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太妃觉得裴宝儿出去几年回来成了个傻子,但裴家人却不这么觉得,尤其是裴四娘子裴妉。
裴宝儿刚回京前两天,消息还没透出来时,裴家人便提前从裴子孟的家书中得知了情况。裴尚书、裴老夫人都想着,裴宝儿约莫是刚回来,水土不服,身子不适,所以才闭门不出,连娘家都没回。毕竟,这位三娘子出阁前便是身娇体弱,嫁入王府后也是三天两头地生病,大家都习惯了。
过了几天,裴老夫人还没发话,杨氏便有些坐不住了。
尤其是裴妉被禁足后,没事就在闺房里砸这砸那,闹出来的动静虽然都被她强令人封口,到底还是隐约传了些许出去。毕竟,这位四娘子砸坏的物件,要替换就得去库房登记,管着库房的又是大房柯氏的忠仆,柯氏和杨氏又向来不大对盘。
又过了几天,等裴宝儿开始走动起来,还是没来裴府时,裴老夫人也开始暗自猜疑了。她甚至私底下喊来次子,跟裴尚书嘀嘀咕咕确认了半天,就担心是不是他近日在朝中行事不妥,没准儿得罪了女婿,故而才故意晾着他们家?
裴尚书一脸无辜。
最近,三年一次的金殿取士,也是先帝殡天以来的第一次科举刚刚圆满结束,选出了好些个青年才俊,其中有好几个来自穷乡僻壤的举子还是摄政王特意提过名字的,讲道理,他这差事办得应该很合女婿心意才是啊。
除非是,北狄使团那边一直谈不妥条件,美狄亚公主又在京城胡作非为,这才惹得他不满?
裴尚书自以为找到了其中关窍,准备次日就回去训一训底下的人,让他们发挥出超常的谈判手腕来解决这摊子事。不料,他那老娘微微浑浊的双眼突然圆睁,吓了他好大一跳。
“母亲,您这是……”
裴老夫人朝他挥了挥手,又将侯在门外的高挑婢女喊进来。
“青莲啊,张老夫人的寿日是不是在这个月来着?你去翻一下往年的贺礼单子……”
婢女青莲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裴老夫人所说的张老夫人是哪位,可不就是三姑奶奶的亲外家嘛。
不过,这些年来,裴张两家往来很少,关系也不亲近,她也记不得对方府上重要人物的寿日了。怎么好端端的,突然提起这一茬来呢?
因着先头那位张夫人刚生下龙凤胎没多久就撒手人寰,裴家担心孙子孙女没人照顾,更担心没人给儿子操持人情往来,故而,刚出了一年孝期便将杨氏给娶进了门。
杨家虽只是小官之家,根基浅薄,但杨父和裴老大人是同年,裴尚书和杨氏相差年岁也不大,也算是半个青梅竹马了。
这杨氏也是争气,进门次月就摸出喜脉,而后生下了个男孩。只是有一点,那孩子是早产儿,还不满八个月就落地了。怪的是,去洗三时看着这小娃娃,哭声虽不甚洪亮,但模样看着也挺精神,一点都不像早产儿病蔫蔫的模样。
张家本来就对女婿急吼吼续娶一事不大满意,见到继室杨氏所出的“早产儿”,更是心生疑窦。
张二奶奶性情泼辣,很为早逝的小姑子抱不平,在私底下说了这么一句:“什么早产?但凡生养过的妇人哪个看不出来,那男娃娃八成是足月的。我那可怜的小姑子,说是产后风没了的,谁知道真相是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男人若是变了心啊……”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张二奶奶也没打算遮遮掩掩,就这么传到了裴家人的耳里。裴家自然不乐意了,觉得张家是信口开河、凭空污蔑,破坏他们在清流之中的声誉。
因张家是医药世家,如今的张院使——张氏的父亲,算是裴宝儿的外祖父——当年已经做到了院判,端的年轻有为。当时,曲昭容宠冠六宫,张院判被先帝指去专门照料曲昭容生产,不料还是出了意外,导致曲昭容早产,如今的康王也自出世就成了个病秧子。先帝大怒,当时的张院判也受到牵连。
裴老大人虽然不在了,但两个儿子都已经入朝为官。其中裴伯光当着先帝的御前侍读,为张家求情也便宜的很。但,裴伯光愣是一声不吭,没帮忙,裴家人就像是压根不知道这件事似的,一点动静都没。
这其中原因具体为何,已经无人知晓。反正,先帝心疼宠妃受苦,龙颜大怒之下就把张院判给降职了,还是连降两级。直到后来,才慢慢熬资历又熬了上去。
总而言之,裴张两家的梁子算是就这么结下了。
两家都是体面人,做不出当面厮打、相互讥讽的事,就是从此不大往来、打照面了。逢年过节互送年礼还是有的,但都是情面上的敷衍。但若是裴家有什么喜事,张家多半不会到,也就是随份礼意思意思。反之亦然。
即便是两家人齐齐收到第三家的邀请,也要权衡一番另一家去的可能性,以此来决定是否前行。多年下来,倒也形成了一种难言的默契。
所以,裴老夫人已经好些年没上过张家的门,更别提是去参加老亲家的寿宴了。
她只依稀记得,似乎就是在这个月份,让青莲翻查着往年的贺礼单子后,果然没错,正是这月下旬,也就是六日后。
裴老夫人心情大好,挥了挥保养得宜的手,下令道:“快去准备贺礼!”
专门负责人情往来的仆妇匆匆赶来禀告:“老夫人,贺礼都已经备好了,这是礼单……”
裴老夫人看了一眼,顿时皱起眉头,正要斥责仆妇,转念一想又收了声。
她清了清嗓子,“重新备一份厚礼。青莲,你负责这事吧,务必得好好置办。”
裴仲明被自家老娘这神来一笔的指挥震了一震,正准备趁她指点江山时溜走,没想到却被她如电般的目光锁住,愣是喊他留下,还有话要交代。
“母亲,张家那边,您这么些年都……怎么突然……”
说起张家,裴仲明脑海中就忍不住浮现出那个已经有些记不大清的苍白清秀的面孔,再思及其他,就有些讷讷说不出话来了。
裴老夫人瞪了他一眼,慢斯条理道:“我年纪大了,不方便走动,这才少去亲家府上登门拜访。今年恰好是亲家夫人六十整寿,自然是要备上厚礼去的。倒是你,你那两个丈人都在朝为官,怎么好厚此薄彼?虽说太医院在皇城里头,见面不大便宜,你也该时不时上门问候一二的。”
裴仲明脸皮一抽。
好吧,自家老娘还真是能睁着眼睛说瞎话。明明张老夫人五十大寿的时候她精神抖擞的,结果不还是没去?自己不和张家往来,除了杨氏有意无意的影响,不也是她的暗示?
但他没办法,孝道大过天,母亲倚老卖老,他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认了。
“母亲教训的是,儿子今后一定注意。”
他又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来,母亲这是后悔了。
等到了张老夫人寿日这天,裴老夫人出门时心里还有些忸怩,还有一丝隐隐的不确定。结果到了张府,还未进去便从引路的小婢口中得知,摄政王妃半刻钟前已经到了。于是裴老夫人更是后悔,本以为三娘子和张家关系并不亲近,也就无所谓拉拢这门姻亲,没想到,到头来三娘子看重张家的程度居然还超过了裴家这个娘家。
因觉得杨氏对上张家人多半有些尴尬,她就只带了柯氏这个长媳出来。到了说亲年纪的孙女也带了几个,其中就包括“风寒初愈”后哀求她想出府松快松快的四娘子,还有大房、三房的女孩儿各一个,算是一碗水端平了。
听得这个消息,几个女孩儿神色各异。裴妉是里头年纪最大的,相比另两个眼中绽放出的毫不掩饰的兴奋,她表现得最是沉稳。
裴老夫人看着很是满意,只是,跟在旁边的柯氏却提着一口气不敢松。
要知道,会咬人的狗才不叫呢!
柯氏对裴妉前些日子的异样略有耳闻,因她管着后院大小事,耳目众多,心中也隐隐有着猜测。得知婆母要带上她和几个小娘子,一起来张府“偶遇”不肯上娘家门的三姑奶奶,柯氏便担心会出点什么事,不但让裴府面上无光,还要带累自己还未说亲的六娘子的名声。
几人进到花厅,与包括张家一干人等、裴宝儿在内的一群面带诧异的女眷见过礼后,柯氏留意到,裴妉看向王妃的眼神不大对劲。于是,她下定决心,今日应酬都在其次,无论如何都要牢牢看住这四娘子。
结果,她很快发现,自己低估了众人的热情,以及对裴张两家恢复往来一事的好奇。
席间,问好的,敬酒的,打听消息的,各色人等皆有,闹闹哄哄的,柯氏刚回过神来,便发现隔壁席上的裴妉不见了。
柯氏不动声色地让婢女将六娘子叫出去,追问裴妉下落,六娘子却一脸懵懂:“四姐说,吃了太多茶水,去更衣了。”
“什么时候去的?”
“有一会儿了吧,奇怪,她怎么还不回来?”
柯氏有种不好的预感,将女儿打发回席上,自己前去净房寻了下,却从张家女婢口中得知,压根没有一个形貌和裴妉相似的小娘子来过。
她的太阳穴开始突突的疼,一个不大可能的猜想忽然浮现出来,惊得她差点尖叫出声。
好歹身为裴家宗妇的素养还在,柯氏强自定了定心神,喊住路过的一个张家的男仆,看着对方穿着打扮像是个管事之类的小头头,大约消息灵通些,便委婉地问起摄政王可有大驾光临。
柯氏本来只是抱着侥幸心理问的,她总觉得,三姑奶奶过来兴许是多年不回京城,感念去世的生母,但摄政王这样的大忙人,又是个冷心冷情的,多半不可能一同前来。若是他没来,她所担心的可能也就不成立了。
但,那管事模样的人偏偏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王爷今日陪着王妃一道来的,这会儿似乎在老爷的书房呢。”
柯氏心中一跳,再回花厅一看,裴妉还是不见踪影,她心中更是拔凉拔凉的,总觉得要大事不好了。
她倒是想去查证一番,但张院使的书房明显在外院,她一个外来女眷怎么好冲到那里去?
要是跟张家女眷关系亲近些,也好悄悄托她们帮忙,安排几个人带路去找人,可对上张家人的目光,她哪里说得出求情的话。
跟婆母坦白,这就更不行了。不说裴老夫人向来疼爱裴妉,会不会信她的说辞还是两说。就是真信了,基于以上两个阻碍,她们还是没法大喇喇去寻人啊!万一她猜错了,不仅在张家人面前丢人,只怕回去之后婆母饶不了她。
思来想去,柯氏游离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安坐席间慢吞吞吃酒的裴宝儿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