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宁殿。
原本庄严肃穆的场合,此时却人人面面相觑,心中惴惴不安。
先是偏殿那边不知谁家女眷惊呼出声,似乎出了什么事,而后便是众人低低的议论、嘀咕声,再然后,有那一二耳尖的便听到了一个沉稳的女声,似乎是在斥责众女失态,很快,偏殿那边的动静便没了,鸦雀无声,连门扇开合的吱呀声都清晰入耳。
本以为只是谁家女眷身娇体弱晕了过去,又或者是哪家的年轻女眷没经验、在太后与诸王妃面前失仪,故而惹出这一场小小风波。
没想到,还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有个中年给使急匆匆跑过来,额头上的汗都来不及擦,只顾着奔去摄政王身边,极小声地说了几句话。
而后,摄政王的脸色就变了。
再然后,负责主持的礼部官员收到新指令,神情有些犹豫,但还是匆匆结束了这场祭仪。
原本,中元祭祀便不如新年大祭繁琐,此刻也已经接近尾声。但,皇家礼仪、规制不容有失,即便是个收尾的环节,再不情愿,总也得做个样子。在场的宗室也不是傻的,这种仪式他们一年到头总也有那么几次的经验,虽不能倒背如流,却也记得一清二楚。现下这么的仓促结束,他们哪里会看不出来呢?
看着齐珩快步离开的背影,底下胆子大些的不免就开始交头接耳了起来。
甲公一脸不解道:摄政王这是怎么了?这一脸急色的,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乙侯摸着胡须,很是自得:瞧你个没眼力见的,也不看看王爷去的是什么方向,偏殿里头都有谁,啊?
丙伯大胆推测:莫非是摄政王妃不好了?听说,这位向来身子极弱,我家内人上回在王府见着一面,确实不大好的样子。
丁公哼了一声:再如何也不该这般草草了事,这样置陛下于何地?
众人被丁这话头引得,齐齐朝少帝那边看去,可惜看不到正脸,仅能看到个瘦小的挺拔背影,以及轮廓冷峻的半个侧脸,也不知正作何想法。
他们摇了摇头,准备离去归家,再和心腹之人好好八卦一下今日之事,没想到,到了宫门口才发现,自家母亲、媳妇、弟妹等人居然都还没出来。又等了半晌,还是不见人影,这便有些奇怪了。
最奇怪的是,怎么都打听不出消息来,还是有个财大气粗的国公喜欢随身带大额银票的,硬是从个负责送他们的小黄门嘴里撬出了点有用信息。
“奴奴也不大清楚,只是方才忙乱中听师傅提了一嘴,裴王妃不知因何故晕倒。没多久,偏殿就来了人,将那儿全给围了起来。”
那国公是个粗人,登时低低骂了声娘:“这摄政王也太过霸道了,他的王妃本就是个病秧子,出了事,难不成都赖到别人身上?”
一旁某个侯府世子便怯生生插话,“说来,某方才似乎看到好些个人赶往偏殿的方向,瞧着像是太医院的院使、院判等人……”
众人心中一凛。
照理来说,若只是寻常小病小痛,太医院诸位老大人不可能齐齐出动。看这阵仗,若不是真的不好了,只怕是另有隐情啊!
仔细推敲之下,还是后者可能性更高。毕竟,若裴王妃身子真的不行了,何苦强撑着来参加这什么中元祭呢?听说,这位裴王妃不通人情世故,应酬往来都是能推则推,几年前,这种大祭小宴的,还经常因病缺席呢。
若是另有隐情,这隐情只怕关联不小啊……
众人这时都不禁思绪翻涌起来,尤其是家中女眷还被扣着的那些,更是担忧会不会扯到自家头上来。
齐珩却顾不得理会旁人的揣测和忌讳什么的了,此刻,向来运筹帷幄的他脑子里闪过千万个念头,但一条有用的思绪都捕捉不到,只有那给使传来的口讯在不断地回响着,尤其是那刺耳的两个字。
中毒。
张御医说得保守,在康王妃、宁王妃两人的追问下,只吐出了“疑似中毒”这么个论断。
但,熟悉太医院的人都知道,这位张御医性情内敛,向来有一不说二的,在严谨方面算是深得父亲张院使的真传。张家是医药世家,除了看重医术的精进外,也很是重视培养子弟们的端严品性。而且,这位张御医和他父亲不同的一点是,他很喜欢钻研些偏门的东西,收集了不少杂七杂八的医家手记,就连失传已久的《毒经》残卷都有。
据传,但凡经过张御医之手的脉案,基本一个误诊的都没有。近些年来,张家唯一的污点大约就只有当年张院使和曲太妃的那段公案了。
即便别人不了解张家,但,张家乃是裴家的正经姻亲,名义上齐珩还得叫张院使一声外祖父的,他怎么可能不清楚。
这张御医不说则已,这么一句话,基本上就已经是最终论断了。找院使、院判过来坐镇,并非是怕担责任,而是中毒之人身份非比寻常,今日的场合更是特殊,他一个小小八品御医实在是没话语权。
因着主持前面的大祭,虽则匆匆结束,但还是耽搁了些时间。
因此,齐珩赶到之时,胡子花白的张院使、须发全白的周院判以及另一位面若关公的邵院判都到了,而且,观其神色,似乎这几人在他来之前还争吵了一番,那周院判原本蜡黄的老脸都快赶上邵院判一样红了。
一进屋,齐珩的眼神便落在了软塌上那紧闭着眼、气息微弱的裴宝儿身上。
自重遇以来,除了端午生辰宴那次她故意弄巧看戏,他何曾见过她这般虚弱的模样,奄奄一息,仿佛下一刻便能乘风而去一样。
他心中愈加烦闷,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免礼后,直截了当地问:“到底怎么回事?最后商量出个什么结果?”
众太医的眼神不免都落到了张家父子的身上。
他们一个是院使,一个是最先接触裴王妃的,更是裴王妃的外家人,于情于理,都该由他们下论断,总不能让他们几个来直面摄政王的怒火吧?
更何况,周院判对张家父子的中毒论有些不以为然,刚刚还为此吵了一架,只是没吵赢,就连邵院判都不偏不倚,没给他帮腔,周院判直接气呼呼的,打算当背景板不出声了。
张院使亦不是怕事的,他拱了拱手,很平淡地回禀:“裴王妃脉象细弱,却又急数不调,止而复作,如雀啄之状,依医书中所记载,应是中毒之兆。方才,张御医已为王妃扎针,暂时控制住了毒发的速度。”
齐珩瞳孔一缩,冷声追问:“什么毒?可有解法?”
张院使瞥了眼张御医,后者上前半步回道:“微臣细细询问过两位王妃,当时裴王妃晕倒前的些许症状,在和脉象对照,应是《毒经》中记载的一种失传毒药,名为优覃。此毒,”他顿了顿,觑了眼齐珩神色,才又继续解释,“毒性较弱,属于慢性毒药。若是经年累月地接触,最后必会经脉受损、五脏衰竭而死,寻常大夫是看不出来的,只当是患者身体衰弱罢了。”
因为时间仓促,方才张御医并没解释得这么详细,周院判这会儿听到不免也有些诧异。
他对张御医这个不够尊老重道的后辈向来不喜,忍不住插话挑刺:“张御医既然说毒性微弱,需要长年累月才会毒发,怎的裴王妃恰好今日便毒发了呢?那优覃微臣亦在医书中见过,也知道,这毒起码也要一年以上才见征兆,真正发病约莫要三年打上了。众所周知,裴王妃不过归京数月罢了,若是前几年中的毒,回了京城也便断了根了,怎么还会毒发?张御医此话不是自相矛盾吗?”
张御医面无表情道:“这便是微臣正准备禀报的。这优覃毒发除了方才说的,等毒性累积到一定程度再爆发出来,还有另一种法子,便是毒引。”
所谓药引,便是用某种药物来引导其他药物的药理到达病灶,起到一个催发、向导的作用。而毒引的意思也差不多,只是功效是完全相反的。一个治病救人,另一个则是加速毒药的催发。
“毒引为何物?”
张御医缓缓吐出三个字:“木番花。”
见众人皆一脸茫然,他又解释了几句。原来这木番花乃是异域之物,中原人基本都没有见过,在其本土也是罕见的奇花。也不知那《毒经》的著者是怎么碰到的这奇花,又发现了其中的妙处。
“近几年来,海事渐盛,这木番花亦在民间流转。微臣因缘巧合得了那么一点,故而略有钻研。此花香味浓郁,久久不散,据说,亦有商家用起来制作香包、香薰等物……”
张御医话中所指已经非常明显了。
齐珩听完,闭了闭眼,很快下了决定。
“查!偏殿中的女眷随身之物,一个不漏给本王查!”
方才还想要跟张御医争个高下的周院判顿时泄了气,此刻见张御医默默无言,他忍不住又刺了句:“张御医言之凿凿,不知可有解毒方子啊?如今裴王妃还在危险中哪~”
张御医却道:“启禀王爷,微臣方才的论断虽有八九成把握,到底还是要找到那毒引方可确准。解毒方子微臣已斟酌了个,药材尽是宫中有的,不足为虑。如今最紧要的,还是找到那奇花。”
齐珩恩了一声,转头又向身后一人嘱咐了句什么,后者便退下了,一直没再出现过。
直到某个淡紫色香包被当场翻出木番花的干花瓣、张御医去抓药煎药,再到裴王妃幽幽醒转,最后将这两尊大佛送出宫门,诸位太医踏着夕阳余晖回太医院之时,那周院判才猛地记起,那个有一二分面熟的、匆匆领着摄政王过来的给使到底在哪见过。
可不正是去年,他去为心虚气短、潮热少觉的秦太后诊脉之时,在凤鸾宫外为他引路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