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势单力薄
按金陵习俗,从腊八开始,各府走动、互赠年礼、年宴排期等种种事务便堆了上来,过节的气氛越来越浓。荀安如昏沉沉躺了几天,眼泪浸湿过几个枕头,噩梦依然未醒,眼前皆是现实。荀府年礼送来的第二天,她不得不打叠起精神,强迫自己离开了那张病榻。
萧元启果然另挑了几个新的丫头补进来,亲自吩咐她们“好生侍候王妃,不得有丝毫疏慢”。荀安如对此并没有抗拒,她现在每天几乎连话也不怎么说,最常见的状态就是坐在那里发呆。屋子里是不是添了新的侍女,其实对她也没有多大区别。
幸好敏儿还是她最贴身的大丫头,负责照顾她的日常起居。这个爱闹爱玩爱笑的姑娘从初四那天起也变得异常沉默,每天夜里看着房中那张临窗的空榻,总忍不住要埋在被子里痛哭一场。
夫妻之间目前的僵局,萧元启似乎并不是特别在意。他觉得荀安如在开初最激动的时刻都没有找到爆发的勇气,那么接下来的事情自然会好办得多,只需要花费时间慢慢安抚劝哄,一个软懦的闺中女子怎么可能不乖乖听从他的掌控。
腊月十八,所有东境将领分批觐见完皇帝的第二天,萧元启借着难得的晴好阳光将荀安如从屋子里带了出来,陪她沿着莲塘散了会儿步,又从袖中取出两张纸页,递进她的手中。
荀安如柔顺地低头看了一眼,不明白,但也不想问。
“这是你嫁进来的第一个年关,有些事可能还不太清楚。我把府里平时来往的人和年下要走动的地方列了个单子,你照着准备就是。”
“……是。”
萧元启毫不在意妻子的寡言,展臂圈住她纤细的腰身,就着环抱的姿势将第二页纸笺翻上来,“东境这十位将军被恩准入京参加年宴,这是他们的住处,你各备一份例礼送过去。”
莲塘、东境……这些明显会触发痛苦回忆的景象和词语,萧元启毫不避讳地逼着她看,逼着她听,逼着她麻木之后,渐渐习惯。
荀安如的声音微微颤抖,“知道了。”
萧元启捏着她的手指在纸页上点动,“这个……这个……还有这个……礼单再加厚一倍。这个岳银川,加厚两倍。记住了吗?”
“记住了。”
萧元启满意地笑了笑,在她鬓边亲了一口。
尽管荀安如目前的恍惚状态需要萧元启为她操心,可总的来说,更让这位莱阳王觉得担忧的还是新近履任巡防营统领的何成。这个职位对萧元启的大计划来说至关重要,万万不能因为年下疏漏犯个错被人给撤了。何成这个人平时办事虽然听话认真,能力也还不错,但京城民间在年下有什么活动,有哪些高门贵第需要注意,大批外官进京走动该如何把控等情况,边域长大的他实在毫无经验。萧元启不得不花费大量精力,在背后替他安排指点。好在最重要的年尾祭典是由禁军负责,何成也早出晚归十分尽职尽责,直到腊月二十五朝堂封印,京城大面儿也没有出现什么乱子,萧元启悬着的心才算稍稍放下。
不过凡事要看两面,主子的高度关注固然能帮助何成将局面管控得更好,但同时也引发了他高于平日数倍的紧张感。近半个月来他每天忙忙碌碌一心扑在巡防营的事务上,完全称得上是心无旁骛,直到有天夜里回到府中,在卧房枕头上看到了一块船形玉佩,这位莱阳王的心腹才突然想起自己还有另一项任务——负责与东海之间的暗中联络。
“何将军最近可是忙疯了?”后窗边纱帘轻飘,戚夫人一袭深蓝劲衣,如同鬼魅般自暗影处现身,冷冷地一笑,“我进城已经三天,留过好几处暗讯,将军竟好像完全看不见似的。实在没有办法,我也只能上门来问你一声,这避而不见到底是不是王爷的意思?”
何成快速回忆了一下,好像还真是没有如以前那般留心,但就这么承认疏忽又不甘心,只好抢先沉下脸来,轻哼了一声,“王爷早就说过,没有大事不得联络,夫人总是这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岂不是早就违背了当初的约定。”
“没有大事?”戚夫人挑起一双秀眉,“金陵城的弓弦绷得都快要断了,将军还说没有大事?”
何成清了清嗓子,顺势将语气放得松缓了些,问道:“好了,既然夫人已经来了,也不必多扯闲话。到底有什么事,你就跟我说吧。”
戚夫人微微斜过半身,抚着纱灯下垂的流苏,笑得甚是娇媚,“王爷信任何将军,这才指派你负责联络,可你知道什么是联络吗?”
何成被她问得一愣,“什、什么?”
“联络就是个传话的。我到金陵来有什么事,想要做什么,根本不需要告诉你。你只管通报王爷,告诉他我来了。这后头的事,我相信王爷自然会有吩咐。”戚夫人淡淡说完,根本不在乎何成面上浮起的怒意,自行开了门,走到廊下,又停步回身,再次笑道:“当然,如果王爷真的已经安于现状,打算就此止步,何将军你可以捎一句回话……”
说到此处,她的语音突然一顿,快速仰首,同时双腕齐抖,向院墙处射出了数枚飞刺。
利刺破空的尖啸声中,两条人影被逼得从墙上跃出,身在空中时拔出了腰刀,一落地便径直扑向了戚夫人。
何成大吃一惊,高声呼喝着来人,转身奔回屋内去取兵器。他这一离开,戚夫人一人对战两人,立时被逼退了数步,小臂处一幅衫袖也被刀锋削去。
不过来者拼尽全力,为的也就是这一瞬间的上风,拼出了脱身的机会后毫不恋战,立即跃上墙头,向外逃去。
护卫们随后涌入院中,何成也取刀奔出,眼见来者的身影快要消失,急忙喝令放箭。几名弓手仓促搭弦准头不够,飞出的箭雨大部分落了空,只有一箭射中了其中一个黑影的后背,但力道不足,他也只是轻晃了一下,便被同伴挽腰一起带走。
戚夫人早在护卫们出现时便退入阴影,悄然隐去,何成也完全顾不上她,带着人又急又怒地追到府门外,把周边几个巷子彻彻底底搜索了一遍,闹到半夜也没能找出半丝踪迹,最后只得懊恼地偃旗息鼓。
撞开小院的门板踉跄奔入时,谭恒的步子已甚是虚软。留守的亲卫们惊慌地一拥而上,从岳银川的手中将他接了过来,抬进房中,高举油灯检视伤口。
由于箭簇未拔,岳银川又一路紧压着,失血的状况不算严重,只浸染了半幅衣衫。但是箭口的位置是在右后背上,不知是否伤到了内腑,几个人不敢随便乱碰,小乙转身便想要去找个大夫。
“不能去!”谭恒咬牙抓住了他的手臂,抬头看向岳银川,“真的不能去……”
岳银川当然明白他的意思,面色甚是犹豫。巡防营负责帝都安防,可以无声无息地全城查探。他们几个都是外来者,无论找到哪家医坊求诊,人家都没理由在被官府询问时替他们隐瞒。万一因此被萧元启发现了佩儿还活着,以岳银川的位阶根本无力直接与之对抗。
“没事的,我觉得还好,”谭恒满头冷汗,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就这点伤,屋子里谁没挨过啊,将军直接动手吧。”
岳银川定了定神,转头吩咐亲卫准备了热水白巾,又朝谭恒嘴里塞了软帕咬着,叫两个人按住他的肩头,亲自伸手握住箭柄,抽腕猛地一拔,顿时血珠四溅,小乙赶紧用厚厚的一块布巾压了上去,用力绑紧。
带血的箭头在灯光下锋利闪亮,但万幸只是护院所用,并非军制,没有倒钩和血槽。谭恒被搬放到**后沉沉睡去,呼吸听上去倒还平稳。岳银川在床边守到了后半夜,摸着他额头没有发热,担忧之情这才稍平,渐渐又将心思转到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上头去了。
莱阳王与东海共谋这样的大事,私下联络往来必然频繁,他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总得有一个心腹负责联络。按照佩儿的说法,深夜替他处置夜光珊瑚的人就是近期升任巡防营统领的何成。岳银川觉得莱阳王府没有办法接近,但这个何成的私宅却不是铜墙铁壁,所以在暗中观察了几天之后,终于决定偷偷潜入,想要从他这里找到一个突破口。
可惜想法虽然清晰,结果却没有那么如意。谭恒此刻昏躺在**,何成也必定会加紧防备,除了从一个神秘女人身上扯下了半幅袖衫以外,岳银川在这场冒险里几乎算是一无所获。
不远处隐隐传来鸡鸣之声,淡淡曙色爬上窗棂。他从怀中取出了那幅深蓝袖衫,借着微光细细又看了一遍。
织造精密上乘的布料锁口处,绣有三层海水托珠的纹饰。身在东境多年,岳银川当然能认出这是属于东海贵胄专用的图样,可这依然不是什么有力的证据,就算再加上佩儿的全部证词,萧元启也能很轻易地为他自己辩护开脱,甚至可以振振有词地把这次举发描述为构陷。岳银川远道而来,京城云端之上的这些贵人他一个都不熟悉,不知道能去说服谁,更不知道能够信任谁,思来想去怎么都有风险,根本没有万全之策。
天光渐渐大亮,朝阳斜照入内。**的谭恒翻动了一下,触痛伤口醒了过来,第一眼便看见岳银川坐在桌案一侧,正提笔向石砚中濡墨。
“将军写什么呢?”谭恒半撑起身子努力想看清楚,“拜帖?要递给谁的?”
伤成这样了还这么好奇,岳银川拿这个副将也很无奈,过来递了杯水让他喝着,解释道:“我又想了想,这么大一件事,不管咱们去找谁,最后都不可能迈过荀首辅来处置,与其乱冒风险,还不如直接找他。他虽与莱阳王有姻亲之好,但毕竟当朝这么多年,又是太后娘娘嫡亲的兄长,真跟东海有什么牵连的可能性也不大。年下正是该走动的时候,我这张拜帖递出去顺理成章,不会引发莱阳王的注意。只不过按我的品级,也不知道要排到哪天才能跟首辅大人说得上话。在那之前,你就好好养伤,咱们安静地等着吧。”
岳银川也许能够做到安静地等待,但萧元启一听说有人夜探了何宅,显然没办法像他这么淡定,暴怒之下一连摔了数个茶盏,把前来回报的何成吓得一脸灰白。
“被人偷偷潜入不说,还与戚夫人直接交了手,而你居然没能把人拿住?!”
“王爷自回京以来,诸事顺利,朝中未见有任何人起过疑心,属下一时大意……”何成战战兢兢地辩解着,瞅见主子的面色更加难看,急忙又补充道,“请王爷放心,其中一名贼人中了一箭,属下已经派出巡防营的弟兄暗中监看所有医坊,若有人因外伤去请大夫……”
“守株待兔罢了,能有什么用!你以为别人也像你这样大意?”
恼怒地斥骂了一句之后,萧元启忍住胸中怒气,强迫自己稳下神来,细细权衡自己当下的处境。其实早在与虞天来密约之初,他就考虑过一旦有人起疑该怎么办。后来事情发展太过顺利,最容易暴露的时候也已经过去,就连不久前出了佩儿那样的事,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不小心被个丫头撞见了而已,并没有引发特别的惊惶与不安。
可自己府里偶尔的言辞疏忽被侍女偷听,和有人蓄意夜闯何宅的意义完全不同。金陵城中谁都知道何成是他带出来的人,若说这次窥探根本不关莱阳王府的事,萧元启可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那么乐观。
“去,把负责监看荀府动静的人叫来,本王有话要问他。”
何成急忙应诺一声退出,在院中挑了个最机敏的亲卫去叫人,自己刻意磨蹭了一阵子,这才重新回到书房内,讨好地问道:“王爷既然这么吩咐,是不是怀疑昨夜的事……跟荀府有关哪?”
“本王根本不知道应该怀疑谁!”萧元启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但不管是谁对咱们起了窥探之心,只要他不是荀白水,那局面就能够想办法挽回,这个你都不明白吗?”
“是是是,果然还是王爷想得通透,只要不是荀首辅起了疑心,管他是谁王爷您也不怕啊!”
萧元启只觉得周身疲累,不想再理会他,慢慢后靠到座椅的高背上闭目小憩。不多时,负责在外围监看荀府的亲信张梓快步奔了进来,躬身行礼,“不知王爷召唤,有何吩咐?”
“没什么吩咐,就是问一下荀府最近的动静。昨天或者前天,有哪些人登门拜访过荀大人,你可都记下来了?”
“回王爷的话,都记下了。”张梓虽不明白萧元启为什么要问这么不咸不淡的话,但还是认真地答道,“荀府这些日子确实宾客众多,不过都是年下例行的走动,并未见任何异常。倒是今天直到现在,首辅大人一个外客都没有接见,想来是因为荀家大爷许久没有回来,他们自己家里人要叙叙话吧。”
萧元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身体立时前倾,“你说谁?”
“荀家大爷……”
萧元启的视线凝滞了片刻,突然间反应了过来,“荀飞盏回来了?!”
他一下子猛地站起来,倒把张梓吓得后退了两步。何成明白他担心什么,急忙上前道:“王爷稍安,昨夜来的人,肯定不是荀飞盏。”
萧元启的胸口剧烈起伏数下,这才稳住,“你敢保证?”
“属下再怎么愚笨,也不至于认不出荀大统领。如果昨夜是他,那不得当场把戚夫人给按住啊……”
这句话倒是说得有理,萧元启的面色总算恢复了一些。其实他心里也清楚,荀白水要是起了疑心,一封钧令就能把何成拖进天牢,断然不是这个行事风格,之所以要把张梓叫来再询问一下,不过是防备最坏的情况,以图心中稍得安宁而已。
“既然说到戚夫人,不管她因何而来,都必须要抽空见见。这两天府里宴客不太方便,你过几日再带她进府吧。”
何成抱拳应诺,行了礼正要和张梓一起退出,萧元启又出声叫住了两人,语气甚是沮丧,“荀飞盏既然回来,那荀府外头放的眼线……全都撤了吧,万一被他揪住,倒还成了大事……”
正如张梓方才自行推测的那样,荀白水在年前走动最忙的时候闭门谢客,的确是为了给难得回来过年的侄儿治宴接风。荀夫人的欢喜之情比夫君更加外露,拉着荀飞盏的手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一会儿嫌他晒黑了,一会儿又觉得人太瘦,说着说着掉起了眼泪,抱怨他太过薄情,连堂妹出嫁都不肯归来。
安如从小就抱养在荀府,在荀飞盏看来与嫡亲妹妹没有两样,未能及时得到消息回来给她送嫁,也是他心里的一大遗憾,此时听婶娘提起,急忙打听妹子的近况,说要派人去接她回来团聚。
“嫁了人的姑娘,自当以夫家为重,”荀夫人嗔怪地斜了他一眼,“今儿已经二十八了,廿九上供,三十守岁,都是大日子,哪有外嫁女儿朝娘家叫的?等年后回门子也没几天了,你早不着急,现在急什么?”
荀飞盏哪里懂得这些规矩,被婶娘一通责怪,也不顶嘴,只是低头笑了笑。荀白水过来圆场,催着夫人去安排酒席,自己招呼侄儿来到旁边的小花厅,在烧了地龙的长榻上落座。
“叔父听说,今年琅琊榜上你已经升到了第三,还不知足吗?”荀白水亲手斟了杯温酒递过去,语气中除了怪责以外,更多的竟是慈和,“你是世家子弟,骨子里就不是江湖人,折腾了这么些年,也该折腾够了吧?”
“侄儿今年排位有升,是因为虞天来掌了东海实权,从此不再入榜,并不是真的有所进益。”荀飞盏双手接杯一饮而尽,抬头看着叔父鬓边陡增的白发,心头也有些伤感,“叔父掌理朝政,不知对于东境目前的状况有什么想法?我总是有一种感觉,觉得这次东海危局,绝不只是国土纷争,或者劫掠财帛人口这么简单?”
叔侄二人近三年未见,但荀白水对他的了解依然透彻,一听就知道这话背后另有深意,不由挑了挑花白的双眉,“我想你指的是淮东地势可建深水船坞这件事吧?朝廷对此已经有所警觉。一位东境将领特意呈报了数十页的奏本,论述淮东三州对于东海的意义。待年关一过,我自会召集各部重臣,详加研讨。”
这个回答确实是荀飞盏未曾料到的,他的眸中立时浮起了讶异之色,语调也甚是意外,“哦?原来朝廷已经有所处置了……”
荀白水淡淡一笑,“怎么?有人担心朝廷无能,处置不了应该处置的事情吗?”
荀飞盏抿着唇角,表情有些尴尬。他在十一月下山之后,并没有直奔京城,中途绕去探望了一个朋友,进京之前被琅琊信使追上,将萧平旌的书函连同厚厚一册淮东收复方略交给了他,拜请直接呈递御前。身为局中之人,荀飞盏当然知道萧平旌不经驿寄而要借助于他是因为什么,心下感慨,面对叔父时难免露了口风,现在也只能讪讪地加以描补,笑了一下道:“我不过随口问问,叔父不必多想。天下大事天下有责,即便真的有人担心,那也应该算是一份好意。”
萧平旌存的是份好意,这一点荀白水倒是相信的,微笑着摇了摇手中酒杯,没再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