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母是极看不惯那些上海做派的小姐太太的,常在明珍跟前耳提面命,要明珍懂得做媳妇儿的规矩,不要跟外头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学,弄得中不中洋不洋的,画虎不成反类犬。
明珍是上过新学的,未嫁之前,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又从未阻着她接受新思潮,所以总是不以为然。可毕竟是自己的婆婆,殊良的母亲,再不以为然,明珍还是将做姑娘时在娘家置办的美丽衣服,统统收进了五斗橱最下一层去了。
才这样想着,出租车停在了一个十字路口,后头一辆黑色轿车趋前,与明珍所乘的出租车并排停了下来。
明珍的面孔正对着那辆轿车的车窗。
一个男人的侧面映入了明珍的眼帘。
浓密微卷的黑发,斜长飞扬的朗眉,狭长明亮的眼瞳,挺直的鼻梁同菲薄的嘴唇……
除非化成灰,否则,明珍决不会错认。
淮闵。
明珍一声呼唤,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只为对面轿车中的淮闵,透过车窗,也看见了她。
然后,淮闵做了一个明珍万万也想不到的动作——伸手,拉拢了车窗上的深色窗帘。
明珍再迟钝,也晓得这个动作背后的含义。淮闵不打算与故人叙旧,甚至是避之惟恐不及的。
明珍心间有淡淡的感伤,想起那年徽州夜空里,绽放的美丽烟花,以及,那夜,有两个少年,愿意维护自己的心意。
只是,现在,他们中一个漂洋过海,去国经年;一个,大抵是有什么苦衷,来去匆匆,不见故人。
“少奶奶,少奶奶?!”沈家妹叫了两声,不见明珍回应,以手轻轻碰了碰明珍的手臂。
明珍回过神来,“什么事?”
“我们到了。”沈家妹指了指幽寂马路旁的一处铁门。
“哦。”明珍点了点头,看着沈家妹付了车资,两人一起下了车。
明珍抬头望着眼前的建筑,这一幢红砖房子,绿树环抱,鲜花掩映,幽静雅致。南面的红砖墙上,爬满了藤蔓柔韧的常春藤,绿意盎然。
明珍一见,便喜欢上了这里的环境。
沈家妹上前去,按响了门铃,过了没一会儿,一个少女翩跹如蝴蝶般跑了过来,拉开了一角铁门,放明珍与沈家妹进门。
还没等明珍开口,那少女便猛地扑进了明珍的怀里,“姐姐姐姐”地叫。
明珍笑了起来,摸了摸少女的头顶,“这么大人了,还跟姐姐撒娇。”
少女正是柳明珠,已经长得亭亭玉立,婀娜娉婷,仿佛当年的柳明珍。
明珍与妹妹手挽着手,一起朝里头走去。
“爹爹姆妈小外婆奶妈已经念叨不知道多少次了,说明珍怎么还不来。”明珠笑着半挂在姐姐明珍臂弯里,“恨不得缩地成寸。”
明珍笑起来,“有你这样说爹爹姆妈的么?”
两姐妹都已经学会了上海话,只是偶尔会露出一点点徽州的乡音来。
只有这样的时候,她们才会想起,以前徽州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来。
两姐妹走进门去,客厅里许望俨柳茜云已经等得望眼欲穿。
虽然女儿并没有嫁到外地去,可是到底是人家媳妇儿了,没有动辄回娘家的道理,想见上一面,总要寻了理由才能成行。
一家人围住明珍,询问明珍最近生活可好,殊良待她是否体贴?公婆相处可还融洽?
许望俨微笑,明珍回家,总是教人格外高兴的一件事。
明珍与家人一起吃过晚饭,坐在客厅里闲叙,听说承冼表哥与火柴大王的女儿订了婚,只等夏末天气微微凉快点的时候完婚。又听说不少青年才俊向明珠发起了追求,轮番地邀请明珠出门听戏看电影,花与礼物更是才常有常新,从不间断。
大弟明辉如今也已是英俊少年,在天理会办的男校里读书,成绩名列前茅,据说学校打算交换他去英国学习。
明珍边听边微笑,心里十分高兴,只是难免心里会浮上“要是明耀也在就好了”的淡淡遗憾,转瞬即逝。
待到客厅里的落地钟发出八声悠扬钟声,明珍不舍地起身,同双亲弟妹与小外婆和奶妈告辞。
“下次禀明了公婆,再来。”柳茜云拉住女儿的手,轻轻说。
明珍点了点头,带了沈家妹,出了门。
明辉已经替姐姐在路上叫了一辆出租车,目送姐姐上车,一家人才返回屋里去。
明珍上了车,和沈家妹坐在车里,回身望着渐渐消失在夜色里的红砖房子,心中恋恋不舍。
过了一会儿,沈家妹疑惑地碰了碰明珍,轻声在明珍耳边道:“少奶奶,这——好象不是回家的路。”
这样一说,明珍也发觉,司机走的,并不是她们来时的那条路。
“司机先生,你走错路了。”
那司机戴着鸭舌帽,长了一副大胡子,听见明珍这样说,竟微微一笑。
“我知道。”
明珍如遭雷殛。这把声音,这把声音——
叶淮闵自后视镜里看见明珍怔愕的表情,心中块垒,竟似消除了大半。
“我有事请你帮忙。”淮闵不打算同明珍兜圈子。当年在徽州火车站,自己在明珍眼皮底下,逃脱伪军的追捕,明珍镇定自若,没有泄露一点点他的形迹,他就已经知道,柳明珍是一个可以担得起他的托付的女子。
“我想请你替我到罗森堡药房,给大卫传个口信。”淮闵压低了声音说。
“好的。”明珍问也不问,便答应了下来。
倒是淮闵,有些歉疚,“我此次回来,不能久留,租界里也到处是日本特务……”
淮闵苦笑,他不怕牺牲,他只怕完不成上级交代的任务,有负所托。
明珍轻轻摇头,示意淮闵不用多说什么。
“你——一切可好?”淮闵终是没有忍住,还是问了。
明珍微笑点头,“你呢,淮闵?”
“我也很好。”
两人再不说什么,淮闵踩足了油门,送明珍回到公共租界内纪家的宅院门前。
明珍二人下了车,淮闵便驱车绝尘而去。
淮闵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多做停留,暴露了自己的行踪,也害了明珍。
可是,淮闵再想不出其他可以信任的人。
淮闵望着后视镜里,明珍越来越小,渐至消失的身影,轻轻叹息。
这一次,也许便是永别。
谁知道呢?
就像是父亲,当年将他赶出了叶家。
谁料,一别,就是死诀。
日本人占领上海后,向徽州发起全面进攻,父亲身在徽州,带领数百亲兵,与驻守徽州的国民党第二十三集团军将士,殊死抵抗日本侵略者,最终寡不敌众,举枪自戕,以死殉国。时年不过四十八岁。
得知父亲死讯时,他正在为前线将士筹措药品物资,听闻父亲死讯,只能咬碎刚牙,含泪继续完成上级交付予他的任务。
他能慰籍父亲在天英灵的,只有完成父亲遗留下来的,未竞的事业。
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再见明珍一次。
淮闵闭了闭眼睛,然后在夜色里,与明珍的所在,背道而驰。
这几日明珍心绪不宁,总觉得要出事似的,连殊良都有所察觉。
晚间吃过饭,伺候公婆休息,明珍回到房间里,殊良拉住明珍的手,将明珍按坐在**,“我去给你倒水。”
殊良在明珍耳边悄声说,顺便在妻子脸上偷香。
明珍摇头,万一又让婆婆知道殊良伺候自己,难免又要吃婆婆的排头。
殊良啄吻明珍耳垂,“我这趟一定轻手轻脚,不发出一点声音来。”
明珍被殊良喷在颈侧的热气惹得发痒,想笑又不能笑出声来,只好缩着头颈咬着嘴唇,任殊良胡来。
直闹得明珍气喘吁吁,殊良才放过她,进浴室里,给明珍筹水去。
等到殊良端着一盆洗漱用的水回到房间里,却发现明珍已经捱在床头,睡着了。
殊良摇头失笑,轻轻将手里的铜盆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擦干净手,上前替明珍脱了鞋,款去外衣,抱着明珍躺在**。
明珍睡得并不塌实,眉心微微拧着,仿佛忧心忡忡的样子。
殊良以手指抚摩明珍的眉心,想抹去伊眉间的淡淡郁色,却是徒劳。
明珍,你到底为什么不快活?殊良无声地问躺在怀中睡去的妻子。为什么眼下的青痕这样浓重?为什么那么渴睡,却总仿佛睡不醒?难道是我不在家时,母亲又为难你了么?
殊良知道自己不能去质问母亲,这只会使得母亲变本加厉。原以为有了沈家妹帮衬着明珍,明珍不至于那么辛苦,然则奈何母亲总能想出其他旁的花头精来,增加明珍的负担。
殊良吻一吻明珍的额头,寻思着,怎样能教明珍放松一日。
殊良想要的机会很快便来了。
徽剧大家杨彩云到上海来,在永乐戏院演出,只演三场,盛况空前,一票难求。恰巧纪家药房的一位客人为感谢济药之恩,送了两张票给殊良。
殊良便将戏票奉到父亲母亲跟前,“母亲,这是杨彩云女驸马的戏票,我知道当年您在徽州时,最喜欢看伊的戏,您可以同父亲去听听戏。”
纪母自是心动。假姿假言地推却了片刻,便接下了戏票。
到了当看戏当天,纪母嘱咐明珍,要将一床夏天盖的薄被翻好,另将春衣洗了,晾到院子里去滴水。
明珍点头应下了,晓得婆婆是不会让自己轻松片刻的。
等父亲母亲双双上车走了,殊良自楼上下来,拉住明珍的手,“这些你先放一放,我们出去逛街。”
明珍极无奈地脱开手,“母亲回来,看见我没有把事情做妥,要不开心的。”
“少奶奶,你和少爷去逛街,这里有我!”沈家妹接过明珍手里的脏衣服篮子。
“沈妈会告诉母亲的。”明珍知道,在这个家里,沈妈就是婆婆的眼线密探,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沈妈忠实地报告给婆婆。
“我已经同沈妈说过了,假使让母亲知道我们出门去了,我自有办法把她送到徽州养老去。”殊良狡黠一笑。
“少奶奶,去罢,去罢。”沈家妹也极力鼓动明珍。
明珍心间一动,思及自己一直没有机会去替淮闵传话,终是一咬牙,点了点头。
两夫妻换了衣服出来,外间天光已经渐渐暗了下来,霓虹灯已经渐次亮起,将十里洋场映得如同一座童话里才有的城堡。可是这城堡的内里,仅仅是一派浮华与醉生梦死。
明珍与殊良携手沿着马路散步,殊良小心地护着明珍,不教明珍被来往行人车辆擦撞。
明珍内心万分紧张,整个胃部纠结如同乱麻。
明珍不想让殊良同她一起涉险,可是又一时找不到借口支开殊良片刻。
旧年三月,日本人网络了一批如丁默邨、李士群之流的汪伪特务,在上海极斯菲尔路(今万航渡路)七十六号建立了直属日本大本营指挥的特务机关(后划归日本在上海的特务机关——“梅”)。①
之后,恐怖暗杀,便屡屡发生。如以“国民党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名义,向各家抗日报刊的主持人、编辑、记者分别投寄恐吓信,声言如冥顽不灵,依然抗日,即缺席判以死刑。《大美晚报》副刊《夜光》编辑朱惺公在接到恐吓信后,立即在《夜光》上发表了公开信《将被“国法” 宣判“死刑” 者之自供》,指斥恐吓信为绑票式之“判决书”,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警告敌伪:“贵‘部’即能杀余一人,其如中国尚有四万万五千万人何!” 一九三九年八月,日伪特务暗杀了朱惺公。②
类似事件,屡见不鲜。
明珍身处公共租界,虽未曾亲历日军的种种恶行,可是报纸与电台,口耳相传,日本人再往自己脸上贴所谓“共荣”的标签,也堵不了悠悠众口。更遮盖不了国人的眼睛。
明珍知道特务在租界内也猖獗活动,刺杀抗日活动者。她当日答应了淮闵,是因为她知道如果她不帮助淮闵,他就不得不冒险亲去,很可能就此落在日本人手中。而她,不过是一个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富家太太,走进走出,不太容易引起怀疑。
即使如此,明珍也不愿意教殊良知道。
万一事发,殊良一无所知,是最最安全的。
渐渐走近纪家药房,明珍倏忽眼睛一亮。
“殊良,我走不动了,你去替我买一支棒冰可好?”明珍指了指不远处卖冰棒的小贩。“我想吃奶油棒冰。”
殊良点了点头,明珍近来胃口不佳,许是疰夏的缘故,偶尔吃跟冰棒,也是好的。
殊良穿过了马路,朝对面卖冰棒的小贩走了过去。
明珍暗暗吸了口气,走进了罗森堡西药房去。
药房的布置,同三年前,她最后一次来时,并无二致。
听见门声,有人自柜台内站起身来,看见明珍,那人微微一怔,不是不意外的。
“明珍。”大卫·罗森伯格转出柜台,走向明珍,“你怎么来了?”
明珍嫁为人妇,他就再不曾见过她。听说中国女子嫁了人后,规矩是极多的,不可以同异性单独相处,或者有太过亲密的接触。不料,三年之后,他们又见面了。
“我时间不多,大卫。”明珍趋近大卫·罗森伯格,“附耳过来。”
大卫·罗森伯格微不可觉地皱眉,还是依言凑近明珍,听见明珍唇间极低地说出一句话来。
听完,明珍与大卫同时撤身,拉开彼此的距离。
大卫眉头拧得更紧。“以后不要冒险,明珍。”
他知道现在外头特务活动猖獗,不是万不得以,淮闵不会以这种方式传递信息,可是,怎么可以是明珍?
怎么可以让明珍涉进如此危险的事当中?
他们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但——明珍不是!
明珍点点头,再不多说什么,转身走出大卫的药房。
一出门,明珍就看见殊良执着两根奶油棒冰站在门前。
看到明珍出来,殊良一支递给明珍,什么也没有问。
明珍伸出手去接棒冰,才发现自己早已经捏出一手心汗来。
“想回家了么?”殊良挽起明珍。
明珍点点头,她只觉得自己两腿发软,浑身发抖,若不是殊良挽着她,明珍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回家去。
冰凉的棒冰拿在手里,浓郁的奶油味儿,惹得明珍一阵反胃。强忍到回家,明珍再也隐忍不住,“哇”地一声,吐得翻江倒海,随后,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明珍昏睡了多时,才缓缓自无边的迷雾中醒来。
明珍觉得自己有生以来,从未似此刻这般疲惫,只想长睡,再不醒来。
哪怕当年躲在家中的地窖里,周身一派黑暗的时候,明珍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要不是她身在迷雾当中,总是听见有窸窸窣窣的动静来来去去,惹得她不胜其烦,她恐怕还要睡下去。
明珍的眼睛要过一会儿,才能适应室内的光线,一手撑着床板,想起身看看时间,可是,另一只手上,传来温热的力量,轻轻按住了她。
“伊醌醒了(她睡醒了)。妳声音轻点(你们声音轻些)。”耳畔有低低的声音。
明珍循声望去,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丈夫殊良的侧影。
“殊——良?”明珍迟疑,好象余光里,公公婆婆也在自己的房间似的。
“你躺着,明珍,有什么事,尽管说,我去替你做。”殊良握着明珍的手不放。
“是啊,明珍,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下人去做,他们要是敢怠慢你,你只管告诉我。”婆婆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明珍微怔。
几时婆婆肯由得她去吩咐下人了?
如果不是有了沈家妹,家里一应大小事务,从来都是落在自己身上的,老妈子沈妈完全是那摩温,只管监视她,打她的小报告。
公公纪方瞿在一旁点了点头,“明珍,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叫家妹替你做。”
明珍糊涂了,望向殊良。
怎么她一觉醒来,家里人个个都古里古怪的?
殊良看见明珍一脸茫然不解,倏忽想起竟没人同明珍说过原因,便个个只管教明珍好好休息,忍不住心中喜悦,执起明珍的手,也顾不得父母就在身旁,就轻轻凑到唇边吻了又吻。
明珍大臊,想抽回自己的手,殊良这是怎么了?
“明珍,我们有宝宝了!”殊良哪里肯放开明珍的手?自是抓得紧紧的,“我探过你的脉象了,是喜脉。我怕自己诊错了,等父亲回来,又请父亲给你搭了脉,果然是喜脉!”
喜脉?!
明珍要愣一愣,才方体味出这两个字的含义,忍不住轻轻垂下眼睫,望向自己盖在薄被之下的小腹位置——竟然要做母亲了么?
“明天还要请大夫再来看一看,我才放心。”纪母坐到床脚,示意丈夫儿子先回避一下。
殊良还不放心,却被父亲纪方瞿拖了出去。
“父亲——”
“你放心,如今明珍肚子里有了我们纪家的骨肉,你母亲为了媳妇儿肚子里的孙子,也不会为难明珍的。”纪方瞿哪里会不晓得儿子心里的想法,按住了殊良的肩膀,淡笑,“她自会好好待明珍,你且放宽心。”
那边厢纪家父子下楼去了,这边厢纪母则拉着明珍的手,殷殷叮嘱。
“明珍,你如今有了身孕,坐卧行止,都是有讲究的,千万不要平白地犯了忌讳。爬高摸低这种事以后就都交给下人去做,重的东西是万万不能拎的。也不能吃凉冷的东西,免得将来孩子生出来下巴抖,流口水。辛辣的东西自然也是不能吃的,否则孩子生下来要得瘌痢的……”纪母絮絮叨叨,仿佛想把所有知道的都一次告诉给明珍似的,“……两夫妻也不能睡在一起,要不然以后孩子要烂嘴角……”
明珍听到这里,面孔已是红得不能再红。
两夫妻之间的事,再私密不过,忽然听得婆婆同她讲这些,明珍羞窘不已。
纪母好似没有注意到明珍的尴尬,只管继续唠叨,“我让殊良搬到隔壁去住,免得他打呼噜翻身或者起夜吵了你休息。晚上叫沈妈过来陪你,万一你要喝个水起个夜什么的,你就叫沈妈起身。沈妈当年在我孕中伺候得十分仔细,由她陪着你我也比较放心……”
“——谢谢母亲。”明珍其实一万个甚至十万个不喜沈妈,可这是婆婆的一片好心,明珍无法拒绝。再者她以前见过母亲孕中的样子,动辄便要去小解,夜里亦然,假使殊良与她同房,只怕晚上是睡不塌实的,白天又要到药房去上班,明珍也担心殊良的身体吃不消。
等殊良从楼下回到楼上自己房间,愕然发现,不过是一歇工夫,他的被子枕头日常衣物,竟然都被送到隔邻的房间里去了,而老妈子沈妈则在他和明珍的房间里搭了一张脚床,分明是打算睡在这里的样子。
“母亲?”
殊良不解。
纪母又将免他打扰明珍休息的理由抬了出来,殊良再不满,也只好妥协。
临出卧室前,殊良朝明珍霎眼睛:等过几天,母亲没有这样激动了,我再找个理由搬回来。
明珍看得骇笑。
转日,明珍在老时间自然醒来,准备起身去替公婆丈夫准备早点,睡在脚**的沈妈听见动静,立刻睁开眼睛,瞥了一眼时间,便出声唤住了明珍。
“少奶奶,夫人吩咐过了,您现在有孕在身,不用早起。那些事让沈家妹做罢。”
明珍不好违背了婆婆的意思,又躺下身去。
这样轻松的日子,竟是婚后头一遭,明珍反而十分不适应。
等吃过早饭,近午的时候,沈家妹开门,延明珍的双亲进来,然后一溜小跑来到客厅里,“少奶奶,亲家老爷夫人来了。”
父亲母亲来了?明珍不是不意外的。
果然,许望俨与柳茜云相偕前来,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先与纪家二老寒暄片刻,这才同女儿坐在一处。
柳茜云拉着明珍的手上下打量,眼下还看不出有了身子,明珍看起来十分清瘦。
“母亲——”明珍眼眶湿润起来,到底母女连心,她能感觉到母亲心中对她的疼惜。
柳茜云赶紧抽出手绢,按了按明珍的眼角,“万万不能流眼泪的,否则以后要做下毛病的。高兴了就多笑一笑,孩子以后也爱笑。”
“殊良告诉您和父亲的?”明珍在婆婆跟前,不敢同母亲太亲昵,只握着母亲的手不放。
柳茜云点点头,“你婆婆说了,叫你只管安心养胎,家里一切事务都有人打理。你若看着忙不过来,就给家里捎个信,我叫奶妈过来给你搭把手。”
“谢谢母亲。”明珍再说不出别的来。
许望俨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打了圆场,免得妻女当场落泪,叫夫家人不快。
“明珍有什么事不懂的,多与婆婆请教。婆婆是过来人,一定能为你消解疑虑。”
“是,父亲。”明珍微笑。
“亲家翁真是太客气了。”纪母闻言也笑得极灿烂。
客厅里的气氛从未有过地融洽起来。
一九四零年的夏天,格外的燠热,空气中连一丝风也无,只余鸣蝉在树梢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教闻者心情格外地烦躁。
明珍自两个月开始孕吐,连一点点油星子味儿都闻不得,几乎吃什么便吐什么,整整三个月,明珍都在吃了吐吐了吃随后继续吐的痛苦中度过。到得身怀六甲时,明珍非但没有胖起来,反而消瘦了下去。一只肚皮尖尖地,也不甚明显,打身后望过去,几乎难以发觉。
殊良为此急得几乎要拿自己的头去撞墙。
明珍的婆婆倒是十分高兴的样子,总一个人望着明珍的背影神秘地笑。
“母亲,明珍都这副样子了,您还笑得出来!”殊良偶然见到母亲的笑容,大是气恼。
纪母也不解释,只是拍拍儿子的胳膊,“女人家的事,你懂什么?!明珍没事,你别在中间掺和。”
殊良气苦。
纪方瞿也来安慰儿子,“你别焦心,女人怀孕,总归是辛苦的,所以为人要对母亲好一些才对。明珍的反应确是较之常人激烈些,不过总会过去的。”
殊良仍是不放心,上班时也常常心不在焉。
药房里的老医生看见少东家一副愁眉不展,时喜时忧的表情,忍不住问,“少东家,少奶奶有孕,您怎么忧色反深啊?”
殊良太息,将妻子呕吐不止,日间消瘦的事说了一遍。
老先生笑了起来。
“怎么先生您也笑我?”殊良几乎要拿眼睛瞪老先生了。
老先生笑了一会儿,方收住笑,拍了拍殊良的后背,“我当少东家为什么发愁,原来就为了这事啊?!早说就好了,我有办法。”
“真的?”殊良眼睛倏忽一亮,仿佛夜晚明光大作的星。
老先生暗暗点了点头。少东家虽然同少奶奶是少年夫妻,少奶奶还是个大娘子,但少东家倒真是对少奶奶体贴入微,事事将伊放在心上呢。少奶奶倒是个有福气的。
“少东家你记一记。”
“好的好的。”殊良连忙扯过药房帐台上的宣纸毛笔,做洗耳恭听状。
“陈皮生姜各一钱,红糖三钱,以两大碗水煎之两铺,代水饮,即止。”
殊良认认真真地将老先生说的,记在了纸上,又问了诸如“是嫩姜还是老姜,是冷饮还是热饮”之类的细节问题。
老先生嘉许,这孩子其实是块学医的料子,可惜生在商贾之家,虽然因着好奇,颇有涉猎,到底不如真正从师学医来得功底深厚。否则这点小事,也不会急得他满脸郁色了。
殊良回到家里,立刻进了厨房,找齐了所需的用料,七手八脚将灶膛里塞好了蜂窝煤,准备点火。奈何点了半天,厨房里弄得乌烟瘴气的,也没见火苗蹿起来。
沈家妹循着烟味儿走进厨房,只看见少爷蹲在炉灶跟前,两眼熏得发红,一臂抵在口鼻前头,一臂伸得直直的,往灶膛里送火柴的样子,想笑,又不敢,赶紧上前去,拿过那根已经快燎着少爷手指的火柴,甩了甩,熄灭了扔在灶膛里。
“少爷,生火不是格恁生的(烧火不是这样烧的)。”
殊良恨恨地望了一眼炉灶,最后还是没奈何地站起身来。
“少爷侬去揩揩面,格达我来弄(少爷你去擦擦脸,这里我来弄)。”沈家妹哄小鸡似地把殊良往外轰。
“我看你把火生着了,我再去洗脸。”殊良固执地不肯走开。
沈家妹叹息,弯下腰来,先将塞满了灶膛的蜂窝煤统统拿火钳移出来,掏空了灶膛,自一旁的小竹筐里取出已经劈好的柴板,支在灶膛里,下头放一点旧报纸,拿火柴一点,那火头“蓬”地燃了起来。等柴板烧旺了,木头发出暗暗的红色来,她才用火钳夹着煤饼垒在烧旺了木头上,取过小扇子来,慢条斯理地扇啊扇啊,眼见那煤饼一点点烧着,暗红暗红地。
殊良赶忙取过一只钢精锅子,把洗干净了的陈皮生姜连同红糖一起放进锅子里,接了两大碗水,盖上盖子,坐在炉灶上。
“家妹,替我小心看着,别叫水扑出来。”殊良临去擦脸前,不望叮嘱。
“晓得叻,少爷——”沈家妹忍不住拖长了声音。
殊良上楼,先回自己房间换下沾满了煤烟味儿的衣物,扔进浴室里的篮子里,用冷水扑了扑脸,又冲了冲头发,把一头一脸的味道也洗干净了,换了居家衣服,推开隔邻明珍的门。
明珍正在午睡,朝左侧躺着,背对着门口。
殊良看不清妻子的脸,只能看见明珍的身体,有规律地微微起伏着,显然睡得颇沉。
纪母与老妈子沈妈两人都在明珍房里,一人据着一张椅子,手里都拿着针线,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女红。
听见门声,两人俱抬起头来,看见殊良,不是不意外的。
纪母将手指竖在嘴唇前头,示意噤声。
殊良蹑足走到母亲跟前,看见她正在绣一个小孩儿肚兜儿。殊良看仔细了,那花纹竟是全身鳞甲,牛尾,狼蹄,龙头,独角,有仁兽之称的麒麟。
殊良再不晓得徽州的民俗,也知道麒麟代表“天上麒麟儿,地上状元郎”的吉祥寓意。徽州民间倘使妇人多年不得生育,就会在龙灯经过时,送上封仪,请舞龙的师傅将龙身围绕妇人绕一圈,又缩短了龙身,请一男童坐骑其上,绕堂前一圈取“麒麟送子”之意。
再看沈妈,手里绣的是一件妇人用的襦衣,花样是盛开的萱草。也是寓意长宜子孙的吉祥纹。
“母亲,你们——”
纪母忙竖起手指“嘘”了一声,然后压低了声音,“不能说,万万不能说,教观音知道你猜准了她老人家的心思,一个不喜,就换了。所以万万不能说。”
殊良啼笑皆非,“那您别太累了,有事叫儿子服其劳。”
纪母挥手赶走了殊良,随后同沈妈交换了一个神秘的眼神,继续默不作声地做女红。
窗外的炎炎夏日,一点一点,向西,坠入了地平线下。
就这样,又送走了一九四零年的一个燠热夏日。
不知是纪家纪仁堂里的老先生给的偏方确实灵验,亦或是明珍的孕吐实已到了结束的时候,在喝了三四天的陈皮生姜红糖水之后,明珍真的停止了孕吐。
纪家上下,一时人人欢喜。
纪母便开始张罗,要给明珍好好进补,将前几个月落下的,都补回去。
老鸭汤鸽子汤水鱼汤……每日里不重样儿地给明珍换花样。
奈何物无定味,适口者珍。
在纪母眼里真是天上美味的,于明珍,却油腻得让人望之则避。
明珍总不好拂了婆婆的美意,可是真真难以喝下去那么大碗大碗的补汤,强压着反胃,小口小口地往下咽。
殊良最晓得妻子隐忍的性格,也最懂得明珍眼睫低垂,眉尖淡拢的不喜。
殊良怕自己去同母亲说,母亲哪怕现在不以为忤,日后也要拿来指摘明珍,思来想去,找了一日,请纪仁堂里的老先生到家中,为明珍诊脉,也不详说,只说妻子胃口总也不开,汤水饭食用得总少。
老先生望闻问切一番,开了一张日常饮食的单子,交给了殊良。
“褚先生你看,明珍这是什么症候?”
“如今暑意未消,天气干燥,少奶奶又在孕中,五内燥旺,不宜多进油腻,可以适当用些清肺去火的食物,如莲子百合绿豆百合汤,银耳枸杞羹一类的,每日当汤品或者点心用。水果蔬菜多进些温凉的,柚子文丹等俱是上上之选。”老先生一笑,安抚纪母,“东家放心,少奶奶脉象强而有力,平稳得很,不必担心。倘使方便,少奶奶也可以饭后在花园中走动片刻,有益日后生养。”
送走了老先生,纪家当晚的菜式便换上了清淡爽口的三丝银芽,凉拌西瓜皮,糟溜鱼片和鸡毛菜豆腐汤。
因之清脆爽口,明珍格外多吃了小半碗饭。
纪母不免又上上下下暗暗打量明珍。
等到饭后吃过水果,殊良扶着明珍到花园当中散步去,纪母便拉住丈夫,两人坐在客厅中闲聊。
“明珍同我当初怀殊良时,很是不一样。”纪母想起当时自己总算怀有身孕,公婆大喜过望,也是嘱咐自己不能摸高爬低,一应人等万万不可拍她的肩头,不可流泪等等禁忌,又说孕中酸男辣女,喜酸总归是要生儿子的。肚皮尖溜溜的,便是儿子,倘使是圆的,那一定就是女儿了。又如打后头望去,身量上不显得臃肿,看不出是孕妇的,那必定是儿子,反之就是女儿……林林总总,推测她肯定能生个麒麟子。
彼时她日夜盼望,就是自己能生下麟儿,不教婆家失望。
所幸也的确生下了殊良,在婆家的日脚一下子就好过了起来。
如今看明珍,肚皮倒是尖溜溜的,背影也不显得臃肿,加之明珍本不喜辣,仿佛应该是个男胎无疑的了。
然则,明珍也并不特别喜酸,又吐得格外凶。
老人家说女儿同母亲是前世仇人,父子亦人,所以才托生来,这辈子要折磨父母。所以怀女儿的女子,会吐得格外凶些。
这样一想,仿佛又是怀着个女儿。
纪母思来想去,总不塌实。
纪父看得发噱,轻拍老妻的手。
“是男是女,都是殊良的孩子,我们的孙子。再则,即使是个女孩儿也无妨,殊良明珍到底还年轻……”
“呸呸!”纪母赶紧打了纪父手背一下,示意丈夫一起呸两声,“瞎三话四!观音未闻!”
纪方瞿便微笑起来。
前尘俱往,现在这样——也很好。
花园之中,明珍轻挽着丈夫的手,沿着花圃间的石子小径慢慢散步。
殊良怕蚊虫叮咬了明珍,出来前,拿风油精和了一点点水,掸在明珍露在衣服外头的手臂脚背之上,清凉的薄荷脑的味道在晚风中一丝一缕地飘散开来。
殊良手里执着一把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替明珍驱敢傍晚出来觅食的蚊虫。
花园的草丛之中,有鸣虫唧唧,蔷薇花开到极盛,粉色颜极而衰,带了一点点白。空气里有淡淡的蔷薇花香,并不刺鼻。
“谢谢你,殊良。”明珍倚在殊良肩膀之上,轻轻道。
“谢什么。”殊良只消一侧首,就能吻上妻子的头顶。
“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明珍在殊良看不见的角度微笑。
倘使不去想外头纷飞的战火,这一刻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傻囡。”殊良再也忍不住,飞快地在明珍头顶吻一吻,“我既娶了你,就要叫你幸福。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何用你说个谢字?”
明珍搂紧了殊良的手臂。
这个男人呵。
幸福的时光,从来易逝。
转眼已是十月,明珍的表哥承冼迎娶了未婚妻沈依平。
明珍挺着肚皮参加了婚礼。
看见明珍出席,新郎新娘十分惊喜。
新娘沈依平将明珍拉到一旁,两姑嫂喁喁私语。
“明珍你圆润许多,也比从前妩媚许多。”沈依平一身大红嫁衣,绾着髻,鬓边别着宝石,两眼熠熠生辉,美丽得让人无法逼视。
明珍略略一笑,打趣道,“哪里能比新娘子漂亮妩媚?”
“明珍!”沈依平几乎要跺脚。
“我从母亲处知道承冼表哥竟是同你订了婚,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明珍拉起依平的手来,“我们同学一场,当年要不是你们齐心合力,我恐怕已经掉下翠屏山的山涧去了……”
“那些事过去就过去了,还说它做什么。”依平掩住了明珍的嘴。
明珍一笑,旧事便揭过不提。
“如今你成了我的表嫂,我很是高兴。”明珍自手袋里取出一支簪子来,“这是我单送你的贺礼,祝你同承冼哥哥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依平接过那支和合银首簪,轻轻抱了一抱明珍,“明珍,我也祝你与殊良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两个女子格外地珍惜这一刻相聚,谁也不知道这变幻莫测的时代,在下一秒,将会把他们推向何方。
一九四一年的新年,就在明珍日益臃肿,渐渐不便行动的蹒跚步履中,一点点近了。
即使是建筑在一片荒芜之上的孤岛,即使是整个国家都陷落于水深火热之中,年还是要过的。
纪家一早已经开始准备过年的年货,黄鱼鳗鱼青鱼,趁新鲜吃一些,其他则抹上盐,放在阴头里,慢慢风成咸鱼干。上好的带皮夹心肉一经过三道擦盐敷盐复盐的工序,腌成了咸肉,挂在屋中临风的地方,久久也不会坏。
等到要吃的时候,切一角下来,连同蹄膀冬笋黄豆一起,熬成浓鲜可口的腌笃鲜汤,极之下饭。
往年这样的活都是落在明珍头上的,大冬天赤手一把一把抓着盐往洗干净的鱼同肉上抹。盐水杀进皮肤里去,刺得手心手背生疼。涂再多的蛤蜊油或者雪花膏也没有用。
如今明珍孕中,又是冬日,衣着笨重,公婆与丈夫为怕免明珍一时不慎,伤及自己同腹中胎儿,严禁明珍走近湿滑的厨房。
明珍不免心中苦笑。
做家务明珍从不觉得苦,明珍只希望当自己做完家务后,可以听见婆婆的一声赞许,便能抵消一日的疲劳。
明珍从未打算仰仗自己腹中的孩儿来摆脱那些繁重的家务。
可惜婆婆并不懂得明珍的心思。
只是今冬筹备年货的事务,便统统落在了婆婆身上。
纪母毕竟上了年纪,又养尊处优惯了,早两年又使唤明珍得十分顺手,真叫伊接手媳妇儿,到底不如年轻时那般如鱼得水。
明珍悄悄写了张单子交给沈家妹,“你同奶奶一起去采买年货的时候,有点眼色,多帮奶奶拎着东西,看着夹万,知道了么?”
沈家妹此时已经抽高了身量,面孔也圆润许多,总算些微多了些女孩子的柔和模样。听见明珍这样嘱咐予她,便乖巧地点了点头。
目送婆婆与沈家妹出门,明珍扶着楼梯回到楼上。
纪仁堂的褚老先生前日来替明珍诊过了脉,恭喜明珍,脉象平稳,预产期在阴历十二月底,搁阳历,那就是一月下旬。眼见着也没有几天了。
婆婆千叮咛万嘱咐,这几日要格外地小心,一定要让沈妈随时伺候在左右,一但有什么动静,万勿紧张,能回房间平躺最好。若是不能回房间里去,就在沙发上躺着。
殊良也同药房里的老先生打过了招呼,近日如无必要,切莫出诊,如此万一明珍要生了,家里只消一个电话摇过去,殊良就同老先生带着接生婆一起赶到。
明珍走进房间,在她的床边,一张小小摇篮已经以木架支了起来,半身长的藤篮泛着古哑的光亮,里头垫着丝棉小褥子,上头铺着柔软的绒布,小枕头小被子与小孩子贴身的和尚衣,毛织小袜子一应俱全。
明珍轻轻弯下膝盖,矮身拿起摇篮里的小衣服,伸手抚摩上头精美细致的花纹。
明珍能想象婆婆在绣这些吉祥图案时,在上头寄托了多少盼孙心切的感情。
明珍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中午,吃过午饭,明珍便开始觉得下腹坠痛。初时只是隐隐约约的,疼一疼便罢。明珍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然而午睡前明珍上洗手间,才蓦然发现里裤上竟已见了红。
明珍心中一惊。
婆婆与沈家妹去门购置年货,还未回来,丈夫殊良与公公在药房里,只得沈妈,这时在下头收拾饭桌。
明珍慢慢扶着墙壁,回到卧室里,坐到床边,再一点一点躺在了**,也不敢高声呼叫沈妈,只按褚先生教的方法呼吸,替自己节省体力。
隔了一会儿,沈妈收拾了饭厅里的碗筷,上得楼来,推开门,只看见明珍躺在**。
“少奶奶?”沈妈轻声道,怕吵了明珍睡觉。
“沈妈——快打电话给少爷,我大约是要生了。”明珍一手捧着肚子,忍着又一次更加剧烈的疼痛,“已经见红了。”
沈妈一听,几乎跳起来。伊是过来人,立刻明白少奶奶这是要临盆了。
“少奶奶你躺着别动,我这就去叫老爷少爷回来!”
说完沈妈迈着两只小脚,碎步奔上楼去了。
明珍闭上了眼睛,慢慢呼吸,感觉那疼痛由隐隐的,一点点蔓延开来,似一处涟漪,由最中心的一点,扩散到全身,然后在明珍以为永远也不会停止的时候,那疼痛又慢慢的平息了下来。
稍事平歇,随后卷土重来,如是反复。
等到明珍痛得觉得仿佛腰已经不再属于自己时,殊良带着老先生和接生婆冲了近来,随后婆婆与沈家妹也从外头回来了。
“明珍!明珍你怎么样?!”殊良跪在妻子床前,握住伊的一只手,只觉得伊人手心冰凉汗湿。
“……”明珍试图微笑,只是疼痛使得她仅仅动了动嘴角。
“少东家,还是让我先请请脉罢。”纪仁堂的老先生接过了明珍的手,探寸关尺三脉,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轻轻将明珍的手放回**。“少东家,东家,夫人,请尽管放心,少奶奶这是要生了,母子脉象都是极好的。”
有了老先生一句话,纪母当即将丈夫儿子都赶出了明珍的房间,连未经人事的沈家妹也一并赶了出去。只留下接生婆与沈妈。
“请烧开开的水来,越多越好。”那接生婆只得三十许年纪,头发统统梳在脑后,戴一顶干净蓝布帽子,口鼻以口罩遮盖,只露出一双手来。
当明珍在**忍受一波强过一波的疼痛时,那接生婆却只是慢条斯理地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洋胰子,在洗手间里仔仔细细地,将手指尖手指缝同整个手掌洗得干干净净的。洗完了还不算完,又拿出一只咖啡色玻璃瓶子里,用镊子夹出里头的棉花球,另沾了一个玻璃瓶子里的药水,仔细地涂抹过整只手,连手腕都不放过。
“……这位大姐,可以给我儿媳妇接生了罢?”饶是纪母这样素日里沉得住气与明珍置闷气的人,都忍不住要开口询问。
接生婆的眼睛微微弯了弯,大抵是笑了,举着一双仔细涂抹过的手,来到明珍床前。
“勇敢些,忍一忍。”
明珍望在接生婆的眼睛点了点头。
接生婆回身,示意纪母上前,为明珍身下垫上一张干净布单,脱去明珍的裤子,曲起明珍的双腿。
沈妈上前一一做了,接生婆伸过手去,探向了明珍的下身。
明珍只觉得一阵酸涨,同自己一阵阵浪潮般涌来又退去的疼痛决不相同,可是却一样教人难受。
接生婆的手指在明珍体内探了探,便撤了出来。
“伊的产道还未全开,恐怕还要等上一等。”说完,又进了洗手间,重复稍早洗手擦手的全套工序。
如是三番,直到了次日凌晨,明珍的产道才开了五指。
此时明珍早已疼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凭着本能,嘶声用力。
听得门外的殊良揪紧了心脏,不停地在走廊上来回走动。
纪方瞿也忍不住含着烟嘴,咬了放,放了又咬。
这时一双小手拉住了殊良的衣摆。
殊良低下头去,看见沈家妹睁着一双大眼。
“哪恁了(怎么了)?”殊良问。
“少奶奶不会有事的,对不对?”女孩子咬了咬嘴唇,问。
“不会的,伊不会有事的。”殊良对自己,也对小女孩儿说。
“……”沈家妹咬紧了嘴唇,不出声,望着紧闭的房门。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少奶奶会生个小弟弟,是不是?”
如此紧张时刻,纪方瞿与殊良,都忍不住为伊的话微笑一下。
当黎明的一线天光,冲破黑夜的闇阖,一声婴啼也随之划破了黎明。
一九四一年一月六日,民国三十年,农历辛巳年十二月初九,小寒,一年之中最冷的一天,早晨六点,明珍生下了她与殊良的第一个孩子,他们的长子——纪孝。
纪孝的出生,为纪家带来了极大的欢乐。
那生出来小小的婴儿,皮肤上充满褶皱,手指脚趾尖尖得近乎透明,耳朵薄薄得似两张纸片般贴在皮肤上,然而却有一头茂盛浓密的黑发。
升格为祖母的纪母抱着金孙眉花眼笑,“好吃的东西都吃到头发上去了。”
纪父也点头,真的,孙子有一头茂密得惊人的头发,甚至连鬓角都长了黑色胎发,似乎所有营养都被这一头黑发吸收了去。
那样皱巴巴的初生婴儿,蜷在明珍的怀里,找到舒适的位置,安心闭上眼睛,吸吮母乳。
殊良下了班,回到家中,推开房门,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致。
一颗心便倏忽宁静了下来。
少时在徽州,他的祖母笃信佛教,初一十五吃斋茹素,偶请僧人到家中诵经,殊良曾经听那和尚对家中的下人说:心安即是家。
彼时年少,听不懂僧人话里的禅机。
如今推门进来,看见妻儿安详恬适的表情,殊良终于醍醐灌顶。
我心安处是我家。
殊良抑下满心的感动,悄悄走到明珍跟前,低头,吻一吻妻子的额角。
明珍早听见了殊良进门的响动,奈何怀里抱着儿子,不便起身。只这一瞬,丈夫已经走过来,温热的一吻便落在了额上。
明珍的心仿佛无边的远天,忽然便开出小小的花来,望着怀里闭着眼睛,五官还看不出像谁多一些的孩子,有落泪的冲动。
她不过二十岁,可以却仿佛已经走过了一生般,经历了太多。
少时徽州的无忧无虑,举家迁往上海的仓促周折,于亲情同感情上的为难取舍,嫁入夫家后的伏低做小……
一切的一切,到了这一刻,才似结出了一枚幸福的果。
殊良坐在了明珍的身边,伸手搂住明珍的肩膀,将明珍的头轻轻压在自己肩上,“辛苦你了,明珍。”
明珍强忍着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三年了,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隐忍,因这一句话,似决了堤的洪水,扑面而来。
明珍的眼泪,滴落在闭目吮吸母乳的纪孝脸上。
小小婴儿皱了皱眉头,伸起一只手,抓向母亲的脸,仿佛是要拂去明珍脸上的眼泪。
殊良没有听见明珍的声音,侧头一看,只见明珍脸上,泪水涟涟,吓了一跳。
“明珍!明珍你怎么了?!”
这时纪母恰恰敲门进来,看见儿媳妇哭得满面泪迹,忙不迭走过来,把儿子一把撵开,掏出真丝绢子替明珍将眼泪抹去,“还在月子里,怎么可以哭呢?眼睛要哭坏掉的,下趟要做毛病格(以后要落病根的)。”
明珍拿手抹了抹脸颊上的泪水,“母亲,我没事,只是太欢喜了。”
纪母也不追问,只是一径看着明珍怀里的孙子。
纪孝已经吃饱了奶,只是含着母亲的**,不肯放开。
“来,宝宝,阿娘抱——”纪母弯下腰,伸出双手。
明珍虽然舍不得,还是轻轻将**自儿子嘴里撤出,将孩子交到婆婆手里。
纪孝咂了咂小嘴,有些不满地自喉咙里发出猫咪似的呼噜声,然后安心地躺在祖母的臂弯里。
“明珍好好休息,有什么事体,尽管叫人替你做。”纪母打算抱着孙子到自己房中去,“我抱宝宝出去,晒晒太阳。”
“母亲,明珍已经生了,我可以搬回来了罢?”殊良趁机问。
“随便妳(随便你)。”纪母如今眼里只有金孙,哪里还管儿子媳妇。
等母亲走出了房间,殊良向明珍一笑。
“终于又可以睡在明珍身边。”
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明珍听了,却还是脸颊飞红。
到得纪孝百日的时候,出生时不过六斤一两重的婴儿,已有十五斤重,身高也长了有十厘米之多,初时皱巴巴的样子已然消失,似吹了气一般,胖冬冬的。手臂同大腿如同藕节,长着一圈圈肉肉。
纪家邀请了城中尚有联系的徽州商行的同乡,以及孤岛上有生意往来的士绅富贾,在法租界福煦路上的美心酒家替长孙纪孝办了百日酒。席开二十桌,纪家能请到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尽数到场。
毕竟这是内心荒芜,外表繁荣的孤岛上,能教人浮一大白的好机会。
明珍同殊良抱着孩子,又似结婚当日般,重复了一遍四处敬酒的环节。
人人都赞,纪老先生喜得金孙,此子天庭饱满,隆鼻阔口,是个有福气的。
好话自是人人爱听,纪父纪母闻言乐得喜上眉梢。
而明珍娘家老外婆小外婆二舅舅舅妈表哥表嫂父母弟妹也悉数到场。
沈依平亦已有了身孕,二舅妈为此格外小心媳妇儿,时刻伴在依平的左右。
明珍得空拉住依平的手与伊闲话。
依平面色红润,人圆润了许多,看得出,在柳家日子过得甚好。
“二舅妈脾气极好,承冼哥哥也是个体贴的。”明珍微笑,“依平你看起来很幸福。”
“明珍也幸福了罢。”依平不是不曾听闻纪母不喜明珍的事。
明珍笑一笑,“是,现在很幸福。”
两个女子的手握在一处,明珍的却比依平的要粗糙一些。
依平不舍地握着明珍的手,少时这是一双多修长干净细致的手呵。
殊良这时找了过来,看见两人手拉着手,笑出声来,“有得是时间讲闲话,偏偏选在这时候。”
“明珍去忙罢,我们有时间约了见面。”依平便与明珍道。
明珍点点头,随殊良一起,去应酬旁的客人。
走出几步,明珍回过头去,只见依平站在光影之中,仿佛要随光影而去般虚幻。
不知恁地,明珍心下一紧。却无暇细想,便又被长辈拖住了脚步,寒暄应酬,免不得要喝上几口酒。
等到筵席散去,回到家里,明珍已累得抬不起手来。还要喂饱了儿子,才能洗漱休息。
真正躺在**,又睡不着觉,脑海中有许多事物,烦乱纷杂。
身侧,殊良洗漱过了,仍带着淡淡酒气的体息萦绕在明珍鼻端。
殊良也睡不着觉,细细算来,竟已有一年时间,未同明珍在一处了。
只这样一想,便再也忍不住胸中的灼热,翻身,一把攫住明珍,压在身下。
明珍咽下了一声惊呼,只以手抵着殊良的胸膛,“儿子在呢。”
殊良喉间轻笑,“他还小。”
说罢,覆在了明珍身上。
又是一年春老,夜色如水,水如丝,两具年轻的身体,一年欲望的积累煎熬,悉数化成了汹涌炽烈的情潮,席卷了两人……
逼仄的船舱,窒闷的空气,浑浊的体息,压抑的哭泣……
一切的一切,仿佛末日。
明珍一手抱着已经十一个月大的纪手,一手紧紧拉着神智昏沉的婆婆,脖子上挂着一个包袱。所能抢救携带出来的细软,悉数包在包袱之中,沉重地坠在明珍的胸前。明珍的身后,沈家妹死死地抱住了两个行李袋,警惕地望着周围。
小小的纪孝在如此恶劣不堪的环境中,也终是坚持不住,沉沉睡去。他的一只手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襟,仿佛害怕松开了手,母亲便会消失似的。
纪母蜷缩在明珍右侧,一惯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现时早已经蓬乱得仿佛灰败的杂草,素日里颐指气使的老人,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动**,早已经褪去了骄矜之色,露出风烛残年的颓色来。
明珍拖着一老一小,拼命上了船,挤在船舱的角落之中。有好心人看明珍一个女子,又要照顾孩子,又要照顾老人,便给了明珍一点点水同白馒头。
明珍仓皇上路,除出身上一些值钱的细软首饰,真真再无他物。接过那一点点水与一个白馒头,明珍几乎当场落下泪来。
这世上由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不料这仓皇逃难的路上,不相干的陌生人,却向她伸出了援手。
明珍抱着孩子,拖着婆婆,不便起身道谢,只得向好心人大力点了点头。
那一点点水和白馒头,明珍哪里舍得自己吃?掰了小半,塞进婆婆的手里。另一小半则给了家妹。纪母神智昏昏,可是这辈子到底没有吃过苦,茫茫然将白馒头塞进嘴巴里,转瞬便“呸”地一声吐了出来。
“我不要吃!我不要吃!”纪母在明珍身边,反复低喃。
明珍叹息,捡起婆婆吐在地板上的白馒头,拂去上头的尘土,连那干净的大半个,一起轻轻塞进包袱里去。
沈家妹见状,也悄悄地将小半个白馒头塞进自己口袋之中。还没有饿到不吃就活不下去的时候。
船舱之中不知何处,飘来阵阵恶臭,引得明珍几欲做呕。
想是哪个孩子或者老人,忍受不住这颠簸摇晃,呕吐亦或便溺在了船舱当中罢?明珍半阖上眼。她已整整一天一夜,不曾合上过眼睛了。
半明半寐之中,明珍想起一天前发生的事来。
那是一个同往日没有一点不同的早晨,明珍伺候丈夫殊良儿子起身,洗漱完毕,下楼吃过早饭,送殊良出门。
等丈夫出得门去,明珍便抱着儿子到花园里散步。
纪孝已经回得在大人搀扶之下,迈着小胖腿走出很长一段路去了。抵是因为开阔了视野,所以十分喜欢在花园里,不肯进屋。
公公婆婆饭后也一同到花园里散步,一家人倒也和乐。
近午的时候,忽然便听见外头**起来,人声鼎沸,如同炸了锅一般。
小纪孝仿佛是被忽然响起的杂沓人声吓了一跳,猛地扑进明珍的怀里。
明珍抱起儿子,站直身体,嘱咐沈家妹,“家妹,到外头去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了?”
沈家妹便拉开角门,出去打听去了。
过了没多久,伊便回来了,神色惊惶,浑身发抖。
“老爷夫人少奶奶!不好了!日本人打进来了!”
日本人打进来了!?
这话如同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
“你再说一遍?日本人怎么了?”纪方瞿怕自己耳背听错了,不由得问。
“日本人打进租界来了!现在外头都在逃难……”沈家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明珍知道,伊想起了以前发生的那些事。
“快!快去把少爷叫回来!”纪方瞿当机立断,指挥下人,“余下的赶紧去收拾东西,能带的便带上。不能带的,烧也好毁也罢,已管不了那许多了。”
“是。”众人衔命,各归各位,收拾去了。
明珍怀里抱着纪孝,小小纪孝似是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死死抓着母亲的衣襟,不肯放手。
十二月的上海,天气已经极冷,明珍给纪孝本就穿得厚重,如今孩子紧紧吊在她的身上,稍久一些,便重得抱不住了。
“小少爷,来让妹姨抱忒一歇歇。(抱一会儿)”沈家妹向纪孝伸出手。
可是孩子天生有感知危机的敏锐似的,今日却怎样也不肯放开母亲。
明珍叹息,没有时间哄儿子了,只好一手抱着纪孝,一手铺开一张台布,搜罗一些金银细软宝石首饰连同银行票据等等,一并扫进台布里,四角一系,又在外头再包了一层,叫沈家妹斜系在胸前,外头穿上大衣。
沈家妹则包了些婴孩所需的衣服物品,连同明珍殊良的衣物,装进一个行李包中。
这时纪家的下人跌跌撞撞地跑回来,“老爷夫人少奶奶,不好了!少爷被日本人抓去了!!前头日本人正挨家挨户地搜查……”
明珍一听,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几乎站立不稳,要不是有沈家妹伸手扶了一把,只怕连手里的孩子都抱不牢了。
而纪母则当场昏了过去。
纪家上下,顿时乱做一团。
殊良!
明珍的心如烈火烹油,疼痛煎熬。
丈夫被日本人抓走,自己的家人在法租界里音信全无,她不过是一介女流,到得这时,真真一点办法也无。
忽然间,便听得有人焦急地叫她,“明珍明珍!”
明珍落在虚空里的视线慢慢找回了焦距,看清眼前风尘仆仆的男子。
“……淮闵……”
明珍不是不意外的。
竟然是淮闵。
叶淮闵望着明珍,等明珍的视线对上了他,勉力笑了笑。
“明珍,我恰好来上海,现在情况紧急,此地不能久留,我认识人,可以送你们出上海,你们赶紧收拾妥当,我带你们去码头。”
明珍看着淮闵满面沧桑,一脸青髭,微微摇了摇头。
“淮闵——我现在不能走——他们抓走了殊良。”
明珍不敢想象,被日本人抓走了的殊良,此时正经受着怎样的折磨。
明珍甚至不敢想象,殊良此时是否还活着。
淮闵身躯微震,可还是坚持,“明珍,你们必须要走,日本人很快就会进踞,到时候,烧杀抢掠,**妇女……”
淮闵没有继续往下说,因为看见沈家妹深深恐惧的眼神。
“可是殊良……”明珍看着臂弯中的孩子,又看看悠悠醒转,却延伸呆滞的婆婆,左右为难。
“你们放心上船,我在此地还有些门路,我一定会设法替你营救殊良。”淮闵向明珍保证,“他为国家做出过贡献,党和军队不会置他于不顾。”
见明珍还略有犹豫,淮闵上前,伸手摸了摸纪孝的小脸,“换做是殊良,也一定希望你们两母子平安无事罢。”
明珍终于点了点头,“淮闵,我欠你良多,请一定要救出殊良——还有家父家母,请一定代为留意。”
“不,明珍,是我欠你良多。”淮闵再不多说什么,护着明珍一行出了纪家大门,上了一辆有工部局牌照的轿车,飞驶向码头。
码头上人头攒动,数不清的人拖家带口,举家出逃。整个码头一片混乱。
已经有船舶离岸,船上挤满了人,甚至在船舷外还吊着一些偷渡的乘客。
淮闵在前,分开人群,护着明珍一行人上了一艘挂有中立国瑞士国旗的商船,将众人引进下头的船舱里。
“明珍,这艘船是去往香港,到了香港,请往罗森堡西药房接洽,他们会安排你的。”淮闵说完,转身下船。
纪父忽然长身跟了过去。“明珍,照顾好你婆婆,我要和叶先生一起去救殊良。”
“父亲!”明珍呼叫不及,眼睁睁看着公公跟着淮闵下了船。
明珍看看怀里的孩子,身旁的婆婆和沈家妹,终是留在了船上。
忽而船身一晃,汽笛发出“呜呜”的声响,船——满载着逃难的难民,朝向未知的命运——起航。
四十多年后,每当明珍回首往事,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初初踏足在香港德忌利士船公司码头时的情景。
内陆出生的明珍生平第一次乘船长途旅行,狭窄逼仄的恶劣环境之下,明珍的身体已经达到极限,手里抱着幼子,怀里揣着所有身家,身旁是由沈家妹搀扶着,始终处于昏懵之中的婆婆。当明珍的脚踩上了码头的水泥板路面,只觉得路面竟如同水面一般,摇晃起伏。很多年后明珍才知道,那种感觉,叫做晕陆地,是长期在海上生活,回到陆地上才有的一种适应不良症状。
只是这时的明珍还并不晓得,只觉一阵阵眩晕袭来,连站都站不稳。
等那眩晕摇晃渐渐过去,明珍回头,望向来时路,只看见一艘巨大的轮船,停泊在码头边,仍有人陆续自舷梯上拾级而下,脸上挂着惶然凄怆和迷惘悲伤。
物离乡贵,人离乡贱。
他们辗转逃离自己的家乡,抛弃生活了几乎一辈子的田产屋宇家人朋友,仓皇离埠,踏上陌生的土地,人地生疏,语言不通,要重新开始生活,不是不艰难的。
“少奶奶——”沈家妹看见明珍眼底的无助,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
明珍听见沈家妹的声音,略略低头,望进伊一双乌黑的眼瞳里,微微苦笑。
这人生地不熟的港岛,她们真的只得彼此了。
“以后不要再叫我少奶奶了,我们在外要相互照应,不嫌弃的话,叫我一声姐姐罢,家妹。”
“姐姐。”家妹乖觉。
明珍点了点头,将臂弯中的纪孝抱正了,“我们先找个地方过夜,好好休息一下,再做打算。”
走出码头,明珍被眼前景象震慑。
港岛真是繁华之地,与上海是似是而非的一种风貌。所有车辆,都靠左行驶,教人无端便生出一种错乱感来。路上灯红酒绿,霓虹灯招牌林立,时时可见深目高鼻金发碧眼儿携女伴自身前悠然经过,丝毫不觉得身后漫天的烽火已经渐渐逼近。
明珍的脑子里倏忽便想起在上海时读过的一段茅盾的文字来:黄昏时候,皇后大道中段开始排演着每个星期日晚上照例的繁华节目。血一样鲜艳的霓虹灯管,配着苍白色的日光管,还有磷火似的绿光管,不但不觉得有一些不大调和,而且好像非此便不足以显示都市之夜的美丽。各色各样娱乐的机构,已经开足了马力。各路巴士和电车一批一批载来各色人等;娱乐戏院和皇后戏院门前挤得满满的,似乎那钢骨水泥的大建筑也饱胀得气喘了。
明珍从未向往过港岛的繁荣浮华,只想同自己所爱的人,静静度过一生,可是,时移世易,那些简单而平淡的幸福时光,转眼便抛付于这乱世,显得那么渺小而奢侈。
想起身在上海,生死未卜的丈夫殊良,想起公公毅然下船去的身影,想起——淮闵对她的郑而重之的承诺,明珍心口微微一紧,随后挺起胸膛来。
惟其身在异乡,才更要好好活下去,等到重逢的一日。
“我们走,家妹。”明珍对一直默默不语,却紧紧跟在她身侧的沈家妹说。
两个女子,带着一老一小,就这样迈出了她们的脚步,开始了她们的港岛岁月。
十二月的港岛并不似上海那么冷,明珍一行身着厚厚大衣,裹得严严实实的,而港人不过着只单衣。所以只走了没有多远,明珍和家妹的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明珍不得不在路边停了下来,伸手进儿子纪孝的衣领,摸了一摸,果然纪孝的后背上也汗津津的。
“母亲,您热么?”明珍又问婆婆。
纪母只茫然地摇摇头,语焉不详地咕哝了两句。
明珍叹息,这一老一小,一个是尚不会自己照顾自己,一个是受惊过度,一时失去心神,不能自理的。他们老少四人就这样漫无目的也不是办法,可是她一路上问了几个行人,都摇头说不知道罗森堡西药房的所在。这可教她往哪里去找?
就在这时,纪孝醒了过来,左右转动小脑袋,分明是要吃奶了的动作。
明珍轻轻摇晃,“孝儿乖,再等一歇歇,妈妈找个地方坐下来喂你吃奶。”
明珍与沈家妹找了两间旅店,房价都过于高昂,明珍不得不为以后的生活打算,只能赔笑从旅店里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