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霄被绿意这副模样惊得不轻,可一句“无颜”,便将他的思绪拉回了数万年前——会这样亲昵地带着撒娇又颐指气使语气唤他“无颜”的人只有一个,婆罗门主,般若。
他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女子,不顾她满身脏污,伸手撩开了她额前遮挡的碎发。
她没有一处像般若的地方,可她说出的每一个字,做出的每一个动作,都跟当年的人如出一辙。
那是饿鬼道被梵天净咒清洗、十夜死前,充满希望的般若。
“你是般若?”太霄还是依然有些不确定,疑惑地问她。
“可不就是我!”般若用了大力气点头:“连忘记一切的十夜都能一眼认出我来,怎么你却认不出我?我向你求救得那么明显了,你却熟视无睹,任由十夜把我带走,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般若一脸“我白疼你了”的表情,对太霄很是埋怨。
“……”
太霄哑然。
他不知道该说泽期下意识的能力太强,还是般若这副鬼样子太感人,但总之,般若说是他的错,那就是吧。
太霄叹了口气,道:“我突然理解你了。”
“什么?”
“彼时在太平府,你与武瑞安朝夕相对几十载都没能认出他是十夜来。对现在的我来说,心境也是一样的。”
“嗯?”般若抱着双手,似乎在等他一个合理的解释。又显然不相信他能解释似的。
太霄接道:“于当时的你而言,心中已有预期,十夜死了就是死了,纵使旁人长得再像他,你也不会将他当作他。故而没有认出来。于现在的我来说,便是如此。我知道你已经以身殉城,永不会再回来,那么自然也不会将任何人往你身上去想。纵使泽期的种种行为惹人猜疑,可那是他的事,又与我何干?般若,我认不出你来,怕也只是因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了。”
般若愣了一下,旋即松开抱着的双手,对他笑了笑:“我跟你开玩笑的,还能真生你气不成?真生气了我就不会来找你了。”
般若安抚了太霄,又叹道:“不管如何,好在我终于离开王舍城了。不然一辈子待在十夜的身旁,那我的人生可真是太苦了!”
看着呜呼哀哉的般若,太霄有一肚子的疑惑。
“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太霄问她。
般若:“因为我的内心已经足够充盈,不再需要外表的强大。上辈子经历千变万化,有法身千相,可我只挑了其中最普通的一相。”这黄家绿意的身,便是最不起眼的一相。
“那你也委实过于普通了,普通到……我都没认出来。”太霄摇头叹气。
般若却道:“普通不好吗?普普通通的模样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平凡才是最长久的。我希望我能重生在平凡里,所以便化作了这副模样,可终究还是逃不过去。”
太霄不想再谈论到十夜身上,便换了个话题,问她:“那你是怎么从王舍城离开的?你不是已经与王舍城化作一体了吗?”
“原本是,可是后来鬼母回到了御座,我就被赶出来了。”
“鬼母?她回来了?”太霄皱眉,一提起鬼母,他整个人都开始变得紧张起来。
三界被鬼母的恶毒笼罩数万年,她一回来,首当其冲要倒霉的便是鬼蜮。
“你不要紧张,她虽然回来了,可是……与过去不同了。”
般若点了点头,道:“虽然我没有与她照面,可是我知道,她的力量,比过去更强大,但是又好像变得不大一样了。就好像……她突然之间放下了一切,不再怨恨,带着释然和宽爱坐在那里,于是整个六道的生灵都重获新生,得以自由。也包括我。”
“只不过我的一切修文都用来封印魂林的魂果,已经失去了一切力量,不再是十三天佛陀,也没有了金身。但是我不在乎,没有这些,我活得更加自在。”
“原来如此。”
听闻鬼母不再充满戾气,太霄放松了些许。
可般若又是一叹:“只可惜,失去一切的我为了寻你,可费了十成力气。我听闻南陀伽耶有盛会,知道你一定会参加,于是乘了花神的风,借她的驾辇来到南陀伽耶。却不想你没认出我来,反而叫十夜半路给劫走了……真是晦气!”般若说到此处,又是满脸愤慨:“你说,他究竟失忆了没?”
太霄明显一愣,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问。
般若接道:“你说他没失忆吧,他又不可能会对我如此耐心,也不大可能对六道众生不管不顾。你说他失忆了吧,又为什么盯着我不放?我不认为自己有任何地方值得他在意。”般若一股脑把这一年所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太霄,包括摔碎了天君赐的玉佩,还有一把火烧干净了王舍城。
“……”太霄听了,惊出一身冷汗,连连道:“你竟然为了逃跑,舍得烧光王舍城?”
“那有什么舍不得的?”般若不解:“过去我将它视若珍宝,一生为它向阳而斗争,如今六道中再没有骨肉相残的鬼子诞生,鬼母也不再怨憎,它的存在只不过是一座普通的城,我烧就烧了。反正十夜……不,现在该叫他泽期帝君。我看他也挺闲的,他总有大把的时间去修复。给他找点事情做,也好消磨时间。”
般若振振有词,让太霄无法插嘴,等她倾诉完了,太霄才缓缓道:“十夜忘记你的那日,我在他身旁,再纵观着一千六百年他的行为,我想,他确实已经忘记一切了。”
“那他为什么纠缠我,抓着我不放?”
“可能他并没有认出你,也记不得你,他只是……只是因为无论你外貌如何改变,眼神也总是出挑。你的眼睛,不是人群中最亮的那一个,却是最有生机的那一个。‘生机’或许对十夜来说,就是最吸引他的东西。”
“所以他爱你,不想放过你。”
般若觉得他说的有理,沉默了些许,很快,她又抬头,认真地问太霄:“那要不然你把我眼珠子剜了吧?”
太霄一惊,忙斥她:“胡闹。”
“不是胡闹!”般若认真地说:“如今的十夜忘记一切,他可以顶着泽期帝君的身份对我予取予求,他不要脸,可是我要。我打不过他又逃不过去,便让他喜欢什么,就毁了什么。他喜欢我眼里的生机,那我便把眼珠子剜了,这样,他总该放过我了吧?”
“……”太霄愣神,皱眉:“你就这样讨厌他了?”
“也不是讨厌。”
“嗯?”
“就是不想有牵扯了。”
般若淡淡道:“四万八千年的牵挂,三百年的肝肠寸断,够久了。我委实是累了。我该得到的得到过,该失去的也追不回来,一场纠葛,也该到了落幕的时候,便只想让自己化作局外人,与他再不相干。”
可恨的是,她现在甩都甩不掉他。
他也不逼她做任何事,只是陪着她,宠着她,更是让她如坐针毡,锋芒在背,如鲠在喉!
故此,她只有从根源上斩断了缘分,才好高枕无忧。否则按照泽期那性子,必定翻遍三界将她找回来。只要她的眼睛还在,只怕就有躲不过去的那一天。
她不想有重逢的那一天。
“所以,来吧!我不怕疼!”般若瞪大了眼珠子,凑近了指挥太霄:“下手快一点,狠一点,剜干净!”
“……”太霄是如何也下不了手的:“或许还有别的法子?”比如说,他去找泽期,把她要过来?
般若断然地否决了他的提议:“泽期帝君的力量比之过去简直是云泥之别,你与他未可一战,还是不要冒险。解决我,比解决他来得更快、更高效。快,动手吧!”
般若更加凑近了太霄些许,整个人都快要扑在他身上。
可不管她怎么说,太霄都绝不出手,般若无奈,只能去摸他身上的太霄剑。
太霄斥她:“别闹。”
“我不是闹,我很认真。”
“那也不行。”
般若太知道太霄的剑放在何处了,眼看就要被她拿到,太霄又不想失手伤了她,只能躲。
两人你争我夺,在**扭打至一团,难分你我,就在此时,一声厉喝从门边传来:“你们在干什么?!”
二人回头,便看见泽期帝君站在门边,手还维持着推门的动作。而他的身后,还跟了一串拦不住他的侍卫们。
“帝君……我们拦不住……帝君。”侍卫们看了看**的太霄,又看了看泽期,发现两个都是帝君,都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人。
而太霄**的绿意,更是让他们恨不得现在就找个地洞消失。
那不是泽期喜欢的小仙女吗?
这等宫闱秘事被他们撞见,不论哪一方都不会让他们活吧?他们能不能当没看见啊?!
侍卫们立刻识趣地消失了,泽期帝君则更加火大,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床边,将绿意一把抱起,单手抱在了怀里,而后一柄长剑浮空而来,直逼太霄:“你竟敢勾引我夫……”
泽期话到嘴边,又收住了,顿了顿,道:“勾引我的女弟子。”
“既是女弟子,便与帝君私人无关,本座勾引便勾引了,又能如何?”太霄帝君回过神来,起身下床的同时,招来大氅,披在身上。同时太霄剑出手,指着泽期,与他面对面而立。分庭抗礼的模样,绝不落下风。
“想不到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太霄帝君竟会做出这等事,实在是令人惋惜。”
“不可一世的泽期帝君不也会深夜为了女弟子而来叨扰另一方大帝,这样的姿态又比我高到哪里去?”
泽期冷言相讥,太霄也不遑多让。两人一来一回,剑拔弩张姿态,让整个寝殿都跟着结出了霜花。仿佛下一刻就要沉入冰海魔窟,再不得解封。
般若在一旁看得冷汗直流。
她可不想南陀伽耶大火之后,又将清晖殿付之一炬。届时,她的名字一定又会在三界内响彻云霄,那她还怎么做人?
但她做不做人也不碍事,太霄今后又要如何立足?
她可以不为自己考虑,却不得不为太霄做打算。
“是我的错。”眼看二人就要打起来,般若忙跳出来,拦在二人中间:“不是太霄帝君勾引我,是我勾引他。”
般若此话一出,殿内温度又骤然下降。
泽期眼睛快要滴出血似的,不看般若,一直看着太霄:“我不相信。”
般若:“事实就是如此,不过太霄帝君对我无意,是我自作多情了。我……我跟你回去。”
般若说完,泽期帝君突然就收起了一身怒气。
“早听话就好了。”泽期微笑,然后收起了长剑,很快又回到了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模样,笑着说:“给太霄帝君添麻烦了,泽期告退。”说着,强摁了绿意的头,给太霄赔了个不是,便携着她一齐消失在了大殿中。
般若自然是不想走的,可是她很清楚,她不跟他走的结局就是两败俱伤。
她不想他们为她打架。
太霄望着般若消失的地方,很是一愣。良久,才想起来收起太霄剑,苦笑地对着空气喃喃:“到底是我没先认出你来,也怨不得旁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