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芸昕，告诉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看着对面男子疲惫而又严肃的神情，想笑，却又感到一阵悲凉。

　　“我不想怎样，就是觉得太便宜你们了。凭什么你俩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的，我却要遭这么大的罪？！”我伸出手指，一边欣赏自己涂得花花绿绿的指甲，一边恶毒地冲他笑，“告诉你，孩子的事儿咱俩一人一半！别觉得自己跟没事人似的，我不好过，你们全都别想好过！”

　　低头的时候，不经意间有扫过桌子上的那张化验单。不，确切地说，不止是化验单，还有一张流产证明。

　　显而易见，那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一则我太年轻，二则他的父亲根本不愿承认他。

　　“好，你想要什么补偿，我给你，都给你。但是我求你，别去找林瑾言了行吗？咱俩的事，咱们自己解决，更何况她也是你的好朋友啊！”

　　我闭上眼，不想再去看他带着乞求，却又像是跟我讨价还价的表情。

　　长叹一声，“陈靖易，如果真的能解决，我就没必要再来找你了……孩子是没了，可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想起那天，我去陈靖易家楼下，告诉他我怀孕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不是惊喜，不是兴奋。

　　——而是恐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狠戾。

　　他定定看了我一会儿，像是要透过我的眼睛看到我的灵魂里。我故作冷静地回视他，刚准备跟他好好谈一下关于未来的问题，他突然抓住我的胳膊，一路拖拽，将我狠狠塞进他停靠在路边的车里，然后发动车子。

　　一路上，我惊恐地抓住安全带，问他，“陈靖易，你疯啦，你要带我到哪儿去？”

　　“去医院，先检查，如果确诊，就做掉。”

　　他目光平视前方，语气没有一丝波澜，可是我却觉得冷，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

　　我这时才感觉到害怕。

　　一直都知道这个男人不好惹，只要不碰触到他的底线，他可以直接忽视我的任性娇蛮，甚至偶尔还会纵容一下。

　　我冒了很大的一个险，我以为这样可以要挟他，让他重新定义我们之间的关系。

　　可是这次我似乎做错了。

　　手术台上，冰冷的仪器像是尖锐的剑一样刺入我的身体。

　　我想起那个甚至连性别都还没有分辨的孩子，它将要被这些又冷又硬的东西碾碎，然后化成血浆缓缓从我体内流出，流向不知名的地方，甚至，那里不会是一个专为它设立的坟墓。

　　我的眼泪终于无可遏止地流了下来。

　　我试图反抗，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陈靖易，陈靖易——！求求你，救救他，这是我们的孩子啊！”

　　可是我知道，他不会来，不会允许这个不被祝福的孩子出生。

　　我声嘶力竭，嗓子喊哑，剧烈的疼痛使我的四肢慢慢失去力气，可头脑却无比清醒。

　　医生和护士围过来狠狠压住我的身体，不让我再有过激行为。一个年纪大点的医生甚至劝我，“姑娘，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男人就是为了图那么点快活，你也是傻，怎么就不懂得保护自己呢？”

　　她叹了口气，调整了一下机器，又说，“你可千万别再乱动了，一会儿刮宫，这要是出点岔子，你这辈子连孩子都甭想要了。”

　　我不敢动了，也不敢再叫了。

　　我想，我刚刚那样疯狂的叫声，大概只是为了安慰我自己的灵魂吧。毕竟，做这样的事情，恶果，也有我一半。

　　我向学校请了假，在陈靖易为我租下的小公寓里住了半个多月。

　　父母离婚早，我一直跟着母亲，可惜她眼里除了麻将，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女儿。哪怕我在外头呆一个月不回家，她也不会来找我，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她还记不记得我是谁。

　　休养身体的那些天，陈靖易对我真的不错。

　　他会问我喜欢吃什么，然后跑很远的地方给我买来；他每隔三天会过来收拾一次屋子，有时候甚至会带一两盆仙人掌之类的小盆栽回来，增添一下屋子的色彩；他知道我不能沾水，于是亲自给我洗内衣，每次都羞得我满脸通红……

　　我知道他内疚，慌张，甚至害怕，毕竟，这种事情他也是第一次遇到。

　　可是，他对我这样好，好得让我觉得，他是不是已经爱上我了。

　　然而，午夜梦回，当我无数次地想起那个被残忍扼杀在摇篮里的孩子，以及我在医院歇斯底里呼喊他却听不见他任何反应的时候，我总是会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夏芸昕，别傻了。他这么做只是在慰藉他自己的良心，与你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他真的在乎你，怎么会舍得让你受这样的苦？

　　先爱上的那个人必定是输家。万般可怜，只因一厢情愿。

　　离开小公寓的时候，我把他买给我的东西全部带走，包括盆栽，包括用过的牙刷和毛巾……我没有什么可以拿来做纪念的礼物，他不曾给过我，我也从未向他所求。

　　那些对我来说都是奢侈品，包括他的爱。只有这些零碎的物什，才是在我生命中真真正正存在过的。

　　送我到我们家楼下，陈靖易对我说，“如果还有需要，随时跟我联系，我找人来帮你。”

　　他说完这句话，我突然笑了。我说，“你这意思，是执意要把我这个拖油瓶甩掉了？”

　　他别过头，不说话。

　　我双手用力扳过他的脸，让他对上我的目光，我几乎一字一顿地问他，“陈靖易，告诉我，我们在一起的这一年，你开心吗？”

　　“我不否认，你是很好相处的女孩子。跟你在一起，确实有过很开心的时候。”

　　“那你有把我当成过是你女朋友吗？”

　　这一次，他的眼睛终于毫无顾忌地望向我，目光也由从前的漠然变成了怜惜。可是，他却再没有回答。

　　沉默，又是该死的沉默。

　　我的眼泪再次落了下来。我松开他，点点头，然后转身。

　　背对着他，我咬咬牙，最后一次向他提出无理的要求，“陈靖易，既然你不把我当女朋友，那么，我也总该有点自己的价值吧？我什么都给你了，身体，爱，还有我那点可怜的尊严……就算你要打发我，也得给点钱意思意思吧？”

　　“好，你要多少？”

　　这一次，他答应得十分干脆。

　　“三十万。”我迈开沉重的双脚，“等我养好了身子，亲自去找你拿。”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拉上窗帘，就那样呆滞坐在一片漆黑里，想哭，摸摸眼角，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泪了。

　　大概是麻木了吧。

　　呵，我怎么忘了，我和陈靖易，从开始到结束，除了这个意外的孩子，原本就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即便有过实质性接触，可他从不承认。

　　哪怕最后的最后，他都不愿给我一句谎言，假装承认我曾经是他的女朋友。如果他说，我好歹有个安慰，可是没有。

　　他说，那只是个意外。

　　后来我才知道，他真正喜欢的那个人出现了，所以，他不再需要我了。

　　多么没有尊严的我啊，多么无知而又懵懂的青春啊！

　　当时网络上有一本很有名的言情小说《花千骨》，女主人公在临死之前曾说过一句话：我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爱人，没有孩子。

　　而我现在，就是这样一种状态。

　　我很想可怜自己，可是我不能。如果我再用这种同情和怜悯的心态来对待自己，我的人生，就真的贬值了，没有意义了。

　　拿到三十万的那天，我把自己关在家里，拉上窗帘，在黑暗中静静回忆起初见时的一幕幕。

　　第一次见陈靖易时，我17岁，距我父母离婚已近7年。我跟着我酷爱搓麻的母亲一起生活，她偶尔会给我一些生活费，当然，前提是她突然想起来世上还有我这么个血亲的女儿。

　　关于生活费的问题，我是不能主动问她要的，因为要了她也不给，还会遭到一顿谩骂。而父亲那边早已另结新欢，女方很快生下一个男孩，他高兴都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我这么个赔钱货。

　　于是，我找人帮忙办了假的身份证，穿着很成熟的制服，化着浓妆，去酒吧当了啤酒妹。

　　可是，不论穿得多么暴露，脸上涂得多么夸张，还是掩饰不了我那份稚嫩和对社会的无知。

　　当那个腆着啤酒肚、油光满面的中年老男人一只手反复摩挲在我的腰上，一双眼色迷迷地看着我的胸部，向我询问啤酒价格的时候，我没忍住，使劲推了他一把，从他的臂弯中钻了出来。

　　其实，如果当时我不那么冲动，能够陪着笑脸好好跟他说话，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说不准还能推销出去一箱酒水。

　　可是，谁让我没经验又不懂忍耐呢？

　　顾客就是上帝，“上帝”原本就喝多了，被我那么一搡，更生气了。他死死拽住我，用最难听的语言羞辱我，说我跑到这儿来装什么婊子，硬是要我陪睡。

　　因为他这一句话，我犯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大错。

　　一个巴掌扇过去，扇掉了我的工作机会，也扇掉了我的全部尊严。

　　那时我才知道这个中年人来头之大，连经理也得罪不了。

　　我被那个男人的手下按在地上，连挨7个巴掌，打得我鼻腔出血，右耳几近失聪。

　　是陈靖易救了我。他陪他的哥哥在这里谈生意，路过我们所在的包厢时，听到里面传来的歇斯底里哭喊，他没有任何犹豫地推门进来，在看到那样的画面之后，他说了一句话。

　　他说，“丁丁，我不是说了让你别乱跑么？你怎么又扮成啤酒妹跑到这儿胡闹来了？”

　　我泪眼模糊地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英雄救美的男子。

　　他很淡定地走过来，扶起我，歉意地对着那个中年男人说，“对不起，我妹妹有间歇性狂躁症。最近病情比较稳定了，昨天才刚从医院接回来，本来说出来办点事情就回去，没想到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就又跑出来了。真的很抱歉，她不能受刺激，不然会做出更过激的行为。关于对您的伤害和损失，一会儿我会让人将支票给您送过来。”

　　然后，他几乎是用双臂架住我，将我抱了起来，在所有人震惊而又迷茫的眼神中，趁着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快速抱着我走了出去。

　　我窝在他温暖的怀抱里，闭上眼，突然希望这个陌生又好看的男人可以这样永远抱住我，前路无尽，宇宙洪荒。

　　陈靖易给了我一笔钱，在知道我的生活状态之后。

　　他叫我以后不要再去那种地方，如果有需要，他可以帮忙。

　　那时我跟他已经渐渐熟悉起来，我笑着问他，“明明你比我大不了多少，怎么总是觉得你说话那么老气横秋啊？”

　　他没什么表情，说话语气也还是那样淡淡的，“经历得多了，心态自然就平和了。”

　　那个时候啊，我们没有任何的暧昧。

　　他是我的恩人，是救我于水深火热的神。我对他的只有感激，未及爱情。

　　可是，感情这个东西，真的是可以培养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当我发现的时候，他就已经占据心里的那个位置了。

　　起初我以为他也是喜欢我的，就像我对他的感觉一样。因为那时，他对我是真的体贴。我天真地认为这就是爱，后来才明白，原来还有一种感情，叫做“红颜”。

　　18岁，我第一次跟陈靖易表白，甚至告诉他，我要转学去他所在的学校，却被他的一句“别闹”生生打回了原型。

　　机会来得很突然，可我就是觉得，这是上天的安排。

　　这样说，大概有人会觉得我卑鄙。

　　因为就在表白被拒那天晚上，我去酒吧买醉，被人下了药。

　　我拼劲最后一丝神智，打电话叫陈靖易来救我。

　　他很快赶来了，以为我只是醉了，所以没有送我去医院，而是将我带回了他家。

　　直到回家后，他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之后，所有的不可能都变成了水到渠成。

　　我终于放心下来，虽然我这样倒贴的做法很廉价，可是好在，我还有利用价值，不是么？

　　是在渐渐长大以后我才明白，这个世上最荒谬的爱情就是感恩之后的以身相许。不管是真爱还是假爱，都有补偿的阴影，逃不过交换的条件。

　　可是那个时候我真的不懂。年少的自己竟然还暗自庆幸，笃定地用自己的第一次来成全了这场根本不算爱情的爱情。

　　我承认自己的确很不厚道，可是那个孩子，真的是个意外。

　　意外怀孕，流产血崩。

　　我的世界，终于天翻地覆。

　　我开始纠缠，开始无理取闹，即便他任劳任怨地照顾我，用各种金钱物质来满足我近乎变态的要求，我依然歇斯底里。

　　这是他欠我的，我想。

　　甚至当陈靖易和林瑾言在一起之后，我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挑衅。哪怕那个无辜的女孩，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是真的不甘心啊。凭什么男人做错了事，总要女人来埋单？

　　当所有的愤怒和怨气化成了仇恨，我整个人渐渐开始变得极端。

　　在我砸掉了家里第六个玻璃杯时，母亲终于发现了我的不对劲，将我送往医院，做了一系列极为详细的检查。

　　然后，在查出我患有抑郁症的同时，也得知了我可能一辈子成不了母亲的事实。

　　她给了我一耳光，打得我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可是，我还没哭，她却哭了。她抱着我，不停地说她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我。

　　我和母亲就这么相拥着坐了一个晚上，天光大亮的时候，她擦干泪，说以后她来想办法。

　　然后，她找出一个电话本，打给了将她自小抚养大，却远嫁异国的一个亲戚——我在新西兰的姑奶奶。

　　我去了新西兰，带着一份疗伤的心态。

　　之前我曾告诉瑾言，我是作为学校的交换生过去，其实不完全是。我确实以优异的成绩换取了交换生的名额，并申请到当地一所院校的全额奖学金。

　　但其实，我是去治病的。

　　阳光下的我，依然青春靓丽。可是他们都不知道，我的内心，已然千疮百孔。

　　周末的时候，我用打工的钱去支付医院昂贵的治疗费用。

　　我偏不信这个邪，我的命，为什么要别人为我做主？

　　主治医生Dr.Keller是一名虔诚的华裔佛教徒。他觉得我目前这种状态除了身体原因之外，更大的可能是心理问题。于是，他推荐给我一部马来西亚的动画片，《无辜的小鬼》。讲述的就是女人堕胎后的一切业报，以及那个与你缘分未到的孩子在阴间所经历的一切遭遇。

　　他让我忏悔，让我为自己未曾谋面的那个孩子祈福。

　　我边看边哭，几乎抽泣到喘不过气来。

　　那时才懂得，命苦，真的是从不珍惜开始的。

　　因为我不珍惜自己、甚至作践自己的尊严以及身体，所以上天，也不会给我享受生活的资格。

　　心情渐渐好起来的时候，我决定回国。一天，偶然间在医院碰见林瑾言，得知她和陈靖易和好了，心里有些微失落的同时，更多的，是释然。

　　我把最近的经历告诉她，包括我的不孕。她惊讶地问我原因，我开着玩笑跟她说，去问你家陈靖易啊。

　　可是，我不知道，瑾言那个时候也刚刚经历过一场极为痛苦的磨难，情绪极不稳定。我更没有想到，那一句玩笑话，会成为她逃离的最终导火索。

　　陈靖易来找我，通红的眼眶，恶狠狠的语气，问我是不是跟瑾言说了什么。

　　真奇怪，以前看他这个表情，我在害怕的同时，还会感觉到那种刀割般的钝痛。

　　可是现在，没有了。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唯一的感觉就是遗憾。遗憾自己，当初怎么就那么的傻。

　　微博上有人说：珍惜才能拥有，感恩才能天长地久。

　　我想，我可能真的是太不知足，太贪得无厌了。明明命里那些东西都不是我的，爱情，金钱，孩子……可我还是要拼了命地去追寻甚至抢夺。

　　欲望让自己变得丑陋而又麻木，无尽的贪婪和索取让我忘记了他曾经对我的好。

　　他救了我，给我大笔生活费，像哥哥一样关心我，在我困难时给我最大的鼓励和支持。

　　我爱上他，为他哭为他笑，心甘情愿付出一切……

　　是从什么时候，这段关系开始变质了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大概，再也不会这样披肝沥胆地去爱一个人了。

　　不过，再痛又能怎么样呢？痛过，说明你经历过。这是岁月对你最好的一份礼物，没有对生死别离的祭奠，人生就永远没办法成长和成熟。

　　席慕容说：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知道时光的涵义，不是所有的人都懂得珍惜。这世间并没有分离与衰老的命运，只有肯爱与不肯去爱的心。

　　很久以后，当我终于能够微笑着再度回忆这些荒陈岁月的时候，我突然就释然了。

　　会让你哭的人，那一定不是爱你的人。真正心疼你的人，他一定舍不得让你流眼泪。

　　所以，陈靖易，我要学着坚强，试着面对永远没有你的未来。

　　惟愿相思不相遇，奈何伤情道别离。

　　我想，生活还是得继续。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面向大海，春暖花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