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南,盛京近郊。
这一年的春来得特别早,三月初始,便已经是山头融雪,杜鹃盛放的景象。青山绿水,点映着一间学堂,如今正是书声朗朗的时候。
顾荇之在门口的桐花树下一书一茶,静静地坐着。阿福在他腿上揣着手,眼神迷离地打瞌睡。远处悠悠传来稚童的欢笑,顾荇之翻书的手一顿,向来古井无波的眸子里倏地泛起涟漪。
“我也踹他呢,可为什么他不晕?”
软糯糯的童音,吐字还有些不清晰,但这不妨碍顾花花对着花扬一顿眉飞色舞地比画。
花扬抱了一手的糖饼,腾不出手去敲儿子,只能瞪着眼嫌弃道:“那是因为你娘我踹的是头,你踹的是屁股!”
“嗯?”顾花花歪着脑袋,伸出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抠了抠脸,不解道,“原来踹屁股不会晕的吗?”
花扬抽了抽嘴角,只觉得自己儿子的这股傻劲儿怕是随了顾……
“爹爹!”
终于看见门口那个当了半天“门神”的爹,顾花花登时也忘了再去纠结哪里是头、哪里又是屁股,只蹦跶着小短腿,欢天喜地地一头扑过去,抱住顾荇之的膝盖。
顾花花在他的长袍上蹭了蹭,仰起黑乎乎的小脸,一对琥珀色的眼眸弯成两道月牙儿。原本还有些脾气的老父亲,一颗心霎时化成了春水,训斥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俯身捞起儿子,用袖子擦了擦他脸上的泥。
花扬见状庆幸,还好她聪明,知道把儿子支到前线去“迎敌”,不然这会儿顾师父还不得念叨死她。
于是她得意地将糖饼抱到身前,若无其事地遮住腰间被划开的一块。
“爹爹吃糖饼。”顾花花见花扬过来,忙不迭地对顾荇之献殷情。
顾荇之接过花扬手里的一包糖饼,淡声询问:“怎么买个糖饼去了这么久?”
“啊……这不是要货比三家嘛……”花扬熟练地打着哈哈,准备开溜,却听身后的顾荇之又问,“今天娘亲带你去哪里打架了?”
这句是向着顾花花的。
小朋友没什么心机,问什么答什么,于是顾花花又开始了他眉飞色舞地比画。
“今天在街上遇到一只獠牙这——么长的大狗!坏人让它咬我们,然后娘亲……”
花扬觉得势头不对,想阻止却已经晚了。
顾荇之清冷的目光扫过来,一副要把她就地家法伺候的表情。
他将顾花花放下来,揉了揉他的脑袋,温声道:“先去让阿四给你洗洗脸和手,下学之后就要用膳了。”
“嗯,对!”花扬顿了顿,顺着顾荇之的话道,“哎呀,怎么学生们都快下学了?”说完,她做出一副很忙的样子,拔腿要逃,腰却被身后的男人搂住了。
顾荇之将人拉回来,霸道又强势,看来就是生气了。
这个时候要顺毛,于是她飞快提起手里的另一包糖饼,转身挡在两人之间,眨巴着眼睛道:“夫君饿了吗……要不要吃糖饼?”
顾荇之不理,捧起她的脸端详:“受伤了吗?”
见着顾师父的情绪还算稳定,花扬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了一些。她卖乖地将脸往顾荇之手里蹭了蹭,没心没肺道:“怎么会,小问题。”
“被长着獠牙的狗咬是小问题?”
花扬闭了嘴,神情恹恹。
“你打架也带着儿子去?”
“路见不平嘛……”花扬嗫嚅。
顾荇之的脸色沉了沉:“儿子才两岁。”
“这有什么……”花扬不服,“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抢大狗的骨头了。”
“花扬,”顾师父冷着声音,脸已经黑如锅底,“要带孩子就好好带,成天的打架斗殴、惹事生非也不是个事。”
此话一出,花扬也凛下了神色。
她都没告诉顾荇之,今日之所以出手,是因为那纨绔的狗扑了小贩的摊子,吓到了儿子。
花扬本来不想管,可是看儿子险些被狗咬伤,狗主人还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奚落花花命贱不如狗,是个父母都忍不了。
再说了,她也没对着小动物下手。
狗不教,主人过——秉承着这样的理念,花扬直接将那狗眼看人低的纨绔踹了个狗吃屎,然后扛着顾花花就逃离了现场。
这一路上她累得半死不说,搏斗中不知被谁踹在腹间的一脚还隐隐作痛。
可他这个当爹的呢?
不问原由,不心疼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这换了谁能受的了?!
于是花扬也来了脾气,手里的糖饼往地上一扔,负气道:“对,你说的对。我就是一天到晚无所事事,一带孩子就不干正事的那种人……”
“花扬,”顾荇之的声音又冷了三分,却依然耐着性子道,“就事论事,你说说从儿子学会走路开始,你都带着他打过多少次架了?”
多少次?
花扬想了想,确实是说不清的。不过按照频率来说,现在的她已经因为顾荇之收敛了很多以前的脾气。
可这人怎么还是不满足!
顾荇之俯身捡起地上的糖饼,脸色已经沉得能滴出水来。
“最近大南的皇室在筹备春猎,后面的那片山就是围场。他们会把野兽驱赶过去……”
“所以呢?”花扬不耐地挑眉。
话头猛然被掐断,顾荇之也没有恼怒,只缓了缓继续道:“所以你最近就待在学堂,别到处跑。”
言讫,他拿着糖饼兀自走了,留给花扬一个冷漠的后脑勺。
学堂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下学了,门生们三三两两的行出来,很快将顾荇之的身影淹没在其中。
若是没有记错,这不是顾荇之第一次这样处理两人之间的问题了。
他总是这样。看起来温和,不跟她吵、不跟她闹,所以无论说什么,她一开口就会变成那个无理取闹的人。
虽然顾荇之也会哄她,但从不会在她最生气、最委屈的时候。他总是等她先冷静下来,自我消化一些,再温言细语地安抚,将她搂在怀里讲道理。可是说到最后,还是她的问题。
他永远是那个温和包容的角色。那个对的人。
夕阳西下,学子们走过来,恭恭敬敬地叫她“师娘”。花扬却忽然觉得无比心塞。
既然顾荇之要她自己冷静,那就到一个彻底没有他的地方。
她掂了掂荷包,里面还是沉甸甸的。毕竟顾师父所有的银子都会逐一上缴,她倒是不愁离开一段时间就会饿死。盛京的平康坊南曲,她早就想去玩玩了。年轻善解人意的小倌儿们不好么?谁要在家对着这个“老头子”的一张冷脸。
花扬当机立断,转身走出了小院。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穿过竹树围拱的乡间石路,村口一个高挑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花扬看着面前的人瞪大眼睛,半晌才从翕合的唇齿间冒出一句:“师姐?”
金陵距盛京相去两千里,花添这么大老远风尘仆仆地赶来,一定是……
“你是不是说过,倘若我不想对宋毓负责,可以来盛京找你?”
“啊、啊?”
盛京,平康坊。雅间的案几上,酒水糕点铺了一桌。几个空掉的酒壶横七竖八地躺着,被夜风吹动,发出簌簌声响,伴着小倌悠扬的琴声,多有酒尽言欢之意。
两人都已喝得半醉。
花扬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脚踝搭在竖起的膝盖上,足尖和着旋律一点一点,懒懒散散地问花添道:“你说你和宋毓……”
“嗯。”身侧的人撑着头,淡淡地应了一声。
花扬不禁起了一丝好奇,一轱辘爬起来,凑到花添面前追问道:“所以,你现在是他的嫔妃吗?”
面前的人醉眼朦胧地怔了好半晌,才缓缓地摇了摇头。
“哇……”花扬感叹,“那你真是无情啊……”
花添闻言,眼神冷冷地扫过来,花扬立时乖巧地转了话题。
“可我看你这样子,也不像真的没心没肺呀……”说到这里,花扬一顿,“不会是反过来的吧?”她瞪大了眼睛,盯着花添染上酡红的脸颊,“是他不给名分,你不想再跟他这样不清不楚地纠缠,所以才……”
身边的人默不作声,只面无表情地一杯接着一杯,这让花扬愈发觉得自己的推测正确。
师姐脾气这么好的一个人,都被逼得千里迢迢来找她喝酒,宋毓那个混蛋一定不知道干了多么缺德的事!
她颇有些不愤,但看着花添,终是没把话撩明。
“哎……”花扬叹口气,道,“不过这也不奇怪,宋毓长着那副祸水模样,又久经风月,一定是油嘴滑舌,勾搭女子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不过……”
她顿了顿,百般纠结之下,终是没能敌过心里的那点好奇。
“你们究竟是怎么开始的呀?”
怎么开始的?花添自己也不知道。只记得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被他抱在腿上。
虽说她知道那是为了救她的命,可说什么,那都不是一件很容易就能被抛之脑后的事。也许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对宋毓多了一分留意。
后来她跟着他做事,替他搜集情报,也慢慢地更了解了这个世人眼中的风流纨绔。
她记得顾荇之来找他的那个晚上,他一个人在书室里,默默地剥了一整晚的栗子。
那个在昏灯下飘摇的孤独的身影,让她忽然想起沈家将败的那些日子里,枯坐静室,身形佝偻的父亲。
原本毫不相关的两颗心,因为相似的伤痛,就这么贴近了。
花添也是后来才发现,他其实是个很温和的人。
对妹妹宠溺,对下人宽松,对她,更是有着一种奇怪的纵容和小心翼翼。所以在他身边的这些年,她几乎都是来去自由,不受任何约束的。
动身去易州的那一晚,他喝了酒,却不知怎地就窜到了她的屋里。
花添本来想把他踢出去,可走过去才发现,那个总是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的燕王世子,竟然歪在门口,蒙着头哭得不能自已。
她隐约知道他的身世,自然也猜到了几分他此时的感慨。
十六年的隐忍蛰伏。明里,是世人和宗亲的指指点点;暗里,还有敌人的轮番试探、十面埋伏……
这样的担子要挑起来,花添自认做不到,便也就对宋毓多了一分敬佩。
可是下一秒,她这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敬佩,就被宋毓利落的宽衣解带给终结了。
花添看傻了眼,不敢喊人,只能试着阻拦。可谁知这个醉鬼力气颇大,花添好几次都险些被他摁在地上,只能由得他将自己剥了个七七八八,四仰八叉地往她**一躺,便睡死了过去……
花添气得不行,奈何虽然她武功高,但力气还没有大到可以从**捞起比她高出一个头的男人的程度。
结果就是,那一夜宋世子躺在她**睡得沉沉,她却撑着头,在外间的矮榻上坐了一整晚。
花添本还在想次日醒来,要怎么应对这种尴尬,宋毓却跟个没事人似的一早便走了。只在她桌上放了一包剥好的栗子,下面还压着一张新的任务条。
也就是从那以后,她发现宋毓会以各种借口将她留在身边。
而她的身份,也就从之前躲在暗处的“刺客”,变成了他名正言顺的“亲卫”。
当宋毓的亲卫是件很累人的事。
除了正常的执勤范围外,她要守着宋毓上朝、守着他睡觉。甚至是在沐浴更衣的时候,宋毓都会以需要人保护为由,将花添扣在自己的净室,两人只隔着一架薄薄的屏风。
花添觉得宋毓是故意的。
但宋毓说,花扬曾经就在他沐浴的时候从天而降。
花添无语,但想了想,又觉得这确实是花扬能干出来的事,不知为何便没了反驳的底气。
于是,她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成了他身边唯一可以近身的人。
后来宋毓登基,前朝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藩王权臣各怀心思,北梁人对宋毓强硬的外交手段不满,几次明里挑衅、暗中使绊。可这些风风雨雨在他眼里仿佛不值一提。
他手段凌厉,对上铁血、对下怀柔,秉公办事、精于朝政。只有在抄了贪官家的时候,他会把那些名画字帖拿给花添,让她帮自己收着,却从未向她要回。就连在世家仗势逼婚的时候,他也能凛眉怒目,沉声问道:“是不是朕空置后宫,便不能坐这帝位了?”
一句话堵得朝臣无言。
花添渐渐觉得,从前那个嬉笑怒骂、没有正形的燕王世子,正在一点点地蜕变成一个真正的、能统御天下的帝王。
廊外的阳光透过勤政殿的菱花窗洒落,落在他玄色的龙袍上,斑驳一片。而在那片斑驳之中,花添看见宋毓侧过头,对着她没脸没皮地眨了眨眼。
那一日满室春阳,她的心就此怦然。
再后来的事,就有些顺理成章了。
两月前的一次微服私访,北梁人不知是从哪儿得到了消息,提前埋伏在了宋毓必经的山道上。
那一夜瓢泼大雨,御驾被截,随行亲军寡不敌众,宋毓失血受伤。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花添竟然扶着他在夜雨瓢泼中,突了北梁刺客的包围。
两人寻到一个暂且能做避雨之用的山洞。一把篝火之后,事情便有些失控了。
那一晚,花添其实是有些晕的。
很多细节记不清了,只记得洞外山风呜咽,纠缠着凛冽的大雨,拍击在洞内的石壁上,下出了一股不死不休的态势。
宋毓一回宫,便开始肃清朝纲,严查北梁细作。前朝又是一段不见刀剑的腥风血雨,而花添能见到他最多的时候,就是勤政殿内与朝臣们的拉锯博弈。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宋毓不再要她事事都跟在身边。
这一次的刺杀,北梁人有内应。花添能看出这一次,宋毓是真的濒临绝境。
有时候她也会想,倘若宋毓肯松口,在后宫塞进去几个世家大族、前朝权臣的女儿,他会不会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可每当她看见宋毓披星戴月,宁可费力去挣,也不靠女人裙带的时候,花添又觉得自己那样的想法,实则是辱没了他的志气。
于是她决定只要宋毓不放弃,她便不能先做那个逃兵。
直到一月前,内侍不小心将宋毓回复礼部的选妃名单放到了垂拱殿的桌案上。
那份批文,她看得浑浑噩噩的,就像她不知道怎么就浑浑噩噩地逃到了盛京。
“师姐?”花扬唤她,拽了拽她的手臂。
花添从回忆里抽离,她笑了笑,觉得自己实在是不适合当闺秀,也不适合当侍卫。
“喂!”她晃了晃手里的酒壶,顶着花扬的胳膊肘问道,“学堂里还缺师父吗?从今往后,我都留在盛京了,可以么?”
月色清冷的另一头,顾荇之揉着眼泪巴巴的顾花花,看着一桌已经冷掉的饭菜,脸黑如墨。
阿四在一边战战兢兢:“师、师父……前山后山都找过了,没看见师娘……”
“哇——”顾花花哭得更大声了,“娘亲一定是被坏人抓走了!呜呜呜……”
“坏人?”顾荇之侧头看着哭得打嗝的儿子问道,“什么坏人?”
“就是下午那个坏人呀!”顾花花抽泣,“他的狗欺负我,他还骂我,娘亲才教训他的。他们人好多,还有人踢了娘亲的肚子……”
“什么?”顾荇之心头一凛,瞬间感觉整颗心都被揪住了。
“爹爹,他们是不是将娘亲抓走了呀?呜呜呜……你快去救她……”
顾花花已然哭得失控,而顾荇之此刻顾不得安慰儿子。他满脑子都是顾花花方才那句“踢了娘亲的肚子”。
拳头在广袖下拽紧,骨头都被捏得咯吱响。
“阿四,”他起身吩咐,一边往门外走,“你照顾好花花,我出去一趟。”
“嗷……”阿四愣怔地点头,抱住哭得不能自已的顾花花。
顾荇之撩袍就走,一抬头,却被门口倏然闯入的一个人影吓了一跳。
面前之人头戴玉冠身着锦袍,大冷的天还拿着一柄折扇,如画的眉眼底下,是不知累积了多久的乌青,就连下颌都生出了些淡青色的胡茬,一副遭遇了爱情毒打的模样……
故友相见,两人都没有先问候对方,而是颇为默契地异口同道:你看见花扬(添)了么?”
一时,周遭皆寂。
月色清冷,落在屋檐下像结了层霜。小院里灯火通明,烛火在夜风里簌簌,清茶在小炉上氤氲。一青一白的两个颀长身影沉默对坐,品茗不言。
茶水已经换过一盏,顾荇之也大概都了解了宋毓此行的目的。
他看着面前那个坐立难安的人冷哼一声,缓声道:“陛下此行大南应是国事访问,怎有闲心亲临寒舍?”
对面的人一哽,干咳两声,正色道:“朕的家事,自然也算国事。”
顾荇之对这人的强词夺理不屑,继续追问:“那陛下就这么跑出来,大南皇室那边怎么交代?”
“有秦子望帮朕暂时顶着,不怕。”
顾荇之抽了抽嘴角,只道:“陛下此举实乃荒唐!哪有一国之君为了个女子,打着国事访问的招牌,背地里却偷偷摸摸地潜出来寻人的?说出去只会让世人耻笑我南祁……”
“诶诶诶!”宋毓一听这话就来了火气,不甘示弱地回敬道,“我饶是再荒唐,能荒唐过你去?也不知道当初是谁兴师动众地围捕刺客,结果抓了放、放了抓。知道的,那是以为你顾侍郎心慈手软、马有失蹄;不知道的,还是以为你就好这口,在跟谁玩夫妻情趣呢!”
一席话说得顾荇之无言,他将手中茶盏一搁,似是不愤:“既然在意,就把人看紧了哄好了,能让人家千里迢迢从金陵跑到盛京,也就数你有这个本事。”
“呵……”宋毓冷笑,手里的折扇呼啦啦地扇着冷风,“是呀,在意就该看紧了哄好了,那也不知道是谁大半夜地不睡觉,跟着我在这儿等暗卫的消息。”
顾荇之一哽,只得再饮了一杯茶。
门外响起几声匆忙的脚步,是宋毓派出去的暗卫回来了。
领头的人急驰到宋毓跟前,俯身一拜道:“回禀陛下,花将军的踪迹已经找到了。”
宋毓惊得放下手中茶盏,磕在桌上“咚”的一响。他赶紧撩袍起身,急切追问道:“在哪儿?”
暗卫有些犹豫,踟蹰着不敢回答。宋毓急得不行,凛声喝了一句:“说!”
暗卫这才支支吾吾地道:“花将军在……在平康坊南曲……”
“平康坊?南曲……”宋毓轻轻皱眉,一脸不解地重复,转身欲问顾荇之,却见他一副“你小子太惨了,恭喜你获得绿帽一枚”的眼神,霎时背心一凛。
而俯在地上的暗卫一顿,好心解释道:“平康坊……就是类似金陵秦淮河的地方……”
宋毓登时一副五雷轰顶的表情,只觉脚下一软,都要站不稳了。
顾荇之表面云淡风轻,实则幸灾乐祸地扶住了“龙颜大怒”的皇帝陛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转头问暗卫道:“那可有找到方才给你看过的另一个花姑娘?”
“找到了。”这一次,暗卫倒是爽快点头。
顾荇之一喜,忙问:“她在哪儿?”
“也在平康坊南曲,两人是在一块儿的。”
顾荇之扶着宋毓的手抖了抖,默默收了回去。
月色清冷,庭院深深,宋毓和顾荇之,相顾无言。
酒过三巡,人已酣醉。
等两人赶到平康坊南曲的时候,花添正昏沉沉地枕在小倌腿上看月亮;花扬正拎着壶酒,在跟楼里的小倌闹腾。老鸨看见两人的打扮和周身气势,识趣地将房里的人都喊走了。
门外两个风尘仆仆的男人,在此刻终于生出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于是两厢沉默,各自抱着各自的女人,闷头上了马车。
等到回了学堂小院,花扬才从顾荇之怀里悠悠地醒了过来。
许是喝得太醉,此刻的她还以为自己在平康坊看小郎君。而现在的这个怀抱刚硬温暖,又带着熟悉的书墨香气,很容易地就催生了她伤情的往事。
自从遇到顾荇之,自己以前的快乐生活可以说是一去不返。喝酒、豪赌就算了,青楼也好久没去过,现在更好,连打架都要挨训了。
花扬越想越委屈,从怀里摸出一粒碎银子,牵着那只正为她擦脸的手塞过去,命令道:“摸我!”
擦脸的手一顿,顾荇之怔忡,反应过来时肺都要炸了。他一把掐住花扬的腰,桎梏着她胡乱扭动的身体,另一只手掰过她的脸,沉着声音回了句:“看清楚我是谁。”
**的人果真瞪大眼睛看过来。
“你是……”花扬一双眼弯成月牙儿,指尖轻轻扫过顾荇之紧绷的下颌,咯咯地笑起来。
顾荇之凛眉着她,拂开她的手,一副开口要训的表情。
然而下一刻……
“啪!”
惊天一响,一个带着风的巴掌就飞了过来,落在顾师父光风霁月的脸上……
面前那个醉鬼一脸大仇得报的扬眉吐气,喃喃道:“别以为你长得像顾和尚,我就不敢打你……”
顾荇之:“……”
另一边,金陵盛京两千里,找了花添大半月的皇帝陛下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花添不像花扬,喝醉了会胡闹、耍酒疯。
她从来就是个安静的人,故而也只是安静地躺着,唯有时喃喃几句才让宋毓知道,她并没有睡过去。
许是因着近乡情怯,现下两人独处,一向没脸没皮的宋毓心里竟然隐隐地泛出些难以言喻的紧张。他绞了张帕子,若无其事地侧身坐在花添斜靠着的榻上,一时也不知道是该先解释,还是该再等她醒一醒。
踌躇间,反倒是花添先俯身过来。
微凉的指尖触及他的掌,宋毓一怔,反应过来要握住的时候,那只手已经抽走了他手里的巾布。
花添将帕子展开,敷在自己发烫的两颊,终于觉得好受了些。
宋毓起身倒了杯水给她。
她愣了愣,没有伸手去接。倒是宋毓凛下声音,看着她道:“出了南祁,你我就不再是君臣。所以有什么想问的想说的,都不妨可以告诉我。”
“我想知道。”宋毓说着话牵过她的手,将茶盏放到了她手上。
“陛下想知道什么?”
“说过了,不要叫我陛下。”宋毓侧身看她,胸口是抑制不住的暖意,想要抱她,“那份名单本不该让你看到的,是秦子望疏忽,送错了地方。”
一语中的,他向来这样直接。可是花添心跳一凛,很快抓住了重点。
他说那份名单不该让她看到,而不是那份名单只是个误会。
“前朝世家相争,选妃只是个幌子,想以此作为饵,引得世家鹤蚌相争,也好让我喘口气去查细作的事。”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花添问,语气平淡无波。
宋毓怔忡,握紧广袖之下的手继续道:“我不愿将你卷入前朝和世家的纷争,所以一些事情,也没想过要跟你说,毕竟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纳妃是真的,但也不是真的。只是缓兵之计,我的后宫不会有其他人,除了……”
“陛下。”花添打断他的话,手中茶盏磕到案几,发出“叩”的一声空响。
“我想过了,”她说,一字一句,吐字清晰,“自古以来,帝王后宫并不只是陛下家事,亦是关系到前朝稳定的国事。若是陛下能善于利用后宫,不失为牵制拿捏的前朝的一个好法子,而我……”
花添顿了顿,眼里有清冷月光:“而我一乃前臣之后,家族于朝堂之中对陛下毫无裨益;二来我也曾为徽帝爪牙,与陛下为敌,三……
“我也早已习惯了江湖之大、四海为家的生活,要再让我入宫,于我而言,无异于金笼囚雀,所以还请陛下唔……”
腰上一紧,那句没说完的话变成碎语,断在喉头。
宋毓不知什么时候倾身过来,一把掐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死死撑着她的后脑,将人重重地往怀里摁,轻而易举地就吻住了她的唇。
怀里的女人似是没想到他会如此动作,要将他往外推的时候已经晚了。
身体被他桎梏,口中全是他张扬的气息。他贪婪地攫取她的味道,强势地让她不许逃脱。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君子,也做不到顾荇之那样守礼。
想要什么东西就去拿,骗也好、抢也罢,隐忍蛰伏十六年的苦他都能受,便绝不会因为她的两三句话就退缩。
可是下一刻,耳边响起一阵嗡鸣。
脸上火辣辣,身下的女人被吻得泪光盈盈,却毫不示弱地抽出了腰间的匕首,抵在了他的胸口。
“出了南祁,我们就不是君臣。”花添喘着气,“这是你自己说的。所以,你胆敢再乱来,我也敢伤了你。”
宋毓叹气,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倾身过去,让那柄匕首在他胸前氤氲出一点血色。
花添倒也真的分毫不退。
“呵……”宋毓轻哂,笑道,“你们做刺客还真的都是一个脾气。”
他顿了顿,才退后一些道:“可我不是顾荇之,想要的东西,我不会抓了又放。前朝我会摆平,至于后宫,你若不愿意待,我也不会勉强你。”
“可是花添,你可以不做我的皇后,但我宋毓的妻,从始至终,唯你一人。”
宋毓从榻上下来,推门而出的时候,看到就是月色清辉下,那个跟他一样落寞的身影。
顾荇之回头,两人看着彼此脸上一边一个的巴掌印,心照不宣地叹了口气。
顾师父秉着文人的最后一点风骨,平静地解释道:“她喝醉了,把我当成了别人才打我的。”
“哦……”宋毓不客气地往廊下美人靠上一座,吊儿郎当地道,“那我比你好一点,她是认出了我才打我的。”
顾荇之被他这没脸没皮的架势弄得无语,弱弱地送去一个白眼,扭头继续赏月。
“她很讨厌我的说教。”半晌,顾荇之开口,语气里是难得一见的迷惘,“可我觉得那都是我的关心,我太担心她会出事,总想把她护得好一点,再好一点。”
“嗯,”宋毓点头,“我知道,爱之切,难免处处紧张,畏首畏尾。”
“那你呢?”顾荇之问。
“我?”宋毓摇头,无奈道,“我不像你,可以明目张胆的偏爱和喜欢。我最开始觉得把她藏在心里就是一种保护,可现在才觉得,我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嗯,”顾荇之点头,“那接下来怎么做?”
“接下来……”
“皇上!”院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呼,顾荇之和宋毓对望一眼,匆匆赶去开了门。
秦澍一身便装,带了几个随行亲卫,在院门口对他们笑得一脸春风得意。
“你来干什么?”宋毓和顾荇之异口同声,大有嫌弃溢于言表之意。
秦澍却不在乎,对两人挑挑眉,鬼鬼祟祟地从怀里摸出一本精装的书册道:“臣来为陛下排忧解难呀!”
他将手里的书册递过去,道:“方才侍卫来找我,情况我都了解了。不就是追妻吗?”
“追妻之道无外乎就是话本子上那些,所以我连夜搜寻盛京的书肆,找到了这里最火的话本子,给陛下参考。”
宋毓嘴角抽了抽,不屑道:“这是什么东西?”
“啧……”秦澍神神秘秘地凑过去,“这本书的男主和女主也是上下级的关系,女主没有安全感,一直不敢对男主交心。可是最后,男主依然排除万难抱得美人归……”
宋毓兴致缺缺地摆手,正要转身,便听秦澍道:“关键是两人在第十五章的时候就因为男主中药,臣觉得……”
“叫什么名字?”宋毓闻言转身,双眼放光。
秦澍一笑,将手里的本子摊开,顾荇之和宋毓看着书页上的四个大字蹙起了眉————《大理寺·卿》
旭日清风,书院里又是一片朗朗之声。
正堂里坐了弟子上百人,此刻皆是屏息凝神、全神贯注。顾荇之正在讲学,玉簪束发,眉眼肃穆,一身白衣超凡脱尘。
此番情景,任谁见了都不觉要赞一句“孔贤在世”,除了……他胸前趴着酣睡的那个小团子。
花扬昨日醉得厉害,现在都还没醒。顾花花还小,起床气大得很,平日里也只有花扬能收拾得了。
好在从前顾花花还是个奶娃娃的时候,就是顾荇之天天带着,讲学的时候也常像这样弄个小包装在胸前。所以书院里的门生们,对当下这样的场景早已经是见怪不怪。
“喵呜。”
“喵呜……”
顾荇之蹙了蹙眉,将神思从书页中拔出来,扭头就看见侧窗上阿福那颗生无可恋的猫头。一双大手将它架在上面,在窗台上露出虚虚的一对影儿。
“喵呜。”又是一声捏着嗓子的假叫。
顾荇之沉沉地叹口气,小心地将顾花花从怀里扒拉下来,放在自己坐的蒲团上走出去,就被秦澍一把扯走了。
两人来到院子里那株半开的桐花树下,宋毓一袭淡雅青衫,正没骨头似地靠在树干上,拿着一把折扇,在指尖翻转出潇洒的弧度。
“干什么?!”顾荇之微愠,抽回自己的袖子,“书院里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宋毓啧了一声,站直身子看向顾荇之道:“他说有法子帮我们,朕是想着大家兄弟一场,有福同享嘛。”
顾荇之默默整理衣襟,冷淡道:“什么有福同享,我看你是想着有难同当才对。”
“怎么能这么说呢?!”费心费力又不讨好的秦澍不满,侧头瞪着顾荇之道,“我这方法保管有效。”
言讫,他从怀里摸出两个白瓷瓶,递给两人,一人一个。
“这个……”宋毓举起瓷瓶看了又看,“这是什么?”
“第十五章,”秦澍在一旁鬼鬼祟祟地挑眉,将手里的话本子翻得哗哗响,指着书页道:“女主发现男主中药,舍身相救……诶诶?”
宋毓一把扯走他的书,翻了个白眼:“那要是她不来救朕,怎么办?”
“嘿嘿。”秦澍闻言挑眉,从怀里又摸出个瓷瓶,“臣当然准备了解药。花将军,哦不!皇后娘娘能真的狠下心,臣不能啊!”
言讫他又用手碰了碰宋毓道:“放心吧,臣万死不辞,定护陛下周全!”
宋毓心里有些打鼓,但想起昨夜脸上那火辣辣的一巴掌,终是妥协地将瓷瓶收入了怀里。
秦澍笑笑,转身将白瓷瓶递到了顾荇之面前。
刚正不阿的顾师父脸色冷沉,对两人要做的勾当很是不屑,然后冷哼一声,飞快地将秦澍手里的白瓷瓶揣进了袖中。
日上三竿的时候,花扬终于睡醒了。
她怔忡地看了看周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了书院。她简单梳洗了一下,正要出门的时候,看见花添不知何时已经候在了门外。
“师姐?”花扬开门让人进来,见她一脸的欲言又止。
花添踌躇半晌,终是开口道:“宋毓也追来了……”
“哈?”花扬眨眨眼睛,往外面打望。
花添纠回她好奇探究的眼,继续道:“以他和顾荇之的关系,我怕是不能留在书院了。所以想问问你,盛京之中你可有认识的人?若是需要暗卫亲军之类的,我好谋个差事。”
“盛京吗?”花扬思忖片刻,拍手道,“你不说我都快忘了,莱洛大师姐不久前刑期已满,好像是已经回京了。她跟当朝世子妃交情颇深,而世子妃在国子监和大理寺都有门路,以你的能力,要找个差事还不容易么?”
“可是你真的想清楚了么?”花扬问,“若是入了这两处,你要想跟宋毓回南祁,怕是得好一顿折腾。保不齐还让人以为,你是南祁派来的细作……”
花添淡然一笑,制止了她往下再说,只道了句:“我想好了。”
话到如此,花扬也不再多说,道:“那一会儿我们就先去见见大师姐,让她尽快安排。”
“好。”花添点头。
两人很快就往盛京城里去了。
拜访和面见都颇为顺利,世子妃林晚卿很欣赏花添的武功。
她告诉花添,现在太后正不遗余力地倡导女子入学和入仕的改革。国子监需要女夫子、前朝也需要有女子入仕,建功立业、为天下表率。只是近日朝廷正在筹备一年一度的上巳节和春猎,之后太后才会有精力。到那时,她便可以将花添引荐过去。
临行时,世子妃还将两人送至府门,顺带递上了上巳节的邀贴,让她们跟着莱洛一道去看看。
花扬和花添拜谢世子妃,在盛京的东西两市逛了一圈,日影西斜的时候,终是回到了书院。
满院竹影寂寂,偌大的书院,只有主屋还亮着灯。阿福似乎听到了动静,从廊檐下冲过来,骂骂咧咧地求摸摸。
然后就是顾花花跑得啪嗒直响的小步子。
“娘亲!”他飞奔着扑到花扬腿上,在她裙摆上蹭了又蹭,陶醉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身边多了个没见过的人,便用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怔怔地看花添。
“叫大姨。”花扬揉揉他的脑袋。
小朋友往旁边躲了躲,伸手戳了戳花扬垂在身侧的手,不解道:“可大姨不是金头发、蓝眼睛的那个吗?”
“那是你洛洛姨。”
“那这个又是哪个姨?”顾花花问。
“这是……”花扬想了想,随口道:“这是你添添姨。”
“哦,”小朋友适应很快,搞明白了就仰起头,笑眼弯弯地叫了句,“添添姨——”尾音自带拐弯,还自由发挥地加上一句,“你长得真好看。”
花添被逗的心头一软,俯身在他脸上“啪唧”了一口。
而这一口,却亲得客房里头的宋皇帝心头泛酸。
他摸了摸隐隐还有些泛肿的左颊,闭眼将手里的瓷瓶灌了个干净,之后便翻身一躺,安安静静地等着药效发作。
顾荇之告诉他,以往顾花花都是饭后一个时辰便会睡觉,花扬会哄他。所以趁得这段时间,他可以闯入花添的房间哄她。一旦他得手,顾荇之就会想办法拿下花扬,这样便谁都不会坏了谁的好事。
宋毓这么盘算着,在榻上躺平,渐渐只觉头脑昏沉、身体发热,看来是药效开始发作了。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将襟口拉开了一些,才窸窸窣窣地下了榻。
然而还没等他走出房门,宋毓就被外面喧闹的笑声怔住了。
今天的花扬并没有像顾荇之说的,到时间就带着顾花花睡觉,而是像有意报复谁似的,陪着顾花花在院子里疯玩。
而花添本来就喜欢小娃娃,再被顾花花这个小祸水一口一个“添添姨”地叫,也是玩得忘情,根本没有要提醒小朋友早睡早起的觉悟。
一开始宋毓觉得自己还能忍,便趴在窗口默默地等。结果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得身上越来越热,开始变得胀痛,而现在他更是觉得……他好像已经要炸了!
宋毓强忍痛苦,摸出那瓶药细细端详了一遍。
一行小到几乎看不见的字借着月色出现在眼前——“一次一勺,切勿过量。”
宋毓抽了抽嘴角,头大了一圈。
慌乱间他想起秦澍一早给他备好的解药,于是忙不迭地起身去取。可手上一抖,那瓶刚打开的药就从窗户里滚了出去……
“喀嚓!”
寂静的庭院骤起一声脆响,院子里的三个人都停下打闹,齐齐向他看来。
“毓毓爹?”顾花花先认出他来,歪着小脑袋打量道,“你怎么脸这么红?发烧了吗?”
言讫,顾花花拔腿就跑到了宋毓趴着的窗下,仰着小脑袋看他,院子里的花添和花扬闻言也都往这边走了过来……
“我……我没事……”宋毓赶紧辩解,一开口却发现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
花添已经走到了窗前,他做贼心虚地不敢看,心一横想先关窗了事。
然而耳边再次响起顾花花天真的声音:“你打碎东西啦?”
他指着地上碎开的瓷瓶,道:“你做了坏事不想承认,所以才脸红的,对不对?”
宋毓语塞,开始佩服顾荇之的教子有方。
花扬俯身捡起一块地上的碎瓷,淡淡地闻了闻,再看宋毓一副被煮了的样子,心中也多了几分了然。
她唤来阿四将顾花花抱走,将手里的碎片扔进竹篓,转头对花添道:“陛下这是中药了,可能需要师姐帮他一下。”
宋毓怔忡,一时被一股巨大的欣喜所包围。
他抬眼看向花添,那双桃花眼湿漉漉、水濛濛,像一只渴望被收留和救助的大狗狗。然而下一刻,他听见花扬毫无波澜的声音响在头顶。
她说:“师姐你去打几桶冷水来。”
“……”
“别忘了多放点冰。”
宋毓不可置信地看着花扬,而不远处,从始至终都悄悄关注着这边动静的顾师父背心一凛,默默把袖子里的瓷瓶扔进了草丛。
好在没有相信宋毓什么“有福同享”的鬼话,不然现在可就真的是“有难同当”了。
三月三,上巳春嬉。
自从两年前,大南太后得了个宝贝得不得了的小郡主,这一年一度的上巳节庆典便被皇室一力承担了。
上巳节又称女儿节,民间会在这个时候为自家女儿举行“及笄礼”。已经婚配的妇人会在河边沐浴洗濯,以求生育;未嫁的女子,也会在这一日于水边游玩采兰、踏歌起舞。
花扬和花添应了世子妃的邀,于当日一早就梳洗打扮,上了世子府安排的马车,开开心心地走了。
宋毓经历了前一夜花扬的“帮助”,此刻无力地瘫在**,一手抓住床边静默而坐的顾荇之,哀怨地叹气。
“她们有没有说今天要去哪里?”宋毓有气无力地问,眼角隐隐有泪光泛起。
顾荇之翻了个白眼给他,掰正他的手,继续给他把脉。
眼见什么都问不出,还被嫌弃,宋毓虚弱地咳了两声:“顾卿呐……朕真是没用。前朝摆不平,后宫还搞不定。之前你说你要隐居,朕就不许,现在弄成这样,不如你回去替朕扛几个月……”
“陛下慎言。”
顾荇之垂眸专心把脉,瞳眸里是不辨喜怒的晦暗。
“草民昨日才听秦侍郎说,陛下在前朝手段雷霆。以后宫选妃一事引得几大世家鹤蚌相争,如今该收的兵权、政权,都已经逐一抓到了手里。”
宋毓抽了抽嘴角,在心里把秦澍骂了一万遍,面上依旧作出一副虚弱无比的样子道:“可是朕没有皇后,如今恐还会就此绝后……”
“不会的,”顾荇之面无表情地放下他的手,“秦侍郎的药药性温和,并不伤身,昨夜的法子也并未伤及陛下龙体。陛下不必担心后嗣的问题。”
“喂!”宋毓终于演不下去,一骨碌从**爬起来,扯住顾荇之的袍裾,“依照目前这个形势,没个三年五载,朕怕是追不到皇后了。这期间你回南祁去帮帮我,不用露面,给秦子望那个蠢货出谋划策就行。”
顾荇之冷漠地扯回自己的袍角,正要说什么,却见秦澍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
“陛下!”他慌乱地拨开顾荇之,往宋毓床前一跪,“不好了,陛下!皇后娘娘她……”
他话才说了一半,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宋毓登时从**跳了起来,白着脸问了一句:“怎么?”
秦澍揩着额头的汗道:“皇后娘娘去了上巳节流水宴,今日大南的皇宫贵族也都会去。万一……”
宋毓当即明白了秦澍的意思。
上巳节,除了女子在河边嬉戏踏水外,还有另一层作用,给有情人表达情谊。
花添才到盛京,他倒是不担心她会这么快就看上什么小郎君;可以她的姿色和身段,若是在水边那么嬉戏游玩,大南那些王公贵胄万一看上了她……
想到这里,宋毓不禁打了个寒战。
不行!宋毓只觉自己应该把任何的可能都扼杀在萌芽。
于是他披衣起身,动作利索,好似要冲上战场的烈马,全然不见方才的羸弱。
“走!”
他长臂一挥,登上云靴就往外冲,却被秦澍拽得一个踉跄。
“陛下使不得!”秦澍道,“这上巳节本是女子的节日,男子通常需要应邀才能参加,更何况是这皇室的宴请。”
“他们没邀请朕?”宋毓问,难以置信。
“请了,”秦澍回,“可是陛下你忘了,现在我才是你,你又是谁啊?”
一句话问得宋毓语塞。
他确实忘了,之前为了逃避大南一系列的国宴,他把秦澍支去冒充了自己。如今在大南的眼里,他不是南祁国君,秦澍才是……
一时间,宋毓只觉郁结非常。
“不如这样,”秦澍凑过来伏在宋毓耳边低语道,“陛下花容月貌、风雅卓绝,想要接近皇后娘娘那还不简单。”
“怎么做?”宋毓问。
狗头军师秦侍郎“嘿嘿”两声,道:“陛下着女装,扮成女子前往即可。”
宋毓突然后悔带秦澍出使大南了。
另一边,山涧溪流、花影憧憧,女子衣袂沾湿,在阳光与欢笑间飞舞。
花添和花扬跟着莱洛见了世子妃,几人到的时候,她正带着小郡主在河边踏水嬉戏。
花扬怔了怔,只觉这个世子妃真是与众不同,不像任何一个她在南祁见过的高门贵女。
仕女通报了几人的来访,世子妃回身展颜,将小郡主交给一旁的嬷嬷,一摇一晃地朝她们涉水而来。
“参见……”花添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世子妃笑着阻止了。
她领着几人在岸边的廊亭中坐下,亲切道:“你们与莱洛是姐妹,自然与我也是姐妹,姐妹之间,不必如此。”
真是一点架子都没有,花扬眨眨眼,不客气地摸起桌上一块甜酥。
世子妃不动声色地将那碟甜酥往花扬面前推了推,侧身看着安分站在自己身边的男人道:“这位……是我结拜的兄长,现在在大理寺做大理寺丞,你们与我一样,称他一声梁兄即可。”
继而她又转向花添道:“你日后若是进了大理寺,应当也是与莱洛一样,在他手下做事。你有什么想问的、想知道的,都可以当面聊聊。”
花添应下,便也无所顾及地与梁寺丞聊了起来。
许是几人性情实在合拍,一见如故,廊亭里不久便**起欢声笑语,沿着银光闪灿的河面一路流淌到宋毓的耳朵里。那双水波潋滟的桃花眼,此时像是起了巨浪,望向廊亭的时候几乎要将它整个都掀翻下去。
秦澍在一旁捂脸,摇着手里的团扇道:“陛下宽心,臣都问过了,那男人是世子妃的裙带关系,这种靠女人上位的男人,皇后娘娘自然是看不上……”
话音未落,只见廊亭中的两人不知聊到了什么,笑得开怀,坐的距离近了一寸。
“喀嚓!”宋毓一激动,手里的团扇断成三截。
那响动过于突兀,吓得两人面前泼水嬉戏的女子都惊讶地回头。
秦澍一愣,赶紧以扇掩唇,翘着兰花指上前,挡住一脸暴怒的宋毓,细声呵呵两声道:“哎呀,姐姐且再等等,三郎说不定即刻就来了。”
言讫他扭身娇笑,故意凹出一个夸张的曲线。几个戏水的女子抽抽嘴角,牵着裙子走远了。
秦澍松了口气,摸出腰间的一张丝帕递给宋毓道:“陛下你还是挡一挡,虽然你天生丽质,就算着了女装也是风华绝代,但万一被皇后娘娘认出来……”
“她不是忙着跟男人聊天吗?哪有心思看我?!”宋毓愤愤,伸手又要去扯秦澍递过来的帕子,吓得秦澍一个激灵,赶紧将帕子抢了回去。
“就算娘娘没有心思看陛下,万一陛下这倾国倾城的容颜被大南的哪个风流纨绔觊觎,肖想娶了陛下,或者就是占个便宜……”
“啪!”
话没说完,两人都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动。
除此之外,宋毓还觉得自己身上某处正泛起一阵火辣辣的热。
他瞪着一双桃花眼,难以置信地回头,只见一个头上裹着纱布,身着朱红色锦袍的男子手持一把折扇,笑意盈盈地看他。而他的另一只手,正不偏不倚地放在了他还残留着痛意的臀上……
“小娘子,”他挑了挑眉,语气轻挑,“本公子对你有意,想纳你做个小妾,你可愿意呀?”
宋毓:“……”
我愿意你个大头鬼啊!
“啊!救命……”
廊亭里,所有人都被不远处的男子呼喊吓了一跳。
花扬把嘴里的粽子糖嚼得咯嘣响,扭头就看到两个身材高大的姑娘将一个朱衣男子架着往河里拖。其中那个青衣女子还摁着他的头,往河里按去……
“这是……”梁寺丞蹙起眉,往河里看去,却被世子妃阻止了。
她甩着手里的团扇道:“那是晋王的世子,最爱拈花惹草,惹一屁股风流债。听说前日还在街上纵狗咬人,被一个姑娘狠狠教训了一顿。如今看来这人也没长什么记性,让那两位姑娘再教训教训也好。”
沉默吃糖的花扬偷笑,将花添的头也捞了回来,幸灾乐祸地跟了句:“嗯,也好。”
就在这时,河边忽然起了一阵**。人群尖叫着四散跑开,河水飞溅、哗啦啦的水声混着哭喊,惊得枝头上的鸟儿都哄散开去。
一个小黄门哭着跑过来,颤着声音道:“不好了!小郡主被老虎叼走了!”
“什么?!”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愣。
与此同时,两道黄黑相间的巨影从河边的山林里窜出,对着人群嘶吼咆哮,声震如天。
“怎么会……”世子妃脸色煞白,没说完的话卡在喉头。
“因为春猎要将猛兽都驱赶进围场,所以他们将附近的猛兽都赶过来了。许是猛兽相见,搏斗间破坏了围场的栅栏,这才跑了出来。”
“叼着小郡主的老虎往哪边去了?”世子妃很快平静下来,厉声问道。
小黄门颤巍巍地指了个方向:“往树林里去了。”
世子妃面色冷沉,抽出身边侍卫的剑就要追上去。
“娘娘!”花添制止了她,“我去吧,论武功和经验,我都比您适合,您应该尽快通知守军前来增援。”
“可是……”
“不放心的话,还有我和大师姐呀!”花扬拍拍手里的糕点屑,“我也有个儿子,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放心吧,我曾经是南祁第一刺客,没有我完成不了的任务。”
“那……”世子妃犹豫片刻,终是道,“那就拜托了。”
“嗯。”
花扬点点头,跟着花添和莱洛冲进了密林。
浅滩上,秦澍和宋毓惊逢此变,一时也有些怔忡。
秦澍看过来,神色有些张惶:“臣好像看见皇后娘娘跟着老虎,追进山林里去了……”
宋毓心头一凛,将手里拽着的登徒子猛然推进了河里,神色肃然地扯掉身上的长裙,只着裙下底裤,急急地朝花添的方向跟去。
这厢,书院里百无聊赖的顾师父,正在整理书籍。
今天整整一个早上,他就在书室里晃悠,将那些本子拿出来,又放回去,不断重复此动作,直到门外一阵喧闹将他打断。
几个村民手持柴刀站在门口,看着顾荇之满脸焦急道:“顾师父,你快带着家里人,去划归官府公用的客栈里躲一躲。据说春猎的猛兽出笼,已经窜到附近的河谷里去了。”
几人说完便走,忙着去通知下一户。
顾荇之却像猛然反应过来什么,一把抓住来人道:“敢问几位说的河谷是在何处?”
“这个……”其中一人挠着后脑,回忆道,“应该是在清河附近,据说小郡主遇险,所以我猜……应该是皇室所设流水宴的地方。”
流水宴……
顾荇之心头一空,像被人从高处骤然推落,一霎只觉头脑晕眩。他踉跄了几步,勉强扶着门框才站稳了。
“可是出什么事了?”阿四见他神色不对,赶紧伸手要扶。
顾荇之摆摆手,只吩咐阿四记得带上些衣服和银子再走,末了,自己转身回屋,从书室的墙上取下一张长弓和装满箭矢的箭筒。
“师父!”阿四慌忙拉住顾荇之,骇道,“你去哪儿?”
“我去围场看看。”清清冷冷地一句,隐约听得出一点沙哑。
“去围场做什么?”阿四问。
顾荇之默了默,道:“流水宴,花扬也在那里,出了这样的事,她不会不理。”他顿了顿,又道:,我不放心,得去看看。”
许是父子之间的心有灵犀,顾花花听见这句话,原本懵懂的小脸霎时染上悲切。
“爹爹……”软软糯糯的声音,顾花花行过去,小手扯住顾荇之的袍角。
他鼻眼微红,却强忍着酸涩,没让眼泪落下来,只是略微哽咽道:“那你快去快回,记得带着娘亲来找花花……”
“嗯。”
顾荇之摸摸儿子的头,将他推给阿四,兀自背上弓箭走了。
日头不知什么时候升了上去,白花花地罩下来,在茂密的树林间形成一把把光刃的利剑。
花扬和花添追着老虎进了密林没多久,就发现山野丛林里,她们的围猎完全不占优势。几个纵身翻跃,那道黄黑相间的影就在灌木里消失无踪。好在小郡主神志清醒,一路哭喊,她们寻着声音到了一处稍微开阔的地带。
那只猛虎许是也被两人的围杀吓到,一路逃窜,慌不择路,不知何时扔下小郡主,往灌木里一跃便没了身影。
花添找到了小郡主。
还好,她只是身上有几处擦挂的皮外伤,并不十分严重。或许是受了惊吓,小郡主当下哭闹不止。见花添过来,便紧紧抱住她不撒手了。
也就是在这时,三人身后骤然响起一阵低低的呜咽。
两人对视一眼,心道不好。
方才冲出山林的老虎有两只,所以难道是跑了一只,她们又被另一只给盯上了?
可这一次,她们在明,虎在暗。密林之中阻碍颇多,施展不开拳脚。而老虎却是常年栖身于此,比她们更善于利用地势和环境。
又是一声低沉而沙哑的咕噜声,这一次,距离三人更近了。
小郡主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凝滞,哭声戛然而止,害怕又乖巧地搂着花添的脖子,将自己的呜咽都埋进她的肩窝。
霎时,一道巨影从两人身侧的密林里扑了出来!
花添抱着小郡主有所不便,只得下意识往后躲。花扬趁机上前,手中长剑疾如闪电,准确无误地划到了老虎的前肢。伤口见血,皮肉翻开一截。
可这样的伤对于一只体型庞大的野兽来说,根本不具备杀伤力,反而更加激怒了它。
老虎落地后当即扑出一段距离,利爪在地上留下几道深深的痕迹,触目惊心。
“你先带着郡主走!”花扬闪身挡在花添前面,手中挽出一道凌厉的剑花。
可是话音方落,那只猛虎像是有感应一般,张开血盆大口,一声咆哮惊飞林间鸟雀。
须臾,它再次向着行动不便的花添扑了过来。
几番缠斗下来,猛虎虽有几处受伤,但花扬要护着花添和小郡主,又要反击猛虎,渐渐地有些体力不支。
再这么纠缠下去,她的体力会被耗尽,到时候她们三个都别想逃。
花添似乎也看出了花扬的挣扎,趁着间隙对花扬道:“你带着小郡主先走,我方才没有与它搏斗,体力还能再撑一会儿。”
言讫她就要将小郡主交给花扬。
然而就在此刻,有些力竭的老虎却忽然一跃,向两人发起攻击。
那道身影又快又准,猛然一闪,已经将花扬扑倒在地。
花添全然没有反应过来。而那只老虎已经对准花扬的脖子,张口就要咬下去。
“嗷——”静谧的山林间再次响起雷鸣般的虎啸。
花扬觉得脖子上什么东西湿湿的,以为是老虎的口水,但睁眼一看,却看见一柄长剑从猛虎的侧颈直直插了下来,刚好停在她脖子前三寸的地方。
猛虎吃痛地放开了她。
“你们快走!”清朗的声音,如玉击石。
若不是来人先开了口,花扬是绝对不会想到,面前这个容貌姣好却穿着底裤的“女子”,竟然是南祁国君——宋毓。
心中一时辗转,花扬下意识回头去看花添,却见她也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惊讶、感动、茫然、或许还夹杂了一点嫌弃……
宋毓却顾不得那么多,见两人怔愣,只回头严肃道:“都傻了吗?快走呀!”
那回眸的神情,颇有种美人含怨的哀婉。
花扬向来没什么心肺,见宋毓自愿顶上,也没觉得什么不妥,拉着花添就要走,而花添却只是将小郡主交给了她。
“你不走?”花扬抱着小郡主,有些不敢相信。
花添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分明没有看宋毓,但花扬觉得她每一瞬余光都落在了宋毓的身上。
“我和他一起,胜算会大点。”
花扬抽了抽嘴角,看看那一身不伦不类装束的宋毓,也不知怎地,心里忽然就生出了些许感动。
花扬叹口气,暗叹女大终是留不住,便沉默着抱着小郡主先撤了。
宋毓听见脚步声回头,却见花添冷着张脸,拔出腰间的剑。
“你不走?”他问,强装恼怒的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暗喜。
花添不想理他,面无表情地走到他身边,提剑的时候,那只手却被宋毓给摁住了。宋毓像一只重新获得主人垂爱的狗子,眉眼间谄媚的笑意都快要溢出来,盯着她问:“你不走是不是舍不得我?担心我会受伤?”
花添白他一眼,专心持剑应对猛虎。
而也就是在这时,回过神来的老虎已经愤怒到极点。
它在两人的夹击下前后扑闪,一来一往间谁也没讨到多少便宜。
不知不觉间,山林里冷风阵阵,光线越来越暗。
宋毓看了看天色,只觉头顶似乎有一片乌云压了上来,随时都有可能下起一场暴雨。
不能再拖了。宋毓心中一凛,打算拼死一搏。
利刃划开青筋暴起的手臂,他对着花添展颜一笑,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一掌将她推出老远,以自己的血气为饵,引着猛虎往另一边跑去。
“宋是瑜!”花添瞳孔震颤,为这人不顾一切的莽撞。
若是没有记错,两人从相识以来,他一直是那个步步盘算、计划缜密的人。
他的猜忌、谋划、打算,从来都不会告诉她。
他会默默地做好,而后突然的某一天,她才会发现,原来她担心的这些事,他全部都已经解决了。
或许正因如此,她才会觉得自己仿佛只是一个看客,从来没有走进过他的世界。而宋毓什么都不告诉她,实则是把她当外人的。
就像这次选妃,他其实可以先告诉她。她可以理解,也愿意助他。
他依然没有……
可是直到这一刻花添才明白,也许那些事在宋毓看起来,就像是眼前的这只虎。他没有十足的信心可以把控和战胜,所以与其让她一起担心受怕,他更愿意提剑取血、以身为饵。这样就算是葬于虎口之下,至少可以护她全身而退。
他只是努力装得毫不费力罢了。
天边响起一阵闷雷,将她方才那一声呼唤吞没,也咬碎了她心里一直耿耿于怀的介意。
脚像是不听使唤似的跟了上去,天空下起雨滴,淅淅沥沥地落到脸上。
雨幕白烟之中,她看见宋毓脚下一滑,倒了下去。而紧追他不放的猛虎怒吼一声,带着股同归于尽怒意,向着宋毓扑了过去。
“宋是瑜!”
一霎,花添嘶哑的声音响彻密林。与此同时,猛虎发出一声悲啸,力竭地摔了下去。
雨声哗啦,地下的泥土震动起来,透着股山呼海啸的气势。花添回神,见身后丛林中一群披甲带剑的侍卫,黑压压地围了过来。
行在最前头的男人身着猎装,腰背挺直,手中长弓还残留着震颤的幅度,将雨幕**出阵阵水花。
他坐在马上,神情肃然。
“大人!”一个侍卫从人群里窜出来,对着他拜道,“小郡主已经救回去了,安然无恙。”
他点头,淡淡地“嗯”了一声。声音虽不辨喜怒,但那双冷冽的凤眸总算是染上了点柔和。
见到地上有些狼狈的两人,他赶紧翻身下马,吩咐侍卫给两人递去干爽的兜帽。
“在下大南世子苏陌忆,方才多谢两位出手,护得爱女无恙。”
说话间他已矮身上前,亲自扶起还处于怔忡之中的花添,又对着宋毓结结实实地弯腰一拜。
“大人!”另一个侍卫火急火燎地过来,喘着粗气道:“不好了、不好了……”
在场之人愣住,屏息凝神。
那侍卫揩了揩脸上的水,一脸地惶恐与震惊道:“杀、杀进来一个人……他凭借一己之力,已经快要把整个围场都屠光了!”
“这是哪里?”烛火盈盈的大堂里,小郡主搂着花扬的脖子,战战兢兢地问。
花扬正要给她解释,却见角落里冲出来一个矮矮小小的黑影。
“娘亲!”顾花花扑到她腿上,又惊又喜地偷偷蹭鼻涕和眼泪。
花扬腾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眼神在大堂里逡巡一圈,没见到顾荇之,便问他道:“你爹呢?去哪儿了?”
不问还好,一问,顾花花好不容易才压下去的情绪又开始翻江倒海。他登时红了眼,牵着花扬的袖子抽抽噎噎道:“爹爹去山里面找你了。”
言讫他往她身后看了看,一脸惶恐地问:“娘亲没有见到爹爹吗?”
花扬一怔,摇了摇头。
她的眼神再次扫过客栈大堂,蹙眉问道:“你爹放你一个人在这儿?”
顾花花摇头,抽抽鼻子道:“阿四见爹爹久不回来,跑去城里的大房子了。”
花扬愣了愣,反应过来他应该说的是官府。
外面的天已经全部黑下来,雨点越来越大。密密麻麻地落在屋檐上,杂乱地响成一片,搅得人心头烦躁。可是小郡主受了伤,又没吃东西。顾花花也才是一个两岁的小娃娃,总不能让他去照顾小郡主。
思及此,花扬叹气,只得先解决能解决的问题。
她将小郡主抱到矮榻上坐好,先寻了块毛巾给她擦头,然后从一旁官府备好的药箱里,寻了些清理止痛的药给她涂上。
顾花花在一边撑个小脑袋看,小郡主却在这时候侧身,低头瞧过来。俩孩子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
顾花花方才还瘪着的嘴,硬生生又收了回去。因为他记得爹爹说过,男子汉大丈夫,不轻易流泪,更何况是当着个小姑娘。
花扬处理好小郡主的伤口,寻了块干净的纱布给她包扎,接着便一刻不停地出去买吃的了。
偌大的客栈里,人群熙攘,都是前来避难的村民。两个小孩谁也不认识,只能傻傻地你看我、我看你。
“你叫什么名字?”先开口的是小郡主,说话间还打了个哭嗝。
“顾花花,你呢?”
“苏小七。”
“哦……”
“你这里痛么?”顾花花走进一点,小心翼翼地抬手指了指她被纱布裹起来的膝盖。
苏小七摇头,但等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又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
“哦……”顾花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踌躇了一会儿,奋力瞪着两条小短腿爬上矮榻,坐到苏小七身边道:“那你吹一吹就不痛了,像这样。”
说完他撅起嘴,颇为热心地给苏小七示范了一下,边吹,边解释道:“我娘亲摔跤的时候,我爹爹就这样给她吹。”
“吹一吹,痛痛飞。”
许是他撅着屁股吹膝盖的样子太滑稽,一直将哭不哭的苏小七被他逗得笑出来。
“好像真的不痛了。”她伸手摸了摸纱布绑着的那个结,说。
顾花花突然跳下矮榻,凑到苏小七的膝盖前道:“我会绑蝴蝶结,你要一个蝴蝶结吗?”
苏小七愣了愣,点点头,“嗯”了一声。
于是热心陪聊的顾花花半跪在榻前,开始认认真真地绑蝴蝶结。
两个小孩儿你一句,我一言,很快熟络起来。等到蝴蝶结绑好,两人已经成了好朋友,开始肆无忌惮地笑闹起来。
顾花花从小包袱里摸出一块糖饼放到苏小七手里,豪气道:“给你,好吃。”说完自己也摸了一块糖饼塞进嘴里。
等到花扬带着一包热腾腾的包子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两小孩儿,排排坐,吃糖果的情景。
小郡主喜笑颜开、心花怒放,全然不见了方才躲在她怀里的惶惑。
她抽了抽嘴角,隐约从自家儿子这副讨小姑娘欢心的祸水属性里,看到了顾荇之年轻时候的影子。
顾花花也发现了她,笑着从榻上冲下来,热情地给她介绍自己的新朋友。
夜已经越来越深,大雨也似乎没有要停下的趋势。花扬扶着门框张望,终于在街道的尽头,看见一队喧闹的人马。
两辆马车行至客栈门外,还没停稳,世子妃就从其中一辆马车里冲了出来。后面跟着个锦衣猎装的男子,应该就是大南世子了。
花添和宋毓在另一辆马车里,跟着世子和世子妃进了客栈。
“娘亲!”
前一刻还在和顾花花说笑的苏小七看见世子妃,立马换上委屈求抱抱的语气和表情,可怜巴巴地从榻上摸下来,伸着短胳膊朝她跑去。
这世上最美好的词,大约就是有惊无险。
这一刻,在场之人不禁都红了眼眶,而世子和世子妃也蹲下身,将小郡主结结实实地抱住。
一家三口劫后团聚,自然欢喜,可花扬怔怔地看着廊外黑夜,一颗心也越来越沉。
“别担心,”花添走过来,拍拍她的手道,“世子已经派人去了,很快就会回来。”
花扬敷衍地点头,眼睛却一刻也不离地朝外望去。
雨幕化作时间,在面前一寸一寸地流失。花扬渐渐等得没了耐心。她咬咬牙,拉住花添道:“你替我照看着花花,我还是得亲自去看看才放心。”
言讫她就要去夺花添手中的剑,却被花添摁住了手:“你别去!”
花添神情严肃:“夜间山林猛兽出没,况且现在还下雨难行,你若去了再遇到危险怎么办?大家到时候还得去找你。”
“他是找我才会去围场的。”
“找你,你也不能去!别冲动。”花添不让,将她手里的剑往回拽。
正当气氛逐渐剑拔弩张的时候,门外响起一声嘶哑的“花扬”。
怒吼声如滚雷,霎时让整个客栈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怔忡着朝外面看去。
只见浓重如墨的黑夜里行来一人,他一身长袍又是泥又是血,已经分辨不出本来的颜色。浑身的威压凛冽,像是从无间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
及至走近了,花扬才认出那个浑身染血、眉染寒霜的人是谁。
如此狼狈,又如此失控的顾荇之,花扬从未见过。她不禁腿软地往后退了两步,将背后的桌子撞得“吱哟”尖叫。
“你……”她开口想问他去了哪儿,可又觉多余。花扬猜,山上的野兽们大概是遭了无妄之灾。
于是她缓了缓,又兀自说了个“:我……”
腰上一紧,花扬被拉得踉跄两步,跌入那个泥血混着雨水的怀抱。
花扬想起这还是在人前,所以挣扎着想从他怀里出来。然而杀红了眼的顾师父再也不复往日的温润,她越挣、他越用力,最后掐得花扬忍不住闷哼一声,放弃抵抗。
“你干什么啊!”花扬已然有些恼了,愤怒地看向顾荇之。
他却全然不管自己的狼狈,将她一把扯出大堂,翻身抵在了门扉上,惊起哗啦一片响动。
“你……唔!”
下一刻,一个强势又霸道的吻便落了下来。
雨声嘈杂,乱不过他此刻的心跳。
在山里找不到她的时候,顾荇之都要疯了。回想两人说过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他冷着脸对她的指责。
如果,那就是他见她的最后一面……
这个想法浮现在脑海的时候,顾荇之结结实实地后悔了。
她虽然爱胡来、性子野,可自从两人归隐之后,她除了脾气不好,爱跟人动动手之外,没有做过什么特别过分的事。
而就算动手,她现在也留着些分寸的。
是他太贪心了。
得寸进尺,步步紧逼。结果到头来才发现:他爱的就是她那份张扬肆意。
顾荇之放开怀里挣扎的人,道:“之前是我不对,我不该享受了你的张扬,还要求你的温柔。从今往后……”他道,语气愈发地宠溺,“无论你做了什么,我不会先怀疑你、指责你,只要你有理由,我都愿意听。若是你真的闯了祸,我也愿与你一起担。花扬……”
他顿了顿,道:“我错了,别生气。”
怀里的人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顾荇之以为她还气着,再一次覆了上去。
花扬欲哭无泪,想告诉他自己只是脑袋晕。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而就在这时,身后响起顾花花软糯的声音。
他似是扯着花添,一本正经地问道:“爹爹和娘亲是不是在外面亲亲?”
见没人回答,他又自顾自地道:“可是为什么我做错事,得到的是爹爹的责罚;但娘亲就可以被亲亲?”
响亮清脆的童声,让大人们面面相觑,一时满堂皆寂。
“我曾外祖母说了,这不是亲亲。”苏小七煞有见识地开口道,“这叫强吻,也是惩罚的一种。我爹爹也经常这样罚我娘亲。”
众人:“……”
雨过天青,太液池畔的麟德殿内一派觥筹交错、亦歌亦饮。
大南国君和太后坐在主位,旁边是因为尴尬和紧张而显得有些局促的秦澍。他穿着南祁国君的冕袍,一脸假笑地继续扮演着“宋毓”。
一碟甜酥被放到了苏陌忆和林晚卿的桌上,紧接着两人的桌前就多了个满头大汗的小脑袋。
苏小七伸出胖乎乎的小肉手,徒手抓了两块甜酥。一双澄亮亮的小鹿眼往上扫,因为她记得爹爹不许她吃太多甜食,坏牙。
淡红宫灯下父女俩对视,苏小七赶紧又拿了一块:“爹爹吃。”言讫,她绽开一个甜甜的笑。
“嗯。”苏陌忆面无表情地接过甜酥,实则心里已经乐开了花。他想伸手摸摸女儿玩到头发炸毛的脑袋,然而手还未抬起来,面前那个小人儿便一溜烟儿的没了影儿。
“花花!”清亮的童音穿耳。
老父亲苏陌忆看见自家闺女把另外两块甜酥,都送到了顾花花手里。
苏陌忆顿了顿,吃味地眯眼,恨恨地将甜酥搁在了面前的小碟儿里。
“吃醋啦?”林晚卿探头过来,晶亮的眸子笑意盈盈。
苏陌忆不说话,饮了一口茶才愤然道:“到时候女儿被那毛小子骗走了,看你还能不能笑。”
林晚卿见他这副样子就乐,捂唇道:“别说,花花这孩子我看就挺好。他娘亲武功那么好,他爹更是气度非凡,不如将他们都招入国子监做直讲……”
“我不许。”充满危机感的苏大人不乐意,黑眸一刻不离地钉在自家女儿身上。
林晚卿:“……”
这人心口不一的狗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对面,同样一双眼都钉在儿子身上的花扬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顾荇之,神色严肃:“你觉不觉得花花和那个小郡主还蛮玩得来的。”
身边人无甚兴趣地“嗯”了一声,继续添茶。
“我看花花就是跟着你久了,平常一个人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板正无趣的样子,活像你的小一号。”
说着她用双手掰过顾荇之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又继续道:“但你看他跟这小女娃在一起才多久,身上都多了些孩子的生气。”
脑袋无法动弹的顾师父放弃挣扎,淡然道:“我的儿子,像我不好吗?”
“你有什么好!”花扬瞪他,嫌弃道,“古板、不爱笑、总是训人……唔唔!”
被猛然捂住嘴的花扬扑腾两下,放开了顾荇之的脖子。她缓了口气正想为自己的话声援,却被猛然拉入一个火热的怀抱,一个带着湿意的吻柔软地落在了她的发心。
“乖,说过以后我改还不行么?”
花扬被他这突然的“轻薄”之举撩拨得心弦一动,一时心跳怦然,忘了言语,要知道克己守礼的顾师父,可是从来没在人前与她这般亲密过的,何况现在两人还在大南宫宴。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花扬得寸进尺,搂住他的腰用鼻子蹭他的下颌。
“嗯,我说的。”顾师父答得毫不迟疑。
花扬笑起来,喷出的热气呼啦啦往自己脸上拍。她揪住顾荇之的腰带,声如蚊蚋道:“那今天我也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没有对不起,”顾荇之将下巴搁在她的发心,缓而沉的声音,给人一种笃定的力量,“你做的是对的,如果我是你,也会那么做,所以没有必要道歉。”
“可是你……”花扬有些迟疑。
顾荇之叹息一声,接过她的话道:“在我身边,你可以做任何事。只是无论如何你都要记住,陷于困境无力脱身的时候,多坚持一会儿,因为我一定会来找你。”
“记住了吗?”他伸手揉她的发顶,声音温柔如南风拂面,仿佛无论多久,她在他心里还是那片桐花艳阳里的小姑娘。
“嗯。”花扬点头,瓮声翁气的,觉得眼鼻的酸涩都是因为殿外忽然吹进来的那阵风。
殿外,宋毓将花添带到麟德殿的观景台,双手钳住她的腰,一把将人抱上了石砌的围墙上坐好。
登高望远,一览众山小。
宋毓将人紧紧圈在怀里,脸颊贴着她的耳鬓,轻轻地说了一句:“看。”
他手指的方向,是万家灯火的盛京城,繁华璀璨,如夜空银河倒映。
宋毓贴上她的后背,声音清朗:“这是大南的国都,百姓安居乐业、远离颠沛;军队兵强马壮、不惧外敌。这是朕幼时的梦想,亦是朕现在的目标。”
他顿了顿,语气里是与平日随性全然相反的肃穆:“你与朕都经历过那场北伐浩劫,痛失国土、家破人亡,现在的南祁太弱,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解决,无法稳定。
“你跟在朕身边那么久,朕从未向你提及这些,不是拿你当外人,而是觉得这些事,有朕一人操神即可,何必多一人费心。可是……”
夜风轻起,拂过他俊美的脸,那双总是透露着万般不屑的桃花眼,难得凛冽起来。
“花添,”他唤她,像是终于吐出那个无数次夜里辗转的梦,“这么多年,朕一个人撑着,有些累了。从今往后,恐要劳你与朕一道费心了。”
花添怔怔地看他,品味着这一番话里,宋毓究竟埋了什么心思。身后的人却忽然搂紧了她的腰,将她转了一圈,变成四目相对的姿势。
“朕虽稚嫩,执掌朝政不久,但如今前朝后宫,已无人敢掣肘于朕。朝臣压力、市井流言,朕扛得住,也从不畏惧。今后,朕会倾己所能将你护好。
“因为你会是朕此生此世,唯一的妻。”
花添一时怔忡,竟然想起多年前宋毓退回易州之时,醉酒后在她廊下痛哭的场景。
他好像总是带着一张面具行走于世。外人要拨开层层血肉,才得以窥见他真实的内在。而她很特别,她是唯一那个参与过他的失魂落魄,也参与过他的意气风发的人。现如今他终于肯摘下那层给予他全部保护的面具,坦坦****地面对她。
花添笑了笑,故意为难他道:“既然陛下称我为妻,而不是皇后,那是不是说明,陛下不会将我拘于后宫?”
“是。”
花添没有想到他的回答得这么果断,甚至愣了半晌,又支支吾吾地确认了一遍。
宋毓圈住她,目光静默而缱绻:“你若是不想住在宫内,朕也可以在宫外为你置办一间宅子,命专人看护……”言语间一顿,宋毓这才反应过来,以花添的身手,看护什么的实则有些多余,可是爱妻心切嘛,多一点准备也没什么坏处。
“那都不住在一处,我要是想陛下了,怎么办?”
宋毓想了想,觉得这事不难:“朕不忙的时候就来陪你。”
“那要是你忙呢?”
“忙的话……”宋毓蹙眉,小心翼翼道,“你愿意来宫里陪朕吗?”
花添没说话,仿佛兴致缺缺。宋毓等得心中忐忑,扶着她腰的一双手,都密密麻麻地出了层汗。
“好麻烦。”花添抱怨,浅浅地叹气。
宋毓仿佛被这三个字攫住了心,只觉将将才点燃的柴薪,“噗”的一声便被眼前的人吹灭了。
他不禁有些沮丧,微微垂落的手却被花添抓住了。
她看着他,眼眸晶亮道:“我是说跑来跑去地好麻烦,后宫那么大,只有我一个,想想也该挺自在的了。我就勉为其难,随你住在宫里吧。”
宋毓愣住,直到一束烟火在眼前炸开。
“砰——”
宫宴压轴的烟火表演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了。
东风夜放花千树,吹落繁星如雨。
嘈杂中,宋毓抬头看向眼前的姑娘,她也正定定地看他。
星辰浩海,山川云景。
从今往后,终是有人与他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