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场大雨，今日又是烈日当空，烤得地面水气蒸腾，又湿又热。

　　午后，老太太上了年纪不耐暑热，吃完饭就回屋歇晌觉了。各院里过来伺候的婆子和媳妇们也都得了空闲，各自散去了。

　　周琛进屋里冲了个凉、换了身衣裳，回到厅上见周寻仍是拘谨地正襟危坐，便笑道：“这屋里就咱们兄弟俩说话，又没有外人，就不必拘着了。……来，尝尝今年的新茶。”

　　周寻一笑，这才拿起茶盅来，象征性抿了一口。

　　周琛手里拿着蒲扇不停扇着风，一只脚光着踩在太师椅上，领口敞着，头发松松挽了个髻子，发梢和鬓角还是湿漉漉的。相对于周琛的放松自然，周寻倒像是在别人家里做客一样。

　　“今年夏天可真热。”他感慨一句，说道：“我倒希望能多热上一段时日，咱们商号里的冰镇果子也能卖个好价钱，比平时能多赚不少呢！”

　　周寻‘嗯’了一声，也不接话，只低头默默品茶。周琛就随意聊了几句生意上的事，周寻始终静静听着，他有点像自说自话。

　　刚聊了几句，周琛话锋一转，突然问道：“龙九的钱藏在什么地方？”

　　周寻愣了愣，一脸诚实地摇头：“我不知道。”

　　周琛一笑，半天玩笑道：“我就是好奇！这些水匪平时会把银子藏在哪里呢？难道会像老鼠一样挖个洞、藏在地底下吗？”

　　他的语气就像是随口一问，周寻却不敢掉以轻心，表情认真地答道：“可能吧，我也不清楚。”

　　周琛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目光却始终停留在他脸上：“你不是给他钱庄管事的掌柜么？居然也不知道啊？”

　　“咳，我就是挂个虚名！……什么掌柜的，我连算盘都还打不利索呢！”周寻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钱庄的日常事务都是素瑶在打理，只不过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不方便事事都抛头露面，所以才让我去充充门面、跑跑腿而已——我哪会管什么钱庄呀？而且，那都是龙旗帮的钱，自有他们觉得妥帖的人管着。”

　　周琛听了，点头道：“也是。终究是别人家的生意嘛！以后你在自家钱庄里做事，肯定就不会这样。”

　　周寻笑笑，不置可否。

　　新员工上岗培训的第一课，就是关于财务人员的保密条例：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哪些属于敏感信息，哪些数据是钱庄的秘密，都做过详细的举例说明。而且，身为钱庄的大掌柜，周寻在应对客户的各种提问时，每一句话都要十分谨慎，比如解释筹码兑换方法、优惠折扣计算方法等等，他早就养成了话术规范、用词准确的习惯。

　　何语柔跟他说过：你在钱庄的角色，就是高级客服代表——你要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负责，不知道的可以不回答，不确定的可以问过素瑶之后再答复，但是一定不能胡说八道、留下把柄。

　　周寻的性格天生谨慎，极有责任心，这对他来说倒是一点也不难。

　　周琛见他如此小心，便换了个方式又问道：“你们账上每天进出流水有多少？说来听听，回头我们自己做的时候，也好大概有个数。”

　　周寻满是歉意地摇头——这就属于商业机密了。

　　周琛年纪虽然不大，但十几岁就开始跟着商号的伙计一起进货出货，清点库房、盘点对账这些事早就轻车熟路，不可能不知道柜上的日常流水属于机密，这不是随便就能对外人说的。

　　钱庄每天早晚两次交接对账，核对银两和筹码的数目后，他要亲自确认并盖章之后才算完成交接，然后账本会交由账房先生封存入库——要说他不知道一天进出多少钱，那绝对是睁着两眼扯大谎。

　　何语柔说过，这是高级客服代表必须掌握的另外一种进阶技能，叫‘瞪眼胡说八道的演员素养’——别问，演就是了！这招适用于对付那些明知故问来找茬的客人。

　　如果对方提出过分要求或者故意刁难人的问题，你总不能直接说‘这事我知道，但不能告诉你’吧？一句话把天聊死了，那还怎么做生意？但人家开口问了，身为掌柜的又不能不答——这时候，演就对了。

　　周琛应该算是他遇到的所有客人当中最为难缠的一个。

　　自从中午在饭桌上周琛提出让他跳槽的建议时起，周寻就隐隐觉得今天可能要有事情发生。果然，何语柔忙着处理新宅的突发事件，宴席散后不久，自己就被叫到周琛的屋里——看似随便聊聊，他提出的每个问题却都不同寻常。

　　若换作是以前，那周琛问什么周寻必然是有问必答、言无不尽的，但是现在可不一样了：素瑶的培训课程他可没有白学，何语柔的戏精糊弄大法也没有白教。

　　“你问到重点了！”就见周寻两手一摊，无奈道：“说了你可能都不信，钱庄开张一个多月，全是糊涂账！何语柔哪里会搞什么钱庄啊？完全就是瞎闹，找个由头圈钱罢了！还有龙九，一个开赌场的哪里懂钱庄的事？没有明目张胆地抢钱已经是很客气了。也就仗着每天客人多、生意好，只知道横竖没有赔钱就是了。”

　　周琛一脸难以置信。

　　周寻叹气道：“而且，昨天那场大火刚烧起来就闯进一伙贼人，柜上的人早吓得四散逃窜，乱成一团，银子也不知白白损失了多少！”

　　周琛听了不禁微微皱眉：“我怎么听说，对岸的水匪放火之后却只抢到了一堆无用的筹码、大量现银都不知去向了？”

　　“火一烧起来，那么混乱的局面，自然是各自保命。”周寻沮丧道：“听说两伙人都是龙旗帮的，刀光剑影斗得那么凶，我就先从地道逃走了，哪还有心思管银子的去向？”

　　这番话若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周琛定是不信的。但周寻向来是个老实听话的好孩子，就使得这些说辞的可信度提高很多。

　　末了，周寻再次叹道：“其实，我的性子二哥是知道的，向来不喜读书，也坐不住。每日关在那笼子一样的柜台后头早就腻烦了！二哥以后若真打算做钱庄生意，还是聘个像样些的掌柜来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