。
那日自世子府回来以后,顾荇之就总对她摆臭脸。偏生这人天天早出晚归,害得花扬想解释讨好都没有机会。
虽然两人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几日,但丝毫不影响顾荇之这只老狐狸想做什么。
她经常是半夜里睡得正香,被人弄醒。
一连几天这么持续下来,顾荇之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花扬觉得生气又委屈。
夕阳晚照,花扬牵了阿福坐在顾府的小池塘边,脱了鞋袜戏水,不时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只小鱼干递给它。
阿福扭着胖胖的身体,用毛茸茸的爪子抱住花扬,啃鱼干啃得欢畅。
“咳咳……”身后响起某人装模作样的轻咳,花扬专心玩水,不理他。
顾荇之有些尴尬,因为自觉理亏,那句到了嘴边的“胡闹”拐了三个弯,说出来就变成了:“别着凉。”
“哼!”花扬撇撇嘴,扭头继续逗阿福。
顾荇之见她耍脾气,有心要哄,便俯下身,从怀里摸出一包糖饼递过去。
“哗啦!”
平静的池面炸出一片水响,阿福吓得喵呜一声,叼着小鱼干逃窜。而刚把头凑过来的顾侍郎,就被某人小脚一撩,踢了一脸的水。
“哈哈哈……”某人开心了,笑声清脆而响亮,引得顾府里本就不多的家仆都伸着脖子往这里张望。
她像只狡猾的小狐狸,做完坏事后还不忘抢糖饼,提起长裙就想逃离现场。
池塘岸边都是碎石,花扬赤着脚,顾荇之怕伤到她,赶紧侧身一压,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小狐狸就被老狐狸叼在了嘴里。
“呀!”再次低估对方实力的花扬后悔不已,却也只能在顾荇之身下困兽犹斗。
她怕顾荇之以其人之道治她,忙不迭地大声嚷嚷:“君子不与女子计较,顾和尚你是南祁第一君子,我不要喝洗脚水!”
谁知这人一狠起来便不顾君子之仪,作势要将她往水里拖。
花扬吓得哇哇大叫,假哭着求饶,还故意对着回廊上打望的家仆大喊:“救命!救命!你家大人要杀人啦!”
然而顾府的家仆自是有眼色,纷纷装作没看见,跑得飞快。
“好了,”顾荇之俯下身来,将唇贴在她耳畔,温言哄劝道,“不跟你闹了。”
言讫,他在她已然汗涔涔的额头落下一吻,将人扯起来,理了理散乱的衣裳道:“今日是七夕,想出去玩儿么?”
七夕灯会,秦淮河两岸都会摆上贩卖各色花灯的小摊。河面上有来回穿梭的画舫,凌波而行,如在画间。
灯会向来有戴面具的传统,两人便在小摊上一人选了个面具。
一路上有人猜灯谜、套圈,还不时有街头卖艺杂耍的艺人,花扬挤在里面,觉得什么都格外好玩儿。
“那边好多人!我们去看看!”花扬自顾自地说完,便扯着顾荇之跟着人群往前面跑。
顾荇之只好跟着,颇为无奈。
及至走近了,两人才得知是这里的花魁娘子今夜要抛绣球。
“抛绣球选恩客么?”花扬凑过去,好奇地问旁边一个素衣公子,“可要是抢到绣球的公子没钱怎么办?”
“啧!”那人嘁一声,白了花扬一眼道,“这是花魁娘子给自己赎身,能进内场的恩客自然都是选过的,哪个抢到,自然是哪个抱得美人归咯!”
“哦。”花扬点头,伸长脖子往内场望去,果然看见几十个锦衣华服的男子,高矮胖瘦无所不有,就是这长相……
她咽了咽口水,抬头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顾侍郎。
好像……那天自己说的话也不对。
许是平日里看久了,觉得他姿色平平,但若真的是扔到人堆里一比,花扬顿时觉得自己是捡了个明亮亮的大宝贝。
思及此,她低头嘿嘿笑起来。
“笑什么?”顾荇之问,伸手替她将挤得微乱的鬓发别致耳后。
花扬摇摇头,随手抢过旁边一个小屁孩儿手里的糖葫芦,摁住他的头往后一推,便自己吃起来。
顾荇之被她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怔住,身边的小孩儿已经哇哇大哭起来。
“怎么?”花扬嚼着糖葫芦看他,一脸的理直气壮。
“你……”顾荇之板起脸训斥,“你怎么随便抢别人的东西?!”
“哦?”花扬看看自己手里的糖葫芦,再看看哭得吹鼻涕泡泡的小屁孩儿,颇为不解道,“我是坏人呀!坏人不就是做这些事的么?”
顾荇之几乎被她的答案噎住。
他长长地叹口气,严肃地抽走了花扬手里的东西。不一会儿,便见他从人群里挤过来,手里拿了不下十串糖葫芦,递给小孩儿两串。
剩下的都给了花扬。
花扬悻悻地接过来,撇撇嘴道:“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过来。自己没有的,便去抢,只有弱者才哭哭啼啼用眼泪博取同情。”
“花扬……”
“嗯?”她抬头,只见那双漆黑的深眸正看向自己。
顾荇之抬手抹掉她嘴角的糖屑,语气缱绻:“以后想要什么,就告诉我。你不用去抢,也不用博取谁的同情。”
花扬怔了怔,半晌才弱弱地应了一声:“哦……”
正在这时,身后的人群起了**,声浪由远及近,直到顾荇之和花扬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个黑影已经飞近两人头顶。
“啪!”
全场寂静了片刻,之后便是一片哗然。
“抢到了!抢到了!在外面!”
不知哪里的人喊了一嗓子,一语毕,周围众人齐刷刷地看过来,看热闹似的将顾荇之和花扬围在了正中。
顾荇之看着自己手里抓着的那个红色绣球,一时心情复杂,
青楼的人却已在这个时候过来了。
按理说顾荇之不在内场,接球是个意外,本不该作数的。
但老鸨见他身形颀长、气质斐然,不像是个普通人,当下便改了主意。
顾荇之将绣球递还给她,未及他开口,那老鸨笑意盈盈,挺胸往前一步,将那雪白的软腻蹭到顾荇之跟前。
“喂!干什么?!”花扬像一只炸了毛的猫儿,拿着七八串糖葫芦,张牙舞爪地就向那老鸨扑过去。
顾荇之赶紧拦腰抱着她转了个圈儿。
老鸨这才注意到这个小丫头,虽然带着面具看不清样貌,但仅凭那双琥珀色的眸,阅人无数的老鸨便料定,这张面具之后当是一张姝色容颜。
只是……她后退两步,目光在顾荇之和花扬身上来回打量。
这姑娘虽然容貌出众,但言行举止不见大家闺秀的风范,而这位郎君却是真的光风霁月。两相对比下来,老鸨便觉得花扬应当只是个丫鬟或通房的角色,心里便也就没了畏惧。
她装模作样地掸了掸裙子,做出一副很嫌弃花扬的样子,继而直接无视了她,转头对着顾荇之笑脸相迎道:“公子有所不知,我们青楼的规矩,若是抛出去的绣球被退回,那可是大大的霉头,等于当众驳了我们花魁娘子的脸面,这让她以后还怎么在这行混呐……”
“呸!”被牢牢锁在怀里的某人激动得一蹦老高,梗着脖子道,“这是哪门子的破规矩?老娘行走江湖数十载,闻所未唔……”
顾荇之生怕她一激动便自报家门,吓得绣球一扔,赶紧捂住了她的嘴。
老鸨见这仗势也愣了愣,语带训斥地道了句:“这么厉害要插手男人事的丫鬟,奴还是第一次得见!”言毕她又转向顾荇之,目露惋惜道,“公子若是尝过了我们娘子的温柔乡,这种悍妇怕是……”
“她不是什么悍妇,”顾荇之面色肃然,一双墨瞳冷凝成冰,“更不是什么丫鬟。”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颇为郑重地道:“她是在下已经定亲的妻,自然有权力插手。”
一席话说的老鸨面如土色,在场之人也无一不向那个被捂住了嘴还嗷嗷乱叫的女子,投去既艳羡又不可思议的目光。
眼见围观之人越来越多,顾荇之担心引人关注,便不愿再与来人纠缠。
他从腰间摸出一锭银子,对着老鸨沉声道:“既是你们的规矩,那在下不坏便是。不过,你方才口出狂言侮辱我妻,是不是也该向她道歉?”
老鸨看见银子眼睛都直了,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她赶紧笑嘻嘻地接过银子,一口一个:“奴知错,奴有眼不识泰山,得罪夫人,还请海涵。”
顾荇之这才放开花扬,拉着她就要挤出人群。然而掌心一空,那只绵软的小手霎时化作一尾滑溜溜的鱼,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花扬已经转身回去。
“啊!”
身后响起老鸨的惊叫,只见花扬将手里的糖葫芦都粘到了老鸨头上,那锭顾行之给出去的银子被她揣回怀里,而后纵身一跃,踩着围观众人的肩头就飞了出去。
她不知从哪里寻来一盏油灯,站在青楼门口对着老鸨挑眉一笑。
“不!不!不要啊!”
一夕之间,门口的一扇鲛纱窗火光冲天,人群大乱起来。
遇事向来镇定的顾侍郎此时也震惊了,看着眼前乱象,一时只愣在原地。
“愣着干吗?!”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了坏事的某人冲过来,抓住他的袖子,“快逃啊!”
顾荇之被她扯得一个趔趄。
“抓住他们!”
于是,从小到大连一句谎话都没有说过的顾侍郎,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跟着花扬,在金陵的大街小巷一路逃窜。
好在花扬经验丰富,她带着顾荇之跃上墙头,再借力攀上一间阁楼的屋顶,便甩掉了追在后面的人。
“呼——”
见人都走远,花扬长长吁出一口气,从怀里摸出顾荇之的银子递还给他。
“你……你……”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同样趴在屋顶的顾侍郎脸色青灰,说话的时候下颌都在抖,“简直胡闹!”
他明明很生气,却又害怕暴露了两人的位置,一句呵斥被压得低了又低,说得毫无威慑力。
花扬知道他的倔脾气又犯了,决定不跟他来硬的,只将手里的银子在他面前晃了晃,歪着脑袋问得一脸天真。
“不要就给我咯?”
顾荇之正在气头上,扭头不想搭理她。花扬撇撇嘴,将那锭银子收进了自己的荷包。
顾荇之见她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样,又忍不住板起脸来训道:“你知不知闹市纵火,是个什么罪名?!”
花扬不理他,拍拍自己胀鼓鼓的荷包反问:“那你又知不知道,纵容诈骗、抢劫又是个什么罪名?”
顾荇之被她问得一愣,只当她是无理取闹,正欲再问,却见身边的人蹙眉瞪他,一脸严肃道:“你方才的做法看似息事宁人,但你有没有想过,退让只会让他们的恶意尝到甜头,到头来他们如法炮制,会有更多像你一样的呆头鹅变成受害者。你有钱是无所谓,可那些没钱的人呢?就活该被抢么?”
能言善辩的顾侍郎被问得一愣,霎时没了底气,连责问的声音都小了几分:“可……你闹市纵火,引发踩踏,伤到了人怎么办?”
“呸!”花扬气得两颊都鼓起来,瞪着顾荇之道,“顾和尚你少吓唬我!我方才烧的是青楼的鲛纱窗,一盏油灯能烧成什么样子?顶多就是吓吓他们,况且人群是聚集在外面的大道,又不是逼仄的空间,踩踏?怎么踩?!怎么踏?!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此刻的花扬梗着脖子,活像只被激怒的小公鸡。那番话也是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丢了个干净,听得顾荇之无言反驳。
心里那团火气,不知怎得就被花扬的一通质问给疏解了大半。顾荇之的语气缓和下来,半晌弱弱地道了句:“可是……”
“你闭嘴!”花扬不开心,撅着嘴,拍拍屁股要走人。
然而还没起身,她便觉手腕一紧,一只温热的大掌抚上她的腰,一使力,她便被牢牢地锁在他的怀里。
“好了,不闹了。”他温声哄劝,花扬才不吃他这套,在他怀里快扭成麻花。
“乖,我错了。”顾荇之无奈,只得先服了软。
怀里的人这才安分,却依旧闷闷地不说话。
顾荇之被她这小孩子心性逗笑:“我都说我错了你还生气?”
花扬别开脸,不让他摸耳朵:“之前我都告诉过你我是什么样的人,有仇必报、绝不委屈自己,你说你知道。”
“嗯,”顾荇之亲亲她的发心,“我知道。”
“那你还训我!”花扬很委屈,“你看看我们在一起说过几句话,你就训了我几句话!”
顾荇之被她这斤斤计较的样子逗得哭笑不得,却依然耐心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没有因为你方才的举动讨厌你。”
“那你想要我怎么样啊?”
顾荇之叹气:“没有想要你怎么样,我只是想要世人看你,皆如我看你一样。”
“我从未觉得你是坏人,”顾荇之低头看她,眼神温柔而缱绻,“我希望你不要这样看自己,也希望别人都不会这样看你。”
“哦……”花扬重新窝回顾荇之怀里,恹恹地道,“那要是有人对我坏,我还是会还回去。”
“嗯,”顾荇之笑起来,“但尽量用不影响别人的方式?”
花扬撇撇嘴,思忖片刻,才不情不愿地道了句:“好吧。”
“看!烟花!”
远处隐隐传来人群的**,花扬循声抬头,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几树银花在头顶上绽开,漆黑的天空霎时明艳起来。
花扬看得失了神,一双浅眸追随着漫天烟火,只觉目不暇接,直到余光撇见顾侍郎那张比烟火绚烂的俊脸。
一点邪恶的心思忽然滋长,花扬想逗一逗这个正经古板的男人,于是俯身过去,在他耳边轻轻吹气道:“烟火好看么?”
揽着她的手臂果然颤了颤,贴在她背上的呼吸也明显加快了。
“别闹。”顾侍郎还是板着张脸,大掌摁住她的脑壳,将她生生转了个方向。
花扬见顾行之慌乱,一时只觉大仇得报,心中无比快慰。她起身想要拍拍屁股走人。然而甫一动作,她就被拉得一个踉跄,又乖乖回到了顾行之怀里。
这一跌,她明显感觉到了顾侍郎的不对劲。
“怎么?惹了事又想跑?”
男人的声音低低的,花扬背心一凛,不敢相信地转过头去。
火色烟光倒映在他眼中,如星辰落日。
他将怀里的人转了个面,大掌一上一下地将人扣在了怀里。
“烟花不仅可以看,还可以感受。”
下一刻,温润的唇就贴上了她的。
烟花绚烂,月色皎皎,两人的身影交织在一起。晚风吹起顾荇之的长发,划破绚烂的天空,衣袂纷飞,宛如谪仙。
这样一个超凡脱尘的人,竟然也会依着她,在最不合时宜的地方做荒唐事。
烟火葳蕤,她看着苍穹里散落的晚星,不觉间便酸了眼鼻。
“怎么了?”顾荇之问,大掌抚过她泛红的眼尾。
花扬吸吸鼻子,抓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胸口道:“这里好像有些难受,想哭。总觉得自己好像期盼了这一刻好久……”
顾荇之怔住,一时无言,只一遍一遍地吻去她的泪。
梦中的场景浮现,那种怅然的感觉仿佛将他溺毙。顾荇之心头酸痛,双手扶着花扬的脸,让她看着自己,半晌才略微哽咽地道:“你若喜欢,以后每一年、每一年,我们都一起看。”
花扬愣了愣,随后狡黠地笑起来:“这样看?”
顾侍郎轻咳两声,面色微红地道了句:“嗯。”
一朵金灿灿的烟花正巧炸开在两人头顶,花扬伸手过去,张开五指。
火色荼靡,硝烟散去。
天地无声,仿佛安静得只剩下这一对未来的小夫妻。
月色烟火的另一头,宋毓摸出怀里的一份信函,推门却见寝屋空**。
“你进别人房间不敲门的么?”
宋毓循声望去,只见花添侧着身,坐在博古架后面的窗沿上。
她今日穿了件素净的白衣,面上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
宋毓微怔,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一夜两人初见,眼前这端庄女子坐在自己腿上的样子。
他极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将目光移到面前的桌案上,放下信函后故作镇定地敲了敲,嘴里却逞强道:“我敲了门的,许是方才烟火声大,你没有听到。”
花添没理他,捂着伤口从窗沿上下来,淡淡地递去一个平静的眼神。
“哦,”宋毓立马领会,摊开手里的信函道,“你的任务,在下个月皇室祭祖之前完成,上面是相关人员的信息,你自己看怎么入手。有需要来找我,我会给你提供一切需要的资源。”
花添扯过那张纸,片刻后,蹙眉问道:“你打听随驾亲卫的部署做什么?”
宋毓微挑了嘴角,撩袍往桌案上一坐,反问道:“以前在百花楼出任务,你们楼主会告诉你为什么?”
身旁的人沉默下去,半晌才拾起那页信函,纤指一挑,纸页穿过跃动的烛火,缓缓卷曲,变成袅袅青烟。
“你……”宋毓一把抓住她的腕子,怒斥道,“做什么?!”
“不是要接任务么?”花添回头看他,柔和淡雅的五官映上葳蕤的火色,忽然多出几分明媚的惊艳。
宋毓一时噎住,不知是看呆了,还是不明白她的意思。
“刺客接了任务以后是要把任务烧掉的,否则外泄怎么办?”
“可是……”宋毓想到那页纸上密密麻麻的信息,一时结舌。
而面前那人烧完信函后云淡风轻地拍了拍手,补充道:“过目不忘也是刺客必须要练的本事。”
“咳咳……”宋毓强行挽回尊严地轻咳两声,还想再吩咐些什么,却见花添径直走向床榻,还不忘叮嘱他道:“记得关门。”
宋毓:“……”
映荷池,南郊。
花扬无精打采地枕在廊下的美人靠上,不时扭头去吸宋清歌剥给她的荔枝,发出“吱溜吱溜”的声响。
阿福仰着个小脑袋看她,见花扬从桌上摸了根小鱼干,便赶紧颠儿颠儿地追,像一只滚动的球。
“好无聊啊……”花扬哀叹,樱唇一撅,光滑的荔枝核儿就扑通一声掉进了池塘里。
金陵太危险,她的身份需要一直隐瞒,故而大多数时候,花扬只能被顾荇之关在顾府后院。
可人被关久了,总是不开心,更别说她本来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
这一次,她听说顾荇之会陪同公主,去金陵南郊的映荷池参加一个皇室家宴,她更是一顿撒泼打滚求同路。
皇室的人没见过她,倒也算安全。最后,还是顾荇之觉得陪同公主对她有欠,才勉强同意了带她。花扬扮成宋清歌的仕女,跟宋清歌寻了个僻静的处所散心。
一旁的宋清歌见她无聊,只好言宽慰道:“师父莫要急,长渊……师娘不会让师父等太久的。”
喊了十多年的长渊哥哥,换成了“师娘”,倒也叫得顺口。
自打那日两人挑明了身份,短短几天时间,她对花扬的好感便是突飞猛进。
缘着燕王的影响,她从小就是个武痴。可在南祁,女子不许习武。故而她心中一直藏着一个习武之梦,对于武艺高深之人更是格外迷恋。
本着尊师重道的原则,师父的男人,她自然是不能再觊觎。
说话间,对面的廊亭下有人群熙熙攘攘地往这边走。宋清歌认出走在最前面的人是太子,落于他身后一臂远的便是顾荇之。
“嘁!”她紧接着就翻了个白眼,扯了花扬的袖子嘴一撅道,“喏,那个就是嘉宁公主。”
花扬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得顾侍郎旁边还跟了个娇滴滴的锦衣女子。
嘉宁公主确实长得好看,连花扬都忍不住要多打量几眼。
可惜顾侍郎美人伴于侧而不懂欣赏,花扬叹气,这人可真是块木头。
两人看了一会儿,见太子似乎有往这边来的架势,宋清歌没忘了顾荇之的嘱咐,扶起花扬道:“我们还是避一避。”
花扬撇撇嘴,面上虽不喜,但还是捞起阿福,跟在宋清歌身后往另一边行去。
“长平郡主这是要去哪里?”
身后传来嘉宁公主略带挑衅的声音,花扬和宋清歌同时停了脚步。
方才隔得远,没被看到倒是无所谓,而今嘉宁公主主动开口,太子殿下也在场,宋清歌不去见礼怎么都说不过去。
于是宋清歌翻了个白眼,极不情愿地朝廊外走去,花扬抱着阿福跟在后面。
可这一走,方才还跟块木头一样的顾侍郎像是枯木逢春,整个人陷入一种翘首以盼的状态。
嘉宁公主忽然忆起之前两人在仁明殿廊亭中的谈话。
虽然当时顾荇之告诉她,他心中之人并非长平郡主,可以顾侍郎向来体贴的性子,谁知当日他那些话,是不是为了保护宋清歌而故意说的。
“喵呜。”
一声软糯的猫叫打断嘉宁腹诽,她抬头,只见一只橘色的毛球正盯着顾荇之,张牙舞爪地咕噜咕噜,像是在……求抱抱。
心念一动,嘉宁只觉自己已然洞察真相。
女刺客的事是假,顾侍郎与长平郡主暗生情愫,有心护她周全才是真。
否则,怎么会连宋清歌的猫都这么亲近他?
嘉宁恼怒顾荇之骗她,又碍于宋清歌的郡主身份不便责罚,于是看着她身后那个抱着猫的小侍女起了想出气的心思。
思及此,嘉宁免了宋清歌的礼,笑得温婉:“这猫儿胖乎乎的,还真可爱。”她说着话便去捏阿福毛茸茸的爪子。
阿福是只高冷的猫,平日里不亲人,且近日来跟花扬混得久了,也染上她淡漠的性子。不侵犯到它的小人物,它是不会多看一眼的,故而也不像其他娇贵的猫,总有挠人的坏习惯。
“阿福好像很喜欢公主呢!”
嘉宁一怔,下一刻,怀里便被塞进那只橘黄色的毛球。
“小心。”顾荇之怕她摔着阿福,赶紧扶了一把。
但就是这一扶,嘉宁便灭了推脱的心思——能借着只猫跟顾侍郎亲近些,想来也是不错的。
于是,虽然手里的肉球抱着实在是吃力,嘉宁还是咬牙接了下来。
再也不用当抱猫侍女,花扬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假模假样地跟着宋清歌走到顾荇之身边,对他得意地挑了挑眉毛。
顾荇之蹙眉微怒,瞪了花扬一眼。
花扬有心逗他,若无其事地走在他后面,偷偷往广袖之下去碰他的手。
花扬从背后看见顾侍郎耳根的一抹殷红,不禁掩唇轻笑。而那只手却不知怎地又寻过来,将她微凉的小手捉在了掌心。
另一边,从小娇生惯养的嘉宁公主,臂力自然不如习武的花扬,没走出几步便有些勉强,抱着阿福东倒西歪。
她想要求助,然而转身之时踩到河畔一个小石子,脚下一歪。
“啊、啊——”
池面炸起水花同时,阿福纵身一跃,稳稳站上池边树枝;而衣着光鲜的嘉宁公主,却滚落进了莲池。
好在那池子并不深,嘉宁很快便抓住岸边的芒草,没有往更深的地方滚去。只是池中淤泥恶臭,她的绣鞋与裙摆皆已沾水脏污。
嘉宁气得要死,一上岸,便急着要脱全是淤泥的绣鞋。
太子忙遣了身后的宫人,去取来干净的巾布和备用的鞋袜。
太子将顾荇之视作“准妹夫”,故而嘉宁脱掉鞋袜清洗,他并没想要提醒顾荇之回避。可是在锦袜落下的那一刻,顾荇之忽觉胸中一块巨石落地。
那只沾满泥污的脚上,中指和无名指的骨骼竟然是连在一起的。
嘉宁公主竟然是蹼指……
太子看见顾荇之震惊的表情,微有不悦,侧身道:“怎么?顾侍郎莫不是不知蹼指?”
“不,只是……”顾荇之移开目光,“微臣只是担心蹼指之症,或许会有遗传……”
听他这么问,太子才略微收起愠色。
毕竟若是要生儿育女,谁都会对这样的事介怀。
“顾侍郎放心,”他缓缓道,“父皇和母后都不是蹼指,嘉宁与孤大约只是意外。”
回程的马车上,顾荇之一直浑浑噩噩,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恍惚感包裹。
他忽然想起龙船宫宴那次,为何太子落水之后,吴汲会慌忙阻止两人共用一处换衣。
徽帝常年缠绵病榻,年轻时便子嗣艰难。这些年来,他的后宫仅有皇后一人。
外人皆道帝后情深,可会不会正因如此,嘉宁和太子的事才能隐瞒这么久……
伏于膝上的手缓慢收紧,顾荇之心中纷乱。
所以这一场局,背后之人究竟是吴汲,还是徽帝?
给陈相招致杀身之祸的,究竟是北伐,还是这场偷龙转凤的皇室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