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走得远远的,天涯海角般的远
命运却象是潮水,一次又一次,把我带回到你身边
慈善义卖会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忘月虽然仍偶尔会在午夜梦醒时,想起义卖当天,晴天艳阳下,那个眼神深邃,带着一丝研审,却并不来窥探的男子,和那幅被买走了的“挣脱”,但繁忙的工作日程,使得忘月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把那件事抛在脑后。
“沈小姐,对不起。”事后,负责保管所有拍品的陈列室保管员文小姐几乎要哭着来向忘月负荆请罪,“你保存在陈列室里的那幅油画并不在拍卖目录上,运输公司来搬运拍品去沐恩堂时,我因为有事,稍微走开了一会儿。搬运公司把它和另一幅画弄混了,把它夹杂在拍品里带到拍卖会现场,而把那幅真正要拍卖的画留在了基金会里。”
那幅油画经过激烈的竞价,最后以四百五十万元天价成交,是当日成交额最高的拍品。文小姐绝望地知道,即使她倾家**产,也买不回那幅画。
“没关系,文小姐。”忘月忍不住安慰眼泪汪汪的文小姐,“它卖了个好价钱,不是吗?至少它能为基金会筹措到四百五十万的经费,已经大大超过了它自身的价值。”
文小姐张了张嘴,想说,那是你倾注了心血画的啊!
可是,看见忘月眼里温柔的笑意,文小姐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好了,没事了,你去忙吧。如果我哪一天醒来,觉得心有不甘的话,我会让你象待宰的羔羊一样,毫无反抗余地的,充当我的模特。你除了点头说‘是’之外,别无选择。”
忘月装成一副恶霸的样子说。
文小姐破涕为笑,心知忘月是想叫她安心。
“沈小姐,你什么时候想让我当你的模特,我随传随到。”
“你当我是廉政公署吗?需要随传随到。”忘月笑起来。
卖出去了,也好。
就当是她彻底的,和过往,那段痛苦得让人窒息的回忆,做个了结罢。
关于那幅画的事,就此沉寂下来,再没人向忘月提起。
“忘月,开会时间到了。”林东海轻轻敲门,推开门探头进来,提醒忘月。
忘月自文小姐一副恨不能以死谢罪的回忆画面中回过神来。
“谢谢你,东海,我这就来。”
忘月起身,微微抚平衣服上的褶皱,抱起桌面上的文件夹,走出办公室,和林东海并肩往会议室方向走去。
进了会议室,全员到齐,珍爱基金会的各级管理人员开始一月一次的汇报及反省会。
忘月认真听取各部门工作汇报,记下重点。
“上个月的义卖会,基金会一共筹得善款——”财务经理报出了一个数字,引得众人发出小小的欢呼声,“如果每一次义卖会都能收到这样的效果,我们不妨每半年就举办一次。”
“陈公,您太贪心了。这次要不是有那幅画——”援助科的经理话说了一半,猛然想起那画原是忘月的珍藏,被将错就错地卖掉了,戛然收声。
反倒是忘月微微笑了起来,“如果我的画真的那么值钱,也许我该考虑,改行去当画家才对。”
众人都笑了,谁都没有料到,最后竟然是忘月的那幅画成了当天成交额最高的拍品。
“不知道任先生对叶公子说了什么,叶公子脸色那么难看,竟然没有继续和任先生竞价。”有人开始八卦。
“是啊,我看叶公子和任先生都对义卖活动兴趣寥寥,根本就是来完成任务的,想不到他们会因为一幅画而较劲。”
“那位任先生是什么人啊?”
“这你都不知道?他可是任氏的四少爷啊。我听说任家有三位少爷常年在荷兰陪任老爷子颐养天年,很少回国。这次是二爷结婚,陪新婚妻子度蜜月去了,所以把三个弟弟调回来,暂时替他打理生意……”
会议室里,一时八卦声四起。
忘月啼笑皆非地看着有些偏离会议主题的场面,倒没有打断大家的意思。
基金会的工作,某些时候,严肃又枯燥。让大家偶尔放松一下,说说八卦,没有什么不好。
“你不阻止他们?”林东海坐在忘月边上,看着众人热火朝天地,展开一场八卦交流会。
忘月看了看手表,勾起嘴角,“给他们十分钟。”
忘月这时候看起来有些俏皮,有些活泼,虽然忘月自己并不知道。
林东海却看见了。他有些欣慰,欣慰的是,忘月总算,会在不自觉的时候,露出一些,她这个年纪的女性,应有的表情来。
忘月低眉垂目,看着财务科交上来的报表,隐约听见一句两句内容劲爆的八卦,悄悄弯着嘴角偷笑。
等忘月看完手边的报表,再看了看时间,差不多十分钟到,便轻轻咳嗽一声。
“课间休息时间结束。”
林东海也加重声音,提醒大家。
“八卦新闻可以结束了。”
众人虽然意犹未尽,也都迅速地收了声,回到正题上来。
忽而有微小但清晰的“嘀嘀”声传进众人耳朵里。
闻者无不微微变色。
这是保安经理的短讯传呼机,如无凶险情况,决不会响起。
保安经理,一位退伍军人,低头查看发来的短讯,刚毅的脸上,线条绷得更紧。
“沈小姐,有人追查到避难所,纠缠里面的客人。”保安经理结实的身躯轻捷而起,“我必须过去处理一下。”
忘月的脸色,不由得一凛。
现在住在避难所里的,不是别人,正是不堪丈夫虐待,逃了出来的雁舫。
“我和你一起去,白经理。”
白经理点点头。
“忘月……”林东海不放心地想叫住忘月。
“不要紧,东海,现在我需要你立刻联系候永定先生,请他联系他的儿子,转告他儿子,扯破脸,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候永定是本成餐饮业巨头,他的儿子,就是雁舫的先生。
“好。”林东海顿了顿,还是交代,“忘月,注意安全。”
“嗯。”忘月沉静地点头,然后就象一个要出征的战士般,昂首离去。
海嘲接到报告的时候,偌大的宅子里,只得他一个能做主的人。
三哥陪着小七去医院复查,小五代替三哥,出席一个无聊又不得不去的商务午餐会,只得他,坐镇海燃园,很是悠闲。
当海燃园内侍卫对长云泽将电话接驳到他的耳机上时,他正在新辟出来的一小块花圃里,查看几天前种下去的种子的发芽情况。
海嘲在荷兰陪伴父亲期间,迷上了莳花弄草,父亲也认为这是怡情养性的好办法,两父子后来索性在阿姆斯特丹近郊小镇利斯(Liess)的外围,著名的库肯霍夫公园(KEUKENHOF)旁边,置了一块地,开始学习种植各种花卉。虽然不能和库肯霍夫公园内六百万株各色稀有品种的花卉相媲美,但是,也足以令两父子觉得骄傲和自豪的。
即使回到并不会长久逗留的海燃园,海嘲也不忘撒播种子,给已经规划得十分精致的庭园里,再增添一些新鲜颜色。
“什么事?”海嘲一边弯腰,拔除杂草,一边分心问。
“保全中心收到消息,VIP客人的保全系统遭到破坏,客人发出了求救信号。但在信号发出四十五秒钟后,又取消了求救。”保全公司当日主管为人小心谨慎,觉得事有蹊跷,但是因为客人取消了求救,他不能擅自闯进VIP客人的私人领域,所以特来请示。“我们的保全人员还没有赶到现场,对方已经发消息来,说是误触警报了。”
海嘲直起腰,沉吟数秒,这的确有些棘手。有些有钱人夫妻吵架,一人愤而出走,不管三七二十一,完全忘记家里的警报器处与开启状态,顿时警铃大做,害得他们出动保全人员前去查看,发现只是虚惊一场。
但是,如果不是呢?
“VIP客人是谁?”海嘲决定先了解一下详细情况。
“是叶邵良女士。”
叶——邵良女士?海嘲皱眉,他经年不在本埠,对本城的有钱有势的人,不是最了解,不过,这个名字听起来很熟悉。
“是叶氏的老夫人,这是她名下的私人财产,保全系统一直由我们任氏安装测试并定期巡视。”
“这样啊……”海嘲用戴着园艺手套的手摸摸下巴——说到叶氏,就让他想起叶氏的那位公子,一想起他,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个很有点意思的女子——如果没有发生什么事而贸然闯进去,确然很失礼呢。“你先调一组人过去,在外头守着,我这就赶过去。万一这中间有什么出入,都由我担待。”
“是,四少爷。”
海嘲能感觉到保全公司主管长出了一口气。
海嘲把园艺工具收好,拎进屋里,就准备去车库取车出门,不料被老管家全叔拦下。
“四少爷,您且先换身衣服再去罢。”全叔已经把准备齐全的一套衣物拎在手里了。
海嘲低头看看自己咸菜色工装布的衣裤,不禁笑了。就这样跑去,说不定连豪华私人住宅的大门都进不去啊。
听话地换上老管家准备的深蓝色格子衬衫,套一件烟灰色V领羊绒背心,配上白色裤子和巴利便装鞋,海嘲耸肩。
“全叔,我怎么穿,都一身刚硬之气,总不象书生。”
老管家呵呵笑。
“你少时顶不喜欢读书,不是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吗?谁还要把你打扮成书生?只是要你穿得干净些,就给我嚼舌头。”
海嘲咧嘴笑笑,上了车,扬长而去。
全叔站在门口,目送海嘲。任家已经结婚了的孩子,即便曾经经历过波折,现如今日子也过得都很甜蜜。可是这几个还没结婚的,就很让人头疼了。一个个,粗犷彪悍,看上去大大咧咧,和谁都能打成一片,可是身边来来去去,都是兄弟姐妹,没有一个是能让他们定下心来,想要与之天长地久的。
真教人焦心。
偏生,这几个小子自己,浑然不觉。
海嘲几乎是飞车抵达发出警报的地点。
叶老夫人的这幢私人别墅,位处于城郊结合地带,环境幽雅。由公路转上私家车道,两旁种满了高大挺直的杉树,在秋日朗朗的风中,飒爽一如忠于职守的卫士。
私家车道尽头,是一扇样式古朴的木门,与碧瓦红墙相得益彰。
只是,木门的边缘,有擦撞的痕迹,上头还蹭着些许银灰色油漆。
海嘲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眯起。
是谁,驱车从门前硬闯了进去?
海嘲下车,走到门前,立刻有保全人员从隐蔽处走出来。
“四少爷。”
“里头怎样了?”海嘲向别墅里头扬了扬下巴。
“监控系统被关闭了,我们看不见里头的情形,按门铃也没有人来应门。因为取消了求救,我们不能擅自进入私宅。”保全人员立即把已知的信息汇报给海嘲。
海嘲摸摸下巴,在不清楚里面发生了的什么事的情况下,确然棘手。
就在海嘲举步,准备跨过别墅的门槛,进入私宅范围时,一种海嘲十分熟悉的声音,渐行渐近。
海嘲顿住脚步,侧耳倾听,那是4.4升自然进气V8发动机才会产生的声音,虽然有299匹的马力,却能保持非凡的柔和,是全球最精制的一款引擎,装载于陆虎揽胜运动版SUV车上。
似乎是印证海嘲的推测,一辆金红色陆虎揽胜车风驰电掣般驶近,戛然停在海嘲的车后。
陆虎车上先后下来两个人。
“先生,你挡住我们的路了。”先行下车的男子身高中等,身材结实,步伐轻捷,讲话时声音低沉有力。
海嘲一眼就看出此人的军人出身。
“白经理,我们没有时间了,就走进去吧。”后下车的女子,低着头,在背包里寻找着什么。
海嘲无声地,向天上看了一眼。
这是命运的安排,还是上天刻意的捉弄?想不到,他和这位小姐还真有缘,什么不可能的场合都能碰上。
“沈小姐,我想我们可以一起进去。”海嘲淡淡地笑,对低着头翻看背包的女郎说。
正在随身背包里找寻别墅钥匙的忘月,听见这管低淳浑厚的声音,猛然止住脚步,抬起头来。正好看见海嘲似笑非笑的吊梢眼。
忘月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他们遇见的次数,也太频繁了罢?忘月想。
“啊……还没有机会自我介绍。鄙姓任,名海嘲,行四。目前代理任氏保全公司主管。”
“沈忘月。”忘月没工夫多同他罗嗦,现在也不是社交的时候。“任先生能一起去,那是再好不过的。”
这时候,多一个有身份地位的人,总是好的。
忘月大步流星就往别墅里走。
白经理已经习惯了忘月在面对问题时的风格,并不多言语,快步跟上。
海嘲挑了挑眉毛,沈忘月呵——很雷厉风行的女子呢。
三人匆匆经过曲径通幽小桥流水繁花点缀的庭园,来到别墅主屋门前。
装饰有铜狮门环的红门门紧闭着,听不见里头半点人声。
忘月找到钥匙,开门进屋。
屋内,铺着青砖的大厅里一片狼籍,桌椅条案都被打翻在地,杯盏花瓶悉数摔得粉碎……似乎,一场飓风过境。
海嘲敏锐地察觉,忘月浑身都在发抖,即使她已经竭力克制,她捏紧的双拳还是泄露了她的颤栗。
是愤怒,亦或是害怕?
不知怎的,海嘲直觉忘月的害怕并不比愤怒少。
可是,即使害怕,忘月还是勇敢地,继续在满地碎片的大厅里前进。
海嘲略微加快步伐,赶上忘月,轻轻托住忘月的手肘。
“小心脚下。”
海嘲能感觉得出来,忘月的身体在他的手接触她的手肘时,猛然一僵,却又在听到他的声音时,慢慢放松下来。
白经理默不作声地随在一旁,冷眼看着海嘲向忘月表现出绅士风度。只要姓任的对忘月有一丝,哪怕只是无从察觉的轻薄之意,他都会教他死得很难看。白经理在心中发誓。
“……贱人,你能躲在里头多久,嗯?你给我出来,贱人!”隐约,楼上的某处传来叫嚷咒骂,并伴随着巨大的砸门声响,“你以为叶氏能保护你一辈子,嗯?出来,贱人!”
海嘲皱眉,不是因为那些不堪入耳的叫骂和“哐哐”做响的砸门声,而是因为掌下忘月逐渐凉冷的体温。
忘月的身上,散发出恐惧的气息。
她是那么害怕。
“你们等在这里,由我去解决罢。”海嘲不忍心看忘月越来越白的脸色。
“不。”忘月摇了摇头,“我必须去,我答应过雁舫。”
海嘲看了一眼忘月眼里坚定的颜色,点了点头。
他们一行循声而去,在二楼东侧最里头不起眼的厢房门前,看见了不住咆哮,象野兽一样狠狠踹门的男人。
忘月轻轻摆脱海嘲扶持的手,挺身而出。
“侯先生,够了,请你住手。”
野兽般狂暴的男人,听见清冷如水的嗓音,蓦然,停了下来,转头望向忘月。他的眼睛,充满血丝,带着一股急欲择人而噬的嗜血之色。
男人“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在他身后的门内,传来压抑的,恐惧的低泣。
“侯先生,请您即刻离开叶邵良女士的私人产业,叶女士将不会追究您擅闯私宅的法律责任。”忘月的脊背挺得笔直,语音低沉沁凉,有礼然则不带一丝个人情感。
疯兽似的男人,眼中积聚着沉怒的风暴。
“我当然会走,只要我妻子跟我回家,我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呆。”
“恐怕不能如您所愿。我代表我的委托人许雁舫小姐向您提出离婚,您的律师将在稍后收到书面通知。”忘月毫不退缩,冷静地说道。
“什么?她要和我离婚?她自己不跟我说,倒要叫一个不相干的人来跟我说,嗯?你算什么东西?我们夫妻之间的事论不到你一个外人来凑热闹!”男人脸上有压抑的暴怒颜色。“雁舫,你给我出来!你给我把话说清楚!离婚,嗳?”
男人出其不意地举手捶在一旁的门上。
木制的门扇已经有些动摇,门后有惊惧战栗的抽气声。
“侯先生,我是您妻子许女士指定的律师,沈忘月,不是什么不相干的人。根据我国婚姻法,第三十二条第二点,实施家庭暴力或虐待、遗弃家庭成员的,男女一方要求离婚的,可由有关部门进行调解或直接向人民法院提出离婚诉讼。人民法院审理离婚案件,应当进行调解,调解无效,应准予离婚,
“我相信侯先生应该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忘月清晰的,有条不紊的,一一列举法律条文。
“沈小姐,讲话要有根据。你是说,我对我妻子实施家庭暴力,是吗?你有什么证据?当律师难道就能血口喷人了吗?”男人冷哼了一声,“雁舫,你倒是站出来说一句话啊,我几时对你使用过暴力?”
“我们有医院开具的验伤报告和照片,还向警方备案,许雁舫女士曾经遭到侯先生毒打。还有——”忘月伸手,指了指走廊天花板上雕饰精美的木制房梁,“这里有独立于保全系统之外的监控设备,二十四小时运转,您刚才的精彩表演,都被拍了下来,必要的时候,可以成为呈堂证供。这对您十分不利,想必您也清楚。”
男人眼底暴戾之色骤长。
“我只是生气,你们把我的妻子藏起来,但是我到这里来,没动过她一跟寒毛。你没有证据证明她身上的伤是我造成的。”
“无论如何,许雁舫女士要求与您离婚,放弃婚后的共同财产,只要属于她婚前的财产。以上所有要求,都会在稍后以书面形式告知您。”
男人看了看守在忘月身旁的海嘲和白经理,忖度了一下眼前的形式,心知是讨不着半点便宜的。正犹豫着要怎样不落痕迹地退场,手机却先一步响了。
男人取出电话,修长干净,完全看不出会使用暴力的手按下通话键接听。
“继祖,你给我回来!别在外头给我们侯家丢人现眼!”电话里,清晰地传来老年人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
男人脸上有忿忿之色,却没有回嘴。
挂上电话,男人看着忘月。
“沈忘月,是吗?很好,我绝对不会让你们拆散我和我妻子的婚姻的,绝对不会!”
说完,甩袖而去。
忘月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才蓦然软下身形,靠在走廊的栏杆上。
“雁舫,没事了,你出来吧。”忘月轻轻地,对着紧闭的门内说。
隔了许久,门才开了,在一位中年心理辅导员的搀扶下,已经泪流满面,惊恐不已的雁舫走了出来。
看见忘月,雁舫扑进忘月怀里,刚才一直压抑的低泣,瞬间衍变成号啕大哭。
忘月只是紧紧抱着雁舫,什么话也不说,低垂的眼帘下也有晶莹的水光。
是他们太低估侯继祖,以为这里足够安全,想不到,让雁舫受惊了。
“现在这里不宜久留,有什么事,还是另找个地方说罢。”海嘲皱了皱眉,忘月的工作,原来竟这样危险。“如果信得过任氏,我可以提供一处安全绝对无虞的地方,安排这位小姐暂时住下。那里不但有电子保全系统,还有保卫人员,出入都必须登记验证。这位小姐可以列一份禁止访问名单,这样任何未经人本人许可的访客,都无法踏进那里一步。”
忘月抬起眼帘,看向海嘲。
这个男人,什么也不问,就向他们提供了这样的一个去处,几乎是雪中送炭了。
“沈小姐,任先生说得没错,在许女士的问题彻底得到解决之前,她的人身安全的确需要专业人士的保护。”白经理附和道。基金会的能力毕竟有限,不似任氏那样专业全面。且,这位任先生,虽然面相看起来有些凶狠,人却似乎不坏。
忘月稍做考虑,就点头同意。
“谢谢你,任先生。”
“不用谢,请你们随我来。”
忘月一行在海嘲的带领下,来到任氏保全名下的一处产业。
安置好雁舫,忘月叫陪同来的保安经理和心理辅导员都先回家。
“辛苦你们了,这里余下的事,就交给我罢。”忘月温和地说。
白经理和辅导员看出忘月淡淡笑容里的坚持,所以并不同忘月客套,一同离去。
偌大安静的整层公寓里,只留下海嘲和忘月,还有埋坐在沙发里,哭泣得不停打嗝的雁舫。
“任先生,我先带雁舫去休息。”忘月扶起雁舫,对依靠在落地窗前的海嘲说。
海嘲点点头,这里是他的地方,他比她们要自在。
等忘月安慰好雁舫,看她睡着了,走出卧室,已经是三个小时以后的事了。
忘月轻手轻脚地,出来,掩上门,一抬头,就看见坐在矮矮的窗沿边的海嘲。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洒在他的身上,透出一个深刻的剪影。他执着一只酒杯,杯中深红色的酒浆在光线的映射下,绽放出一种如红宝石般的瑰丽颜色。他的视线落在酒杯上,一动不动,又仿佛穿越了酒杯,落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这一瞬间,这个高大的男人,周身都散发出孤寂的气息。
忘月突然撇开眼,不忍看下去,正整备悄悄退回卧室里去,海嘲却先一步发现了她。
海嘲向忘月举了举杯。
“经历了这么混乱的一天,想不想喝一杯?”
忘月听见海嘲声音里,强自压抑的某些东西,紧紧的绷着,仿佛,稍一触及,就会断裂。
忘月闭了闭眼,“不了。谢谢你又一次出手相助,任先生。”
海嘲蹙了蹙眉头,任先生,听起来恁地刺耳。
“我家里兄弟六个,加之家父,人人都是任先生,如果我们同时在场,象你这样一叫,恐怕得有六七人一起应声。任先生?听着都别扭。叫我任海嘲,任四,都成,只是别叫‘任先生’。”
忘月愣了愣,想象一下海嘲描述的情景,不禁微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谢谢你,海嘲。”忘月重又说了一次。
“过来。”海嘲蓦地说。
“啊?”忘月微怔,非但没有过去,反而退后了一步。
“叫你过来,你就过来。我不打女人,我向你保证。”海嘲用空着的一只手耙了耙头发,语气有点烦乱。
忘月屏住呼吸,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她愿意相信这个两度助她的男人。
走近窗边,还隔着一点距离,海嘲放下酒杯,突然伸出手,把忘月捞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
忘月一惊,拼命挣扎,海嘲却狠狠地抱着她,不放手。
“刚才屋里有两个大男人,你冲出去出什么头?这么危险的事,让我们男人去解决就好了,你去捣什么乱,啊?”海嘲把下巴压在忘月头顶,呼吸吹拂在她的颈背,“那么害怕,还逞强。”
忘月倏忽停下了挣扎。
他在说什么?
这个一脸凶悍的男人在说什么?
海嘲叹息一声,稍微放松一点臂力,一手轻轻拍抚忘月的后背,象安抚一个受了惊吓的婴儿。
“哭吧,哭吧,哭过了,不开心的事就过去了。”
忘月的脸被海嘲压在怀里,看不见海嘲的表情。
然而,只是听见那一声深长的叹息,忘月强忍了大半天的眼泪,就似被打开了闸门一般,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呜……”
那是强自隐忍的,直似受伤幼鹿哀鸣的悲泣,自灵魂深处,倾泄而出。
海嘲闭上眼睛,抱紧了忘月,一直,一直,抱紧。
良久,仿佛经过永生永世,呜咽哀哭的声音,才渐歇渐悄,终至无声。
海嘲这时才轻轻放开忘月,慢慢托起她的下巴。
忘月的眼泡浮肿,鼻尖通红,脸上泪痕犹存,清秀的面容此刻找不见半点好看的样子,更不消说所谓的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模样了。
这时的忘月看起来,竟似比卧室里真正的苦主还狼狈。
海嘲忍不住长声太息。
心肠这样柔软,怎么当社工?
捧起忘月的脸,用拇指抹去忘月脸上的泪痕,海嘲露出一个笑容。
“啧啧,本已经不是什么美人儿了,再这样一哭,真是难看。你若是以这等面目去见人,不晓得的还以为我欺负了你呢。去去去,去洗一把脸,我带你去吃饭,然后送你回家。”
口气有点不耐烦似的,却掩饰不了底下那份关切。
那么悲伤的忘月,都几乎要笑了。
也只是几乎。
想到卧室里头的雁舫,忘月才稍微扬起的嘴角,又落了下来。
“这里自会有任氏保全的人照应,你不用担心。”海嘲握住忘月的双肩,把她转了个身,在背后推了忘月一把,“喏,卫生间在那边。”
忘月回头看了海嘲一眼,海嘲抱着膀子,脚底下还打起拍子,一副“你快点儿,我可没耐性等你”的样子。
忘月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走进卫生间去。
是的,他已经陪她够久了,她也应该振作起来,去面对她应面对的一切了。
等忘月把自己拾掇清爽,和海嘲一起下楼,走出门廊,准备与海嘲一起上车时,一辆加长型梅塞德斯-奔驰汽车缓缓驶来,停在两人跟前。
身着制服的司机下车,绕过车头,替忘月打开车门。
“沈小姐,请。”
忘月不是不诧异的,叶老夫人竟然来接她。
看了看身边的海嘲,海嘲看似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膀。
“既然有人来接你,那我就不装绅士了。不过,这顿饭可得欠着。”
忘月温柔地笑了,这个男人,口气不耐,态度状似恶劣,人却很好。
“我不会赖帐的。那么,再见,海嘲。”
车里的叶老夫人,听见忘月和海嘲道别,忍不住透过车门看了海嘲一眼。
然后,叶老夫人在心里叹息,迟了,迟了呵。
白经理一回到基金会,就向叶仰辰汇报,可惜,叶仰辰关闭所有联系通道,暂时人间蒸发,反倒是叶老夫人在第一时间听取了白经理的汇报。
叶老夫人不放心忘月,所以前来接忘月回家。
只是,看眼前的情形,忘月竟对任海嘲假以辞色,这是三年来她从未见过的。
失策啊,应该无论如何都找到仰辰,叫仰辰来的。
叶老夫人在心中叹息,现在,孙子恐怕,更难获得忘月的注意了。
等忘月上了车,叶老夫人吩咐开车后,深深注视忘月。
“今晚陪我这老太太解解厌气罢。”
忘月微怔,继而浅笑。“好。”
经历了这样混乱的一天,忘月愿意陪着一位饱经风霜,洞察明澈的老人,闲淡地说说话,把这一日剩余的时光,慢慢消磨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