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连谏

　　1

　　是的，阮锦姬就是我。我就是关林生所说的那个臭名昭著的阮锦姬，四年前的一个早晨，他把我从梦乡中揪出来，有些落寞地说：今天我生日。

　　我揉了揉眼睛，望着被窗帘挡在外面的阳光说生日快乐。

　　他却突然一抱起我，像在黑夜里害怕独自往前走的小孩，情急之下，抱住了妈妈的腿，在26岁生日的早晨，他突然失去了一贯的坚毅与落拓。

　　我摸了摸他坚硬的脑袋，在脑袋里飞快盘算，怎样让这个早晨与众不同。

　　我去了厨房，要知道，我是个懒散的女人，对厨艺不精到了一塌糊涂，冰箱对我来说只是个可以调节温度的储藏器，花偌大价钱买回的保健锅，我只会用它来煮公仔面或是给送到家就已变凉的外卖加热。

　　还好，在这个早晨，我找到了四只漏网的鸡蛋，半瓶豆腐乳，连公仔面都吃光了，看着它们，我愣了半天，从没觉得自己做女人做得是这样失败过。虽然我未婚，不必苦修妇道，虽然关林生一再声明，你的任务是爱我或被我所爱，不必把大好的青春浪费在厨房里。

　　可，我总得有一两样长处，我不在身边的日子里，让他的思念，找到落脚的地方不是？

　　或许，你们想不到，在这个失意重重的早晨，我做出了举世无双的黄金角。

　　盯着豆腐乳瓶子发呆时，我看到了瓶身上的商标，几乎仰天狂笑。豆腐乳商标不仅介绍了它的原料以及储存方法，还介绍了一道菜的做法，就是黄金三角，用四只鸡蛋，一块豆腐乳就可搞定。

　　一刻钟后，当我托着金灿灿、香气四溢的黄金三角踏进餐厅，我看见了关林生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美好的黄金三角上，再然后，他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消灭掉了它们。

　　当他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我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油汪汪的嘴巴问：好吃吗？

　　他恍然醒悟地看着我：你没吃？

　　我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我没想到你能一口气吃掉四吃掉鸡蛋。

　　他艰难地看了一眼盘子，恨不能把吃进去的鸡蛋吐出来，恢复原样。然后，他像只内疚的老狗，钻进厨房，试图找些吃的填饱我空****的肠胃。

　　除了四只湿漉漉的空鸡蛋壳，他什么都没找到。

　　后来，他向我发誓，这是他吃过的最棒的生日早餐，这四只鸡蛋将会营养他一辈子，我喜欢他的表达，比给我吃一万只鸡蛋都要营养都要温暖，因为，我那么爱他。

　　那一年，我还是个23岁的小女生，走出大学校门不久，就乖乖地跟着关林生回了家，因为他说，只要想起我孤零零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吃饭就会不放心，这世界越来越险恶，越来越多的色狼穿上了逼真的羊皮外套。

　　他的爱，那么好，好得让我那么需要，一辈子都要。

　　就这样，我们相亲相爱。

　　街边的木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地一年年过去，朋友们渐渐婚了过去，只有我们，还是原来的样子，相亲相爱，看木槿花开又花谢，走在街上，我望着婚纱店说：亲爱的，我穿上婚纱会是什么样子？

　　他看看橱窗里的婚纱又看看我，说：穿上婚纱，你还是这样子。

　　我的心情开始坏，像一只完美的苹果上生了一个小小的斑点。

　　我故意在珠宝店的戒指柜前徘徊，他一把拽起我：看什么看？多俗气的东西。

　　我看着他，眼睛开始潮湿，苹果上的斑点又扩大了一圈。

　　所有东西都有保质期，在时间的长河里，感情是种动态的**，路过一些拐弯一些跌宕的陡峭，它就身不由己地变了样子。

　　2

　　虽然从他26岁生日早晨开始，我每天早晨给他煎举世无双的黄金角，可是，我们的爱情，还是变了样子。

　　他不再担心我去吃饭的饭桌上有没有很帅的男人，也不再偷看我的短信，甚至，当我开动洗衣机，他便用心险恶地赞美说，没有人会懒出我的水平，因为我买了三台洗衣机，一台洗外套一台洗内衣一台洗袜子……

　　曾几何时，这都是他盛赞我的理由，现在，却成了诋毁的口实。

　　是的，当爱情炙热，缺点也会化身成特立独行，当爱意阑珊，连优点都成了矫揉造作。

　　我不能哭，因为，我一掉泪关林生就会说，你都多大了，还这么爱玩眼泪。是的，我已不再是那个23岁的小姑娘，我28岁了，想把持续了五年的恋爱修成正果，可，他不配合。

　　他不再用手掌接着我滴落的泪要用它们给我穿成一串优美的水晶项链。

　　早晨，他嚼着黄金三角，味同嚼蜡，说：吃多了豆腐乳对身体有害。

　　我默默地转了身，刷牙，洗脸，眼泪一串串地掉进水里，是的，在他的生命里，我已成了毒，残害了他的快乐。

　　勉强捏合在一起的爱情，都是有毒的。

　　我想知道为什么，却不去问，因为不想承受那么锐利而直接的伤害。其实，也没必要问，有很多爱情不是死于伤害，而是死于亲密无隙的熟悉，有很多厌倦到终老的念想，最终逃不掉被时间残害。

　　我只是，默默地找了房，在某天，当他突然问你收拾衣服做什么时淡淡说：离开你。

　　他站在身后，不说话，他抽完了半包烟，我收拾完了行李。

　　他从背后抱过来，歪着头，看我的脸，有些意外地说：你竟然没哭？

　　我从他胳膊里挣出来，弯腰，奋力拉上行李箱拉链，看也不看他地说：美好的新生活即将开始了，我为什么要哭？

　　他垂着手，神情黯然，我知道他有些伤感，但是，在爱情里，伤感不等于爱情可以继续。

　　而我，又是那么不喜欢苟延残喘。

　　我打了个电话，等在楼下的工人蹿上来，扛起行李箱，我把钥匙放在茶几上，转身离去。

　　我多么希望，关林生会追上来，攥住我的手，声泪俱下地质问我为什么要这样，是不是我已被别人爱上。哪怕只是虚伪地做做姿态，满足一下我被挽留的虚荣。

　　可是，他没有，因为他那么懂，有很多分手的真正目的是想被挽留。

　　他害怕弄假成真。

　　发动车子后，我终于，失声痛哭。

　　晚上，关林生打了一个电话，有些谨慎地问：你在哪？

　　或许，他把我的出走理解成了吓唬或示威，可，他忘记了，我已不再是那个23岁的小女生，我28岁了，应该被人央求着去拍婚纱照被人追着商量婚期。

　　五年了，这些，他都不曾提，我甚至开始怀疑，那个穿着羊皮外套的狼，就是他自己。

　　他打来电话时，我正在铺床单，崭新的，开满向日葵的床单，我喜欢它热烈奔放又充满了希望的样子。我用下巴夹着手机，懒洋洋说：我正在走在通往婚姻的路上。

　　他哦了一声，听得出他在竭力按捺着愤怒：好吧。

　　我也说好吧，就收了线，躺在**，开始想，找一个比他更优秀的男人恋爱，然后，挽着他，从关林生面前走过，他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子？

　　可是，可是，为什么我的脸被眼泪打湿？

　　3

　　即使在一起只剩了伤害，也比分手好玩。

　　我一次次在夜里醒来，看着空****的床，发呆。期间，我去赴一个对我情愫已久的男子的约会，我们一起吃了饭看了电影，他提出去他家喝杯咖啡时，我没反对。

　　他将我的沉默理解成了默许。

　　可是，他错就错在，不该在试图揽我入怀时得意忘形说：我早就看出那小子没诚意。

　　他想以此证明自己的见地是多么准确而锐利，而关林生又是多么的道貌岸然不是东西，我愣了一下，直直看了他足有半分钟，推开他。

　　他有些莫知所以地看我冷着脸、换鞋，然后低声唤我的名字。

　　我头也不抬说：对不起，我阳台上还晾着衣服。

　　说完，我匆匆下楼，连再见也没说，车在暗夜里开开停停，我想起了关林生的好，他从不贬低别人抬高自己，哪怕吃醋都吃得很绅士。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悔过，哪怕是被他用不作为冷落也比思念要甜蜜。

　　我被思念残害得遍体鳞伤。

　　思念逼迫着我做出了一个选择，我争取到了那个去英国总部工作的名额，确定行期后，我向所有的朋友道别，当关林生打来电话问为什么没告诉他时，我沉默了一会，说：还有必要么？

　　他沉吟，我不说话，想起了那些俗套的电影情节，当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决定远行，那个辜负者终于醒悟了自己的混蛋行为，一路疾行，奔来忏悔挽留。

　　可，他却没有，是淡淡说：一起吃个饭吧，让我为你饯行。

　　我恨死了那些电影导演，他们脱离生活的胡编乱造再一次伤害了我。这感觉，就像在坠落悬崖中得到了一个安全着陆的幻象，你正满心欢喜时，身体却落了在了坚硬的石头上，支离破碎。

　　4

　　他定了包间，我执意要在人声鼎沸的大堂，因为，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会尽力恪守矜持，避免失态。

　　一直以来，在我们的爱情里，他那么强势，我想把最后一点尊严留给自己。

　　在分手的两个月后，他一点也不憔悴更不忧郁，这显得我在他生活中一点都不重要到了令我愤怒的程度。

　　菜，早就叫好，全是我喜欢的，眼睛有些潮。他看着我的筷子，蜻蜓点水一样掠过饭菜，关切地说：不好吃么？

　　我没好气，瞥了他一眼：没胃口。起身去卫生间，我得找个角落，让奔涌的眼泪流出来。

　　我突然后悔应了他来吃这餐饭，那些我渴望的话，他一句没说，只说你吃东西啊，我记得你最爱生吃龙虾，我垂着眼皮，说：最近，我口味改了好多。

　　他看着我，目光深深的，和我碰杯，我只抿抿杯沿，不喝，在这个夜晚，我想保住破败的尊严，不必借用酒精让他知道点什么以及试图实现些什么。

　　巡巡回回的服务生不时扫我们一眼，直到埋单，一桌子的菜，还是上来时的模样，只是，已凉如我们冰冷的爱意。

　　可，就在起身离去时，发生了故事，关林生的公事包不见了，落座时，他放在了身后的椅子上。

　　他有些惊呆地看着空空的椅子，看看我。

　　我摊了摊手，忽然很是幸灾乐祸，虽然表情紧张。

　　然后，大堂经理来，服务生被叫过来，再一会，警察也来了，场面一片嘈杂的混乱，也就是说，关林生遭遇了拎包贼。

　　我从未见关林生是这样气急败坏过，因为他习惯把所有家当都装在包里随身携带，在酒店折腾到半夜，依然没有头绪，末了，他像一头遭遇了重创的狮子，垂头丧气地走出酒店，我看了一下高挂中天的月亮，说：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他看了我一会，答非所问说：都是天意。

　　我懒得听他这没用的感慨，径直开了车子，滑到他脚边，打开车门，看着他。

　　他看看我，发飙似的折回酒店，旋尔，又跑出来，拎了一柄大大的斧子，疯了一样地砸他车门玻璃，防盗报警器在空阔的停车场响成一片。

　　我的心，一下子凉到了底，他宁肯砸破车窗找到那串备用钥匙也不肯坐我的车子，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能表明他对我的厌弃？

　　我冲出停车场，从车窗闯进的夜风，弄得我泪流不止，它们迷糊了我的视线，我胡乱开着车子，在街上横冲直闯，不知过了多久，隐约间，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用力揩了揩眼泪，看了一下后视镜，就看见了关林生，他驾着那辆破车，疯狗一样咬在车后。

　　5

　　我终于停下了车子，因为关林生的车子横在马路中央。飞车而过的本领，我没练过。

　　我跨到街上，顾不上管满脸的眼泪和鼻涕，冲他斯文扫地地大喊大叫：关林生，把你的破车开走！

　　关林生不恼也不怒，他看着我，慢慢拉开了车门。

　　天呐，我看到了什么？他的汽车后排座上，挤满了火红的玫瑰，在清朗的月光下，它们开得那样的多情那样的妩媚。

　　关林生走过来，耸了耸肩，又摊开双手说：只可惜，戒指被偷了，它在手包里。

　　我的样子一定很傻，嘴巴一定很不雅观地张得很大，因为，关林生一边给我擦泪一边温柔地帮我合上了它：本来，我想给你个惊喜。

　　你什么意思？我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警觉地看着他。

　　关林生志在必得地笑了一下，把我拽进怀里：你脾气也太大了，一赌气就要跑到英国去，就不怕留我一个人在国内被人抢了去？

　　我敢说，这是我所见多的最无耻的求婚，我从他怀里挣扎出来，看着街边的树木，拼命想，怎样拒绝才会更有杀伤力？

　　可是，为什么我说出来的却是：可是，你弄丢了戒指……

　　6

　　后来的一切，和你们想像的不一样。

　　十几天后，警方帮关林生找回了他的手包，一切都在，除了戒指，拎包贼拿去向他心仪已久的女孩求婚了，他们相亲相爱，两小无猜，而他，却欠了她一枚戒指。

　　关林生和我说这些时，我正在教他做黄金三角，我回头看他，说：然后呢？

　　他说：你想怎样就怎样。

　　我看着他，慢慢地笑，然后，说：也好，至少那枚戒指成全了一个人的爱意，它的使命已完成了。

　　一个月后，我去英国，关林生为我送机，进安检口时，他喊住我，面色凄清：这是真的？

　　我说嗯。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够爱你？他追了一步：可是，锦姬，你不会知道，此刻的我，是多么的忧伤。

　　是的，他从没这样低姿态地表达过感情，是的，他很忧伤，就如我一样，可是，我知道这只是一种别离的忧伤，和爱情没关系。我确定，他待我的好，是真诚的，却不是爱了，若不然，他就不会说：你想怎样就怎样。

　　他后来的求婚，不是爱，而是，人性本能，眼看曾拥有过的美好即将易手，他突然有点珍惜有点不舍的下意识反应，只是，突然而已，不长命。

　　我知，所以，我走。在他说美味的黄金三角有毒时，爱情就已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