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谢磊对远之说,当时他简直以为远之是上天派来打救于他的天使。
远之闻言,一径微笑,并不说话。
究竟谁是打救谁的天使,也还未可知。
谢磊同远之签了三个月的试用合同,言明远之想离开的话,随时可以离开。
远之觉得谢磊实在不适合做老板。
盖因其心肠不够黑之故。
远之与谢磊相约,次日开始上班。
回到家里,父母都已经上班。
盛家私房菜馆并没有正式开在盛家四房两厅的复式公寓当中,而是选在了离盛家现在住的房子不太远的盛家老房子里。
盛家的老房子是一幢为数不多的,留存下来的,位处于幽深弄堂里的两层楼石库门房子,有着石头制的门框,乌漆实心厚木制的门扇,保留了“亭子间”、“客堂间”、“厢房”、“天井”等一切石库门文化中所特有的符号象征,与遥遥的外滩马路一侧,一幢幢哥特式、罗马式、文艺复兴式、巴洛克式中西合璧、风格迥异的巍峨大厦相呼应,别有一番风情。
盛家发达以前,就住在这幢石库门房子里,楼上是一家老少的居所,楼下就是私房菜馆的店面。
只有懂得吃晓得吃的老饕,才循香而来,口耳相传,复又介绍朋友过来。
彼时盛远志盛远之两兄妹还没有出生。
后来私房菜馆的生意日渐兴隆,忙得简直应付不过来,在国营百货商店做仓储管理的盛爸爸索性辞职回家,帮助盛爷爷盛奶奶料理家里的小馆子。
盛妈妈就在那时候嫁给了盛爸爸。
盛妈妈是北方女子,有着大马金刀大开大阖的爽朗性格,愿意全力支持丈夫。盛家在城中开了第一家外送餐点的馆子,盛妈妈即使身怀六甲,也在店里打下手。
后来,盛家的生意越做越大,终于成就了现在的盛氏餐饮集团。
盛远志大学毕业,便接了父母的班。
而远之,并不想借父母的光。
远之不希望进了某个企业,然后有人在后头戳着她的脊梁说,喏喏喏,伊是盛建国同柳折眉的女儿,盛氏的太子女。伊的一切成就都靠伊的爹爹姆妈,伊无须努力。
远之也不打算同谢磊说明自己的背景。
远之想看一看,当自己没有被服盛氏太子女的身份时,能不能,成就一个合格的厨师盛远之。
远之脱去为了应聘所穿的职业套装,换回居家衣服,穿戴上围裙,进厨房去,为一家人准备晚饭。
即使已经发达,盛家总还是尽量在一起吃晚饭,除非有不可推脱的应酬。
远之在厨房里忙碌,父母年纪大了,要保肝养心,所以做一个玫瑰野菌煨鱼头,一个香椿拌豆腐,哥哥远之常在公司上班,办公室的环境嘈杂干燥,要润肺养胃,做一个竹笋鸡最好,另焖一锅杂粮米饭,只等家人回来。
过了六点,远之爸爸妈妈先到家里,一进门便闻见扑鼻而来的香味。
“咦?远志今天倒比我们早到家。”盛妈妈一边款去薄外套,一边对丈夫说。
盛爸爸微微吸了吸鼻子,略摇了摇头。
“这味道,不像是远志的手艺。”
盛妈妈仔细闻了闻,点头附议。
“那会是谁?难道——”
两老对望一眼,齐齐换了拖鞋,往厨房方向去。
远之端着两盘菜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父母,微笑起来。
“爸爸妈妈你们回来了?洗洗手就可以吃饭了。”
说完,远之将做好的菜端进饭厅里去。
远之妈妈洗了手,跟在女儿身后,“女儿啊——这都是你烧的啊?”
远之看了母亲一眼,要笑不笑地点了点头。
“你现在——不介意了,哦?”远之妈妈小心翼翼地问。
当年女儿多喜欢跟在他们后头,哪怕摘个菜叶子给她玩,都是好的。
可是进了高中,有一年,突然就不喜欢进厨房里,闻见油烟味儿都要绕道而行,简直视如虎狼。
女儿不肯说为什么,他们做父母的旁敲侧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好放弃了培养女儿做接班人的想法。
那之后,远之高考考去了外地,毕业又直接找了一间物流公司当秘书,盛家爸爸妈妈全以为女儿从此只怕就跟盛家的这门手艺说永别了。
不料今次辞职回来,竟然肯再进厨房,这是不是意味着,那萦绕在远之心底深处的某些事,终于散去?
其实二老不知道,远之在外地读大学,已经开始自己给自己做饭,只是做饭的时候,头上要包着围巾,身上要穿着围裙,免得沾染了油烟味儿。
当年那个叫程宏的少年无心的一句话,到底还是给年轻爱美的远之留下了阴影。
“介意什么?”远之又进厨房去将煨鱼头端上了桌。
见女儿仿佛浑不在意的样子,远之妈妈暗暗悠悠地叹息一声。
既然过去了,那就好。
这时盛远志也下班回来。
推门,看见父母妹妹都在,又闻见香味,便笑。
“烧了什么好吃的?果然偏疼小的,烧了一桌好菜。”
盛妈妈拍了儿子一掌,“瞎说什么?这都是你妹妹烧的。”
远之看见母亲足斤足两的一掌拍在哥哥背上,惹得远志一阵呲牙,笑得半死。母亲当年在北方可是插过秧犁过地挑过水的,气力过人。
“我找到工作了。”远之布好碗筷,盛出饭来,“所以亲自下厨,庆祝一下,也谢谢爸爸妈妈哥哥这两个月来对我的包容忍让。”
一直沉默看报纸的盛爸爸移开报纸,看了女儿一眼,脸上露出一点微笑来,终于是长大了,懂得为家人着想。
“找到了什么工作?”远志比较关心这件事。
“一个还没有正式运营的小单位。”远之说了个地址,虽然父母不会做那种跑去实地勘察的事,可是保不齐哥哥远志却会去突然袭击,远之不打算骗他。
远志只听地址,已经挑起一边眉毛。
他做的就是餐饮生意,城中哪里餐馆最多,商机最多,他一清二楚。
远之说的这个地址——
远志看了看妹妹,远之则坦然回望。
“我去取一瓶红酒出来,为远之找到新工作庆祝。”
万家灯火的夜色里,透过巨大透明玻璃窗,可以看见一家人,举杯庆祝的温馨场面。
谢磊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纳闷,怎么就那样冲动地,聘请了远之呢?
远之甚至不具备最基本的厨师资格,更加没有一个从事服务性行业人员应有的健康证,伊人走进来的时候,甚至穿了一套价格不菲的名牌职业套装。
可是,他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真是奇也怪哉。
也许,是因为远之身上那种温和淡定煦暖的感觉,也许,是因为远之身上,那份家的气息?
谢磊不得而知。
可是当远之次日真确地来上班时,谢磊心里却是再高兴不过的。
谢磊的店面虽然已经装修好了,可是谢磊打算再放一放有害气体,然后才开业。
远之举双手赞同谢磊的决定。
谢磊说铺面装修他全程参与,所有装修材料由他一手把关,装修结束之后还请了专业空气质量检测队来进行过测试,室内有害气体含量远低于最低标准。
然而谢磊愿意再等一等。
远之瞟了一眼谢磊的手,那并不是一双劳动人民的手。
谢磊的手干净修长,指甲修剪得十分圆润,中指同食指之间有一层薄而又薄的茧,分明是一双拿笔的手。
谢磊看见远之的眼神,也望向自己的手,随后失笑。
“我是学建筑出身的,可是原来学建筑并不能使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我的一双手甚至救不了我最爱的人。”他趴在半开放式厨房的流理台上,两眼望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眼神里有淡淡的忧郁。
远之想,这个斯文的男人,心里一定有一些伤心往事罢?
所以放下了自己的笔,跑到这闹市的一隅,开一间小小馆子,只为了,摆脱过去在他心里划下的,过于浓墨重彩的一抹痕迹。
两人隔着流理台一人在厨房里,一人在厨房外,研究菜式。
谢磊打算开粥馆,主营各色粥品,搭配营养美味的各色小菜,以及小巧可爱的小点心。
远之对于这个点子,也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
远之记忆最深刻的,是读大学时候,一次被重感冒击倒,躺在宿舍**。宿舍里的同学看远之病歪歪的样子,自告奋勇替远之到食堂打了饭上来。同学是好心,可远之闻见那油腻的味道,便吐了个稀里哗啦,把同学吓个半死。
另一个同学回来见了,叹息,一个是病得稀里糊涂,一个是没有一点照顾病人的经验,凑在一起,后果很严重。打扫了房间,又取出一个碗来,倒了一点即食粥在里头,用开水一冲,盖上盖子闷五分钟。等揭开盖子,一股淡淡的粥香飘了出来。虽然不及家里熬的粥那么香,可是,也好过红烧大排骨和卤蛋的那股子油腻味道。
同学又用凉开水洗了一点萧山萝卜干,盛在碗里,一起端给远之。
远之强撑着病体,接过粥碗,竟然一口气将粥和萝卜干都吃了个干净。
小时候,远之生病的时候,妈妈也会给远之熬一锅粥,炒一个清淡的小菜下粥。可是,关于粥的记忆,却远没有这一次来得强烈。
只觉得胃里暖暖的,嘴巴里的苦涩全都被萝卜干的味道驱走,人即刻有了精神。
打那以后,远之在疲倦到骨子里,难受到极点的时候,都喜欢喝一碗热腾腾的粥,佐以一两个清脆爽口的小菜。一碗粥下肚,整个人都觉得舒坦了。
远之相信,这座深深的都市森林里,劳累忙碌的人,吃惯了各色美食,会得走进粥馆里,放松和抚慰一下自己的胃部,享受一刻属于家的温馨的。
等远之谢磊定下了菜式,国庆节已经近在眼前。谢磊招聘了六个服务员,以便可以早市午市晚市轮班,又连同远之一起,八个人去检查了身体,集体办了健康证,便打算开张试营业。
远之已搬回了自己的公寓,理由是自己上班早出晚归,不想影响家人的休息。
远之爸爸妈妈也习惯了女儿总不在身边,并没有阻拦,只是叮嘱远之要懂得照顾自己的身体,注意休息,双休日记得回家来。
开张当日,远之四点已经到了店里,看着门楣上的“粥记”匾额,远之有笑的冲动。
这样言简意赅,倒不像是有些多愁善感的谢磊的风格。
从小巷里的后门进到店里,有些意外地看见谢磊也已经到了。
两人相视片刻,齐齐笑了开来。
“我睡不着。”谢磊老实承认。
“我不能睡。”远之叹息,做这一行,是要起早贪黑的。
新鲜的食材有些是提前采买的,有些是晚些时候由批发商送过来的,统统按类别码放在储藏室里。
远之谢磊的菜单里,先期推出五大类粥品:保肝养心润肺养胃健脑,分别针对不同的顾客群体。如果反响热烈,远之和谢磊还打算推出降压减肥等保健粥品。
远之在厨房里,用特别定制的窄口深底陶罐熬了两大罐粥,用米粒大小的文火细细吊着,使得陶罐里的粥被熬得极绵滑清甜,放在灶上待用。又切了几条腌青瓜,改刀成拇指大小的小块儿,拌上一点点糖麻油蘑菇精等佐料,稍微搁置一会儿,等入了味儿,盛了八碗,连同蒸笼里的蟹粉小笼两客,一起拿餐盘端到外间。
这时候店堂里的大落地钟的时针已经指向了六点。
服务员已经到位,将店内的卫生打扫干净——其实是不脏的,只是大家干净都很足,所以又打扫了一遍。如今闻见香味儿,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儿,围了过来。
“还没有尝过老板娘的手艺呢。”其中一个大眼睛的女孩子说。
远之大窘。
谢磊是老板,这是众所周知的,怎么她一霎眼的工夫,就老母鸡变鸭,成了老板娘了?
谢磊听了,只是笑,不打算解释,有些事总是越描越黑的。
“好了,大家忙了一早了,先吃早点,吃完了开工!”
“是,老板!”
众人就着可口的腌青瓜和小笼,唏喱吐噜将粥喝得一干二净,谢磊甚至还喝多一碗。
“老板娘的手艺真好。”
“是,以后每天的早饭有着落了。”
众服务员嘻哈笑成一片。
远之与谢磊见了,露出笑容来。
七点半的时候,粥记静悄悄地开门试营业,并没有大肆放炮仗,搅扰周围的邻居。
七点半过五分的时候,粥记的第一位客人,走了进来。
谢长润今年五十五岁,正值当年的时候。
谢长润出生在宁波,父亲解放前在上海的制衣厂工作,有制衣裁片打版的好手艺。解放后谢长润的父亲回了宁波,在县城里开了一家裁缝铺,因着一手好活计,一家人的日子倒也过得很是富足。
谢长润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接过父亲的一根皮尺一把剪刀同一台用得老旧了的缝纫机。可是,最最动**的年月里,在资本家的工厂里工作过的谢父还是受了波及,又因着谢家的小裁缝铺生意极好,有人看了眼红,一张大字报贴出去,说谢家的裁缝铺是小资产阶级业主,靠剥削劳动人民来富自己的口袋云云。
那十年岁月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本着良心的。
自然有趁火打劫的人。
谢家就这样被抄了家,一点点节蓄,谢父娶谢母进门时购置给妻子的几件金饰和一点点老辈留下的东西,全都被一抢而空。
谢父当即气得中了风,躺在**,再没有能起来自理过。
谢母是宁波当地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妇女,还是解放后在扫盲班里跟着一群人认得字,遇见这样的事,只晓得抹眼泪唉声叹气。
谢长润是家中长子,家里遭逢巨变,是年十五岁的谢长润不得不挑起了生活的重担,照顾中风的父亲,全无一点头绪的母亲以及两个弟弟妹妹。
谢长润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回家还要烧饭烧菜,等一家人都吃完睡下了,他就在油灯下头,拿过剪刀针线,将自己穿过的大衣服,改下了,给弟弟妹妹穿。
七三年的时候,二十岁的谢长润与十八岁的谢招娣结了婚。
谢招娣家里一共五个女儿,总算最后生了个儿子,一切都围着那唯一的男孩儿转。日子过得艰难,就把女儿嫁出去,可是万万不能亏待了儿子。
谢长润从此放心地将家里的事务交给妻子。妻子是个能干的女人,将中风的父亲和只晓得烧香拜菩萨的母亲,以及两个正在发育中的弟弟妹妹照顾得妥妥帖帖。
十年动**结束的那一年,谢长润的长子出生,家里的经济负担一下子又重了起来。
谢长润战战兢兢地观察了一年时间,发现时代不同了,不再是那个一句话就可以将人的一生扭曲的年月了,就悄悄地取出父亲那台被砸坏了的缝纫机,无声无息地,重新开始了裁缝铺的生意。
经过十年动**,一切百废待兴,人门又开始慢慢地相互走动,年节时候添置一两件新衣,自然有老顾客又找上门来。
谢父自然是再不能动了,可是谢长润耳濡目染,接过了父亲的班。
谢长润的手艺竟然也不差,针脚细密,衣服版型细致,一件衣服客人穿了合身,再不能给另一个人穿,因为肩宽臂长腰围,竟然都是十分妥帖的。一来二去,谢长润的手艺好,便传了开去。
改革开放的春风在神州大地吹拂的时候,谢长润看见了商机,也抓住了商机。
他盘下了一间因效益不灵而关闭的小制衣长,开始了来料来样加工的生意,等略有了钱,就买了杂志,根据杂志上外国人穿的衣服驳样批量生产。
渐渐生意越做越大,两夫妻胼手胝足,才有了日后的长润集团。
在最最忙碌的时候,妻子怀了第二胎,即使如此,谢招娣还是挺着个大肚子去学会计,在工厂和夜校家里三头奔波。
次子出生时候,身体便不好,可是两夫妻都忙,这个孩子就只能交给谢长润的母亲照看。
老太太封建迷信的思想根深蒂固,小孩子脐带没有长好,时时发炎,老太太就烧一张黄纸,然后抓一把纸灰望小孩子肚脐眼上一撒,若发烧咳嗽了,就烧一张黄纸,纸灰化在水里给小孩子灌下去。
等谢长润两夫妻发觉的时候,次子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了。
谢招娣痛哭一场,留在孩子身边照顾,等孩子身体好一些了,才继续回厂里帮丈夫的忙。
过了一年,最小的女儿出生,谢长润已经盘下了多家制衣厂,开始大规模生产服装,并且意识到要建立自己的品牌。这时家里经济条件已经不是一般人家可比的。小女儿是由保姆带大的,保姆很负责,总把孩子打理得白白净净的。
谢长润已经开始有意识培养长子做自己的接班人,女儿自然是要宠的,所以有些忽视了次子。
等到他再一次发现的时候,次子已经同他十分疏远。
当年那个虚弱的孩子,自己跑去学了建筑,毕业之后进了一家建筑公司当设计师,只有过年过节才回家一次。
如果不是为了母亲,谢长润偶尔会想,也许他连过年过节都不会回来了罢?
去年年初的时候,同他一起拼搏奋斗了三十年的妻子,猝然离世,给谢家造成了沉重的打击。
谢长润不吃不喝长达十天之久,全靠输液维持。
小女儿闻讯从法国赶回来,只来得及给母亲大殓。
长子在最艰难的时候,接过了全盘生意,小女儿则全天陪在他左右,怕他想不开。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二儿子,是否痛苦,是否在无人的时候哭泣。
谢长润叹息,他不是个好父亲,疏忽了次子。
今次听说二儿子辞了公司里的工作,跑去开餐馆了,谢长润胸口不是不憋闷的。
不进自己家的企业,也就算了,怎么连自己的专业都扔了?
跑去开什么餐馆?
谢长润对众人说,不许帮他,让他自己来!到时候开不起来,就给我回家!
想不到没有人帮忙,这孩子的餐馆竟然开起来了。
谢长润推开干净的玻璃门,走进粥记。
这孩子,是怀念亡母罢?
谢长润的眼睛有一瞬间的潮湿。
亡故的妻子,在世的时候,总是会熬一锅粥给这个孩子,然后才匆忙上班去。
“欢迎光临粥记!”门内,穿着雪白制服的年轻人笑着迎客,看见谢长润,年轻人微微一愣,随即保持职业微笑,“先生几位?”
谢长润看着谢磊干净年轻的脸,也忍不住露出一点点笑来。
“三位。”
“三位,这边请。”谢磊十分意外,粥记开张的第一批客人,竟然是自己的父亲。三位,难道大哥同小妹都来了?
说不紧张,到底是虚言。
等谢长润落座,谢磊递上菜单,这时候一个身材颀长,五官与谢磊有七八分相似的男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拎着公文包的干练女郎。
男人走到谢长润这一桌,朝谢磊点了点头,坐进位子里,女郎坐在了两人对面。
谢磊依次递上菜单。
“何秘书想吃点什么?”男人展开菜单,看了一会儿,又合上,问对面的女郎。
“嗯——我要一个养胃的山药甘笋羊肉粥,再来一碟四脆拌鸡丝和虾肉小笼一客。”难得老板开恩,请她吃早饭,何秘书决定好好犒劳自己,“不够再叫好了。”
“谢焱你想吃什么?”谢长润问坐在自己身边的男人,他的长子。
谢家男人都有着相似的脸型与五官,深刻浓重,偶尔会给人混血儿的错觉,谢焱则集中了父母的一切优点,加之企业家二代的背景,使得他身上有一种很低调的华贵感觉。
“胡萝卜牛肉粥罢,据说这个补脑。”谢焱瞥了一眼站在一旁充当服务员的弟弟,“不知道老板有没有什么特色介绍?”
两兄弟关系一向并不亲密,谢焱被父亲带在身边刻意培养,谢磊几乎是自生自灭,没有势同水火,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们店里的芋丝腊味煎饼味道不错,外头吃不到。”谢磊经过了最初的震惊,已经平静下来,十分坦**。
开门做生意,自然什么客人都要接待的。
“那就也来一份罢。”谢焱挑了挑眉。
“我同谢焱一样。”谢长润对谢磊说。
谢磊唱了一遍单,确认了所有的餐点后,请三人稍等,转进厨房去了。
谢焱看着谢磊走进半开放厨房里去。
谢焱同弟弟谢磊之间的关系,一向不算亲厚。
谢磊因少时体弱,又是由祖母带大,所以性格十分内向,加之健康原因,也没有似其他少年一样,追在自己的哥哥屁股后头,以一种敬仰想望的目光。谢焱则被父亲谢长润亲自带在身边教导,更少有少年人的游戏时间。
总之两兄弟站在一处,虽然面貌相似,可是气质迥然,倒不像是一个家里走出来的。
谢焱偶尔会产生淡淡的愧疚,自己这个做兄长的,对妹妹谢淼的关心,都多过对这个弟弟的关心。
母亲猝然离世后,家里乱做一团,父亲几乎断绝了生存下去的念头,妹妹全天伺候在父亲的床头,他一手接下了偌大一爿生意,虽然不至于手忙脚乱,可是也很费了些工夫,才叫那些老臣明白,从此一朝一天子一朝臣,再不是父亲掌权的时代。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生活重新又纳入正轨,谢焱才发现,沉默寡言的弟弟早已经辞去建筑公司的工作,不知浪迹去了何方。
如果不是母亲一周年忌日,谢磊回家祭奠母亲,谢焱甚至一度以为这个弟弟已经用行动表示了他与谢家脱离关系的决心。
谢焱找谢磊彻夜长谈。
母亲去得突然,如今父亲身体也大不如前,你不想再经历一次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罢?
谢磊沉默良久,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留了下来,却没有住在家里,仍住在外头两室两厅的公寓里。
虽然父亲嘴上不说,可是谢焱看得出来,父亲心里是高兴的。
隔了两年,听说弟弟要开餐厅,谢氏一门跌碎了一地眼镜。虽然父亲在人前气哼哼地说不许帮他,让他自己来!到时候开不起来,就给我回家。然则私底下,父亲淡淡一句,既然他喜欢,就由得他去,你们能在后头帮他一把,就帮他一把,别让他知道就是了,替毫不知情的谢磊解了围。
就这样,他在后头疏通了工商管理和卫生监督等各方关系,使谢磊少受了许多刁难。可这毕竟只是前期准备,这店开不开得起来,到底还是要看谢磊的。
不料,竟然真的让他开成了。
看装潢布置,干净雅致,既有供上班族来去匆匆吃早午晚饭的快餐区,也有供客人坐下来慢慢享受的用餐区域,十分合理。
只不知道大师傅的手艺如何了。
谢焱想,眼光自然而然地瞥向了半开放式厨房。
那厨房与用餐区,以透明玻璃隔开,中间有两道玻璃拉门,热气腾腾的粥品点心,便是从那里头递出来的。
从他坐的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见里头的大师傅穿着一袭白色衣服同忙碌的背影,以及站在一旁跑单的谢磊的一小截侧身。
大师傅的背影很细瘦,谢焱暗暗想。
厨房里的脱排油烟机工作时的嗡嗡声,掩盖了两人谈话的声音,谢焱在店堂里听不仔细他们在里头说什么,可是看弟弟的肢体语言,却是放松的,不像面对他们时,那么的紧绷。
谢焱心里有一点点苦涩,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面对自己时,还没有面对一个外人来得自在。
谢长润这时候,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
谢焱转头看向父亲,看见父亲眼睛里的光。
总算我们现在开始弥补,还来得及。
是。谢焱微微点了点头。
何秘书对老总和少总之间微妙的互动视若未见,自顾拿着她的PDA上下翻看。
这时候,谢磊从厨房间里出来,示意一个服务员上前,两人一人端了一个大托盘来到谢长润三人桌前。
“三位点的山药甘笋羊肉粥,碟四脆拌鸡丝,虾肉小笼,胡萝卜牛肉粥和芋丝腊味煎饼都上齐了,请慢用。”
谢磊和服务员退了开去。
三人取过各自的餐点,开始吃了起来。
只那粥一入口,便鲜香清甜得仿佛一线流泉,连仔细品味都来不及,舌头已仿佛有自主意识般,将那一口粥都咽了下去。
三个人的眼睛,俱是一亮。
何秘书几乎要翘大拇指。
不是没有在外头的小吃店里喝过粥,许多店家都是将隔夜的剩饭,合了水,咕嘟咕嘟煮开了,冒充米粥,那米粒不开丝儿,粥没有香味儿,不似这粥记的粥,绵滑细腻之中,又带了些难以言喻的轻快,使得人觉得含在嘴里都是一种享受,等落了肚,暖洋洋的,竟是整个人都觉得温暖了起来。
谢长润只喝了一口粥,便轻轻放下汤匙,微微闭了闭眼睛。
这就是谢磊聘请这个厨师的原因,是不是?
这样温暖温和,使人仿佛回到了家里,在忙碌了一天后,喝一碗爱人亲手熬的粥。
谢焱垂下眼睑。
这其实是最最家常的东西,可是,他又有多久,没有感受过这种近乎于家的温煦?
自母亲去后,妹妹忙于恋爱,父亲忙于同老友走动,自己忙于公司事务,偶尔同女性朋友相约出来,哪一个是愿意走进厨房里去,为自己洗手做羹汤的?当然是五星级饭店的豪华包房,T骨牛排同顶级红酒才能使女伴嫣然一笑的。
谢焱忽然就想见一见这个能烧出这样温暖味道的厨师,便向在一边静立的服务员招了招手。
服务员走了过来,微微弯腰,“请问先生有什么事?”
“请问能不能请贵店的厨师出来见一面?”
?服务员一愣。
这是什么请求?
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连忙转脸去看老板谢磊。
谢磊走了上来。
“请问客人有什么需要?”
“我想见一见贵店的厨师。”谢焱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请求。
就在谢磊犹豫要不要答应的时候,粥记的门又被人自外而内地推了开来。
“欢迎光临粥记!小姐几位?”
“两位。”新走进来的客人好奇地环视店内,“新开的小店,环境满舒服的嘛。”
她的同伴笑一笑,问服务员,“新开张有什么优惠活动没有?”
“试营业期间所有餐点一律八折,满五十送十元抵价券。”服务员脆生生地说。
“现在暂时恐怕不方便,厨房里就她一个厨师,以后罢。”谢磊看见有客人进来,只好婉转地拒绝了谢焱的要求。
谢焱点了点头,并不强求,只是微笑,“老板好象没有告诉我们有优惠呢。”
谢磊笑了起来,“第一桌客人,六折优惠,客人可还满意?”
等送走了父兄一行三人,小店里竟然也接待了五六桌客人了,谢磊转进厨房里去,靠在门上,看着远之忙碌的背影,长出一口气。
“我紧张出一身汗来。”谢磊轻叹,想不到第一桌客人竟是自己的父亲和兄长。
“我忙出一身汗来。”远之一边搅拌客人点的皮蛋瘦肉粥,一边笑了起来。“很好的开端,不是吗?”
谢磊听了,靠在门上,想了想,便也笑了。
真的呢。
真是一个好开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