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辉,映照在秦淮河上。河面上停靠着几艘大船,首尾相连,满挂宫灯,远看便如烛龙火蜃,壮丽而璀璨。
朝廷为北梁使臣准备的官宴,便设在了金陵这处最为有名的秦淮晓月之中。
北梁人身在北境内陆,干旱缺水,甚少得见这般水灵的景致。故而一上了龙船,便甚是兴奋地四处打看。
一路寡言的顾荇之忽觉自己的袖子被人给轻轻拽了拽,回头便见秦澍一脸鄙夷地对他使眼色,撇着嘴道:“今日这官宴结束,只怕这些北梁蛮子会狮子大开口,要咱们把秦淮河也送出去。”
顾荇之冷冷地觑着秦澍,以眼神提醒他慎言。
不远处,一个身着鹦鹉刺绣石榴裙宫装的女子款款行来,秦澍一见她便拉着顾荇之想躲,却被一声娇软甜糯的“表哥”唤住了。
来人正是秦侍郎的表妹,徽帝长女,嘉宁公主。
那一声虽是唤的秦澍,但她的目光却是往顾荇之身上落的。未及顾荇之反应,嘉宁公主便先对着他软软地道了句:“见过顾侍郎。”
身为臣下,理应先向公主行礼。顾荇之一怔,赶忙对着嘉宁公主一揖,回了句:“微臣见过公主。”随后他便垂眼站着,面上挂着谦顺恭敬的笑。满心雀跃期待的嘉宁公主见状有些无措,但揪着这个好不容易才能一遇的机会,又不想轻易放弃,只能憋红了那节白玉似的脖子,把费尽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一旁的秦澍都快要看不下去了,正欲起个话头解围,便听龙船的另一边,响起一道娇俏的“长渊哥哥”。
秦澍霎时觉得一阵凉意从尾椎窜上了天灵盖。
果不其然,一身华服的宋清歌提裙小跑而来。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宋清歌痴缠顾荇之数年的事,在南祁皇室并不是什么秘闻,故而嘉宁公主一见她,脸色就阴沉得像是七月里要落雨的天。
秦澍紧张得手心出汗,因着这两人都是自己的表妹,只怕等会儿她们要是打起来,自己偏帮了谁怕是都要被说。
“长平郡主想是许久未与嘉宁公主姐妹相聚了,”秦澍正兀自忐忑,只听身边那人云淡风轻的声音,“既如此,微臣不便打扰,先退下了。”
一席话说得得体有礼,任谁都挑不出错处,继而举臂一揖,只留给众人一道深紫色的背影。
秦澍一如既往地颠儿颠儿追了上去。
“顾和尚,”他扯住急步如风的顾荇之,回头瞄了一眼那两个还在暗自较量的表妹,叹道,“你不觉得自己这种招了蜂蝶,又置之不理的作派不是很厚道?”
回应他的是一个淡漠的神情,顾荇之道:“蜂蝶不过是留恋胜春光景,春日逝后,自会散去。”
秦澍撇嘴,颇为惋惜:“人人都爱阳春三月的紫燕黄莺,我看也是只有你,偏生钟意那只踏雪破风的鹰。”
顾荇之沉默,瞪了秦澍一眼,冷声道:“秦侍郎今夜倒是颇有诗兴。”
见过了这人无数的手段,秦澍当即读出顾荇之语言里的威胁,赶紧故作正色地调转了话头:“根据你上次提供的思路,我几乎查找了北伐期间所有不在金陵的高官。可是其中,似乎没有任何人有作案条件。”
“这些人都是被派往了地方,或是有公职在身,于地方官府都有到达的记录,不太可能随军北伐送粮。”
“嗯,”顾荇之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步下一顿,转身看着秦澍道:“那你有查过太医院的记录么?”
“太医院?”秦澍蹙眉,头摇成了拨浪鼓,“这跟太医院有什么事?”
“要偷偷北上随军,不一定是被派往外地,”顾荇之一顿,又道,“若是因病告假,对外却称在府中修养,要随军北伐运粮,也不是不可能。”
秦澍闻言眉眼舒展,了然道:“那便可以去太医院查一查当年官员的病假记录,假休在一月以上的人,恐怕也不多。”
“嗯,”顾荇之点头,叮嘱道,“小心行事。”
船舱的另一头,身着宫装的女官们正为了已然开始的宫宴而忙碌。花扬混在里头,无奈地将身上那件半遮半掩的宫装拢紧了些。
今日宋毓在宫宴上给她安排的活计只是在后厨帮忙,顺带找机会监视吴汲和北梁使臣是否会借着宫宴私下动作。可无奈天生丽质难自弃,花扬才进了后厨不久,就被踱来监工的嬷嬷一眼相中,换上华服推到了前头。
身旁的嬷嬷不停念叨着给宴上各位达官显贵斟酒布菜的规矩,待到里面歌乐声一起,花扬和着一众宫婢就被推了出去。
宴席上,那些民风彪悍又不拘小节的北梁使团,之前看着舞池之中身姿曼妙的舞娘歌姬,早已是红了眼,待到布菜的宫婢来到身侧,便按耐不住地将人搂进了怀里。
北梁素来有宫宴不拘形迹的传统,但南祁向来以礼仪之邦自居,这又是有国君在场的宫宴,如此**的作派自是让好些心怀傲骨的主战派官员沉下了脸,愤愤地拍下筷箸,不言不食。
“怎么?”为首的使臣察觉到气氛的异样,放下手中杯盏,明知故问地扔下一句,“诸位这是要忍嘴待客不成?”
场上安静下来,虽然众人面色沉静地看向自己身前的食案,但是心里都期待着龙座上的徽帝给一句金口玉言。
然片刻后,众人只等来了右相吴汲带笑的声音。
他将手中杯盏一举,大有自罚一杯的姿态,圆场道:“我南祁待客向来周到,使臣大人不必顾虑,自便就好。”
言毕,自有些见风使舵的主和派官员为了给北梁人搭台子,有样学样的将身侧布菜的宫婢轻揽入怀。
龙座之上,徽帝到底是变了脸色,但也只能让大黄门寻了个龙体抱恙的由头离席,保住了些身为国君的体面。
秦澍碰了碰顾荇之的胳膊,一脸唏嘘地摇头。顾荇之沉默地看过来,目光恰巧落到他身侧那个举箸布菜的宫婢身上。
一双纤白的手,没有蓄甲,五指白如玉琢,而甲板干净得如同淡粉色珠贝。
顾荇之怔忡,只觉得这只与在场所有女子都不一样的手,依稀是在哪里见过。
然而她低垂着头,额前的碎发又将脸遮去了一大半,只露出个小巧细腻的鼻头。那两扇鼻翼缓缓翕合,频率微快,似乎是有些忐忑。
正如顾荇之所料,花扬此刻确实很忐忑。
毕竟跟刑部、大理寺的人多次交手,这样的场合,想必顾荇之也会在。
随着徽帝的退场,身为右相的吴汲也随驾跟了出去。花扬囫囵着将手里的东西都堆到秦澍的碗里,继而端起空盘,紧跟着吴汲出了主舱。
她追着吴汲闪身进了一间灯火昏暗的船舱。这里似乎是专门留下给徽帝更衣休息所用。有侍卫把手,花扬跟不到里面。
好在吴汲只是送徽帝安歇,不久便出来了。花扬远远地跟着他从船队头部走到了中间的舱室。
前面一个转角,吴汲缓步走了过去。
花扬一时拿不准该不该跟上,便将身子贴在转角一侧,屏息凝神地听了一会儿后,决定跟过去看看。然而脚步微动间,她的腰腹陡然一紧。力道之大,几乎险些生生将她的双足都拉离地面。
天旋地转之间,花扬根本来不及反应。她只觉自己猛然间被钳制住了双手,背上一痛,整个人便被抵在了门后。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侍卫巡查而过的声音。方才若是她真的跟过去,估计现在已经被人发现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花扬有些呼吸短促,她张大了嘴想喘口气,倏然间,一只干燥温热的大掌覆上来,将她的呼吸也堵住了。
熟悉的手法,熟悉的温度,就连气味都是熟悉的。昏暗的船舱中,花扬抬眼,笑意盈盈地看向顾荇之。
那双深黑的墨瞳倔强地盯着花扬头顶上的门板,好似憋着一股难以疏解的郁气,似乎还有些不甘和愤懑。
不知为何,看见从来都喜怒不形的顾侍郎这副样子,花扬忽然觉得心情很好。
于是她用脚背蹭了蹭他,身体力行地跟他问了声好。
那只钳制着她双手的大掌颤了颤,黑暗之中,花扬听见顾荇之的呼吸陡然重了几分。
他的脸色似乎比方才还差,眸子冷冷地扫下来,火星子噼里啪啦地往她脸上落。
“老实点,否则我现在就把你交给今夜执勤的殿前司。”他沉声警告,退后一步以逃开她腿脚的纠缠。
然而顾荇之一动,捂在花扬脸上的那只手却有一股热气袭来,一截绵软的东西在他干燥的掌心留下了一道湿热的痕迹,像火苗一般灼人。
顾荇之一怔,反应过来,那是她的嘴唇。
心头**起阵阵波漪,顾荇之收回那只捂在她脸上的手,将下压的身形回正。
然而手上力道稍一松懈,他便发现怀中之人倏地挺身,朝自己的方向贴来。触及他的那一瞬,着过她无数次道的顾侍郎还是倏然无措起来。
湿热的气息氤氲在耳边,下一刻,她白亮的齿便轻轻咬住了他的耳垂。
这一碰,天地都乱了。
顾荇之只觉她似乎在自己耳边点燃了一簇柴薪,很快便烧得他耳根通红。
然而面前那个罪魁祸首却低低地笑起来,似是乐得见他这副被戏弄后羞恼的样子,像一只诡计得逞的小狐狸。
顾侍郎心胸涌起一股邪火,扣住她手腕的力道便大了三分。
“嘶——”花扬被他这么大力一摁,只觉腕子都要断了。本能挣扎间,身后的门扉被她撞得簌簌作响。
“谁?!”门外的侍卫听到响动,朝顾荇之和花扬所在的船舱行来。
这间船舱是用于堆放宫宴杂物的,倒是不难找地方藏身。顾荇之几乎是本能地侧身一闪,抱着花扬就滚到了木箱之间的一堆软纱幔帐里,以面贴着面的姿势陷在了层层叠叠的云纱之中。
“别动!”顾荇之沉声威胁,却没有再伸手去捂她的嘴。
花扬笑起来,压着声音问道:“顾侍郎你觉不觉得自己这么一躲,反而成了我的共犯?”
顾荇之一怔,心中不是滋味。
他确实不用躲。
方才的情况他大可坦白自己就是发现了个刺客,继而将花扬扔给侍卫一走了之。或者更狠一些,直接下令急刑正法。可偏偏他选了最麻烦、最惹人怀疑的一条路。现在要是再被侍卫发现,只怕连他都会被认为是这女人的同党。
一向遇事淡然的顾侍郎此刻肉眼可见地恼怒起来,擒住花扬腕子的手又重了两分。
随着身下女子一声抽吸,船舱的门被推开,眼前火光一晃,侍卫果然进来盘查了。
深红的灯笼透出朦胧的光,在埋入云纱的两人头顶晃**,一息一息地扫过花扬带笑的浅眸。直看得顾荇之心猿意马,他干脆屏息凝神,闭上眼不与她对视。
可随着呼吸的动作起伏,软玉在怀的顾侍郎愈发地欲壑难填。偏生这样的时刻,她还怀着嬉笑的心思,将自己贴过来,顾荇之的背心很快便密密地出了层汗。
好在侍卫巡视一圈后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很快便扣上门扉离开了。
船舱内恢复了昏暗,那堆云纱忽然翻腾起来,顾荇之几乎是从花扬身上弹开的。
官场沉浮数十年,什么风浪没有见过,可这却是他自认的这辈子最狼狈的时刻。他有些无措地撩袍挡住自己,又沉着张脸从腰间摸出一条细长的锁链,将花扬的手与自己的绑在了一起。然后才放开她,兀自离远了些,闭着双眼静坐。
半晌,他又扶着青筋暴胀的额角低低道了句:“这是乌合金的链子。”
花扬闻言低头,看向腕子上那根细链,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
在百花楼那么多年,她自是见识过无数材质的武器。早年她便听说过一种极其难得的乌合金,饶是打造成了薄如发丝的刀片,也能削剑如泥、百折不断。
可这东西因着难得,寸铁寸金。之前在百花楼,他们也只敢用它做做指甲盖大小的暗器,或者取薄薄的一片嵌在匕首上。而顾荇之居然为了防止她逃跑,将此等宝物搞成个毫无杀伤力的破链子……
“你混进宫宴是为了什么?”
顾荇之的问题打断了花扬的腹诽,她自觉没什么好隐瞒,便如实道:“自然是来查吴汲的。”
对面的人转头看她,那双墨瞳紧紧地逼过来,像是要把她看出两个窟窿。
“是谁告诉你吴汲恐怕与北梁有关?”他顿了顿,又问,“又是谁帮你混进今日宫宴的?”
花扬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
要查吴汲,哪里都可以查,不必冒险跑来这皇室宫宴。但如若来了,原因便只有一个——怀疑吴汲借宫宴掩护,与北梁使臣暗通。
这自是怀疑上吴汲与当年的北伐一案了。
然而北伐之案虽影响深远,但能联系到吴汲身上,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朝堂背景,是根本做不到的。
如此一来,她便是无意暴露了自己在朝内还有共犯的事实。
这个老狐狸,一句话偏偏能解读出十句!
花扬霎时气不打一处来,只能闭嘴耍起了无赖。
反正顾荇之不至于对她刑讯逼供,她什么都不说,看他要怎么猜。
顾荇之自然也看出了她这点心思,想着人都抓住了还怕问不出东西不成。于是他便气定神闲地起了身,将花扬的胳膊扯得老高。
“钥匙只有我有,”顾荇之板着脸,淡漠地看着她道,“这链子足够的长,你老实跟在我身后没有人会注意。待群臣观望的烟火礼结束,便跟我去刑部。”
花扬被这人油盐不进的态度磨得没了脾气,眼见如今难以脱身,便耷拉个脑袋,老老实实地跟在了顾荇之的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船舱,走到主船的时候,宴会已近尾声。徽帝休憩之后由吴汲和大黄门搀扶着,带领群臣站到了龙船的甲板上。
顾荇之寻了个船头附近不太显眼的朱栏,将锁链套了上去,又以眼神警告过花扬后,才匆匆挤进朝臣的队列。
随着天空炸开的巨响,头顶绽开朵朵绚烂的花火。本就光彩粼粼的秦淮河霎时璀璨起来,星河苍穹,让人分不清哪里是哪里。
立于船头的北梁使臣也看得甚是尽兴,便趁着热闹向徽帝恭维道:“南祁素以美景美人闻名于世,与北梁互交十余载,但今日踏足秦淮,本使才是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久闻不如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随即,那北梁使臣当着众臣的面从怀里掏出一份羊皮卷,双手呈递给徽帝道:“今日宫宴实属尽兴,临了臣下想再送陛下一件喜事。”言讫他一拜,甚是诚恳地道,“北梁愿与南祁永久建立稳定邦交,故而王庭为了表示诚意,愿与南祁联姻,求娶皇室公主为北梁阏氏,还请陛下应允。”
此言一出,原本喧哗的船头霎时安静下来,天上的烟火也在此刻消散,四处都弥漫着残留的硝烟味道,呛得人喉头发紧。
大庭广众之下谈论公主婚嫁,若是被拒,使臣会颜面扫地;若是朝廷贸然扫了使臣的颜面,那么北梁便有了发难的把柄。
故而这一举,看似请求,实则却已然带了明晃晃的要挟意味。
“可……”吴汲上前一步,解围道,“和亲乃两国邦交大事,使臣的提议看来还需从长计议才好。”
使臣一听登时冷了脸,不满道:“据本使所知,如今皇室之中就有适龄公主待嫁,吴相如此推诿,怕不是怀疑我王的诚意?”
见他如此一问,群臣只能哑口,场上的气氛僵持到凝滞。
向来沉默的徽帝将目光扫向使臣,悠悠地道:“虽然嘉宁公主及笄,但遗憾已于年初许配了婆家。”
这一开口,就连北梁使臣都惊讶了,他讷讷地看着徽帝,一脸不可置信道:“敢问公主是许配了哪个婆家?为何竟没有一点消息传出?”
徽帝侧身望了望,道:“年初二月之时,朕曾做主将她许配良人,只是当时对方家中有人新丧,不便定亲,故而朕才将定亲推后。”言讫他一顿,看向顾荇之道:“顾卿,朕说得对吗?”
空气里弥漫的硝烟味淡去了,宫灯晃**的龙船上所有人都静静站着。有些不懂规矩胆大的,已经转头看向了顾荇之。
水色烟波里,他垂眸瞧着脚下波光,眉宇间仿若落了层轻薄烟雾,阴霾似的笼着。半晌,那清俊的眉眼间才浮起一抹轻淡的亮色。
顾荇之敛目一拜,什么也没说。
此番表现看在众人眼里,便成了默认。
年初刑部办案,覃昭身死一事并不是秘密。顾荇之与他素来交好,若是因着他的离世而推迟定亲,确实也说得过去。
群臣纷纷安下心来。
“怎么能这样说?”人群之中骤然响起一道清亮的女声。
众人循声望过去,只见站在皇室宗亲行列里的宋清歌柳眉倒竖,红着脸道:“要这么说,父王在我三岁之时便与顾公定了口头婚约,说待我及笄就可成顾家之……”
“闭嘴!”
没说完的话被猛然喝止,宋清歌被暴怒的宋毓拉得一个踉跄,脚下一歪往后仰倒,栽进秦淮河里。
“哗、哗——”
耳边响起两道落水的声音,待众人反应过来之时,才发现长平郡主竟然将身旁来不及躲避的太子殿下也扯下了船去。
“护驾!”
“护驾!”
侍卫的吆喝此起彼伏,龙船上登时全乱了套。有人想往前冲去救驾,有人想往后撤避让。人群你推我、我挤你,很快又有几个大臣和女眷被挤落河里。
惊叫声、落水声、呼救声、脚步声……
各种声音混着波涛火光,晃得人头脑发晕。
一片乱象之中,顾荇之险险扶栏站稳。
他想起那个被他锁在朱栏上的人,倏地回身望去,只见地上空余一把长刀,绑缚她的朱栏已经被拦腰砍断了。
胸中一口气憋上来,顾荇之甚至觉得比方才被徽帝赐婚还要不快,心里本来揣着的那一点忐忑与不安也登时烟消云散。
他绷着张脸,拨开人群逆行至断裂的朱栏处,随手扯下船舱檐角上挂着的风灯,往秦淮河里打看。漆黑一片的河面,平静得没有一丝异样。
“咕嘟。”
极轻极短的一声,靠近船舱不远的地方忽然冒出一个晶亮亮的水泡。接着,一块朱红色的木栏残片缓缓地浮出了水面。
顾荇之深眸一暗,撂下手里的灯跳进了河里,一把扯住那截朱栏,然后开始一边游,一边拽。
很快,他便看见了那条滑溜溜的“狐狸鱼”。她穿着一身曳地宫装,长长的裙摆在水中散开,像锦鲤金红而飘逸的鱼尾。
顾荇之紧紧拽住手里的链子,终于,扯得她奋力划水的手往后一摆。
花扬这才回过头来。
烟波浩渺的河面宽阔,喧闹惊叫都在身后。两人没在水里,隔着嵌入层层波涟的浮光对望,竟生出一丝隔世的恍惚意味。
顾荇之至今都想不明白自己对她,到底抱着何种感情。
甚至就在刚才,他仍旧以为自己对她这么执迷不悟只是单纯地想抓她问罪,直到徽帝的那道赐婚圣旨。
顾荇之一直不敢承认,方才那静默的半晌,自己有多想回头看看她。就连后来那逼不得已的一拜,他脑中所有的念头都是待会儿该怎么向她解释。
但可恶的是,她似乎根本不需要他的解释。
这个女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心,寻到机会砍断枷锁,第一件事便是逃得离他远远的。
她和他,仿佛永远都只能是他在她身后,苦苦地追随。
顾荇之忽然觉得很生气,手上拖拽的力道更大了些。
那条乌合金的链子这么一拉便深深陷进肉里,花扬觉得自己的手都快被他拉断了。
要手还是要自由?
这么简单的问题,花扬当即就做了决定。
她翻身一个漂亮的回转,就在顾荇之一怔之间,逼近他的眼前。
“你……”
顾荇之想说话,但一张嘴才想起两人现下还是在水里,只能将话又悻悻地收了回去。
未及那两片微翕的唇闭合,花扬凉软的唇便触上了他的,舌头轻巧而熟练地抵入,在他的唇齿间辗转流连。
顾荇之方才想开口说话,已经险些呛水,而如今再被这么蛮横的一吻,他登时觉得就连胸口都开始吃紧,不知道是憋的还是惊的。
水下的世界隔绝了一切喧嚣,静的能听见他自己的心跳,杂乱而没有章法。
这一次,顾荇之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
之前每一次与她的交锋都历历在目,来来去去,她能使出来的不过就是“美人计”而已。
既已识破,他觉得自己自然不会再中,便紧紧拽住手里锁链,当花扬主动向他贴来的时候,灵巧地躲开她的身体,干脆利落地抓住了她的腰带。
“呼——”
两人同时冒出水面,长长地换了口气。湿漉漉的头发贴着耳鬓和脖子,样子颇为狼狈。
“跟我回去。”顾荇之目光如炬,紧锁眼前的人。
花扬闻言倏地笑开:“你都要当驸马了,这么扯着我不放,公主会误会的。”
顾荇之一噎,想解释,张开口才发现,自己现下根本没有解释的必要,于是剑眉微蹙,生生地将嘴又闭上了。
花扬见他这样,脸上的笑也滞了滞,但很快便哂道:“我先解决百花楼和殿前司的事,到时候你若是还没有解决赐婚,我就用最简单直接的方法替你解决掉公主。”
顾荇之腹间被猛地一踹,手里抓着的锁链松了,腰带连着花扬身上的衣服都一起被他拽了下来!而待他反应过来,花扬已经扎入水中远远地游了出去。
月色清辉之下,她回头看他。那一头墨发披散在水中,肩膀光洁,曲线柔和,宛如天上的月光被弯折。
那截月光之下,是她捻在指间的,一个小而亮的东西——锁链的钥匙。
顾荇之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方才她要用的不是美人计,而是利用美人计,来了一招声东击西……
这个女人!
光风霁月的顾侍郎愤怒至极,却只能湿漉漉地拍打着河面,要咬着牙才能让自己不至于怒吼出声。
偷钥匙就算了,一边偷钥匙一边脱衣服……
顾荇之心头一凛,她若脱了衣裳,待会儿从河里出来要怎么回去?
思及此,本就郁结的那股气霎时更盛了几分,顾荇之觉得若不是现在自己还泡在水里,怕是已经怒火攻心,将自己烧成灰烬了。
最后,右手抓着锁链、左手抓着裙装的顾侍郎一无所获,只能悻悻地游回了龙船。
船上,受惊落水的大臣和家眷都被安排在了不同的船舱。徽帝常年身体抱恙,故而无论去哪儿都会配上几个太医职守,这下倒是派上了用场。
太医们把脉的把脉,问诊的问诊,大大小小的房间都坐了些浑身湿淋淋的受惊女眷。
顾荇之回船得晚,大多数的船舱已经没有空了。他一个男臣,自然是不能去跟女眷们挤在一处的。可夜里河风微凉,再加上他还落了水,这么长时间地吹下去,再好的身体恐也会受了寒凉。
他只能从船尾一间一间地寻过去。
“顾侍郎!”身后响起一个少年的声音,顾荇之转身,看见已经换好衣袍的太子冲他招手,“若是要更衣的话,便用我这间吧。”
他对着顾荇之笑,坐在榻上往旁边让了让。
太子如今十五,早年间因着徽帝的安排,陈相当过他几年的太傅,故而跟顾荇之也算是见过几面。再加上太子小孩子心性,又敬佩顾荇之的棋艺和才学,所以私下对他也颇有些热络。
太子眼见顾荇之似有些踟蹰,便也顾不得君臣礼仪,着急忙慌地赤着脚,就要从榻上下来拉他。
但这个动作却被门外一声突如其来的“殿下”打断了。
吴汲神色慌张地行进来,顺手扯过用于取暖的薄毯,将太子的赤足给盖上了。
“太医早前嘱咐过殿下,寒从足下起,特别是在外面,定不能贪凉图方便就赤脚下地,殿下可还记得?”
太子点点头,侧身对顾荇之歉笑道:“那还烦请顾卿往外间等一等,待孤穿好鞋袜再入内来。”
言讫,他让人给顾荇之拿了一条薄毯裹身。
船檐晃**的宫灯下,顾荇之裹着条毯子,孤伶伶地坐着,看着那帮侍卫、宫婢和太医忙成一团。
几个黄门侍郎愁眉不展地经过,小声嘀咕道:“你说这宫宴上的护卫安排,怎么能乱成这样。好在还是咱们自己人的乌龙,要是真的遇上什么刺杀,这船上不还得煮成一锅粥么?”
“对呀!”另一人附和,叹气道,“不过这宋世子也是刚去鸿胪寺,约莫第一次主持宫宴没经验,这才出了岔子……”
“你们说谁?”身后突然窜出的声音把两个嚼舌根的黄门侍郎吓了一跳,一看问话的是中书侍郎顾大人,一息间吓得腿都软了,一个跟一个地跪了下去。
“你们说,这次宫宴的人手是宋毓在安排?”
“是、是……”小黄门不敢隐瞒,哆哆嗦嗦地应了。
顾荇之覆着薄毯的手越拽越紧。花扬在朝廷里搭上的人,竟然是宋毓。
可是,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连他都毫无办法的人,竟然能乖乖地替宋毓做事?
思及此,那簇好不容易被河水浇灭的火苗,又倏地烧了起来。
这厢,宋毓看着那个裹在薄毯里抽噎的妹妹,脸色沉如暴雨过境。他紧紧拽着拳头,怒其不争地将手上的扳指捏得咯咯直响。
也不知道这丫头是中了顾荇之什么邪,居然失心疯到在人前公然挑衅皇权。下了徽帝的面子不说,还彻底丢了燕王一脉的颜面。
他越想越气,只觉若这妹妹不是自己一手带大的,估摸着方才就该直接让她去秦淮河里喂鱼了。
“哭哭哭,就知道哭!”宋毓见她那副模样,气道,“方才那么有能耐违抗圣命,我当你是已经活腻了。”
宋清歌一哽,打了个哭嗝儿,缩在榻上一角默默地落着泪。
见她这样,宋毓不知怎得就想起噩耗传来的那天,母亲追随父王,用一条白绫殉了情。偌大的王府,一息之间只剩下他和这个未满两岁的妹妹。
父亲战死疆场,尸骨无存。最后朝廷也只能用他的衣物和母亲合葬,建了个衣冠冢。而出殡的那天,时年八岁的他也是像宋清歌现下这样,素衣裹身,躲在墙角默默地流泪。
那时是宋清歌哭闹着寻到了他,拉着他的手,一口一个“哥哥”地叫。
这一声声的“哥哥”像是人间路上的烟火,一句句地引着他走出了阴霾。
那时他才知道,人得活着才有故事。死了,就变成附在别人衣服上的灰尘,轻轻一拍,便掉了。
若是父王还活着,他不会需要像如今这般逢场作戏、收敛锋芒;清歌也不必伤心垂泪、爱不敢言。
如此想着,到底还是歉疚占了上风。
宋毓缓下脾气,长长地叹道:“顾长渊的婚事,连他自己都无法决定。听阿兄一句劝,从今往后,你就别再妄想了。”
宋清歌不说话,默默地哭。
宋毓无法,只得取来一张干巾布,擦宋清歌的脑袋。
宋清歌惨叫一声,红着眼往旁边避开宋毓的手道:“这里有个包,刚才落水的时候不知在哪里撞的,你轻点。”
宋毓一听便蹙了眉,一把扯过宋清歌,覆手在她头顶附近摸了摸。还真有个包。
心里一股无名火蓦地烧了起来,拿自家这娇纵的傻妹妹没办法,他还不能怪一怪那个祸国殃民的顾长渊?!
于是宋毓干脆也不擦头发了,将手里的巾布甩给宫婢,黑着脸就往外走。
一转身,就跟门外那个气场同样低沉的顾荇之撞了个面对面。
四目相对,两人周围就像是燃起火星,噼里啪啦地响。
“砰!”
伴随着一道巨响和木片碎裂的喀嚓声,天旋地转间,宋毓被顾荇之揪着衣襟,狠狠地抵在了船舱的木壁上。
方才还一脸怒容的宋世子登时被灭了气焰,一脸不解地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还暴怒一百倍的男人。
一旁的宫婢和宋清歌也被这突如其来变故吓得够呛,想上前劝阻,却被顾荇之一个眼风扫回了原处。宋毓就这么被顾荇之一言不发地拎到了舱外的回廊上,摔到了廊柱上。
“顾长渊你疯了吗?!”
宋毓扶着快要散架的背,踉踉跄跄地站稳,然而下一句话还没说出口,便见顾荇之回身看过来,一双眼直将他逼得无处遁形。
“我今日在宫宴上看见她了。”
宋毓心下一凛,他当然知道顾荇之口中的“她”是谁。
以他这种淡漠的性子,大约也只有那个女人能将他逼得如此大动肝火。
宋毓在心里叹了一声,看向顾荇之那张乌云密布的脸,只能坦然一笑道:“对,是我安排她来的。”
此言一出,宋毓立即察觉到顾荇之的火气似乎又大了三分。
“她不是朝廷的人。”顾荇之眉头紧锁,语气里带着警告,仿佛在说此事与她无关,你不该把她也牵扯进来。
宋毓一怔,只得强打精神,举起双手无辜道:“她可不是我拉进来的,是她自己想查百花楼,逼我告诉她的。”
顾荇之听了这句话,额角暴起的青筋才缓和了些许下去,却依旧语气不善地继续盘问道:“那她现在人在何处?”
这句话问倒了宋毓,他苦着张脸,欲哭无泪道:“她一个刺客,最擅长的就是隐匿身份,大理寺和刑部都找不到的人,我怎么知道她在哪儿?”
眼前的人冷着脸,一双墨瞳紧紧逼视过来,看得他背脊发凉。
宋毓咽了咽口水,凛然道:“你再看我也没用,我是真不知道她的行踪。”
顾荇之又看了片刻,总算是放过了他。
“所以你此次进京,实则是为了暗中调查当年的北伐一案?”
宋世子一噎,跟才智过人的顾侍郎说话,他想瞒也瞒不住,索性歪歪扭扭地扶着柱子站直了,一边整理被揪得乱糟糟的襟口,一边坦然承认道:“对。这些年,我其实一直在查。”
“那你为何不告诉我?”
宋毓轻哂一声,半是玩笑办事认真地道:“那顾侍郎又有多少事是偷偷瞒着我的呢?”
这一句,倒是问得顾荇之无话可说。
“哎……”宋毓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抄手往柱子上一靠,斜眼睨着顾荇之笑道,“我瞒着顾侍郎的理由,与顾侍郎瞒着我的理由,说到底还是一样的。”
“我们虽有私交,目标一致,可你和我,却又是不一样的人。”说到这里,宋毓站直了些,抬头平视顾荇之,“你顾家家国天下,识大体、顾大局;可我不一样,我从八岁起,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就是找到真凶,为父报仇。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可以不顾一切、不计后果。”
顾荇之面色一沉,缓缓地回望宋毓,一言不发。
宋毓见他这副默认的样子又是一哂,继续道:“倘若有一天,我发现了真凶,祸乱朝纲也好,逼宫擒王也罢,无论付出何种代价,我只想要幕后真凶以命抵命。我可以,但顾侍郎你呢?”
顾荇之默了默,半晌才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宋毓被他这明知故问的样子气笑了,摇摇头道:“就说吴汲吧。倘若真凶就是吴汲,你觉得要是咱们把这消息呈报给陛下,他会怎么做?”
徽帝会怎么做,其实显而易见。
吴汲在朝中的党羽和势力,如今已到了影响徽帝的程度。否则,他也不会着急要扶持顾荇之上位与之抗衡。
可顾荇之毕竟入仕晚,之前也并没有刻意要培养自己势力的想法,如今就像是赶鸭子上架。明面上能与之一斗,可若真的涉及到你死我活的局面,他或许也会前途未卜。
所以陈相的案子可以查,北伐却不可以。
陈相一案查到了,不过让徽帝多了一样能够制衡吴汲的名头。
但北伐一案涉及谋害皇嗣、通敌叛国,牵扯到北伐军数十万条人命,到时候民怨沸腾,一闹起来。
徽帝不杀吴汲难以平民愤,杀他,便是在逼他造反。故而,此局无解。
既然无解,那么最好的法子,便是不要提及。
回廊上的两个人都默契地沉默下去,良久,顾荇之才缓缓开口道:“站在我的立场,我确实想放弃,也想劝你放弃。可是站在你和十万埋骨他乡的北伐军的角度,这句劝,我说不出口。”言讫他一顿,又道,“既然如此,你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可是既已身处漩涡,尝过身不由己的难处,我们相识十余载,顾某只有一个请求。”
“你想说不要把她牵扯进来?”宋毓一笑,又恢复了一贯不太正经的模样,抄着手靠回到了廊柱上。
“可是顾和尚你有没有想过?”他道,“花扬其实从叛出百花楼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牵扯进来了。如若真凶不浮出水面,不永远消失,她会一直过着四处躲藏、刀尖舔血的生活。这个道理她都明白,你为什么偏偏不懂?
“以她现在的身份和你所处的位置,你们要如何在一起?难不成你真想将她扔到刑部,关她一辈子?”
眼前原本静默的男人闻言,眼风扫过来,递给宋毓一个极不自然的表情:“她……”
顾荇之顿了顿,大义凛然地辩解道:“她是犯人,不去刑部去哪里?”
宋毓抽了抽嘴角,差点忘了论睁眼说瞎话的能力,要是这只“老狐狸”排第二,怕是没人敢排第一。于是他只能憋着一股气质问道:“那我是你兄弟吧?”
好在对面回给他一个果断的“是”,宋毓觉得心里舒服了些,便梗着脖子将自己的衣襟扒开一些道:“你的犯人拿匕首划伤了你的兄弟,你怎么还能为了她为难自己兄弟?!”
可是话一出口,宋毓就后悔了——
方才那个还说自己是他兄弟的男人,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下来,蹙眉逼近,一字一句地问道:“所以,那一晚我去找你,在你浴桶里藏着的人……是她?”
最后两字出口,宋毓觉得眼前站着的这个人已经不能称之为“顾荇之”了,什么温润如玉、谦谦君子、光风霁月、卑以自牧……
如今在他脑海中剩下的四个字,只有“妒夫可畏”。
宋毓凛着背脊,缓缓地往后退了两步。
“若我说那晚的人不是她,你信么?”
顾荇之沉默地将他逼到回廊上的一个拐角,半晌,才冷冷地问了一句:“你没穿衣服?”
已经准备好一百句解释的宋毓傻眼了。千算万算,他没算到顾荇之居然问出了这么个显而易见,又无法还转的问题。
谁沐浴会穿衣服啊?
这不是逼着他自己往断头台上伸脖子么?
凭着一股莫名的求生欲,宋毓扶住身后的朱栏,避重就轻道:“你也看到了,那一夜净室的烛火那么暗,实则什么都看不到的。”继而一顿,又强调,“她是从屋顶掉进浴桶的。”
顾荇之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点,但依旧紧拽着拳头,还有半寸便会落到他襟口的当口。宋毓见此嚎道:“太医院!”
“我上次跟她提过吴汲在北伐期间的病休,所以她接下来可能会去太医院。”
解铃还须系铃人。
顾荇之为谁烦扰,最好的化解法子,自然是提供给他能找到那个人线索。
果然,宋毓只觉自己的衣襟被人轻柔地拢了拢。顾荇之拍拍他被匕首扎破皮的地方,冷冷地道:“看来宋世子知道的,果真是比我想的还多。”
“没了,”宋毓挑眉,指天发誓道,“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
顾荇之没说什么,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微凉的河风拂过,宋毓长长地吁出口气,双手撑着膝盖靠柱坐下叹道:“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这两人还真是挺般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