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植物小孩
文:连谏
1
一些植物,是我的小孩,看或想着它们的时候,很开心,嘴角微翘,心里**漾着的微暖,就像年老的妇人,在午后肥胖的阳光里,想起了年少时的一个吻。
我最宠爱的植物小孩,是仙人掌,在我家,满阳台都是它们,朋友或客人来了,会笑,笑我一阳台的仙人掌,觉得在花卉里,它太不上道了,怎么着,我也得养点名贵的,以配得上我装修得还不错,迎面阳光侧面大海的阳台啊,可我就喜欢仙人掌,有什么办法呢?喜欢它像我一样,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土壤就生长的努力和倔强。
仙人掌是我买回来的,从路边一个花贩子那儿,买了两棵,当时它们栽在碗大的花盆里,小小的,看上去有点羸弱。
不管养什么花,我喜欢从小养起,看着它抽枝、冒叶、至于开不开花,结不结果,那都是它们的自由,我不期望,尽管,我们人类把植物的开花或结果,诠释成对人类辛勤付出的回报,但我真的不需要,我只要赏看生命的成长过程,就已足够愉悦
在我的世界里,不仅动物植物是生命,世间万物,从诞生成型的那天起,就具有了它们形状所具备的那个生命,譬如,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只汤勺……
认为它们不是或不具有生命,是人类的盲目自大,物件们会笑的,嗤笑人类的无知,我一定也被嗤笑过很多年,直到,我突然羞愧地发现,自己是那么的无知。我们毁坏那些没有反抗能力的生命的时候,它们用沉默的无动于衷蔑视了我们粗暴的野蛮和茁壮的邪恶。它们,和谁都不争,和谁也不抢,因为不屑。
一年年过去,我的小仙人掌长大了,碗大的花盆,已不再适合做它的家,期间,换了三次花盆,一次比一次大到再也不能更大了,于是,春夏来临,我就要给仙人掌打杈,不然,太多的叶瓣,会压弯它的身子,只是,那些打下来的叶瓣,却不舍得扔掉,总觉得,插到土里,就是一条生命,这么扔了,是慈悲不够,就找了花盆,买了花土,插上,半个多月,就旺旺地活成了一棵,不忍它们在花盆里密密地挨着,就再给分盆,分得我家阳台都满了。
曾有朋友好意提醒我,养仙人掌不好啊,有煞气的。
怎么可能呢?如果真有煞气,怕也是良煞吧,要不然我一个打小就养仙人掌的人,怎么能以一个打工者的身份在青岛扎下根,拥有了经常让我感恩上苍的生活呢?
所以,别人说别人的,我继续养着我的仙人掌,美着呢。
每年都打好多次杈,每次打下来的仙人掌瓣都要密密地插好几盆,阳台满了,没辙,只好去微博广播,让喜欢它的人来取,连花盆也赠送了,年年如此。怕太它太小的时候取了去的人不珍惜,能往外送的,通常都是我养了两年、有型有款了的,像葱茏的小树,这样,取走的人,会更珍爱一些吧?现在的人,太急躁了,什么都想要现成的,要现成成功的恋爱对象、要马上就能看到回报的努力……作为培育这些小植物们的妈妈,我能做的,大约也只有这样了,把它们养成让人端回家就能看到装饰效果的植物。
尽管如此,还是不舍,象妈妈不舍送女儿出嫁,我肯送仙人掌的人,至少在我感觉上是善良的,才可以。因为它们是我的植物小孩。
2
其实,七岁的时候,我有了第一个植物小孩,一枚被打杈扔掉的仙人掌叶片,浅黄色的刺,一簇一簇的站在肥肥厚厚的叶片上。
那天,我去童年的小伙伴家玩,碰到她爷爷正在给花草打杈,这是位很有趣的老人家,如果还活着的话,现在怕是有一百岁了,是我很想写的人物之一。他在镇上做医生,周末回来,退休以后,喜欢傍晚时分拿马扎拄着拐杖,坐在村子西南的菜园子里唱京剧,唱的是老生,嗓音高亢悠长,人造棉质地的白衣裤,在风里,啪啪拍打着他干瘦的身体,我总觉得,不管什么唱段,一经他唱,就有了苍凉而绝望的味道。
因为爷爷,小伙伴家是我们村栽培花卉最多的人家,迎门是蔷薇,还有牡丹、芍药、东屋窗下是一大缸荷花,荷花缸旁就是一棵硕大的仙人掌。
见小伙伴的爷爷把打杈打下来的仙人掌瓣丢在地上,我捡了一个大的,小心翼翼捏回家,找了一个破瓦盆,装上土,栽好了。
然后,就忘了。
直到有一天,母亲要用那只破成一半的瓦盆拌米糠喂鸡,到处找,才发现了我的仙人掌,母亲就大喊:哪儿弄的仙人掌?
她喊了好几次,好像再没人认帐她就会端起来当垃圾倒南沟去了。我们村前修了一条大马路,马路南边挖了一条很深的排水沟,只是,没多久就被村里人当了垃圾沟,什么死猫烂狗破衣烂衫的都往里扔。
我扔下手里的石子,从大门外跑进来:我的!
母亲很生气:你弄这个干什么?嗯?不当盐不当酱的,是好吃啊还是能换点啥?
这就是当时乡下的价值逻辑,不能吃不能换有用东西的东西,都是可以扔到南沟的废物。
我们从来不怕母亲,因为知道她就吆喝的本事,不会打我们,现在想想,小孩子也是很坏的,欺软怕硬,专门欺负善良的那个,所以,每每母亲跟父亲告状我们不听话,父亲就很奇怪,说在我眼前都好孩子,怎么一到你手里就调皮捣蛋了?好像不是我们顽劣而是母亲不慈了。
所以,苍天在上,我发誓,小孩子的心,真的不仅仅像我们认为的那样,仅有纯净善良,也有阴暗的复杂和看人下菜碟的市侩。
母亲说她要用这半截瓦盆拌鸡食,让我把仙人掌拔出来扔掉。我一把抢过盆子,发现虽然我没浇水也没打理仙人掌,它却像很乖的牛魔王一样,上面冒出了两个像犄角似小叶尖,绿得油嫩嫩的,还没长硬刺,用现在的话讲,就是萌极了,就不舍得了,仰头对母亲说不倒!母亲扬着手作势要打,我抱着盆子往一边跑,其实,不跑母亲的巴掌也落不到身上,但是,我跑了,她就有台阶下了,就可以故伎重演一万遍地冲我喊:你等着!等我攒一块打你个厉害的!
一开始,我挺害怕的,真怕她把我所有的顽劣旧帐一笔一笔地攒起来,那还不得打我个半死啊?可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干了那么多坏事,攒起来打我顿厉害的那笔帐,母亲一直没攒够,也就不怕了,晓得她每每这样喊过了,就等于是在心里把我打过一遍了,就更加有恃无恐了。
不出我所料,母亲果然又把她的精神恐吓口号喊了一遍,我一点也不怕,抱着半只破盆子,边往外跑边回头冲母亲做鬼脸,一不小心,让门槛被绊倒了,半截瓦盆碎成了片,它们欢快的蹦跳着,挖破了我跪上去的膝盖和抢上去的脸,还有仙人掌的长刺,一脑袋就扎进了我的中指肚,亲娘来,这疼,比攒到一块结实地打一顿还狠吧?我鲜血淋漓地擎着一张破脸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母亲呆呆地看着我,显然,她被突然发生的这一幕吓傻了,呆了足有半分钟那么长,才慌手慌脚地跑过来,边扑簌簌地掉着泪边责备我:叫你跑!叫你跑!没长眼啊你也不看着点路!说着,把我手上的仙人掌刺摘下来,飞快地把我的手指塞到嘴里含着,抱起我就往村卫生所跑,而我,一边哭一遍把鼻涕眼泪抹到她肩上,还不停的嘟哝:你坏,你坏,都是你!
事实是,虽然鲜血淋漓,可我伤得并不厉害,膝盖擦破了一层皮,满脸的血是鼻子破了,村医给抹了点红药水就把我们给打发回家了。然而,我的好处才刚开始,晚上,母亲给我炒了两个鸡蛋,要知道,在那时候的乡下,鸡蛋金贵成什么样呢?比如说,现在的城里女人看到钻石会两眼冒光,那会的乡下妇女看到鸡蛋也这样,家里的油盐酱醋到鞋脚袜子,全靠鸡蛋往家换,在乡下,能吃到鸡蛋的,只有产妇和垂危的病人,有时候小孩子掉水库或是水井里,捞上来后,只要没淹死,把肚子里的水控出来,就会拿香油给炒俩鸡蛋吃,所以,我经常怀疑,某些淹死的小孩,或许根本就不是不小心淹死的,是想假装一下,又不至于淹死,好骗俩炒鸡蛋吃。有一次,我和母亲这么说了。母亲很生气,是真的生气了,要不是我一个高从她身边跳起来跑开,她真能打我。
我吃着香喷喷的炒鸡蛋,恨不能每天都摔这么一交。
妹妹眼巴巴看着我,说姐,我找了一个破尿罐。
我知道她是馋炒鸡蛋了,故意跟我搭话。
妹妹又说,她把我的仙人掌栽到破尿罐里去了。
乡下就这样,除了让人笑掉大牙的败家子,没人买花盆,都是随手找破得不能修不能鉅的破盆烂罐子,装上土,就是花盆,花也不挑,照样长的旺旺的,开得艳艳的。
我扭过头,给她一个胖白眼。妹妹就哭了,说她也要破鼻子,她也要让仙人掌刺扎她、也要吃炒鸡蛋。
母亲很生气,骂了她一顿,可骂完了,又去炒了俩鸡蛋,端给妹妹的时候,看见姐姐噘着胖嘴含恨地看着我们,又把碗里的鸡蛋分成了两份。吃完鸡蛋,姐姐和妹妹都对我特好,破天荒的,我们好几天没打架,后来我想,是那炒鸡蛋的功劳,是我拿血肉之疼换来的,就觉得自己特英雄。
第二天,母亲就把栽着仙人掌的尿罐搬到了猪圈墙上,我们还小,个子也还矮,够不到它,它也就扎不着我们了。
3
就这样,那棵仙人掌在猪圈墙上风吹日晒了一个夏天,等秋风渐凉,满院子的树叶都落光了,某天,母亲一抬头,就看到了猪圈墙上的一坨好肥硕的绿,才想起了它。
只是,被阳光抚摸了一个夏天和大半个秋天的仙人掌,母亲已经搬不下来了,它长出了好多叶片。晚上,父亲帮母亲把它抬回屋里,母亲望着张牙舞爪的仙人掌,慨然说要是庄稼也能这么泼辣就好了。是啊,没浇水没施肥也没锄草,它居然活得这么有精气神儿,或许,就是这点,触动了母亲,从那以后,母亲对这盆仙人掌特好,春天来了,把它抬到太阳地里,秋风起了,抬进屋。
第三年,仙人掌开了花,晶莹的、金黄的,莲花一样美丽耀眼的花,我们都喜欢得不得了,也是在仙人掌开花的那年,我们家盖了新房,它跟我们搬了家。
仙人掌花落之后,结了果,像小小茄子也像二胡上调弦子的扳手,先是绿的,到冬天慢慢变成饱满而温润的紫色,作为一个馋嘴的孩子,我开始琢磨它到底好不好吃?因为它看上去太像个果实了,我问母亲。母亲说吃!吃!在你眼里什么都好吃!然后严厉地警告我,不许吃,仙人掌果颜色这么俊,是长给养它的人看的,不是吃的,跟野地里的蘑菇似地,越好看毒性越大!人一吃就没命了!
母亲这么一说,真把我吓住了,我可不想为了吃个果子把命送了。
可,这念头咽下去没几天,馋虫就像钓鱼的浮子,自己又漂上来了,知道和母亲说会挨呵斥,就跟姐姐和妹妹研究,我们悄悄掰下最饱满的一个,把上面的刺擦掉,像剥煮熟的地瓜一样剥掉它的皮,里面的瓤紫得晶晶亮、沙沙的,还有一些像黑芝麻一样的籽,我们每人拿指甲抠了一点,抿到嘴里,嗯,甜甜的,微酸,超级好吃啊。我们再也顾不上先前的约定。怕它有毒,我们原说先每人都少吃一点,如果没觉得不舒服,也好吃,我们再放开肚子大吃一顿。结果,我们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只仙人掌果吃光了,又摘光了其他熟透的果子。现在回想起来,仙人掌果的味道和火龙果差不多,它们是同科植物。
因为这,姐姐挨了揍。
母亲发现仙人掌上的果子没了,问怎么回事,一开始,我们装傻,说不知道,可小孩子肚子里不装事,又喜欢卖弄,尤其是我,愿意表现得自己比别人聪明,就悄悄跟母亲炫耀,仙人掌果其实是被我们偷吃了,而且好吃极了。
我原以为母亲会夸我们勇敢大胆,找到了一种不花钱的美味犒劳自己,可母亲气得脸都绿了,抓过姐姐就一顿打,说她是老大,不好好带弟妹们,还领着做祸,这一次是我们福大命大有造化,万一这仙人掌果有毒呢?啊?我们还不连命都没了?让她咋活?
母亲边打边数落,吓得我们连大气都不敢喘。
姐姐打小厚道,嘴巴笨,代我们受了不少过,其一,因为她是老大,在乡下,照看弟弟妹妹向来是老大的天职,再就是有时候我们欺负她老实,会把自己闯的祸栽赃给她,栽赃这事,我干得最多,她也不分辩,就会叭哒叭哒掉眼泪,父母呢,处理这类事的时候又爱使用懒汉政策,好多时候会把她咬着嘴巴掉眼泪当成默认,所以……
虽然姐姐替我们挨了打,可后来陆续成熟的仙人掌果,她并没捞着多吃。
自从知道仙人掌果是好吃的,父母就把它们当成了我们的奖品,每每有一个仙人掌果快熟了,父亲就会说,如果你们谁怎样怎样,这个就给谁。
于是,它们大多数被我吃掉了,有时我会不好意思,用削铅笔的小刀,切成三片,和姐姐妹妹共享。
后来,我们发现,仙人掌果里的那些黑色小芝麻,撒到花盆里,会长出小仙人掌!它们是种子。后来我们种过,但更多的,是被我们吃掉了。
4
因为果子好吃,母亲料理仙人掌的时候,就跟料理果树一样上心,每年夏天我们有金黄剔透的仙人掌花看,冬天有甜甜的仙人掌果吃。
后来,我和姐姐读中学住校,教室和宿舍都没炉子,冷得冰窖似的,手脚耳朵全起了冻疮,有人说用仙人掌瓣捣成泥糊上,冻疮就好了。于是,一到周末母亲就用仙人掌瓣给我和姐姐糊冻疮,一个冬天下来,夏天新长出来的仙人掌瓣基本就给耗完了,不知怎的,每每从仙人掌上往下剪瓣治冻疮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很残忍,很对不起它。
可,仙人掌只会用伤口流泪不说话。
再后来,我到了青岛,给母亲打电话,有时会说起仙人掌,因为我和姐姐不再需要剪它的瓣治冻疮,它大得不像话了,一到深秋,怕它会冻坏,母亲总要请几个人帮忙抬进屋,她和父亲,已经老了,老得渐渐缺少足够的力气把越来越大的它抬起来。
母亲每每和我说起仙人掌,就好像在说我寄养在老家的孩子,悉悉的,全是温情。
而且会说,放心吧,我会替你照顾好它。
可是,我的仙人掌还是死了。
在我离开老家十五年之后,它的根已经撑破了母亲专门买给它的第N各大号陶罐,把根扎进了院子的泥土里,它瓣瓣相生的茁壮身躯已经足有半个房间大,根本就进不了房门。万般无奈,母亲用玉米秸子给它搭了一间避寒的房子,第一个冬天,它以冻死了一半叶瓣为代价,挣扎着活了下来,经过了春夏两季的春风雨露,它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勃勃,只是,冬天再一次来了,和去年冬天比,它更进不了屋了,因为这一年它的根往泥土里扎得更深了……
母亲只好给它搭了个更厚实地玉米秸屋子。
可是,这年冬天,特别冷。
来年春天,母亲在电话里黯然说,仙人掌所有的叶瓣都冻得瘫痪了下来……
一开始母亲以为,地里还有根,说不准会冒出新芽,悉心料理,最终,地里地根被她料理得都腐烂了,才伤心地意识到,仙人掌不是灌木……
母亲跟我说这些的时候,很愧疚,好像她没照料的,不是仙人掌,而是我共有的一位血脉相连的亲人,说真的,我也很难过,毕竟,那是我栽下的第一棵花,尽管后来乡下生活好了,我们已不再把它的果实当成冬季犒劳嘴巴的美味,也不再有孩子需要它的叶瓣治疗冻疮,可是,在我们家,它生长了二十三年,真的是家里的一员了,时不时地,会说起它,会从记忆的深处,勾起那些仿佛昨天的昔日……
5
没有了仙人掌的日子,母亲在电话里和我说话的声音,轻轻的,低低的,好像做了对不起我的事,这让我心疼,心疼母亲,心疼她对儿女的那份小心翼翼,就故意大咧咧地和她说笑,母亲还是那样子,直到当年仲夏的一个傍晚,母亲突然来了电话,兴奋地说,她跟别人家讨来一瓣仙人掌,又让父亲赶集买了一个大号黑瓦罐,这样就不用长长就换盆、长长就换盆地折腾了。听母亲开心,我也很高兴,问她从谁家要的,母亲说了一个名字。
我说是不是咱家那棵仙人掌的子孙啊?
母亲愣了一会,说可不,当年,一到冬天那位街坊就来要仙人掌瓣给孙子糊冻疮,母亲就特意给了一个叶瓣,让他栽一棵,自己用起来也方便。
弄清楚这个仙人掌瓣的渊源,母亲很开心,对仙人掌好得,就像个赎罪的人,要弥补曾犯的罪过,把鸡蛋壳一层一层地扣在仙人掌盆里,说这样能给花增加养分。
或许因为母亲料理得好,这棵仙人掌当年就长出了五六个瓣,很像样子了,为了防止它像它的祖先一样肆无忌惮地长个子以至于冬天进不了屋,母亲会经常打杈控制它的个头,养分没处去,仙人掌只好粗壮原有的叶瓣,最底下的几瓣又粗又厚,表皮颜色变成了泥土的浅黄,逐渐显露出了虬劲的味道。
每次回家,看母亲,看它,世事安然,就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