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警察局。
头顶的灯光亮得刺眼,荆夏掐了掐放在桌子下的手,才觉得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喝水?”问话的警察是个说英语的男人,手里拿着审讯用的记录本。
“谢谢,”荆夏点头,接过另一个人递来的纸杯。
警察在她对面坐下来,翻开记录本。
“姓名?”
“夏月祎。”
“年龄?”
“24岁。”
“身份?”
“美国FBI线人,负责调查林肯中心那场枪击案。”
“有证据吗?”警察记录的手一顿,抬头看她。
荆夏点头,“有,美国司法部有资料存档。”
“你的上线是谁?”
荆夏怔了怔,犹豫一瞬,最后还是答道:“迈兰·亨特。”
警官挑眉,有些意外的样子,“就是教堂里被你枪杀的那个人?”
“是的,”荆夏回答。
警官没说什么,抬头跟身边的同事交换了一个眼神,又问她道:“你为什么去斯卡拉歌剧院?”
“我接到角蝰的交易信息,过去是为了对他们实施诱捕。”
“诱捕……”警官哂了一声,表情有些微妙,“有谁可以证明吗?”
“有,”荆夏答:“驻新加坡的国际刑警文森,我来意大利之后,一直是在跟他联系。”
“嗯,”警官没有抬头,飞快地记录荆夏提供的每一则信息,“为什么枪杀你的上线?嗯……”
他翻了翻案宗,补充道:“那个迈兰·亨特?”
荆夏沉默了片刻,语气平静道:“他是林肯中心那批军火信息的提供人,并且……”她顿了顿,似乎在思忖着最合适的语言,“他劫持我,想以此来要挟我的先生。”
“先生?”警察好奇,再次看向荆夏。
“我和他订过婚,”荆夏解释,“但是因为意大利的任务,婚礼暂且搁置了。”
“嗯,”警察埋头,继续在记录本上写写画画。
单向玻璃的另一边,审讯室里的情景正通过镜头,实时地传过来。
控制台上,一个穿着长裤套装的女人抱臂而坐,眉目含笑地看向霍楚沉。
审讯的对话夹杂电流的杂音,成为两人的背景,良久,谁都没有先说话。
“怎么样?霍先生对我刚才的解读还觉得满意吗?”
终于,女人先开了口,语气轻快,仿佛谈论的是什么有趣的提议。
霍楚沉哂了一声,表情平静,只是放在桌上的那只手微微攥起了拳头。
“不愧是中情局,”他笑着摇头,“消息这么快。”
女人站起来,双手叉腰掀开外套,转身看着单向玻璃那边毫不知情的荆夏。
“枪杀FBI探员可不是个小罪名,况且她……”她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恍然道:“况且跟角蝰交易的一直是你太太,我们还查到她和意大利黑手党菲斯家族有关系。”
见霍楚沉不说话,女人又转过来,重新抱臂靠坐在控制台上,缓声道:“我们要从司法部抹去她的记录却容易得多,不过是一通电话的事。哦!”
她挑眉,补充道:“还有国际刑警那边,刚才我进来之前就接到了对方的电话,文森已经被控制。能不能放他出来,决定权也在你。不过我知道,可能除了你太太之外,别的人你也不太在意。没关系,黑色星期五快到了,中情局可以买一赠一。”
说完,女人朝守在一边的下属扬了扬下巴,对霍楚沉道:“你太太的案宗就在这里了,你看看吧,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我,我就在旁边的办公室。”
身后的门被打开又关上,霍楚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伸手翻开面前的记录。
林肯中心发生枪击的那一天,监控记录下了荆夏在场的证据。
纽约和那不勒斯的机场出入境记录里,荆夏的信息赫然在册。
往后,是荆夏同老菲斯和卡萨帕一起出席宴会的照片,偷拍的角度。
接着是国际刑警出警时候的摄像头记录,同样有荆夏的身影。
红灯区那场和角蝰不了了之的交易,还有今天,斯卡拉歌剧院的监控拍摄到的,她和迈兰离开的画面……
所有的视频都不是完整的,经过精细的剪辑,只保留了对荆夏最不利的部分。
而三人最后在教堂里的对峙因为缺乏证据,是一片可供任何遐想的空白。
霍楚沉笑了笑,合上面前的案卷。
过河拆桥,兔死狗烹。
想必他们也是觉得这么些年里,霍楚沉的势力过于庞大,所以早就动了除掉他的心思。
不过他手里掌握着他们违反联合国公约销售武器的证据,他们有所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借着荆夏,倒是有了扳倒他的筹码。
想通了一切,思绪反而平静下来,他坐着看了玻璃那边的荆夏很久,接着拿起了电话。
“霍先生,”对方很快接起电话,依旧是客气地打趣,“我以为你还会多考虑一会儿的。”
霍楚沉没接她的话,只淡淡地问,“你们是从什么时候有了这个计划?”
对方笑了笑,坦白道:“一年前,霍先生不是大张旗鼓地发布了婚讯吗?”
果然。
霍楚沉不说话了,食指点在桌面“嗒嗒”地响。
他突然想起贝斯之前对他的告诫——稍不留意就是粉身碎骨,不可以心软,不可以有软肋。
还真是……
一语成谶。
不过他从没告诉贝斯的是:软肋之所以为软肋,就是因为他哪怕生不如死、痛不欲生,也会选择咬牙承受而舍不得碰它。
哪怕只是一下。
霍楚沉笑起来,然后平静道:“我答应你。”
曼哈顿,上西区。
在靠近哈德逊河滨的地方,有一间日落餐厅,是纽约人心中的求婚胜地。
餐厅虽以落日景致闻名,但更多的客人前往这里,却是为了日落之后的“星空舞池”。
荆夏听说霍楚沉预约了这里的贵宾席,出发前特地换了件新订的Marchesa新款小礼服。雾纱红裙,更衬得她白肤黑发,美艳动人。
灯光熄灭又亮起,开场舞已过,客人陆续从舞池回到座位。荆夏放下手中的果汁,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发现一向准时的霍楚沉,竟然迟到了快二十分钟。
不知怎么的,手心出了层薄汗,她转头想叫服务员,举到一半的手被人握住了。
“等久了。”
男人的声音响在耳畔,很温柔,满满都是笑意。
霍楚沉脱掉身上的大衣搭上椅背,往荆夏对面的位置坐下了。
“怎么才来!”荆夏语气嗔怪,却依然把自己面前的那杯威士忌推过去。
霍楚沉拿起来喝了一口,不说话,只是看着她浅淡一笑,仿佛根本没注意她今天的精心打扮。
荆夏有些失落,但她不想承认。
灯光再次缓缓暗下去,全场的人都纷纷起立,走向舞池。
只有荆夏和霍楚沉没有反应。
服务生走过来,笑着对他们鞠躬,“下一首歌要开始了,第二首,是所有客人都要加入的。”
末了又补上一句,“这是我们餐厅的传统。”
荆夏还没消气,坐着不动,直到音乐响起,她发现竟然是那首在他们的订婚宴上演奏过的《Satin Birds》。
“走吧。”霍楚沉起身,把手伸向荆夏。
荆夏白了他一眼,故意不配合,“我不会跳舞。自己偷着跳就算了,这么多人,不想丢脸。”
霍楚沉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兀自往舞池走,直到站到中间。
餐厅里的灯已经完全暗下去,只剩周围幽蓝的水波粼粼。
所谓的星空舞池,其实就是用水族箱装饰的墙壁。每当餐厅里的灯暗下来,箱底的蓝色灯光被水波折射,粼粼地幻化出虚实交叠的光芒。再配上闪烁的小夜灯,起舞之时,便如脚踏银河。
而霍楚沉站在这一片星光暗影的中心,伸手耐心地等她回应。
荆夏终于勉为其难地起了身。
不及她站稳,腰身就被男人搂住,音乐幽缓如流水,明明没有喝酒,荆夏却觉得有了醉意。
“要我领舞吗?”霍楚沉轻声问她。
荆夏点点头。
“你可以把鞋脱了,站到我脚上。”
“什么?”荆夏挑眉看他,立即又笑出来,“这里是餐厅……”
霍楚沉不听她解释,握住她腰的手一紧,催促道:“试一试。”
荆夏有些忐忑,左右看了看,悄悄脱下高跟鞋。
霍楚沉本来就比她高出一个头,穿鞋的时候还勉强能跟他对视,现在的荆夏在他面前,更像是个一只手就可以拎得动的布偶。
霍楚沉扶着她站到自己脚上。
这样一来,荆夏更是只能紧紧抓住他。
音乐和水波一起沉浮出缠绵的气氛,周围的温度在攀升,两人的姿势也不知什么时候起,从扶臂变成了搂腰紧贴,像水箱里两条交缠游弋的鱼。
一对同样相拥而舞的白发夫妻闯入视线,荆夏感觉到霍楚沉怔了一瞬。
果然,片刻后,他笑着问她,“你觉得我们会变成他们那样吗?”
荆夏笑起来,撇嘴道:“不会。”
“为什么?”霍楚沉问。
荆夏将脸重新埋回他的胸口,无所谓道:“因为往后几十年里,我们大约不会那么和谐。我不是个温柔的太太,所以你可能还没活到那个岁数,就被我气死或者杀了。”
霍楚沉没忍住,笑出声来。
“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霍楚沉继续道,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我想早点遇见你。”
毫无关系的两句话,荆夏却听得酸了眼鼻。
音乐还在继续,弦乐渐强,曲子愈发的悱恻。
荆夏觉得霍楚沉突然把她搂得好紧,紧到几乎夺走她的呼吸。气息氤氲在耳边,他再次开口,声音有些颤抖。
他说:“我很小就开始经营地下生意,杀过很多人。”
荆夏愣了愣,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个,但片刻后,她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无波无澜,无惊无喜,就这样无言地接受了他一直无法接受的自己。
“所以……我对你来说,是怪物吗?”
荆夏笑了一声,“你对我来说是很多东西。”
放在腰上的手还在收紧,她听见霍楚沉有些急切的声音,“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荆夏叹气,只觉得霍老板真是越来越难哄了。她难得认真想了想,抬头看着他说:“你对我来说很重要,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
又是长久的沉默,荆夏有些狐疑,觉得今天的霍楚沉似乎不太对劲。
然而不等她问,只听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地叹道:“可我宁愿你只是个普通人。如果你没有遇见我……”
他顿了顿,又问,“如果你没有遇见我,你现在应该在做什么?”
荆夏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不知道,可能……在读书吧?学士毕业之后,应该会想去留学。”
“去哪里?”
“去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荆夏笑起来,“因为我最喜欢的钢琴家也叫玛塔,玛塔·阿格里奇,布宜诺斯艾利斯是她的出生地。”
“嗯,”霍楚沉应了一声,而后又兀自补了句,“好。”
荆夏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心里没来由地一空。
音乐戛然,灯光亮起。
几个身穿西装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进来,将餐厅的客人都清了出去。他们走到两人身边,对霍楚沉出示了逮捕令。
荆夏愣住,这时才知道自己刚才的不安是因为什么。然而恍惚间,她只看见霍楚沉对她笑。
温热的手捧起她的脸,他吻在她的额间,吻温柔又克制,藏着说不尽的千言万语。
那天的很多画面都是破碎且混乱的。
以至于很久以后,在纽约人潮汹涌的街头、在辗转反侧的深夜里,荆夏总会想起那天的霍楚沉。
想起他同她讲的最后一句话——
“回你的世界,做你的普通人,去布宜诺斯艾利斯,看你喜欢的另一个玛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