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亲情成为磨刀石
文:连谏
表哥经常来看母亲,饭余聊天,表哥就爱学我小时候的样子:你就像只小尾巴,追在我们男孩子身后哥哥哥哥地叫个不停。
表哥学得惟妙惟肖,我还清楚的记得,有个男孩因嘲笑我没完没了地叫哥哥就像刚下完蛋的小母鸡而被哥哥追得满村逃窜。
因为姑母工作太忙,表哥还不满一周岁就被送回老家了,白天,母亲把我个表哥关在一架栅栏很高的童车里,晚上,我们一边一个分享母亲的怀抱,那时,我经常因为刚断奶的表哥皮厚地和我抢母乳而哇哇大哭。在我的印象里,表哥就像我们家的孩子,姑母来接他回城里读书时,我们都哭得天昏地暗。
我们渐渐长大了,母亲一天天苍老了,表哥对母亲的感情日益深厚,不管工作多忙,每月都要回来看望母亲,惹得周遭邻居很眼羡地对母亲说:就是亲生儿子也不过如此。
每每这时,母亲饱经沧桑的脸上就会露出一丝心满意足的微笑,偶尔,也会有多嘴的人在母亲面前旁敲侧击说:小东都当局长了,只要你开个口,你家小妮还用呆在镇里当幼儿老师啊?进城多好。
表哥已是县城的税务局副局长,炙手可热的人物,可母亲听了这样的话,总是一笑说:那倒是,小妮的表哥都说了好几次了,小妮这丫头倔,就喜欢做幼儿老师,也不愿给她哥添麻烦。
天地良心,我可以证明母亲和街坊们撒谎了,哪个女孩不向往城里的繁华世界而心甘情愿呆在闭塞的小镇上?更何况我一点都不喜欢幼儿老师的无限琐碎,为了调进城换个工作我和母亲不知磨了多少嘴皮掉了多少眼泪,母亲不仅不为所动,甚至当表哥问起家里有没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忙时,母亲总是用最快的语速阻拦了我的欲言又止:没有没有,家里都好着呢。
有一次,我抢在母亲前面说:有啊,哥,你把我调进城去吧。
还没等表哥表态,母亲就用严厉的目光看住了我:你翅膀硬了就不顾爸爸妈妈了?又转过头去对表哥说:小东啊,我和你舅舅都老了,身边没孩子陪觉得凄惶呢。
表哥夹在我和母亲中间左右为难,接着,母亲又无视我的忿忿继续和表哥絮叨着人老了,有我在身边这日子就觉得热闹得有点活泛劲。
我跑进自己房间关上门大哭了一场,饭也不肯出来吃,表哥临走前,在门口悄悄说:小妮,你别急,等我慢慢说服舅舅和舅母。
因为这件事,我和母亲赌气,睡在幼儿园的集体宿舍不回家,去镇上的书店买了几本书打发寂寞,母亲却在周五晚上来幼儿园了,一路冷风吹乱了她花白的头发。
家离幼儿园足足两公里,母亲不会骑单车,节俭成性的她定然是舍不得租辆面的,她的脚上生着骨刺,每走一步就如针扎,这崎岖不平的乡间小道,我不知她要忍了多少下钻心的疼才能到这里,还要端着一脸慈祥的暖笑不给我看出来……
我低低地叫了一声妈,眼睛就模糊了,母亲说:小妮,我知道你在心里责怪我,可是,你不是最讨厌那种以权谋私的人吗,难道你忍心让你哥哥变成这样,古语说:勿以恶小而为之,我怕这事一开了头,以后谁都去找你哥,有你这个先例,你哥怎么回绝啊,会毁了你哥的。
那天,母亲和我并排坐在床沿上,和我说很多,表哥家的亲戚大多在乡下,一旦他们知道我通过表哥进城了,肯定会有不少人动了和我相同的心思,那时…………
末了,母亲握着我的手说:小妮,就算为了你哥,你就委屈一下自己好不好?
听母亲这样说,我委屈得不成了,愤恨地一扭身子:你处处替表哥着想,到底我是你亲生的还是他是你亲生的?你把他从小辛苦带大,把我调进城这样的小事对他来说还不是应该的?
母亲看着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哥已经用他的感情回报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比亲情更宝贵?小妮啊,亲情是块磨刀石,每使用一次它都会磨损一些,我不希望你们兄妹的亲情就像刀和磨刀石一样,时不时拿过来使用一下,这样的话,再坚固的感情石头都会磨走形的。
我没有再和母亲争执,顺从地背起包回家了,这些道理我不是不明白,只是,很自私地想成全一下自己便忘记了别人。
表面上我不再提进城的事,心里却一直是没放下,后来,表哥又回来几次,隐约间听到他和母亲商量我的事,母亲都同相同的理由拒绝得斩钉截铁,让我终是明白,要进城只能靠我自己,绝对不能指望母亲妥协。
转年春天,我悄悄辞职了,在城里的商业街租了一间铺面,楼下是茶店楼上是茶楼,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才告诉母亲,母亲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茶店靠零售利润很低,大多茶店都在拼命地拉关系单位,供应大单位的高温茶和平时的礼品茶才能有钱可赚,我刚打进城不久,要靠自己去拉关系单位根本没可能,守着冷清的店面,我是多么希望表哥能在工作之余顺便多说一句话,那些有求于他的单位还不屁颠屁颠地来照顾我的生意?
当然,我知道这是奢望,茶店开张伊始母亲就曾和我说过,尽量不要让表哥知道我在城里开了店,能瞒多久就瞒多久,不准给表哥添乱。
有了母亲的这句话,就更甭提要表哥帮忙了。
茶店开张半年,我不仅没赚到钱,反倒把工作了几年的继续赔了个净光,更让我的心情雪上加霜的是,有一天,我忽然受到了税务局的通知书,当时,拿着那张通知书,我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我竟迷糊着忘记了税务年审这档事,因为没有年审我的茶店面临着被撤消税务登记或是罚款一万元!
擦干眼泪,第一个想到的人是表哥,现时,正是我山穷水尽,除了求他,我实在找不到其他办法。
第二天一早,我给表哥打了电话,表哥听到是我很高兴,低声说:现在正开会,我呆会给你打过去。
我度日如年地等表哥打过电话来拯救,电话一响就迫不及待地抓起来喊:哥,怎才打来电话,我都急死了,我这边出事了,你得帮帮我。
小妮,出什么事了?电话里传来的声音让我一阵窒息,居然是母亲,依着母亲的脾气,否认和辩解都是没用的,只好把来龙去脉都说了。
听我说完,母亲沉默了半天,然后说:小妮呀,你别急,还是妈妈给你哥打电话吧,你哥不会驳了妈的老脸的。
母亲的话很出乎我的意料,想了一会也就释然了,因为母亲天生是个节俭成嗜的人,这一万元的罚款,在她看来,或许是无异于扔掉井里都听不见个响的冤。
中午,当表哥打回电话,我按照母亲的叮嘱撒了谎,说母亲想他了,可能要进城来看他,表哥高兴坏了,这些年他一直要接母亲进城住些日子,母亲总以家里忙脱不了身为借口不肯来,其实我知道,母亲是个一辈子都生怕给人添麻烦的人。
午饭刚过,母亲就挎着一篮子红薯干出现在我的店门口,那是表哥最爱吃的东西,母亲每年都要晒很多。
母亲戴上老花镜看罚款通知书,然后,跟我要税务登记证,我看到她往篮子里放,就奇怪地问:妈,你放篮子里干嘛?
母亲诡秘地笑了一下:拿给你哥看看,我小妮靠自己的努力在城里开了家店,让他以后多关照点。
母亲说完就往外走,不肯要我陪她,拍拍我的手,做理直气壮样说:你放心守着生意,你妈这张老脸,你哥肯定会给的。
我暗自欣喜,母亲一定是看在那一万元钱的份上想开了,何况表哥与她情如母子,说不准不仅罚款不用交了,为我争取个免税也是未必不能的事。
黄昏时,表哥给我打过电话,让我劝劝母亲,因为母亲放下红薯干坚持要回乡下给爸爸烧饭。
结果谁劝都没用,母亲认准了她不在家父亲就会没热饭吃,坚持要回,表哥只好把她送到了车站。
母亲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给我来电话,用志在必得的语气说:小妮啊,事情办妥了,喔,忘记把税务登记本送给你了,等你下次回来捎去吧。
等我回家时,母亲一再坚持,求表哥帮忙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妮啊,别给你哥添乱了,我见他打电话求人帮忙,也很犯难呢,以后,别跟你哥提这件事了,怪寒酸的。
我在心里暗暗埋怨表哥,母亲谨小慎微惯了,怎能当着她面办这事呢?到底是摆明了让母亲知道他办事也有难处还是炫耀他的办事能力?
随着天气转暖,店面生意渐渐有了起色,周末,我回去看母亲,在村头下了中巴车,遇上了来探望母亲的表哥,看着我从车上下来,他有些意外地问:小妮,你进城了?进城做什么了?
我一下子就愣了,问:哥,上次不是我妈为我的税务罚款的事找过你嘛,这么快就忘了?我进城都快一年了。
我这一说,表哥也愣了,喃喃说:你在城里开了茶店?舅妈去找我是为了你的店的税务上的事?
我点了点头。
表哥缓缓地说:小妮,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舅妈什么也没说,就说今年她晒了红薯干,老早就惦记着给我送来了。
听到这里,我忽然忽然的痛恨自己的幼稚,如母亲这样倔强清白了一辈子的人,岂能为一万元钱而改变一惯了的做人原则?那次,母亲进城,竟是为我代叫那一万元的罚款!一万元呐,这对于平时连吃只鸡蛋都要算算吃掉了几角钱的母亲,究竟是笔多大的财富?这一万元需要她和父亲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摔碎多少汗珠才能换回来?
我的喉咙哽碎了般地剧疼,和表哥泪眼模糊地站在村走,一步都挪不动,不远处的那个家,仿佛是上帝的圣洁客厅,每一缕目光都是温暖无私的关爱。
我们慢慢往回走去,百般纠结的心情让我们说不出一句话,快到家时,表哥突然拽住了我:小妮,别问舅妈这件事了。
为什么?
表哥看着我:因为,在舅妈眼里,那一万元与我的清白以及你的快乐相比,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假如我们表示已经知道这件事了,舅妈自然会知道我们心里的内疚与难受,这些不快乐传递到爱我们的人那里,就成了千倍万倍,只因——她爱我们。
我点了点头,关于那件事,我们谁都没有向母亲提起,某些爱,我们知道亲人曾为我们付出并来之不易就足够了,悲天悯人地表现出来的哪个片刻,它代表的并不是感激或是温暖,而是,变成了一种以感激为表象的伤害。
因为它让我们内疚和汗颜,所以就伤害了亲人那颗柔软的心。
我们的快乐与平安,永远是亲人最迫切的需要。
她们都没再提起那些不快的往事,她们还有漫长的人生,可以相互扶持相互关爱,那颗蛀牙,总会被亲情软化,然后,被岁月掩埋。
因为,她们拥有世间最好的礼物:她们是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