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月躺在任家偌大庭院的藤萝花架下,身下的软榻上垫着松软暖和的羊毛毯子。秋末午后的阳光洒在身上,让人有种暖洋洋的慵懒怠惫,只想长睡不愿醒。
一本综合性时尚杂志摊开放在忘月的胸口,忘月两手交握,搁在盖着缎子面小凉被的肚子上,已经陷入似睡非睡的迷蒙状态。
远远有轻缓的足音接近,在快到忘月身处的软榻前时,忘月倏忽睁开眼睛。
视线所及,是满头华发,精神矍铄的老管家全叔。
忘月暗暗吐出一口气来。
五天前的遭遇于她,仍不免留下了一些阴影。
全叔察觉了忘月的紧绷与放松,心下有些了然。这个女孩子,也许就是因为她曾经遭遇过的不幸,所以才让那个仿佛永远不解风情的小四,甘心为她奔走吧?
全叔双手送上几份报纸杂志,这似乎已经是海燃园里不成文的规定了,一色式样的报刊,总要订上数份,让园子里修养中的人不至于太过无聊。
“谢谢全叔。”忘月坐起身双手接过,有些赧色。她并不习惯让一位年纪足可以当她爷爷的老人家替她端茶倒水送报纸,可是全叔坚持来者是客,不可怠慢。
当日海嘲会带她来海燃园,是出乎忘月意料的。
可是海嘲坚持,并且毫无转圜余地。
忘月想起海嘲以为她被侯继祖凌辱时那种疯狂般的表现,担心海嘲会做出一些更激烈的举动,所以还是乖乖答应下来。
海嘲当即请了家庭医生过来,给忘月做了一次全身检查,看看有没有任何伤痕,还抽取了血液样本,以便检测其中是否含有对忘月身体有害的药物成分或者残留。
忘月再三强调她根本没事,只是有些无力,可是海嘲就象一头保卫自己领地和家人的黑豹,紧紧握着忘月的手不放,全程陪同忘月,连换衣服也不稍加回避。
忘月看得到海嘲眼底隐隐燃烧的怒火,但与早些时候不同,海嘲控制了自己的愤怒。
等确定了忘月的确并无大碍,海嘲才轻轻放开忘月的手,替她盖好被子,在她额角留下坚定而温柔的一吻。
“我还有些公事没有处理,先回公司了。你好好休息,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全叔。”海嘲直起身,“我替你向基金会请了一个月的病假加事假,你暂时不要去上班了。”
忘月点头同意,并不怪海嘲先斩后奏,即使海嘲不这样做,她自己在事后也会找理由暂时离职。她不能让自己成为社会败类在基金会钻空子的突破口,她绝对不容许!
那天以后,忘月很少看见海嘲的身影,海嘲仿佛一下子变得很忙很忙。全叔曾笑呵呵地告诉忘月,任家喜事将近,七少爷要和青梅竹马的东少结婚了。海嘲重任在肩,要布置有关婚礼的一切细节,所以比较忙。
忘月一直没好意思开口问全叔,七少和东少,不是都是男的吗?不过思及坊间的传闻,又觉得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任家的儿郎,无论做出怎样惊天动地的事来,也属平常。
“沈小姐晚上想吃点什么?今天有顶好的大王蛏和小羊腿,还有新鲜空运来的小松菜和野生蕈。”全叔笑眯眯地问,这个女孩子,和二爷的夫人,都是物欲不强的女孩子呵,只有美食,能引得她们露出垂涎的神色来。
果然,忘月听了,精神抖擞。
“可以吗?真的可以吗?我想吃西班牙海鲜炒饭,上头要铺着许多又肥又美在鲜奶酪中焗过的蛏肉,还有烤小羊腿,配上清炒小松菜和菌菇浓汤……”一边说,一边几乎要流下口水来。
“好的,沈小姐,我这就吩咐厨房准备。”全叔微微弯腰致意,转身离开,嘴角有着些许笑意。小四替她的做的,还是由沈小姐自己去发觉罢。
等全叔的背影去得远了,忘月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还是让老人家担心了吧?
他们决口不提发生的事,就是怕她心里留下阴影吧?
要振作啊!忘月伸手拍拍自己的脸颊,给自己打气。叶老夫人那里,她什么也没有说,只说身体不好,想休息一段时间。她不清楚以叶老夫人耳目之灵通,是不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老夫人什么也没有问,只是笑着祝她休假快乐。
对这些关心她、爱她、迁就她的人,忘月无以回报。
忘月只能牢牢记在心里,以期他日,报以涌泉。
伸了个小小的懒腰,忘月的目光落在全叔送来的报纸上。
海燃园订阅的报纸杂志,内容之博杂广泛,到了令人咂舌的地步。原版的《天文学者》,图文并貌的《国家地理》、《环球军事》,以美文精品著称的《读者》,当然更少不了有关时尚话题的《哈泼》、《君子》和每日新闻报纸……
忘月相信,如果她把每本杂志,每份报纸,都认认真真,从头到尾看一遍,估计她一天之中所有清醒着的时间里,也没有其他工夫去想那些有的没有的。
忘月笑着,拿起一份当日新闻,头版上醒目的大标题即刻吸引了忘月的全副注意力。
“本市缴获大量冰毒,一程姓律师涉嫌与境外不法团伙勾结,现已落网。详情请看本报A3版。”
忘月心里蓦地一动,连忙翻到A3版。
“本市警方接获线报,突击搜查了一个连锁饮料品牌的所有加盟店,在店内搜出冰毒共500公斤,是近来本市最大的一起制毒贩毒案件。据报,这些加盟店,均以所谓‘帮助失业女性创业’为幌子,提供失业妇女开设冷饮快餐店,并提供相关人员,在店内制作并贩卖毒品。警方相信,大部分店主并不知情,而是由该饮品本地代理商的法律顾问程某与境外不法分子勾结,暗中制造和销售。警方已将该男子和一日籍女子逮捕归案,目前仍在审讯中。相信不久就会水落石出……”
忘月放下日报,又拿起一份一周时事要闻,里面也连篇累牍报导了关于这启缴获冰毒案。就连专门挖明星隐私的八卦周刊,都毫无例外地刊登了这则消息。
忘月抿了抿嘴唇。
这就是海嘲近来一直在忙的事吧?
海嘲要替她永绝后患。
海嘲不想她看见他残忍冷酷的那一面,所以采取了最正当的手段。
海嘲希望她的幸福来得心安理得。
忘月微笑起来,海嘲会把一切都处理妥当,她只要安心等海嘲回来,回来对她说,一切都过去了。她什么都不需要问,什么都不需要知道。那是海嘲的秘密,如果有一天,海嘲想对她说,她愿意聆听。
但不是现在。
现在她只要尽量把心里那些灰暗的阴影,不堪的过去,一点一点埋葬,笑着迎接新的一天来临就好了。
忘月抛开那些一本正经的报纸,开始津津有味地看起八卦来。
本市一家高级会馆警铃被意外触发,名人淑女赤身**自安全门惊恐逃命。
报纸还配上了照片,把一干身体发福走样的名人和所谓名门淑女玲珑的**一并刊发在醒目的版面上。
忘月看了边笑边摇头,唉……原来自己也是有些恶趣味的啊……好在,照片在重要的部位都打了马赛克。
微风拂过,吹起报纸杂志的纸张,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仿佛,陪着忘月,一起浅笑……
海嘲在黑暗中,看着陷入梦乡的忘月,菲薄的唇边有笑。
暗夜里爬进喜欢的女子房间里,只是为了看着她甜美的睡颜,仿佛成了任家男人的惯例。大哥海喑如此,二哥海啸如此,他自己,亦如是。只是看着忘月干净恬淡的睡容,忙碌而烦躁的心绪,就会慢慢平复安静下来,胸中充满了宁馨的喜悦。
呵,她在这里,一切安好。
再奔波劳苦,也都值得。
忘月翻了个身,海嘲屏住呼吸,以为她会醒来。忘月却只是踢了踢被子,继续拥着绵软的枕头熟睡。
海嘲失笑,这么大的忘月,原来睡姿并不老实啊,也会踢被子呢。
海嘲轻手轻脚地上前,把忘月露在被子外面的一只脚放回浅浅的薰衣草色的被子里去。
恰在此时,忘月醒了。
影绰绰看见床尾有人,忘月先是呼吸一滞,而后闻见了空气里,属于海嘲独有的气息,便安下心来。
“你回来了……海嘲。”呢喃了一句,忘月还是抵不住睡神的召唤,复又睡去。
海嘲心里的一角,轰然陷落。
这个睡在他的房间,他的**的女子呵。
他所期望的,不过是在他忙碌了一天回来,有个他爱也爱他的人,轻颦浅笑着对他说一句:海嘲,你回来了。
只这简单的一句,所有晦涩阴暗,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驱得乍然退散,无影无踪。
微笑,海嘲转进浴室里,洗澡刷牙,换上干净的睡衣裤,又回到卧室里,小心翼翼地躺在忘月身边,伸手抱住忘月的腰,闭上布满血丝的眼睛。
次日忘月醒来的时候,海嘲已经走了。
忘月睁开眼睛,转头看着身侧有些凌乱的被褥,重又闭上眼睛。其实她自从发生了绑架事件以后,一直很少有深层睡眠,很容易被惊醒。昨夜海嘲的手触到她的皮肤的时候,她就醒了。她几乎以为那是一个黑暗中纠缠着她不放的噩梦,可是,她随后感觉到了海嘲那令人安定的气息,所以她放心地睡去。
竟然,一夜好眠。
忘月想,如果她够豪放,已经直接扑到海嘲怀里,勾引得他同她抵死缠绵;倘使她够端庄,又应该摆出一副贞洁烈女的模样,一脚把海嘲踢到床底下去。
可惜,她只是一个有些无趣的女人,所以错过了良辰美景。
想到把海嘲踢到地上的画面,忘月把脸埋在枕头里,无声地笑了。
起床洗漱完毕,忘月下楼到饭厅里吃早饭。
偌大的园子里近来人烟稀少,听老管家全叔说,都跑到阿姆斯特丹,准备参加七少和东少的婚礼去了。
早餐桌上只有忘月和全叔两人,忘月不想一早便麻烦大家,只用了最简单的白粥配水煮鸡蛋和腌小黄瓜。小黄瓜洗干净,用小剪子剪成大小相当的小块,再以麻油糖冬瓜素重新腌渍过,盛在描花小碟里端上来。吃到嘴里,呱啦生脆,无比爽口,就着白粥,唏哩呼噜,好不痛快。
全叔看在眼里,喜欢在心里。
能把清粥小菜也吃得似珍馐美味的人,是个容易满足的孩子呵。
用毕早饭,忘月按例被请到花园里晒太阳。
忘月又拿起画笔,画画园中的花鸟鱼虫。
扫去了心灵的束缚,连带笔下的世界,都明亮起来。
隔了没多久,有海燃园的内侍过来通报,有忘月的客人。
“叶仰尘先生来访,沈小姐。”
忘月愣了愣,才醒悟过来,是叶仰尘。
“可以吗?”忘月放下手里的素描本,询问道。
内侍笑了,黝黑的脸上展开温朗的线条,点点头。
忘月不太好意思地微笑,“麻烦你请他进来。”
叶仰尘进来,如果忘月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穿着一袭中式长袍,深藏青色的织锦缎面,玄色衣襟,走动时飘逸的下摆上绣着一品青莲,隐喻一品清廉。淡定地走来时,就象一个谪落凡尘的仙人,教人目不转睛。
忘月即使从来没有喜欢过他,也不得不发自肺腑地赞叹,这真是一个英俊到美丽的男人。
“对不起。”叶仰尘开门见山,第一句话就是向忘月道歉。
“?”忘月有些莫名其妙。
“让你身陷险境,我却还沾沾自喜,以为给你的工作带来了便捷。”叶仰尘痛心疾首。他看见了忘月的为难,却自以为是,一相情愿地认为忘月只是不理解他的用心。虽然忘月被绑架是事经由任氏大力施压,并没有被外界所获悉,但他还是通过谋杀时间俱乐部的金少获知一二。他第一次审视自己,意识到身份地位财富并不能真正令他为之心动的女子喜欢上他。不是不沮丧的。
忘月沉默。这件事,叶仰尘的确要负一些责任,如果不是他大肆的把她加以包装宣传,也许程功一伙人,不会把主意打到她身上。但——
“你不喜欢我,对不对?”叶仰尘问得苦涩。
“不。不是不喜欢。只是,我们没有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遇见对方。”忘月直面叶仰尘,“我只是来不及喜欢你,已经遇上了另一个更值得我去尊重,去敬佩,去喜欢的人罢了。”
叶仰尘怔忡片刻,然后展眉微笑。他是个聪明的男人,他听得出忘月话中真意。是,她不是不喜欢他,只是从来没有喜欢过他而已。
“我以后会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遇见正确的人,对不对?”说得象绕口令,但他们都懂得对方的意思。
忘月点头。
会的,一定会的。
“还是要再说一次,对不起,忘月。还有,祝你幸福,忘月。”叶仰尘趋近忘月,在她鬓边落下一吻。“再见,忘月。”
忘月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眼中有泪,唇边有笑。
叶,并非不好,只是,他不是她的那杯茶。
仅此而已。
送走叶仰尘,忘月没有了画画的心情,索性坐在花架下看着风景发呆。
只是这呆,也没能发多久。
“沈小姐,地方检察院的王检察官想见您。”还是刚才的那个皮肤黝黑线条刚硬的内侍近来禀报。
地方检查院?忘月久矣不同控方接触,心间不免一动。
“能帮我们安排一间会客室吗?”
“当然,沈小姐请。”侍卫沉稳点头,把忘月引至一间会客室,转身出去。隔了没多久,又领了一位中年男子进来。
“王检。”忘月不是很意外,会看见故人。曾经,在她还是林青的时候,经常和这位王检察官在庭上唇枪舌剑。虽然互有输赢,但在忘月而言,这位刚正不阿的检察官,有半师之谊。当年如果不是王检察官意外在医院里发现她被程功虐待毒打得不成人形,义愤填膺地替她联系了受虐妇女扶助部门,她现在,恐怕已经化成一抔黄土了罢?
“林律师——啊——现在应该叫你‘沈律师’了。”王检察官笑呵呵地上前与忘月握手。
忘月也忍不住笑起来,的确,有些怪异。
“好了,叙旧的事,先放一放,让我们开门见山。”王检察官与忘月落座,并不浪费口舌,即刻转入正题。
忘月也正襟危坐,关乎公事,她始终胸中有满腔热情。
“我今天来,是想请你去见程功一面。”王检察官慢慢说。当年忘月和程功之间的恩怨纠葛,他是知道的,所以他也明白今天他提出来的,是不情之请。
“为什么?”忘月不得不问。她不懂,事到如今,程功要求见她,还有什么意义?
“程功愿意转做控方的污点证人,但条件是他要先见你一面。”王检察官也很意外程功有那么多条件可以谈,却只是要求见一个早已经同他恩断义决的前妻,实在叫人费解。
“如果我不肯,会有什么后果?”
“他手里掌握着很多对辩方不利的证据,少了他的证词,检方的胜率会降低,官司打起来可能迁延多年。”
忘月沉吟。去,亦或不去?深心里,忘月并不想再见程功这个人。然则于公,忘月却希望能帮助司法部门早日结案。
就在忘月犹豫的时候,会客室的门被人推开,海嘲大步走了进来,步履如风,带得衣袂猎猎。
“我陪你去。”海嘲走到忘月的身后,一手按在了忘月肩头。
忘月微微抬头看了看自己身后,这个仿佛战神般,保护自己,守卫自己的男子,稍早的犹豫迟疑,尽数被她放下。
如果,她的人生,还有什么黑暗而沉重的包袱,久远而不堪的痛苦,就让他陪着她,由她亲手终结罢。
微笑,握住海嘲在她肩头的手,勇敢地直面王检察官。
“好,我们去见他。”
由王检察官一手安排,多次换乘不同交通工具,最终搭乘直升飞机,忘月由海嘲陪同,来到一处有证人保护小组重重把守的半山别墅。
海嘲的浓眉一路上都淡淡锁紧。这样一个人渣,就因为肯转做控方污点证人,不但能逃过一死,还得到了严密的保护,不可谓不讽刺。这个世界,即使是法律,有时也存在着一些真空地带。正义与罪恶之间,还是有着许多的灰色,不是法理道德能够惩处的。
进入别墅内,有专人上前用扫描仪器在忘月和海嘲前胸后背四肢扫了扫,确定没有携带违禁物品如武器等,才放他们往更里头去。
终于,停在一扇门前。
“你准备好了吗,忘月?”王检察官低声询问。如果可以,他也不希望看见忘月再和里面的那个男人碰面。
忘月握紧了海嘲的手,轻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王检察官推开了门。
门内,是一间精致明朗风格简约的卧室,近门处有两个身着黑色西服的WPU(保护证人组)警惕地注视着忘月一行。
“程先生,你想见的人,我已经带来了。”王检察官朝卧室内朗声说。
卧室里一扇门随后打开。
即使是做足心理准备的忘月,也不免有些意外。
程功,仍是程功,英俊的外表,得体的穿着,只是,这一切看上去都象是Man In Black Ⅰ里那个被外星人侵占了身体的家伙,空有一副躯壳,给人一种行尸走肉的感觉。
看见忘月,程功有些空茫的眼一亮,然而看见伴在忘月身边的海嘲,那亮光又转瞬黯淡了下去。
“很高兴你愿意来见我,青青。”始终,程功不肯承认,忘月早已不是旧日那个还叫“林青”的弱女子。
“你想见我,有什么事?”忘月心里有一丝不忍。不忍见这个曾经带给她生命一丝美好又亲手将之扼杀的男人,落魄至此。
“我想告诉你,我不知道明日未来会等不及要绑架你。虽然,是我提出了这个计划,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以伤害你为手段。”程功慢慢走向忘月,但在看到海嘲阴鸷的眼神后,他停下了脚步。“未来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因为是私生子,想要通过证明自己能力的方式,得到父亲的承认。”
忘月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可怜吗?也许。然则,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难道因为可怜,就可以肆意践踏法律,伤害他人?
程功自嘲地笑了笑,他发现在这一刻,他竟然能读懂忘月的表情——那种悲悯中带着淡淡不以为然的表情。
“我请你来,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有些难以启齿,可程功还是说了。
忘月挑眉,程功能有什么事拜托她?
“家母已经到了子宫颈癌晚期,我想请你在我入狱服刑的这段时间里,代为照顾,直到她……”程功顿了顿,眼里有些东西闪过,“虽然我有时候非常恨她,恨她在我需要人阻止,需要人点醒的时候,非但没有这样做,还在一旁推波助澜,使得我们失去了孩子,失去了婚姻,可是,她终究是我的母亲。”
忘月的唇动了动,却还是没有说什么。恨吗?他最恨的人,应该是他自己。
“这是我的请求,如果你不答应……”程功露出一个淡然的表情,“也无妨。”
“好,我答应你。”忘月却平静而肯定地应承了他的请求。“也请你答应我,把你所知的,巨细靡遗,无所保留地告诉检方,配合他们破案。”
程功并不太意外,一直一直,她都是一个太善良的女子呵。
“好了,时间到,我们该走了。”王检察官适时宣布会面结束。
海嘲立刻拥着忘月的肩膀走出这间豪华的牢房。
忘月没有回头,也没有说再见,此生,想必无须再见了罢?
离开别墅,站在艳阳之下,忘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真奇怪,我以为我会恨不得里面的那个人,死一千次一万次,恨到希望他的母亲也一起被处以极刑。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天,那些事,在眼前重演的时候,也只是深刻的痛,却没有恨。”原来,比起法律,命运早已先一步,给了恶人更大的惩罚。
因为,你的现在,你的将来,都会比过去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分,都过得更幸福呵。海嘲微笑着,看着自己身前,这个自阴霾里走出来的女子。
忘月回头看了一眼满面笑容的海嘲,突然挽起他的手臂。
“去见见我的家人,好吗?”
见见那些在她成为孤儿时收留了她,一直都对她很好,即使经济窘迫,也不曾对她有一句恶语的家人。当年她为免使家中捉襟见肘的财政状况进一步拮据,半工半读完成学业,毕业后又立刻结婚,两个老好人,一直都觉得亏欠了她。这些年,都会远远的关心她,却并不上前打扰。
忘月一直都知道,可是,她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打破这么多年来的沉默。
也许,现在,是时候了。
海嘲低头吻一吻忘月的额角。
“好,我们去见你的家人,你也的确把我藏得太久了。”
只要是她的心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