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他想到了俞光荣,心脏的位置一阵揪揪的疼传过来,有点窒息,站在街上愣了一会,转身又回了局里,径直去了队长办公室。
队长正在跟几位同事说着什么,看样子是布置任务,见他进来,突然不说了,林建国猜可能是要安排对他家的搜查,也知道这并不是故意要针对他,而是程序。就笑了笑,跟大家打了个招呼,然后问队长,这事是不是要连俞光荣一起调查?队长点点头。林建国说:“我猜就是这样,我有个想法……“然后就把柯栗的病和俞光荣马上要捐肝的事说了一遍,问能不能把对俞光荣的停职调查延后到他手术完出院再说?
队长说他已经跟上面汇报过了,上面也是这意思,不管怎么说,俞光荣也是老刑警了,这点人道主义还是要讲的,会把对他的调查延迟到术后出院。林建国点点头,说:“我跟光荣多年兄弟,我相信他的人品,也不想在这时候给他增加心理负担,请大家帮帮忙,关于调查这一百万现金的事,还是先瞒着他,让他安安心心地给媳妇捐完肝再说。”说着说着,就哽咽了,跟大家抱了抱拳,转身出去了。
从局里出来,林建国知道,现在,他必须马上回家,把这一切告诉苏大云,要不然,等会例行搜查的警察到了,苏大云肯定得毛,就拦了一辆出租车。
车一进胡同,就看家门口停了一辆警车,因为林建国是刑警,经常因为有紧急任务警车直接开到胡同口拉上他就走,所以,邻居们倒也见惯不惊。只有林建国知道,今天非同寻常,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把苏大云安抚住了,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钱,连找都没让司机找就往家跑,推门进去,就见一位警察正在向苏大云出示搜查证。苏大云还一脸云里雾里的,好像这张搜查证不过是林建国的同事为了捉弄她搞的恶作剧,愣了片刻,正要一把夺过来撕,林建国一步闯进来,叫了声大云。苏大云就给笑得跟云开雾散霎那的太阳似的,说:“亏你回来了,你这帮同事又想逗我玩呢。”
林建国揽着她的肩,往里屋去,说大云你听我说,他们不是逗你。然后,剪短扼要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又安慰她说,其实就是走个程序。
苏大云愣愣地看着他:“要是所有程序都走完了,钱还是没找到呢?”
林建国也不知道,只含糊其辞说到时候自有定论吧。
毕竟是同事,警察挺客气的,在外屋高声问是不是可以开始了?林建国说可以了,手上使劲按了按苏大云的肩,虽没说什么,但苏大云明白,就是让她沉住气,别上火。
苏大云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听着警察里屋外屋地到处检查,泪水在眼里打转,是啊,多少年了,她和林建国是在公交车上认识的,那会她是公交车售票员,林建国是反扒警察,专门负责她这趟线,她亲眼看着他像头矫健而豹子,把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扒手束手擒来,仰慕得不行了,时间久了,就熟了,经常是林建国一上车,就和她先来个心照不宣的笑,一直一直把她笑成了他的女朋友,后来,林建国调进了刑警队,她呢,公交车都无人售票了,本来,她可以去考驾照当公交车司机的,可林建国说自己要经常外出执行任务,三天两头不着家,开公交车也要三班倒,把林海特一人扔家里没人管,往小里说孩子可怜,往大里说是对孩子不负责任,再说那几年林建国的父母还在世,但也体弱多病,家里真不能没个顶事的人,她觉得也对,就没去考驾照,在家当了家庭主妇,忙里忙外的,也闲不着,因为林建国的关系,街坊邻居家有点什么事,都喜欢跑来找她拿主意,好像她是整条胡同的主心骨,这虽让她很劳碌,但天天都活得美滋滋的。被人信任就是被人送精神大礼包啊,看看那些努力想有点出息出人头地的人,图的是什么?除了金钱之外,还不就是被更多的人认可么。而这些认可,并不是平白无故来的,都是因为林建国,他是保卫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的警察呀,在大伙儿心里,还是有些分量的。苏大云也常常开玩笑说,林建国就是她的太阳,她就是围着林建国转的月亮,她所散发出来的那点光辉,都是拜林建国所赐。林建国就笑,是的,在这之前的苏大云,除了和林秋红不对付的时候显得有点凶,还是很温柔的,也贤惠,处事公正识大体。
可不管她怎么识大体,林建国是她敬仰了二十年的英雄啊,怎么会沦落为等待洗脱嫌疑的人?
有警察推门进来,苏大云拿手背抹了一下眼泪,起身往外走,她不愿眼看着警察翻来翻去,那样的屈辱,就像去超市被保安拦下当众摸索着搜身。
一出房间门,就见林海特回来了,耳朵上还塞着随身听,见家里站了四五个警察,挺愣的,但也没当事,以为是林建国的同事,以前也常来,他都习惯了,可很快,他就觉察出了不对,因为他看见了在苏大云眼里打转的眼泪,看到了林建国的脸是铁青的,再就是那几个警察并没有和往常一样跟林建国两口子说说笑笑,而是在到处翻腾,虽然翻腾的不野蛮,但林海特还是感觉出了一样,就叫了声爸,问:“这怎么回事呢?”
林建国说:“别问了,写你作业去。”
林海特愣愣地地看着每一个人,突然一把揪住一个警察的袖子:“你们干嘛呢?为什么要搜我家?“警察直起腰,和颜悦色地笑了笑,说:”海特啊,放学了?“又看看林建国,林建国并没去接他的眼神,而是把目光挪开了。林海特一把甩来警察的手:“别跟我瞎客套,我问你话呢!”;林建国喝了一声:“海特,大人的事,你少管,学习去!”林海特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扔:“这是我的家,凭什么我不能管?”“你是未成年人,这个家还是由我说了算!”林建国嗓子高了上去。林海特也不示弱:“爸,你少拿未成年人说事,我跟你说,再过半年我就十八岁了!到底是怎么了?”
苏大云就哭了,说:“海特,你爸停职调查了。”
“为什么呀!?”林建国居然会被停职调查,在林海特听来,不亚于有人告诉他天下的乌鸦是白的:“停职调查就要搜我们家啊?”
苏大云抽泣着说:“你爸他们弄丢了一笔赃款。”
“怀疑我爸贪污赃款?”林海特说着,眼睛都红了,一句话不说,就冲进了厨房,抄起一把菜刀冲出来,带着忽忽的风声就架在了一位正在查看沙发底部的警察脖子上:“滚!你们都给我滚,我不许你们欺负我爸!“
菜刀带着惊惧的冰寒紧贴在警察的脖子上,他吓得张着嘴巴瞥了一眼林海特,说:“海特,我理解你心情,别冲动,你听叔叔慢慢跟你说。“林海特眼里含着悲愤的泪光,说:”我不听,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说着,一步步逼着警察往门口走。
听见声音,林建国从里屋出来,看着愤怒而稚嫩的金刚一样的林海特,他的心,一瞬间就老泪纵横了,可他知道,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就沉下了嗓子,威严地说:“海特,把刀放下。“
林海特瞥了他一眼,继续逼着警察往外走:“让他们也走!“
林建国也曾年轻过,知道像林海特这年纪的男孩子,脾气一上来,都是不计后果的愣头青,硬拦肯定不行,就假意不再呵斥他了,对被林海特菜刀架脖子上的警察说:“老孙,要不……今天你们就先回去吧。“说着,不动声色地靠近了林海特,猛地一把掐住了他拿刀的手腕,往后一掰,拧着胳膊就把他拧到了街上,下了他的菜刀,指着他鼻子说:”海特,你以为我不知道自己是清白的?你以为我愿意让他们这样?可是,你知不知道,只有这样我才能找回清白!“
林海特梗着脖子,倔强地看着他:“可你明明就不是那种人!”
林建国点点头:“没错,停职调查就是一步步证明我不是那种人!还有!你知不知道你今天行为有多危险?你这袭警!你以为警察都吃素的?你以为你一把菜刀能控制了四个警察?我告诉你,要不是因为你是我林建国的儿子,其他三个警察中的随便一个都可以拔枪崩了你!“
林海特还是倔强地梗着脖子,瞪他。过了一会,几个警察搜查完毕,让林建国签了字,说:“老林,对不住啊。“
林建国笑笑:“都是工作嘛,相互体谅。“摆了摆手,算是道了再见。
就在那个傍晚,整个胡同里的人都晓得林建国被停职检查了,大家在胡同里遇了,还像往常似的打招呼,但眼里,多少有些询问,林建国都装没看在眼里,打着哈哈过去了。
林海特虽然也经常顶撞林建国,但这并不意味着林建国在他心目中没地位,像大多男孩子一样,对父亲的反抗,表达的不是对父亲的反感,而是对权威的蔑视和不臣服,而父与子的感情,也是在这种对抗中建立并日益深厚起来的。他没法接受心目中曾经是英雄的林建国,突然变成了嫌疑犯!那天傍晚,警察走了,虽然搜查过了,但搜得很文明,每一样东西被扒拉开之后又都恢复原样了,那个依然是整齐的小家,却莫名地冷清,苏大云也没做饭,先是坐在沙发上抹眼泪,后来突然问局里为什么不对俞光荣进行停职调查,箱子是他先拿到的,要调查也得调查他!
林建国说俞光荣也会调查的,他马上要手术了,估计要等几天。然后又说关于他停止调查的事,谁都不许出去说,尤其是不能让和俞光荣有关的人知道,然后看着林海特,说:“你听见了没?”
林海特白了他一眼,没吭声。
苏大云嘟哝道:“我看十有八九是俞光荣,要不他怎么突然有钱给柯栗做移植手术。”
林建国一下子就怒了:“苏大云,说话要讲证据!尤其是这种事。“
林建国这一停职调查,苏大云就觉得头顶上的天好像塌下来了一样,压得她都抬不起头来,一刻也不想顶,说:“证据证据!局里没你贪污赃款的证据也把你停职调查了!“
林建国平时话不多,何况他们一家三口就算在家把天吵下来也吵不出个所以然,索性就不说了,点了一只烟,默默地抽,其实,当他在局里看到那张包着砖头的报纸时,就已明白了个差不多,大脚仔从外面回他藏身的民居时,当天的报纸还没出印刷厂呢,他根本就没机会买,在昆明有机会买当地早报包上砖头掉包的,只有他和俞光荣两个人,他很清楚自己没有,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俞光荣掉的包。
林建国挺难受,尤其是想到将来调查清楚了,俞光荣可能要面临牢狱之灾就难受得心脏里好像塞了块石头。猜到是俞光荣的瞬间,他有点怨气,但很快,就想通了,俞光荣和他一样,常年在外执行任务,顾不上老婆孩子,心里愧疚,柯栗生病后,他也不能留在身边照顾,只能眼睁睁看着病魔蚕食柯栗的生命,很多次,说着说着,市局有名的硬汉俞光荣,眼里闪着泪光。如果赃款是俞光荣掉的包,他也理解,柯栗都生死攸关了,面对能救命的这一大笔钱,他动了心,也可以理解,许仙因为算计白蛇被白蛇吓死过去,白蛇都还不计前嫌地冒险盗仙草救他命呢,何况俞光荣是血肉之躯的人!
见林建国不说话,苏大云以为自己的话,他听进去了,又嘟哝说虽说干屎抹不到人身上,可让它蹭两下也挺恶心的,让他们爷俩在街上吵吵的,估计街坊邻居也知道了,谁知他们在背后会怎么说。
林建国掐了烟,冷峻地看着苏大云娘俩,突然扯着自己的右耳朵问还记不记得耳稍上半颗黄豆大的缺口是怎么来的?苏大云知道,他又要说当年俞光荣在最危急的关头,是如何推了他一把,要不然这颗子弹就不是打在耳稍了,而是正中脑门。每次他和俞光荣去外地执行任务,柯栗有什么事要她去帮忙,她又脱不开身事,林建国就会在电话里吼这些。见苏大云没理自己的茬,林建国又道:“俞光荣的右手小拇指为什么打不了弯?还不是为我林建国挡刀被犯罪分子砍的?!要不是他那一挡,我早就被人砍断大动脉当场飙血死翘翘了!他俞光荣不仅是缉毒英雄还是我林建国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他,你苏大云早成寡妇了,还有你,海特,你早成没爸的孩子了,现在俞光荣为了救老婆的命,要切掉自己的一块肝,你们怎么忍心在这时候去打扰他?这不是普通小手术,是切掉一块肝啊,你们觉得让他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上手术台合适吗?好,就算我林建国停职检查是被冤枉了,可冤枉上十天半个月死不了人!”
林建国咆哮完,拿手指一一点着苏大云和林海特的鼻子:“你,还有你!你们谁要敢在外面给我露半个字让俞光荣两口子知道了,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3
在学校里,一连几天,林海特都不搭理俞大风。
俞大风和他说话,他装没听见,中午去学校食堂吃饭,林海特拉着陈小茼大步快走,俞大风就像个被嫌弃的跟屁虫,亦步亦趋地追在身后边跑边喊:“海特,等等,等等我。”
林海特非但没放慢脚步,反倒走得更快了。陈小茼就说俞大风喊你呢。说着,站下,回头张望跑得气喘吁吁的俞大风。林海特不耐,拉起她就走:“等什么等?他又不是自己找不到食堂。”
陈小茼就不高兴了,说:“林海特我发现你这几天很各色啊。”
林海特说我讨厌他。
“他从家偷银行卡是不对,可他不也是一片好心想帮我们嘛。”陈小茼以为他还在为俞大风偷银行卡害他被警察带走的事生气呢。
其实,根本不是,他是把对俞光荣的气迁怒到了俞大风身上,觉得俞光荣不仗义,为了救自己的老婆,却挖了个坑把自己哥们推了下去。可父亲因为这被停职调查的事,又不能说给陈小茼知道,其一,是怕陈小茼憋不住,会去质问俞大风,以陈小茼直来直去的脾气,她真能去问;其二是陈小茼一旦质问了俞大风,这事肯定就得闹到俞光荣两口子那儿。到时候,会闹出什么故事来,他就不敢想了。虽然他和苏大云都深度怀疑俞光荣,觉得赃款的失踪,跟他有脱不了的干系,可毕竟也没抓到他手腕不是?要是真闹大了,俞光荣不能给柯栗移植肝脏了,或是移植了因为种种原因肝脏没成活,都是人命关天的事,就算林海特再年少孟浪,再愣头青,也晓得和性命有关的,都不是小事,所以,除了忍,他只能忍。
可陈小茼又误会了他,觉得他小题大做,俞大风虽然因为逞能偷了家里的银行卡害他进了派出所,但对他,确实是满腔的兄弟情份,这样的是非屈直,他还是拎得清的,除了没好气地生气俞大风蠢,还有些感激,更不会因此而记恨他,只是,眼下,他没法对陈小茼解释,索性,自己径直走了。去食堂排队打饭的时候,回头,看见陈小茼雄赳赳的,表示很生他气的样子,故意让他看出她已经不想理他了,甚至表现得和俞大风关系很好,打了饭,故意和俞大风坐一桌上吃,一边吃一边冲他这方向翻白眼,俞大风对陈小茼的故意示好,显得很是受宠若惊,还特意跑过来,说:“海特,你过来,小茼在那边.”
林海特知道,俞大风看出他和陈小茼闹矛盾了,过来叫他,并不是怕他吃醋,而是想讨好他。以前也这样,小情侣么,年轻气盛,难免吵嘴。只要他俩一吵嘴,谁都不理谁了,俞大风就成了两边传话的中间人,大多时候,是林海特主动,让俞大风捎句比较搞笑也比较感人的话给陈小茼,然后,两人就重归于好了。可这一次,林海特不想这么早和陈小茼和好,因为只要他父亲被停职调查的事不弄个水落石出,他就会看见俞大风就来气,他又不善于掩藏情绪,一来气,肯定得表现出来,到时候,陈小茼还得误会他,数落他。
这种不能解释的误会和数落,来自他最爱的陈小茼,只会让他更加愤怒,愤怒到恨不能把俞大风拎过来暴打一顿。
林海特郁郁地想,或许,这就是爱吧,因为爱陈小茼,他就一点也不舍得惹陈小茼生气,这么一想的时候,自己就悄悄笑了。
俞大风像傻子似地看着他:“海特,你笑什么?“
林海特没听见样,埋头吃饭。俞大风站在那儿,挺没趣的,陈小茼看不下去,就喊:“俞大风你再不吃饭就凉了啊。“
俞大风才回去把饭吃了。
一连几天,林海特和陈小茼不说话,陈小茼好像故意跟他示威似的,不管上学还是放学,都跟俞大风一起走,而俞大风总是贱兮兮地跑过来,说:“老大,你放心好了,你们闹矛盾这几天,我替你保护她。“
林海特就觉得后牙槽痒痒的,抽他一大耳光的心都有了。
4
林建国是接到俞光荣的电话才去医院的。
在医院调整了几天,俞光荣的气色看上去不错,一见他进门,就站起来,问他带烟了没,林建国说带了。俞光荣拉着他就往外走,说好几天没捞着抽烟,都给憋坏了,要出去过两支瘾。
到了院子里,找了张长椅坐了,俞光荣一口气抽了三四支烟,不说话,眯着眼,好像真的让烟给熬坏了似的。
林建国知道,俞光荣叫他来,一定是有话说,但他不开口,他不好问,就和他一起抽着烟看天空。俞光荣点上第四支烟的时候,突然说:“老林,我要是下不了手术台,你帮我多照应着点柯栗和大风。“
声音很平静,仿佛他要出趟远门,十天半个月的回不来,对家里不放心。林建国听得心头一抖,有点疼,说:“老俞你瞎说什么呢,不就割块肝么,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小菜一碟。”
俞光荣没说话。
林建国说:“你自己的老婆孩子你自己照顾,别指望我。”
以前,他们也经常相互说这样的话,尤其是进行危险性比较大的抓捕行动之前,都会相互这么托付一下,然后照对方胸口来一拳:“给我好好活着回来啊,我一个老婆儿子就够用的了,不想给别人的老婆孩子做牛做马。”
俞光荣笑笑,说:“人这一辈子,很多事,是不好说的。”
林建国说:“别的事,或许不好说,但就你上手术台这件事,你一定活蹦乱跳上去活蹦乱跳下来。”
俞光荣说但愿吧。过了一会,又说:“老林,你觉得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林建国心里又是一咯噔,却郎朗地大笑:“你俞光荣要不是好人,天底下就没好人了。”
俞光荣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微微点了一会头:“人啊,总有情非得已的时候。”
林建国嗯。
俞光荣突然歪头看着他:“我看新闻了,大脚仔又抓了?“
林建国嗯,飞快想,俞光荣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俞光荣又道:“哪天抓着的?“
“大前天。“
“交代口供了?“
“交代了。“
“有没有新发现?”
林建国摇摇头:“没有。”
俞光荣似乎长长地出了口气:“这个大脚仔,果然名不虚传,跑得真快。”
林建国说:“可不。”
然后,两人就那么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又各自抽了几支烟,俞光荣突然站起来,说:“明天就上手术台了,可心里总得不踏实,和你说两句,就踏实多了。“
林建国也笑,说:“别胡思乱想,赶紧做完手术赶紧好,别让那些混账王八蛋们把舒服的日子过久了。”
俞光荣嗯。林建国也起身告辞,走到医院大门口了,回头,看见俞光荣还在看着他背影发呆呢,心里一酸,挥挥手,就走了。
回家后,苏大云问他去哪儿了。知道说实话实说苏大云又会瞎联想,就说出去转了转。苏大云说亏你还有这闲心。几天了,或许是因为心里有希望,觉得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林建国所谓的停职接受调查,不过是人生中的一个小插曲,苏大云不想林建国刚被停止接受调查时那么歇斯底里了。其实,林建国知道,俞光荣喊他过去,其实就是想探探底,探探大脚仔有没有交代那一百万现金的事,因为他看到了当他说大脚仔没什么新口供的时候,俞光荣的眼里,刷地就闪过了一道叫做喜悦的闪电。
第二天,因为父母手术,俞大风没去上学,在手术室门口,像只焦灼的小狗一样溜达来溜达去,林建国也去了,和他坐着一起等。
俞光荣是第一个被推出手术室的,脸色煞白,但神智很清醒,冲林建国和俞大风还笑了一下,就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两个小时候,柯栗才被推出来,也进了重症监护室。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俞光荣是供体,原本身体条件比较好,在重症监护室躺两天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去了,林建国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是放了下来。
父母都在重症监护室,也不需要照顾,可俞大风的吃饭,就成了问题。林建国就让他到自己家,虽然在心里责怪俞光荣,但一想,他是为了老婆,冒这么大风险,也算个爷们了,苏大云就原谅了他,还热情洋溢地挽留俞大风晚上也住这儿,又左邻右舍地叮嘱了一遍,让他们当俞大风的面别提林建国被停职调查的事。
俞大风要和林海特一起睡,这让林海特有点烦,可一想俞大风的爸爸很可能一出院就要去坐牢,又觉得他很可怜。
这是苏大云悄悄告诉他的,如果这钱真是俞光荣拿的,肯定得坐牢。觉得俞大风可怜,就恨不起来他了,虽然对他没好气,但至少是理他了。俞大风好像很受宠若惊,不管上学还是放学,都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
陈小茼还是不搭理林海特。放了学,林海特就骑自行车追她,追上了,把自行车横她自行车前面,说:“陈小茼,你不理我影响我学习。”
陈小茼就饭他一白眼,骑着自行车从旁边绕过去。
林海特就再追上去,说:“陈小茼,我错了,我不该欺负俞大风。”
陈小茼说:“这还差不多。”
陈小茼最讨厌错了也不道歉的大男子主义。
俞光荣从重症监护室出来的那天,队里的同事约着一起去医院看望他,但没见着林建国,俞光荣就问了一句老林呢?大家嗯嗯啊啊的,好像有些尴尬,但没人正面回答。凭这么多年的刑警职业敏感,俞光荣觉得不对,等大家走了,就想往局里打个电话问问,可在重症监护室里待了两天,没给手机充电,已经自动关机了,又不便起床,就像等俞大风放学过来,用他手机打电话问问。
这天放了学,林海特和俞大风一起把陈小茼送回家,俞大风说今天他爸出重症监护室,他得过去看看。从陈小茼家回林海特家要路过俞光荣做手术的医院,本来,林海特可以路过医院而不入的,直接回家,可不知为什么,神使鬼差的,就去了。
林海特也来了,俞光荣有点意外,就想从他这儿探听点消息,又不想让俞大风听见,就跟俞大风说想吃橘子,让他出去买,俞大风就一溜烟地跑出去了。俞光荣也不想问那么直接,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比如你们功课紧不紧啊,想考个什么大学啊,林海特都一一答了,俞光荣问到你爸爸妈妈最近忙什么的时候,林海特吭哧了一下,才说和以前一样。
俞光荣见问不出什么,就说:“海特你有没有手机?”
林海特说有啊。俞光荣说你借我用用。林海特就把手机递给了他。俞光荣又不想当着林海特的面打这电话,就随便找了个借口,让他去护士办公室问问他刚做完手术可不可以吃羊肉,说馋羊肉了。
林海特信以为真,就去了。
俞光荣本想直接打给林建国来着,可一转念,连林海特都没说什么,想必林建国也不会跟他说实话,跟同事问,也未必问得出他怀疑的结果,索性就装做是个陌生人,给队里的后勤办公室打了个电话,说要找林建国。接电话的是管内勤的小姑娘,说林建国早就不上班了。俞光荣就觉得心里一紧,问为什么不上班了。小姑娘说被他被停职了啊,接受调查呢。
俞光荣就觉得脑子里轰得一声,就好像什么爆炸了一样,然后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一样的生疼生疼,疼得他心脏都蹦到了嗓子眼,好像要从嘴巴吐出来一样,他下意识地张了一下嘴,大口的鲜血就喷涌而出……
从护士办公室回来的林海特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傻了,足足愣了三四秒,才大喊医生护士,然后,他跑过去,手足无措地看着大口吐着鲜血的俞光荣,拿起被子甚至脱下校服想给俞光荣堵上那个正往外喷涌着鲜血的伤口,却又不知该往哪里堵……
后来,医生护士噼里啪啦地跑进来,七手八脚地把俞光荣搬到手推车上推着就往外跑……
当林建国赶到时候,林海特正像个血人似地站在手术室门口,他两眼发呆,好像被吓坏了。俞大风也是这会儿回来的,他看着满病房的鲜血,吓得手里的橘子滚了一地,他赶到手术室门口的时候,看到了林建国正质问林海特,怎么会这样?
林海特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这是,手术室的门开了,医生和护士陆续出来,他们眼神暗淡,完全没有拯救生命成功的喜悦。其中一个医生问林建国刚才患者是不是情绪很激动?林建国看林海特,林海特说我去护士办公室了,我也不知道。
医生说病人一定是受了重大刺激,才情绪激动到肝脏创口破裂,并发了凝血障碍,抢救无效去世……
林建国说:“林海特,你还说你不知道?“
林海特说:“我真不知道。“
林建国一把嘴巴就抽到了他脸上,他指着林海特的鼻子说:“林海特,从今往后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林海特也怒了,说:“我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说是我?”
林建国一字一顿地说:“就因为你和你妈一直认为我是在替俞光荣背黑锅!要不是我拦着,你早就来了!你怎么就这么等不及呢?我背几天黑锅能怎么着?能死吗?!你凭什么就能断定我这黑锅是替俞光荣背的?你有证据吗?!“
俞大风呆呆地看着,慢慢挪过来,站在手术室门口,看着躺在手术台上面如白纸的俞光荣,又看看林海特:“我爸死了?”
林海特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林建国突然大喝:“林海特,你给我跪下!”
俞大风的眼泪一下子就滚了出来,说:“海特你对我爸干了什么?”
林海特也大喝:“我什么都没干!“转身跑了。
那天傍晚,俞光荣走了。俞大风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他想问林海特,可他没有回家,手机也在慌乱中被扔在了病房,当他拿着那个血淋淋的手机,站在林建国面前,问为什么时,林建国说没什么,是林海特犯混。
柯栗要在重症监护室待满一周才能出来,考虑到肝移植的特殊性,为了避免发生俞光荣一样的悲剧,大家商量后决定,等柯栗从重症监护室出来,也不告诉她真相,只告诉她,俞光荣在开胸为她捐肝的过程中,又发现他的肺有问题,但青岛没有做这个手术的条件,就把他直接转院去北京了。
柯栗也信了,问谁在北京给俞光荣陪床,林建国说是局里专门派了内勤。柯栗还是将信将疑,要给俞光荣打电话,林建国只好继续撒谎骗她,说林建国胸部的血管里装了一个特别敏感的小仪器,以后就不能用手机了。柯栗说他一个做刑警的,没手机怎么行?林建国快被她各种各样的问题折磨疯了,只好尽量不见她。
被他打了一巴掌,林海特离家出走了,一连两天没着家也没去学校,手机也没拿,苏大云真疯了,吵得林建国在家呆不住,就一条街一条街得去找林海特。虽然说青岛并不是座特别大的城市,但想找一个不想让你找到的人,还是有相当难度的。
很多时候,林建国觉得他不是找儿子,而是被这个世界放逐了,在流浪。
林海特是第三天现身的,因为太想陈小茼了,就去学校门口等她,两手插在口袋里,远远看着她骑自行车出来,打了一个呼哨就迎了上去。
因为天不冷,这两天林海特是在高架桥下度过的,饿了买个面包,悃了就睡觉,不饿也不悃的时候,就抱着自己的脚,张望这座城市的陈旧街道,如果不是恋着陈小茼,他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让林建国这辈子都见不着他,让他悔恨终生。
他是这么跟陈小茼说的。
陈小茼就哭了,说:“林海特,你觉得这样做就可以从良心上惩罚你爸爸了吗?可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的最终结果是毁了你自己的人生?“
林海特就愣了,是啊,一个连像样的人生都没有的人,哪儿还有资格奢谈什么爱情?然后,就回家了。
进门的时候,苏大云正坐在沙发上抹眼泪,听见门响,见是他,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也不说话,抱着他一条胳膊就哭,就好像他是一个小小的婴儿,被人偷走后又给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