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摇曳着纱帐,层层叠叠,将人拽入梦境。
顾荇之觉得自己仿佛走了一段长长的路,路尽头,是金陵最热闹的秦淮河畔,那里还站着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
时值初夏,傍晚漫天红霞,在河面留下火烧的倒影。
四目相对,她忽然笑起来,那双浅棕色的眸子映着漫天火色,明艳炙烈。
“顾长渊,”清亮柔和的声音,仿若玉石相击,“你舍得杀我?”
巨大的、突兀的茫然倏地席卷而来,让顾荇之失去了所有反应。他只茫然地看着她,仿若看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女子的面容藏在刺眼的光斑里,看不分明,但她说的这句话问得他心头微颤。
她没等他回答,下一刻,冰冷的触感破空而来。顾荇之只觉腹间刺痛,怔怔低头,便见腰腹处已被血色晕染。
画面模糊不清,但感觉十分真实鲜明。
明灯清风之中,她抬眸对上他的视线,琥珀色的眼眸弯成两道月牙儿。
她低笑着道:“忘了告诉你,我叫花扬。”
“记住了。”
铺天盖地的痛感袭来,剿灭梦境,顾荇之蓦地坐起。
他单手扶额,疲倦地揉了揉酸胀的眉心,侧头去看身旁睡得沉稳的花扬。
梦境之中,他没有看清那人的面貌。可是那双琥珀色的浅眸……
他又想起夜探陈府的时候,自己对窈窈有过的怀疑。心口忽然空落落的,仿佛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顾荇之眸色幽暗,看着花扬的背影。
她无知无觉地翻了个身,将头埋入他的肩窝,乖巧地将双臂环上他的腰身。
他笑了笑,叹口气,又将人搂进怀里。
寝屋里安静下去。如水月色慢移,透过纱帐,照见花扬微颤的睫毛。
翌日,花扬醒过来的时候,顾荇之如往常一样,已经走了。她兀自打理了一番,用过早膳后,便带着赶车的小厮出了门。
百花楼在金陵城内,设有专门接头传递消息的地方。
花扬让小厮将车停在一家并不起眼的首饰铺外,独自行了进去。掌柜将她引到二楼,花添已经等在那里了。
她还是一如即往的闺秀作派,见花扬走过来也没抬眼,只扯了个空杯给她。
“怎么了?”不咸不淡的语气,花添往她面前的杯子里斟茶,“出了什么火烧眉毛的大事,惊得你亲自造访我。”
花扬接过她递来的茶,嗅了嗅,嫌弃地推到一边道:“宋毓你了解么?”
添茶的手顿了顿,花添思忖道:“听说过。他是燕王世子,最近入京不久,怎么了?”
“他好像已经怀疑我的身份了。”
花扬言简意骇地道:“这人最好尽早除掉,省得夜长梦多。”
对面的人笑了两声:“你这么说,我倒好奇这是个什么人物了。天底下竟然还有人能让你有所忌惮,可真是稀奇。”
“别说风凉话。”花扬翻了个白眼,严肃道,“他与顾荇之似乎关系匪浅,若是他怀疑我,到底对任务不利。”
花添这回没再说什么,而是从怀里摸出一张还没送出去的任务函,递给花扬道:“这可凑巧,楼里要杀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他。你有兴趣吗?”
花扬一听便坐直了身子,不可思议道:“所以这一回,楼里到底是在为谁做事?先是陈珩,再是宋毓,什么时候开始,楼里跟朝廷牵扯得如此之深了?”
“我不知道,”花添坦白,“再说楼里也从来没有不涉朝廷一类的规矩,都是看钱办事罢了。”
她神情寡淡,每一个字都浸润在新茶里,听起来飘渺得很。
“楼里喜欢你,就是因为你做事从不问缘由。这次也一样,不该问的少问。”
花扬撇撇嘴,摸到桌上的一碟糕点喂了自己一个:“不问就不问,好像谁感兴趣似的。”
“宋毓的任务我可能接不了,他都怀疑我了,必然会有防备。”
“没让你现在动手,”花添递了张擦手的湿巾子给她,“任务是计划在与北梁人春猎的时候解决他。”
“春猎?”花扬一顿,不禁笑出声来,“部署之人看来是高手呀,借由春猎意外将人除掉,叫刑部和大理寺无从查起。杀人不见血,这人应该是朝廷的吧?”
花添神色寡淡地放下茶盏,提醒道:“这不是你、我该关心的。”
“嘁。”花扬不满,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不安分地悄悄伸手,拽住了茶盏下的那方缂丝锦帕。
“那我便走了……”话音甫落,花扬将手里的东西猛然一抽。
“啊!”
与花添的怒吼一道响起的,还有此起彼落的碎瓷之音。
做了坏事的人手脚飞快,一个箭步冲出房间,将手里的缂丝布往门把手上一系。
身后传来花添愤怒的尖叫:“花扬你个贱人!总有一天我要扒了你的皮!”
啧啧,师姐拿她没办法,又狂怒的时候,永远这么可爱。
顾氏嫡系后人要娶妻的消息传得很快,不过几日,朝野内外、街头巷尾,就已经议开了。
本来,顾荇之身为朝中最年轻三品重臣的名声就足够让婚讯注目,再加上坊间流传的风月版本————顾郎君路见美人一眼万年;小娘子为保情郎不顾声誉。
这则婚讯更是很快就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美梦破碎的宋清歌听了……
“这!不!可!能!”
尖叫凄厉,伴随着此起彼伏的砸打声。一整个下午,世子府上的古董摆件都快要被她砸光了。
宋清歌似不解气,泪眼婆娑地抄起博古架上一个水波纹琉璃瓶,用力扔了出去。
宋毓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刚走到书房门口,一个黑影就朝他胸口扑来,他赶紧侧身避让,“哐啷”一声,那琉璃瓶在脚边摔得粉碎。
再看看已经铺了满地的碎瓷和玉件,宋毓疼得心口抽了抽。
里面的人仍旧无觉,这回瞅准了宋毓书案上的一柄玉如意,抄起就要往外砸。
“住手!”
宋毓怒喝,几步冲上去,将宋清歌手里的东西抢了过来,回头瞪着她道:“你疯了吗?!父王的东西你也敢砸!”
宋清歌被呵斥得愣了愣,看看宋毓怀里的玉如意,再看看宋毓,“呜”地一声哭了出来。
“父王……我想父王,”宋清歌往书案上一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若是父王还在……早便让我跟长渊哥哥定了亲……”
宋毓在一旁斜睨着她,恨铁不成钢地道:“一个男人,至于吗?”
“至于!”宋清歌扯着嗓子嚎道,“我从小就喜欢他,我喜欢他喜欢了这么久。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村姑,凭什么把长渊哥哥抢走?我呜……”
声音一哽,宋清歌又兀自哭了起来。
宋毓被她闹得头疼,走到书案后的矮柜处,将玉如意锁了进去,而后才冷哼一声道:“那你在这儿撒泼哭闹有什么用?至少也得去顾长渊那里哭,砸他的书房啊!”
宋清歌噎住,哭声小了几分。
宋毓被她这幅怂样气得不轻,翻了个白眼道:你“就这点儿出息。”
言罢他接过一旁家仆递来的帕子,扶着宋清歌的后脑勺给她擦脸。
宋清歌被他这么暴力一摁,整个人往后仰了仰,双手在空中挥舞了一阵,才稳住身形:“别、别擦了……我的妆花了!”
“呵!”宋毓扔掉手里的帕子,“哭成这样还惦记着妆。有这个惦记,不如想想怎么让顾荇之娶不了她。”
宋清歌闻言怔住,半张着嘴,神色怅然地看向宋毓:“你什么……意思?”
宋毓见宋清歌一副茫然的样子,没好气道:“你再等几天,顾荇之这亲,是结不成的。”
顾府,后院。
熟春闷夏的时节,午后便有些燥热。
阿福拖着肥胖的身子一跃,攀上微敞的窗牖,伸头挤进了顾荇之的书室。
“喵呜——”
它软着嗓子跟顾荇之打招呼,拿头蹭他的手。
顾荇之笑起来,拍拍它的背,随手拿了块马蹄糕喂它。本还想再拿第二块,落手之时才发现,身边的人已经默不作声地将那碟马蹄糕换了个地方。
花扬眼神怨怼,不许顾荇之拿她的糕喂阿福。
顾荇之愣了片刻,无可奈何地笑,将阿福抱到腿上,问花扬道:“阿福到底怎么惹到你了?上次就见你与它不对付。”
怎么惹到她?还好意思问?
两人自从那次亲密接触之后,古板的顾侍郎就恢复成了之前那副生人勿进的样子,晚上也是故意回来得很晚,往往花扬熬不住已经先睡了。
花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埋头翻书,不理他。
手里的书是顾荇之托秦澍送来府上的,都是些婚礼用品的图样,厚厚的几大本。顾家没有主母,顾荇之干脆就把东西给她,让花扬自己挑。
花扬回忆着顾荇之那寝屋空****的样子,只觉得什么都想买,把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地才好。于是她一边看,一边抄,很快就写了密密麻麻的一页纸。
顾荇之见花扬不搭理自己,只觉得又好笑又无奈,便抱着阿福凑过去。
“我觉得这个也挺好,”他指指画册上的一个木架子秋千,“你平日里无聊的时候,可以玩。”
言毕,他又指着另一页的巨大黄花梨立木柜道:“这个柜子好,够大,往后你的衣服才有地方装。”
嘁。花扬在心里翻他白眼,这个时候献殷勤,说明他知道自己惹了她不高兴。
花扬一边腹诽,一边落笔,将顾荇之指的秋千和立木柜都写到了清单上。
又翻过一页,花扬愣了愣,目光移到画册底部的几个小字注解,心跳漏了一拍,花扬察觉到身边的顾荇之也怔住了,便摆上一副茫然的表情,想使坏逗一逗那个正经的男人,将手里的画册推到顾荇之面前,用眼神询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咳咳……”云淡风轻的顾大人登时笑不出来了,只觉心跳狂乱,血脉贲张,一丝红晕悄然而又迅速地从他耳根蔓延开去,整张脸都不可抑制地红了起来。
“这个你不需要。”顾荇之声音平稳,却避开花扬问询的眼神,伸手飞快翻页。
然而下一页,顾荇之看见画册上那个玉质用具,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顾荇之想假装无意理睬地继续往后翻页。然而那只绵软的小手移过来,又将这页画纸摁住了。
花扬仰头看他,一脸天真地问:这又是什么?
“喵呜!”没等顾荇之回答,阿福先叫了一声。因为顾荇之落在它背上的手,险些将它的毛给撸秃。
“这……这个你不需要。”顾荇之说道。
花扬扭头问:为什么不需要?
“因为……你已经有了。”说完这句,顾荇之真想闷头撞死在顾氏宗祠里。
而眼前的女人却蹙了蹙眉,一脸都是不解的表情:我没有呀。
顾荇之扶额,从来没觉得花扬这么让人头疼过:等我们成了亲,你就会有了。
花扬将信将疑,扒拉着那页画册问道:那我会有几个?
没等花扬反应,顾荇之一个转身强势地压下来,神色肃然地逼视她道:“一个就够了。”
他眸子幽深黑沉,俯看着她,眼神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仿佛闻见血味的掠食者。好像之前她看到的温良恭俭都是假象,他骨子里的狠戾和占有欲才是真切的。
“大人,”门外响起福伯的声音,“秦侍郎来了。”
顾荇之这才起身,直接收走了花扬怀里的那本画册。
他整了整衣袍,从一堆画册中扯出一本《饰品胭脂荟萃图鉴》递给她,有些生硬地道:“看这本。”
然后他让福伯进来收了其余的画册,才去了堂屋。
秦澍正歪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一脸的颓丧,见顾荇之进来,也懒得跟这个夺他所爱的“情敌”寒暄,只苦着脸问他:“东西选得怎么样了?”
顾荇之神色一如既往地不辨喜怒,撩袍往他身边一坐,将手里的画册扔过去道:“让你准备点婚礼要用的物什,谁让你给她看这个?”
秦澍拿起画册翻了翻,撇嘴道:“我又没成过亲,我怎么知道要选什么,这都是我娘给我的。”言毕他一顿,追问道,“不过顾和尚,你真的要娶她吗?”
顾荇之坚定地点点头。
“可是依你顾氏的作风,要将她纳入族谱,你恐怕要……”
没等秦澍说完,顾荇之颔首道:“所以我得离开金陵几日,回一趟顾氏宗祠。我走的这几日,前朝和顾府,还请你帮忙留意一下。”
“嘁!”秦澍撇嘴,“什么顾府不顾府,你不就是担心你不在的时候,有人为难你未过门的媳妇,想让我去前面顶着么?”
“哎……”秦澍叹气,“好不容易看上的白菜,竟然就这么让猪给拱了。”
说完他觉得不对,一抬头果然对上顾荇之那双要吃人的眼神。
“我的意思是你是白菜,她是……”
“喀嚓!”
秦澍好像听见椅子扶手碎裂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慌忙改口道:“我是,我是猪!你俩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天生一对,这样总可以了吧?”
顾荇之这才收敛了凛冽的目光,眼神空洞地落到脚下——这一刻的平静祥和,却让他空落落的不踏实。
顾荇之提前遣人去过信,打点好府里的一切,便启程往顾氏宗祠去了。
他是顾氏长房嫡脉,按理说在族中地位最高。但因他祖父还有个堂弟,多年前辞官之后归隐故土,因着辈份原因,便在族中做了个族长。虽然顾荇之如今官拜三品,但说到底他还是顾氏的后生晚辈,婚丧嫁娶,自然需要征得族中长辈的同意。
从金陵去建在开封府陈留镇的顾氏宗祠,路程不过半日。他一路上赶得快,到了之后只稍作歇息,便换上事先备好的玄袍,去了顾氏宗祠——按照顾氏的规矩,白袍为丧、红袍作喜,而玄袍是只有在犯了族规,自请训罚的时候才穿的。
宗祠里,历代祖先牌位排列齐整,牌位之前,已经坐了几位胡须花白的长老。
几人正中的位置,坐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此人正是顾氏族长,顾洵德。他见顾荇之一身玄袍进来,扶着拐杖的手微微紧了紧,唇角抿成一条线。
这么几日的时间,足够将顾荇之的婚讯从金陵传回陈留。在接到他来信的时候,顾洵德就猜到了顾荇之此番的用意。但如今亲眼得见他一身玄袍的样子,还是有些难以从惊讶的情绪中缓过来。
待到顾荇之走上堂来,撩袍笔直地一跪,他才杵了杵手里的拐杖,缓缓开口道:“长渊,你是叔公看着长大的孩子,从来都是进退有度、知礼明义,如今这样,到底是为了哪般呐……”
顾荇之将手叠于额前,深深一拜:“长渊因情难自持而越矩,自知有辱顾氏家门,今自请受罚。”
“不娶她不行么?你若真的喜欢,收进府里做个通房、做个侍妾,只要不进族谱,这件事我就当一场误会……”
“不可。”
顾荇之再次跪直了身体,看着顾洵德恳切道:“此事从始至终都是我的错,顾氏家训君子喻于义,若长渊犯错却推诿于人,此乃不义。已经犯的错,不可再用错误去掩盖。”言罢他叠手再拜,“请叔公成全。”
顾洵德沉默,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你就不怕往后世人将会如何议论你……”
“长渊不惧人言可畏,但求问心无愧。”
平静淡然的语气,却震住了在场所有人。同时也明白地告诉了他们,他知道此举会为自己招来流言蜚语。这顾氏家规,他也绝对要忤逆。
顾荇之解下外衫,叠好放在身侧,在顾氏宗祠陈放的列祖列宗牌位前挺起脊梁,跪得笔直。
“好吧,既然你坚持……”顾洵德叹气,抬手对等在一旁的家仆道:“请家法吧。”
一根拇指粗细的短鞭被人盛在金盘里端了出来,族老们看了,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东西说是短鞭,实则比鞭子更硬,由牛皮扎成,上面还有短钉故意做成的倒刺。
但顾荇之依旧神色平静。他俯身下去,将双手垂于身侧,把穿着单薄玄衣的后背留给了行刑的家仆。
“还请各位不要因为顾及长渊的身份便有意从轻,”顾荇之道,“未来的日子,长渊想求一个无愧于心。”说完他对着家仆一拜:“请吧。”
见他如此决绝,短暂的沉默过后,顾洵德终是对那执鞭的人微一颔首。
“啪!”
短鞭几乎是在沾到背部的一刹便撕裂了单薄的衣衫,背部绽起一阵血雾。皮肉连带着布料都被拽下来,留下深深的一道血沟,周围的皮肤迅速泛紫。几鞭下去,顾荇之的背上便再也找不到一块完整的地方。
“啪!”
又是一声闷响,顾荇之身形晃了晃,堪堪要往前扑过去。他只能用双手深深抠住身下的砖缝,指节泛白。
“算了吧,罚一罚,长渊知错便够了,别真打出什么事来。”有人已经忍不住开始劝说,然而顾洵德只是沉默地扶着拐杖,一言不发。
堂下这个人甘愿受罚,不过是想以这样的方式堵住族人的嘴,让他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未过门妻子往后不用看别人冷眼。所以今天这顿鞭子,他必须得挨。最好还得挨个惊天动地,打去他半条命才好。越是这样,族人越是理亏,往后,便越是不好为难那个女人。
“啪!”
又是一鞭,顾荇之已然有些恍惚。只觉背上有无数火线烧起,绵延不断,一抽一抽的,直抽得他额间青筋暴起,太阳穴胀痛。他忍不住往下一栽,险些扑倒在地。
他想起今早离府的时候,花扬拉着他袖子,一脸怒气地问他:是要去多远的地方,这么久才能回来?
他只能以公务繁忙敷衍她。
不回来不是因为远,而是因为不能让她看见他的伤。成亲果然很麻烦啊,命都去了半条。
顾荇之这么想着,咬牙撑住。眼前泛起白雾,一滴滴冷汗顺着鼻尖滚落,滴在石砖上,溅起浅浅的水花。
他默默咬住了舌根,直到嘴里泛起血腥,这顿鞭子才终于停下来。
足足二十鞭,一鞭不少。
最后一鞭落下来的时候,顾荇之松下紧绷的背。一瞬间,痛感和困顿都席卷而来,眼前的烛火化成点点光晕。
朦胧中,他听见有人喊:“快把大夫请来!”
顾荇之好像又做了一个梦。梦境里,满屋都是清苦的药味。
六月的盛夏,他披着一件略厚的外氅,斜靠在架子床的一侧,手里是福伯为他端来的一碗汤药。
药已经没了热气,碗口上留下一圈细水珠,偶尔骨碌碌地滚落一颗。
福伯推门进来,看见他这副样子,默默叹了口气,走到一旁对他道:“秦侍郎来了。”
顾荇之这才有了点生气。他放下手中的药,披衣想要下床见客。
“你别动,”秦澍进来看到他已经掀开了锦被,慌忙制止,“不是她的事,人我还没找到。”
顾荇之一听这话,神色黯淡下来,复又躺回了**。
“我来是要告诉你另一件事,”秦澍道,“但你听了别激动,身子要紧。”
不说还好,秦澍这么一说,原本平静的心绪霎时被拧紧了。顾荇之转头看向他,秦澍清了清嗓子,言简意赅道:“春猎出事了。
“有人混入随猎队伍刺杀,看样子是朝着宋毓去的。”
“成功了?”顾荇之问。
秦澍摇摇头,复又道:“刺杀虽然没有成功,但北梁人借题发挥,污蔑此番意外是朝廷针对他们所做的,提出割地赔款,遣皇室之女和亲。”
顾荇之豁然坐直了些,腹间刀伤扯得他额间冷汗淋漓。秦澍要去扶,被他挥手制止了。
“是她做的吗?”他问,语气里带着笃定。
对面的人点点头,将手里一张布条递给顾荇之:“这是从射偏了宋毓的箭上取下来的,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兴许你能看懂。”
那是一片平白无奇的衣料,像是有人临时兴起,从衣摆上扯下来的。
他忽然有些胆怯,伸出去的手竟也开始颤抖。他接过后,翻开,看见上面用干涸血渍留下的一个“叉”。
心头猛然一悸,顾荇之醒过来。
他稍微撑起一点身子,才发现自己现下是趴在**的。饶是伤口已经处理过了,一动,他还是觉的背后火辣辣地疼。
看来告诉她自己得离开五日是对的,省得回去了还得绞尽脑汁编借口骗她。
顾荇之的目光随着屋内陈设落到那扇半掩着的窗,屋外明晃晃的阳光透进来,夏蝉在枝头呱噪,叫的他有些心烦。
“郎君?”有人推门进来,看见顾荇之醒过来,语带欣喜。
“我睡了多久?”他问。
小厮放下药碗,行过去扶他:“睡了一天一夜。大夫看过了,嘱咐一定要好生将养,如若寒气入体,只怕以后会留下病根的。”
顾荇之应了一声,随后把药喝了。
“郎君吃点东西吧。”小厮说着话,将手里的一碗白粥递给顾荇之。
门外响起一阵吵嚷,脚步声杂乱且沉重,急匆匆地向着顾荇之这边来了。
屋内的两人对视一眼,不明所以,直到房门被推开。
顾荇之一怔。
来人手里的马鞭都还来不及放下,用袖口擦着额角的汗道:“顾大人,秦侍郎让卑职快马加鞭赶来告诉你……”
“顾府出事了。”
日落时分的秦淮河,大约是一天当中最好的时候。
烟波浩渺的河面倒映着漫天金红的晚霞,天边是一抹殷红的残阳,仿佛是谁的血被泼在了上面。
大理寺和刑部的人已经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顾荇之勒住手里的缰绳,将马停在秦淮河南岸。
秦淮河,日落时,眼前的场景与梦境重合了。
顾荇之觉得恍惚,一时忘了下马。直到人群中跑来一人,唤了他一句:“顾侍郎。”
来人是秦澍的侍卫。
“出了什么事?”他冷声问,收鞭侧身。然而动作拉扯到背上的伤,他身形一滞,险些从马上摔下去,好在一旁的侍卫扶了一把。
“出了什么事?”他推开侍卫的手站直,又问了一遍。
侍卫一怔,赶忙回道:“今日大人府上的姑娘出门采买,走到这间家具铺便遇到了大理寺要来拿人。”
顾荇之蹙眉看他:“拿什么人?”
侍卫顿了顿,低头道:“林大人说接到可靠消息,大人府上的姑娘身份可疑,要拿她回大理寺问话。现在秦侍郎带着人,在前面跟大理寺的对峙……”
没等他说完,顾荇之便吩咐道:“去告诉秦侍郎和林大人,说我来了。”
不消片刻,面前的人群便纷纷向两旁避让,为顾荇之留出一条通道。道路尽头,他看见了那个一身白衣的女子惊魂未定地躲在秦澍身后。
“顾侍郎。”没等顾荇之先开口,人群中便传来林淮景的声音。
这么一喊,秦澍和花扬同时都看了过来。然而在她的目光触及到他的那一刻,顾荇之却不敢看她,兀自将眼神移开了。
林淮景缓缓地从一众侍卫身后走出来,眼里带着戏谑的笑意。及至走到顾荇之跟前,才装模作样地揖了一礼,道:“林某手上接了个案子,本想传大人府上的姑娘回大理寺一问,奈何秦侍郎半路带人阻拦,说是依大人之托……”
“有逮捕批文吗?”顾荇之声音冷沉。
林淮景一愣,故作不解道:“林某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堂堂大理寺要传个庶人问话,竟然需要朝廷批文。顾侍郎的架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冷沉的眼扫过来,林淮景戛然收住了话头。顾荇之声音里夹杂着些许寒意:“她是我顾氏长房嫡系将来的主母,朝廷从三品大员未过门的妻,不是什么庶人。”
林淮景被他这陡然冷冽的语气震住,颤巍巍地往后退一步,虚扶了扶头上的官帽。他稳了片刻,而后嘴角才扯开一丝淡笑,问顾荇之道:“顾侍郎应该不知道林某要问的,是什么案子吧?”
言毕他举起右手,朝身后勾了勾手指头。片刻后,他的身后走出一个身披斗篷的女子。
林淮景轻笑一声,对着顾荇之道:“这位姑娘顾侍郎还没有见过,是今日一早有人送到我大理寺来的。”
说话间,林淮景对那女子示意,她便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块东西,递到林淮景手里。而后摘下罩住头的氅衣,露出藏在里面的脸——那是一张与覃昭颇有些相似的脸。
林淮景接过女子递来的东西,递到顾荇之眼前,道:“顾侍郎虽未见过故友之妹,但与覃昭兄弟情深数十载,该是认识这件东西的。”
顾荇之怔忡,那是一个银质的长命锁,正面雕制“百岁”二字。
他怎么会不认识,覃昭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长命锁,在他将花扬带回顾府的那天,他便交给了她。
一瞬间,现实、梦境、回忆……所有的一切霎时翻搅起来,顾荇之觉得胃腹抽痛,竟然有一种从未体会过的茫然,甚至忘了转头,去寻找人群之中的那道白影。
他忽然想起很多事。
那一夜陈府里偶遇的刺客。
秦澍告诉他殿前司虞侯行踪的时候,唯一在场的人。
还有那支她亲手交给他的鎏金花簪……
原来凶手的目的根本不是威胁他,而是借此接近他。
就连那一晚,令他心怀愧疚、情难自制的刑部作证一事……都是她一早算计的。
一种不真实的荒谬感将他包裹,犹如浮在半空。一片寂静中,他转身缓缓地走向那个白影。
夕阳拖着最后一点艳色扑洒在她的眼睛,仿佛整个银河都被她锁在了里面,让人一看就丢了所有脾气。
他记得她爱吃糖、害怕黑、爱耍小脾气、偶尔难哄任性、会为了他不顾一切地往刑部正堂一跪。然而此刻,他却不再清楚这些他记忆里的细节,哪些是真的、又有哪些是假的。
“你……”声音哽咽在喉咙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狼狈,想问的话不知从何问起,一开口却变成了那句,“你现在很安全。”
“这里是县衙,你现在很安全。”
顾荇之想起来,这句话也是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对她说的。那时她很害怕,半晌才伸出手,颤巍巍地在他手心写下“窈窈”两个字。
于是,他还是习惯性地伸出手去。
他没有等来掌心处的落笔,却等来了一道平缓清丽的女音,甚至还带着点笑。她说:“顾长渊,别傻了。你这么笨,会让我赢得没有成就感。”
倏地,有什么东西轰然一落。那只等在半空的手颤了颤,抓空,再握紧。
背上的痛在此刻灼热起来,撕肉裂骨。然而顾荇之却只是缓缓收回了手,黑沉的眸子里染上一层寒霜,平静地垂眸看她。
“殿前司虞侯是不是你杀的?”他倦弱地问。
花扬歪了歪头,坦然道:“是,不过他人真蠢,比不得你有趣。”
“覃昭是不是你杀的?”顾荇之又问,语气冷凝如冰。
花扬思忖片刻,耸耸肩:“不算是吧,我只是将他推给了花括。”
顾荇之逼视着她道:“陈相是不是你杀的?”
花扬摇摇头,颇为惋惜地道:“没赶上。若那晚动手的人是我,也就没了这后面许多乱七八糟的事了。”
“那我呢?”
那我呢……
此话一出,面前的人倒是罕见地愣了愣,浅眸里头一次出现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空茫感。但随后她笑起来,朱唇轻启时,说出的却是冰冷冷的句子。
“还行吧,”她说,“若是他们晚来些时日,兴许还能跟你多玩一会儿。”
玩,她用的字是“玩”。
听见她回答的那一刻,顾荇之只觉得胸中仿佛有一头关不住的兽,横冲直撞,要将他原本清明的心都撕碎了去。
“顾长渊,你能不能永远对我这么好?”这句他镌刻在心的承诺,在她看来也不过一场玩乐。
“铖——”
长剑出鞘,衣袂带风。
花扬一愣,只觉面上一阵罡风撩过,喉间有点点凉意。她微微低头,发现是一把森凉的剑。
“你要杀我?”她问,语气间满是戏谑的轻佻,“你舍得?”
“顾长渊,你舍得杀我?”他记起梦境中那一柄冰冷的匕首。眸光一闪,一抹冷白从她手里闪出。
顾荇之下意识往旁侧一避,长剑落地,而那柄匕首便擦着他的腰封飞出,引来身后人群的骚乱。原本各自为营的侍卫得令,纷纷提剑,向着花扬攻去。一时之间刀剑铮鸣,打杀不断。
她立于人群之中,翻转间裙摆猎猎,手起剑落、白衣染血,全然不见他熟悉的那副娇憨可爱。
“顾长渊!”秦澍从身后过来拉他,“你傻愣着干什么,跟我去旁边待着,别在这儿碍事!”
“铿——”
尖锐的金属擦挂声让人心间发麻,前去围攻的侍卫倒了一个又一个。
花扬轻身一跃,翻上秦淮河的护栏,回头看他。
晚霞的光碎在她的眉眼间,白衣上的血渍愈发地猩红。
这才是真的她,一个嗜血喜杀、罔顾人命的刺客。
周围忽然很安静,静到能听见晚风吹过的呜咽空响。顾荇之步伐沉稳地走到外圈侍卫身旁,沉默地取来他手中的弓。
挽弓、搭箭,弓成满月。
“咻——”
箭矢破空而来,干净利落,就像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那抹白影身形一滞,不敢置信地看着那支稳稳扎入自己肩头的箭。她抬头看他,四目相对,浅眸中星光一闪,她无声地对他做着嘴形:顾长渊……
随后她像一只被冷风吹落的蝶,向着秦淮河轰然跌去!
花扬几乎是背朝下砸进河里的。
意识在入水的一刻空茫了一瞬,脑海里隐约出现的念头不是该如何逃命,而是顾荇之竟然拿箭射她。
这辈子活到现在,能这么狠地伤到她的,顾荇之还是头一个。
“这边,跟上!”
河面传来纷沓的脚步,最后一抹夕阳隐去,水面映照着岸上的华灯和火把,影影绰绰。
到底是求生的意志占了上风,花扬咬牙往远一点的河岸游去,那里有一个用于排水的泄洪道。
花扬确定官兵还没有追到此处,悄悄从水里起了身。
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体力不支,她上岸时脚下一滑,整个人往河岸上扑下去,那支扎在肩头的箭便又往里进了一寸,疼得她太阳穴一跳。
她干脆利落地将箭一拔,随手扔进了秦淮河。
“你们,搜这里!你们,跟我来!”
追兵的声音愈近,花扬没有时间再矫情,她咬着牙,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河岸,侧身躲进那个漆黑的泄洪道。
然而她前脚才进去,洞口就被点亮了。她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慌乱之中躲进来的竟然是个已经被封死了的废弃洪道。
“大人!”身后传来衙役清晰的声音,火光熊熊地落在洞口。
花扬听见那个清朗如玉的声音“嗯”了一句,接着便是哗啦声响,有人蹚水而来。
肩上的伤已然痛得没了知觉,只淅沥沥地滴着血。
“等等!”恍惚间,花扬听见不远的地方传来顾荇之的声音,染着些在他身上极不常见的焦躁。
众人得令,皆数屏息。
周遭立时安静下来,空阔的河道里只剩火把哔剥声夹杂着冷风呜咽。
“滴嗒——滴嗒——滴嗒——”
花扬一惊,赶忙捂住肩上的伤口,可如注的血根本止不住。
顾荇之一定也听到了,所以才会让大家不要出声,因为他要借此辨认自己的位置!
花扬心中轰然,然而眼前的点点星火倏地转了个方向,朝着她这边过来。
火光渐近,已经快要落到脚下。花扬咬牙,屏住呼吸让自己再往河道的石墙上靠近了一寸……
跃动的火把一闪,照出泄洪道里空旷的石阶,和上面一摊殷红的血迹。顾荇之怔了怔,苍白的唇抿成一条直线。
“应该是从这个辅道逃了吧。”秦澍过来,将手里的火把挥了挥。
“这条道是通向哪里的?”顾荇之问,声音凛冽。
秦澍顺口回道:“河道的事我刑部怎么知道,这得问工部啊。”
言毕他一顿,见顾荇之一副眉头紧锁、魂不守舍的样子。
秦澍当他是担心跑了犯人,便连忙安慰道:“不过她受了那么重的伤,自己一个人是逃不远的,我这就去城防司和刑部调人手过来,全城搜捕。”
“先封城。”顾荇之道,语气独断。
“哦……好,”秦澍顿了顿,又道,“但只为了抓个刺客,你把整个金陵城都封了,这要是上头怪罪下来……”
“由我一力承担。”顾荇之淡然道,“事关陈相一案,我这就进宫向皇上请旨。”
然而脚步一顿,他似是又想到什么,微微侧身叮嘱道:“备个大夫吧,兴许用得上。”
“什么?大夫?”
秦澍几乎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了。在刑部这么多年,备个大夫抓刺客的命令,他还是头一回听到,正欲问个明白,又听顾荇之道:“让她活着,兴许能从她嘴里撬出点线索。”
“哦……”秦澍了然地点头,“那她要是拒捕呢?”
面前的人默了默,良久,他听见顾荇之淡漠地吐出四个字:“格杀勿论。”
入夜后的金陵繁华堆叠,人马往来的街头喧阗无比。
“看路!”
耳边一声怒喝,让花扬已然恍惚的神智清明了一瞬,原本虚虚挂着的手臂往人脖子上紧了紧,花添被她带得踉跄了几步。
“你敢给我晕过去试试。”威胁的语气,熟悉的冷漠。花扬笑起来,伸手拽住了花添披散的头发,疼得她“嘶”了一声,却没有挣开。
方才那样危机的关头,是花添救了她。大理寺在秦淮河岸要逮捕花扬时,花添早已悄悄潜在了人群之中,等的就是一个时机将她带走。
“认真的?”花添问她,语气中是难以掩盖的愤懑。
花扬道:“人有失足马有失蹄,我不信你就没失过手。”
“我说的是你出手的位置,”花添讽刺道,“我以为你只对别人的脖子和心口感兴趣。”
花扬撇撇嘴,实在没力气跟她斗下去,只又攀紧了点。
一路上,两人已经听闻顾荇之封了城,而且城中的街道都设置了关卡,但凡见到夜归女子都会挨个排查。
花扬用兜帽将自己的脸遮了起来。两人沿着河边走到一个车马行,花添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递给花扬道:“团起来塞到小腹位置。”
花扬已然自顾不暇,也懒得问她,只依言照做了。花添扶着她,往一个正在收车的车夫那里去了。
“车夫!”花添唤了一句,声音听起来很是焦虑。
那人还没开口问,花添便又兀自道:“我妹妹怀胎九月,方才落水动了胎气,现在好像是要生了,家里已经给请了稳婆,能不能请您捎带我们一程?”
花扬一怔,因为方才的打斗和落水,她的裙摆此刻湿漉漉地沾着血。原本还担心被人发现不好解释,可是被花添这么一说倒也变得合理起来。
眼见那车夫的目光瞟过来,她赶紧将自己用斗篷拢得紧了些,只露出个大肚子的痕迹。
车夫果然让两人上了马车。
待花扬靠着车壁坐好,花添从腰间摸出一包止血粉,扯开道:“痛就叫吧,等下过关卡的时候,有多痛就叫多大声。”
“记住了?”语毕花添将她襟口一拉,露出肩膀上那个血淋淋的大窟窿。
“啊——”女子凄厉的尖叫从车厢中传来,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马车没走多久,便在刚驶上主街的时候被盘查的官兵拦了下来。
“咚咚咚——”
来人用刀柄敲击车壁,厉声道:“里面的人出来一下,刑部奉命盘查。”
花扬神色微凛,然而花添却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就着满手的血掀开了车幔。
车厢内浓重的血腥气登时扑面,官兵神色一怔,纷纷拔刀。花添往后一坐,用身体将花扬的脸完全挡住了。
“怎么回事?!”官兵厉声盘问。
花添愣了愣,惊魂未定地道:“回……回官爷,我妹妹快生了,这会儿正赶着回家找稳婆呢……”
几人闻言蹙了蹙眉,眼神略过花添往她身后的女人看去。
车厢内的坐榻上躺着个有气无力的女人,她裙摆上沾着大片的血渍,隆起的腹部掩盖在玄色外氅之下,隐隐能看见个轮廓。
其中一个官兵凛了凛神色,用手拨开花添想要上车一探。
“啊——姐、姐姐……姐姐救我……”
车内女子哀声惨叫,声音断断续续的,已然没了力气。那官兵听见声音,放在车幔上的手颤了颤。花添赶紧哽咽地求道:“大人你行行好,我妹妹真的快不行了。人命关天,更何况这是一尸两命的事。”
“这……”
眼见排查的官兵犹豫,花添又将车幔掀开了一点。她微微侧身,将花扬裙摆底下两条沾着血的光裸长腿露了出来。方才以防万一,花添脱了她的裤子,就着手上的血在她大腿上抹了几把。隔远了看,还真像那么回事。
盘查的官兵果然一愣,纷纷移开目光,对她们的马车挥手放行。
花添又哭又笑地道了谢,转身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