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贰:如梦令
这年冬天第一片雪花飘落的日子,清思殿里的书案上摊着一件令帝君棘手的奏章。
是沐相亲笔所书。措辞小心翼翼而又恳切异常,说是近来渐觉年迈,仔细回想之下,觉出自己行事之迂腐和不妥来,怕是日后难有余力替君分忧为国担当,因此有辞官归隐,颐享天年之愿。
白宸浩看着那一行行的字,想了很久,还是没有下手去朱批。
撂下笔,拂身起来,踱步出了正殿,眼前已是一片皑皑景象。细密的雪珠儿被风吹着打在脸上,静谧,凉,带着丝猝不及防的慌张。
习惯性的举头望一眼高处——直到看清了明霞殿的飞廊,才猛然想起锦澜早已不在宫中。他另赐了她富丽堂皇的公主府邸,大婚后她便搬了出去。
心里纷繁的情绪很难在短时间厘清。他想找个人说说话,可举目四望,现如今这整座皇宫里只余下寂寥空洞,再难寻觅一个知心知意的人。目光不自觉的瞄一眼琴微殿的方向。可也只是在那片屋檐上短暂的停留了一瞬,很快就调了开去。
“既然想着她,何必又回避?”身后莺声软语,身披白狐披风的女子袅娜俏丽。是丽妃,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的站在了他身后。“何苦这么骗自己?”
“你来的刚好。”他有些心虚的避过她的话头,背身往内殿走去。“朕正想找个人说话。”
“陛下想找的人,不是舒眉罢?”她憋着一丝坏笑,故意趣他。“你分明是想去——”
“行了。”佯怒看他一眼,敲敲案上奏章,“跟你说正事呢。”
姜舒眉凑头过去,就着他的手把那奏章草草看完。“咦,这倒真是奇了,老狐狸吃错什么?一夜间转了性子?”凤目中寒光一闪,到底是露出武家女子那股子狠劲儿来,“休信他的!陛下的意思?”
“朕吃不透他在打什么主意。”想要抽身,早不退后。甚至锦澜下嫁,仍不肯轻易撒手。他明白沐梓荣在怕什么,他是怕他放了权柄,自己反而更下杀招。权力是手心里最后一根保命稻草,那老狐狸忖量着自己心思,明知他不会轻易放过,却使出这么一招……
“以退为进?”丽妃蹙眉,“知道陛下不放心他,却也知道你肯定会顾忌着公主的情面。或许是想通了,放权归去,保个平安终老?——又或者是公主说了什么?”
宸浩摇头。沐梓荣没那么傻。若是只为保平安,完全可以不让步这么大,以沐相的聪明,完全可以将所有的退让都隐匿在不动声色之间。
他苦笑了一声,不得不叹沐相这一招实在很高。针锋相对,彼此不让的时候,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明晰自己该如何处理。可当对方猛然做退步姿态想要抽身时,他倒反而有些看不明白了。
“或许有个人能替陛下分忧。”
他看她一眼,“你若想说琴微殿……还是免了。”
丽妃正色起来。“不说哪行?我来,可是要顺道替人传话的。”
“传话?”
“沐贵妃打发了人去找我,说是想要求见陛下。”锦澜离宫后,丽妃统摄六宫权柄,云裳的贵妃高位自失宠后便是个有名无实的摆设,虽说初时无人留意,也没人知道她是为何失宠,但这半年光阴下来,宫里那些双势利的眼睛都不再往她殿里多看。
“朕不见她。”他回到御座上,一脸冷然。“还有,以后再有这种话,不必来传。”
丽妃叹了一叹,“僵了半年,帝君还是不肯回心转意?”
“难道你还盼着朕回心转意不成?”他瞪她一眼,“朕的丽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贤淑体贴了?”
“陛下要是觉得臣妾只会耽于儿女心事,妇人见识,未免太将舒眉小看。”她挨过来,贴在他身侧坐下,“听我一句劝吧。远了不提,单说眼下这桩事。公主已是沐家媳妇,说什么都难免尴尬,臣妾又是帮不上什么忙的……若为大局着想,还得去问沐云裳。”
“说得好像少了她不行一样!”
见他生一脸闷气,丽妃扬起一道妩媚的笑容,“别人不明白,可我总不至于不懂你的心思。你呀,嘴上咬得硬,可心里压根就放不下……说到底,不过是气她心中另有他人罢了。”冷情如他,却也总有如斯多情的一面,那时明明已经暴怒到不能自控,却仍咬着牙只字不提,甚至不舍得将她秘密鸩杀。
“她心中另有他人,朕就更不需要再抱幻想。”不杀已是天恩,冷待终老,任其自生自灭也罢。
“陛下错了。”她摇头道,一忽儿只剩下两人间最亲昵的呢喃,“哎,宸浩,你不懂女人……”
他看她一眼。她却丝毫都没有收声的意思,“你可知我方才从哪里过来?正是琴微殿。沐贵妃这半年一直闭门习字。臣妾刚刚看得分明,一叠一叠的字纸上,无数遍君若无情我便休。”因着这一句,丽妃心里有些戚戚。
“你怎知她不是故意写了,引你去看?”
“字好作假,人心却难欺瞒。”自来只有女子最懂女子心思。此番情殇,于沐妃,怕也是伤筋动骨大伤元气的了,她整个人憔悴得不像样子,瘦得连她看见都忍不住心生怜念。丽妃把手放在那奏章上,“所以我说你不懂女人。爱得越深,恨得越狠,狠到极处了,便什么都豁得出去。”仔细回头一想,竟又有些欣赏起沐云裳来。荏弱隐忍之后,更有傲然筋骨,刚烈过人的一面。诚然,她姜舒眉也不是什么单纯女子,行事没有半点私心计算。这一点,方才在琴微殿里便对她直接挑明:当日故意审给白宸浩听的那段,已是掐头去尾,瞒下了诸多不可告人的节点。
帝君并不知道这沐妃其实是只妖。可是她知道。本以为这样能多几分掐住她的把握,却不料沐云裳只是淡淡的扫她一眼,“我无所谓他知不知道。”
那一眼让丽妃看清了她心里藏着的绝望。那双眼底,藏着无尽的怨,灼灼的恨,不甘命运摆布的挣扎,磨刀霍霍的机心。还有……拼尽全力豁出一切,再也不肯回头的决绝。
一瞬之间,仿若灵犀轻点,心内通彻。她仿佛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多年以前的自己,也看见了两山对望的惺惺相惜。
“陛下以前跟我说过,沐云裳为母报仇,一心盼着沐氏荣极,只是顾忌着她哥哥。——她此刻恨极了沐风行,这情谊已不是牵绊了,更不会反回头去护着沐家。她对我说有大事要求见陛下,只要陛下肯见她一面,哪怕立时要了她的性命她也无怨。我想,一个连自己生死都抛下的人,再没什么可顾忌。还是去见一见吧……也许她真的能帮上什么也说不定啊。”
他仍是沉吟不语。
“若只纠缠于她的过去而放不下面子,不愿见也就算了。”丽妃想了想,到底还是决定用这话震震他,“但要是你心里仍还记挂,见一见,没准是个新开始的契机。”
他终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你倒好像很乐意撮合我们一样。”
丽妃扑哧一声笑了,“我们是谁?谁是我们?行了——死要面子活受罪。我跟你照实说了吧,走到这一步,我还真是不防她。别说沐家这位是做不了皇后的了,就是她能做,我也无所谓。你再怎么疼她喜欢她,也不会轻易把我给丢下。既然你不会丢下我,那我些怕什么?”说着,玩味一笑,拉着他的手抚上自己小腹,“再说,你就是丢下我了,能丢下他么?”
见他眼底燃起雀跃的欣喜,丽妃这才柔声笑起来。“去琴微殿只是顺道,我来,其实是要跟你说这个消息。”
“有多久了?”
“刚两个月。”
他轻轻将她揽在怀里。“我记得当年你说过,姜氏女子,天生傲骨,从未想过要与他人做妾。随我入宫这些年,虽然你知道我心里从未轻视过你,但到底还是因为名分而受了太多委屈……舒眉,跟我说实话,你可曾想过皇后之位?”
“想过。”她把头埋进他怀里,“但你不给,我不会要。”
宸浩轻轻的摩挲着她的肩,狐裘顺滑,她伏在他膝头,宛如一只温驯的小兽。外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冬日的夜,静阒而漫长。只有沙漏流逝与雪珠儿打在屋檐上的熹微声响。温存良久,他终于再次开口,“带话给你哥哥,叫他早作准备。”
“兄长那边,时刻待命。”
“事成之后……”他抬起脸来,望向深不可测的黑暗,眼中精光一闪,“朕要亲行大典,让你明正言顺的成为一国之后,从此与朕并肩!”
到底还是又到这里来了。
小雪初晴,琴微殿前一片金光灿烂。他看见云裳跪在自己脚下,跪在积雪辉耀的光影里。半年不见,她竟消瘦得像一张纸片。
“起来吧。”信步踏进内殿,身后早有心腹伸手摒退周遭闲杂人等。暗卫层叠锁禁,谁都不许上前。
云裳就站在他身后。如她所愿,现在,只剩下他和她两个人了。“谢谢陛下肯来这里。”她面上一片素白,连丝血色都没有。可往光影交叠之处一站,阳光从身后洒过来的时候,还是美得能耀花人眼。
“丽妃说,你有话跟我说?”
“是。”她恭谨的跪下,“臣妾今生余愿,便是能跟帝君见这最后一面。”
他心里动了一下,却仍旧没有回头,“没人要你死。”
“臣妾明白,那是帝君仁慈。”她笑了笑,走近两步。“念着往昔一点缘分,始终都没有为难云裳。”丽妃都告诉她了,那些暗线、猜疑,如何布下的耳目,他又因何而失控暴怒。
她走近他,默默注视着那道背影,轻声说,“是我对不起你。帝君有什么话,尽管问吧……关于沐家,云裳知无不言。”
他转过身,将那一卷奏章塞在她手里。“自己看。”
云裳很快看完。然后抬眼看他。“陛下因此而迷茫?”
“你觉得你爹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她慢慢吐出这几个字,见他有些失望,却又了然的笑起。“但有一件事我很肯定。”
“什么事。”
“声东击西。”
白宸浩点点头。沐梓荣这个人他了解,从来是任何事都能在肠子里能绕出几个弯的,且对权势极度执迷,断不会轻易撒手。他不是看不到声东击西这层,他想知道的是……他用这种手段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到底想要藏匿什么东西?!
“野心。”轻薄的两个字随意飞出她的嘴唇。“帝君以为他想做什么呢?倚老卖老,仗着几朝的根基,功高震主,一味跟你拧着干,继续玩这种你进我退来回拉锯的把戏?又或是天真到权倾天下犹不足,仍想着加个官再圈些党羽吗?”
剑眉深蹙,他沉吟着。“你是说……”
那样的狼子野心,他不是没想到,也不是没防过,可明明暗暗的交手多少回,这件天大的事儿,到了也没落实过什么把柄在他手里。
“一世为臣,这富贵荣极,沐家已经做到头了。”她看着他,脸上一片混沌不清的笑,“接下来,与其战战兢兢地的继续做你白家的臣,倒不如……”倒不如放手一搏,将这江山,易姓更名!
他目光里闪过凌厉的一记。“他果真有这么大胆子?”
“陛下可曾记得,我当初说过:借我的宠,换沐家之荣,盛极而衰,我要亲眼看着他们从高处摔下来!”
那是他和她最初的同盟,怎会忘记?那夜的震惊过后,有过猜疑,但更多的是欣喜。他以为自己终于得偿所愿,寻得一个知心知意……
云裳看他沉吟不语,默默走去书案边上,伸手在夹层里翻找。“盛极而衰,高处不胜寒,伴君如伴虎,越往高处走便越危险的这些道理……连我一个区区弱女子都能想的明白,沐梓荣他这种老狐狸又怎会不懂?”
既然想得到,自然也会一早提防。
“此般种种,横竖不过是做个姿态,让你以为胜券在握。”终于从夹层里抽出那册子来。“沐风行一早对我说过,人心如此,以为自己看透了,戒备便放松了。”
见她提起沐风行,他脸上滑过显而易见的不悦。云裳歉意的笑笑,将手中册页递给他。“我虽帮不上陛下什么,但这些东西没准却能派上用场。”
他低头看去,蝇头小楷娟秀俊丽,内容却是东一画西一笔。几个人名,一个时间,三两句话。又或者是官职名字,相貌描绘。
初看时,他很不经意。可匆匆几眼扫下去后,心中却如遭雷击,猛然大震。“这是——”
云裳点头微笑。是的,那是她苦思冥想,百般回忆,才一点点搜索出的蛛丝马迹。这些年往来于沐家的各种人际关系,尤其是沐风行私下见的那些人……之前有几年,她总扮作书童跟着他到处游走。他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如何排兵布阵巧妙布局,统统都不瞒她。
这些事,起初她是完全都不过心的。直到那天在碎香园,沐风行狠狠推开她,对她说了那番话。
直到那刻她才忽然明白过来,这些年,在他的推手之下,沐家布下了多大的一张网,在下怎样的一盘棋!
“他们竟敢……”他翻着那一页页琐碎的证据,额角不由得青筋暴起。串联皇亲贵戚,就连宣家这样的近亲亦在其内,网罗下臣更不必说,上上下下密如蛛网的回环相扣……甚至还私下勾上了早被废为庶人流放在外的叛王之子,私定下什么样的盟约,云裳虽说不清楚,他却是一猜便知!
他一掌拍在桌上,咬牙切齿。“这老匹夫,一早就存了与朕斗个你死我活的心思!”
云裳颔首。是的,早在黎家还没倒下之前,沐氏父子便在暗中筹谋后路。“黎家倒台,宣妃失势,都不过是一步步布好的棋。帝君只当他们怕死,一招一式皆为挣扎保命,却不知其实早在你动杀心之前,就有人盘算着怎么让你死!”她知道这句话重了,他若狐疑,便会引发无限猜忌,自己甚至可能因此而功亏一篑。可是她已没有别的选择了,除了将沐家彻底推上绝路之外,再无其他退路。
“沐风行亲口对我承认,为了让我获宠,令陛下对沐家有所顾忌,他给我下毒,嫁祸后宫。”如愿看见他且惊且怒且悟的表情,她心里暗暗一笑。“后来灵光殿的事,我虽没有把握证据,却也难说是不是有人刻意安排……公主说她因此申斥了丽妃,可丽妃,也许是无意中当了别人棋子却不自知。”
白宸浩面色铁灰。云裳索性全豁出去,咬碎银牙,但听自己继续歹毒:“帝君以为沐风行为何甘愿冒着被你杀头的风险去娶公主?因为元公主的感情打从开始便在他的计算之中。重阳偶遇,雍州意外,一桩桩一件件巧合的难道不像是故意?公主待他当然是真情真意,可他却知道,若是有朝一日帝君不测身亡——请帝君告诉云裳:放眼西临皇室,还有谁比公主血缘更近,更能接掌?”
白宸浩眼不错珠的盯着她,她则是丝毫都不肯退却的迎了上去。目光纠结,只恨不能直直的望到对方心里。
“一面铺平了宫外的路,倘若有变,即刻迎回废王。一面又布下公主这一局,真要到了合适的机缘,他便完全可以以驸马身份行副君之权!”西临皇族血裔本就单薄,倘若白宸浩真的出了意外,有能力撑起这半壁江山的,只有锦澜。“虽说公主只是个女子,可陛下你别忘了,太皇太后出身雁丘……雁丘祖制,女主天下!”
藏在狐裘下的手,微微有些抖。他紧攥着那几页东西,只觉得有一簇簇火焰在手心里烧。“沐家将先机占尽,只怕连姐姐都蒙在鼓里。这么说来……朕此刻已然是落了下风,一败涂地。”
“那倒不然。”她想一想,眨着眼睛这样说道,“兵者,诡道也。如今沐家心术已被识破,帝君知己知彼,有的是反败为胜的余地。”
白宸浩若有所思望她一眼。“我倒不知道,贵妃娘娘竟还是个懂兵法的。”
“臣妾懂的东西很多。”她信口接过话头,完全不做掩饰。“唯一看不懂的,只有人心罢了。”见他良久不说话,便又说,“陛下还有什么疑惑要问的,请问吧。”
他将那些秘密袖进狐裘里,走进里间坐下来,很认真的看着她。“这么说起来,我倒是确实有件事要问你。”
“有什么话,今日一并都问完吧,臣妾保证知无不言。”
“为何只是今日?”听出她话中蹊跷,他忍不住多看她一眼,“今日之后,你作何打算?”
“匕首,白绫,鸩酒……随便如何收场吧。陛下若不忍心,臣妾也可以自己走。”她俯身,跪在他脚下。笑得淡然,全然是将生死性命抛诸脑后。“我既拼尽全力写出这个东西给你,就没想着还能活着从这宫里出去。”再说就算出去,她又能去哪里?
尘世间所有的爱恋纠缠,都不过是一抹稍纵即逝的过眼云烟。回首看看,原来她从来都是独自站在悬崖边上。寂寥,无助,而凄惶。
“云裳,告诉我。”他捧起她的脸,看着那欺霜赛雪的容颜,“告诉我,你心里有过我吗?”这一刻,他不再是孤高在上的帝王,而是只飞蛾,贸然撞进了情网。“你知道我喜欢你,从一开始就……”是的,有利用,有猜疑,他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有几分真情多少假意,但她真的是他命中注定的那个意外,绕不开的一道局。
“有天舒眉突然问我,说倘若她不是姜家的女儿,我还会不会那样待她。”
那些纵容与恩宠,到底是因为她是他的丽妃,还是因为她是……姜舒眉?又或者,如果她不是姜舒眉,便永无机会成为丽妃。
他没有回答。因为有些话,一旦说出来了,就是抹不去的心伤。他不想跟她之间生出嫌隙。可舒眉是怎样聪慧清透的人儿?即便他只字不答,也还是猜穿了他的心思。“你终究还是更爱那沐云裳……”末了,她这样幽幽的叹。“如果我不是姜家的女儿,你也许仍会像现在这样待我。可就算明知她是沐家的女儿,你却也还是放不下她……孰轻孰重,我已看得明白。难道说你自己还看不清楚吗?”
“知道那件事后,我一直不肯见你。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心灰意冷的绝望。”她是他人生中最不经意的意外,却让他最为动心和迷惑不解。拼了命的把她圈在身边,可……“我没想到,千般万般对你好,时时处处为你考虑,你心里装着的人……却从来都不是我。”他有些说不下去,摩挲在她下巴上的手冷然往回一抽,“我只想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跟他们一样,打从一开始便是存心的骗我,利用我?”
云裳木然的摇头,面上浮起一丝苦涩。“不是的。”
“帝君,你是个好人。”她这样看着他,只觉得舌尖上都是酸涩的,“我不知道我的心……一如你看不清自己有几分认真,我说不清那些利用和骗……但我知道,你待我好。”从未有人如他一样,视她如世间珍宝。温柔的呵护,霸道的宠溺。他给她的爱,也许不够满,但已经是此生能够触摸到的最多了。
“谢谢你。是我对不起你。”她看着他,哽咽着落下几滴歉意的泪。“倘有来生——”
“我不要来生!”那只手突然攥紧了她的手臂,白宸浩盯着她的双眼,一字一句,不容置疑。“我不要什么来世之约,我不想听那么虚幻的东西!我只要你告诉我,现在你心里——还记挂着那个人吗?”
沐风行?
摇头。含泪而笑。倘还有哪怕一丝牵念,也不会拼尽全力,不惜如此这般。既然他都没给自己半分留余地,她何必再给他留……“心碎如飞灰。臣妾与他,从此只是路人而已。”
“好。我会等。”不容她有半分辩驳,豁然起身,高高俯视她的脆弱,“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等你爱上我。”
转身往殿门走去。行至门口,突然又停住了脚步。冬日的朔风洗尽了声线里的温柔,帝王傲岸的身影,只丢下一句冷冷的命令。“好好的活着,沐贵妃。朕要你好好的活着。”
“行到这步田地,总该留着命去看一看他们的结果!”
结果来得比她预想更快。
隔日帝君便驳了沐梓荣辞官的折子,冬至夜宴又诏锦澜夫妇进宫团聚,然后借丽妃有孕之事推恩近臣,升了丽妃哥哥姜焕做兵马大元帅——紧跟着,借口京内无人可信,不由分说的将皇城戍卫重任一把扔给沐风行。
一连串的雷厉风行,看得旁人云里雾里,就连锦澜都忍不住问他这是何意。
白宸浩却只是暧昧的一笑,袖手不语。
于云裳来说,此后一切,都如行在梦里。她明白,白宸浩那句“我等你”是认真的。因为打从她把那份册页递给他的一刻开始,她便没有了任何的利用价值。他却仍不肯放手。偶尔顾影自怜时想起,她对着镜子里的那张脸笑:“你看,你多幸运,我始终没能盼到自己想要的那份回报,可你……这么多年了,始终有人在记挂着你。”
古镜纹丝不动,映照她如花的容颜。她不知那女孩儿在何时离去,恍惚是在她将一切构陷成型,推到白宸浩面前的那夜……
睡梦中一抹清淡的微笑立在床边,她身上的白衣还是十一岁那年的那件,却不再有血色,干净如云朵。
那女孩儿走时跟她说谢谢。她说我会在天上跟娘亲相会,牵手共看他们那些人的结局。轻轻的一句抱歉:是我执念禁锢纠缠,耽搁了你。此后这件皮囊便是真正归你,明媚鲜妍容貌,富贵荣华后世,虽不能补偿万一,却已是我能给的全部。
那一刻她不清醒,心中却再也没有恐惧。一丝暖意漾过,她伸手去拉她的裙角……
却再也握不住,惊鸿片羽。
她在梦里安慰自己说,也许对于云裳的魂魄,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执念已破,她可以归去,与母亲在另一个世界里团聚。而醒来后的那些冰冷与现实,血与火,你死我活的结局——此生所有沉重,尽数,只归于她自己。
完完整整,清清醒醒的自己。
她的心不再是木头,可胸腔里跳动的东西,却夜夜都像是藏在冰里的火。她知道自己已经做完了一切……命运的弓弦已被拨动,离弦之箭,疾驰而去!
只是,不知为什么,眼前一切的变化,都不能让她感到半点安慰。
来年春风起的时候,她对白宸浩说,想去寂玄山看花——彼时她站在琴微殿盛开的桃花底下,一袭秋香绿的裙子,回首看他:“如果我告诉你,我曾是只妖,你会不会怕?”
第一次鼓足勇气,试着去触摸他给的温暖。坦诚以待,虽还做不到十成,但起码不再瞒他。记不清故事从何处说起,看热闹的那个午后,贪念引出的交易,她答应帮她复仇后身不由己,爱上了沐风行却又被他抛弃……
点点滴滴,如清风细雨,于一树桃花下娓娓道来。末了她望着他,笑问,“如果因此而有所顾忌,事成之后,可否放我归去?”
他摇头。“你知道,我不会放你走。”沐家女儿也好,妖也罢。她是什么,他不在乎。揽她入怀,“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同样的话,她也曾对沐风行说过,可他选择推开她,哪怕明知她不是云裳……帝君,她抬起眼帘看他,那样笃定而温柔的微笑,多疑如他,竟没有半点迟疑顾虑?他究竟是有多爱她,竟肯去犯这种傻?
“可你爱的并不是我。”到底还是忍不住,喃喃的说出那个最放不下疑惑。“你见过的那个沐云裳……已经不在了。”
“傻瓜。”他正色起来,“时至今日,你还以为我爱的只是……多年前的那段回忆?”
“可我——”
他吻上她的额头,顺手折下一枝桃花。“花开堪折直须折。你肯回心转意,也是老天待我不薄。你方才说,寂玄山是吧?好,既然你喜欢,那朕便陪你一起去看花……”
回眸缱绻之间,她看见锋芒寒光闪现。
丽妃有孕在身,不便出行。此番巡幸寂玄山,与帝君同行的,本来就只有她一人而已。可他偏叫了锦澜夫妇同去——理由倒也冠冕,沐驸马掌着禁军内侍,理所应当陪同护驾。
太浅显不过的刺探,却也是彼此间最后唯一的机会。
他知道,她知道,锦澜知道,沐风行自然也不会不知道——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坐在山间大营的帐子里冷笑。她虽早早软禁了敏珠,因此不再能够轻易得到沐家的消息,但那些隐藏在静水深流之下的机心,彼此间频繁往复的调度和安排,她一一看在眼底,不拉分毫。对帝君,对沐家,这一夜都意味着再也避无可避。
若非你死,便是我亡。
她知道自己应该冷眼作壁上观,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月上中天的时候,突然按捺不住自己,想要见他一面……
一念既动,便再也压不下去。
或许。站起身来转身出去的时候,她从妆匣里抽出一支笛子袖在手里。或许这是今生,最后一次见你。哪怕是我将你送上绝路……她突然有些茫然起来。原来竟会是这样吗?她竟然是这样想的?到了最后的时刻,才看见自己心里隐藏最深的一点真:竟原来我拼尽了全力百般的恨你,仍是因为……放不下而已!
已经太久没有过这样的夜。
寂谧。安详。静到可以听清彼此的心跳,静到连对方掌心沁出汗珠的细微变化都能够察觉。
沿着曲折的山路上行,荒草里踩踏出断续蜿蜒的小径。他牵着她的手一直往上走,走了很久才终于看见山巅。
山顶有树,是海棠。
白色的海棠。
不止这里。整座寂玄山。无论山腰还是山脚,又或是这高耸入云的山巅。乃至放眼望去,层叠伸展的无垠山峦之中,四处迎风而立的,俱都是这开满白花的缠丝海棠。
西临尚白,海棠是国树。凡是有水井和人家的地方,必有白海棠花。
她甩开他的手,拎着裙角跑到树下,“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这儿?”
脚下是平坦顺滑的草甸,但海棠树后一丈多远便是绝壁悬崖。他有些担心,慌忙向前赶了两步,拽住她的衣袖,“为什么?”
“寂玄山是我的故乡。”回眸浅笑,纤柔的手臂攀住那棵老树的枝干,另一只手则拔下了发髻上的凤簪。不待他反应过来,金色的凤凰已然展翅飞入了山谷。如瀑的青丝顺势在半空里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她咯咯地大笑起来,眼底如不谙世事的孩子一般纯良。“我出生在这里。叶落归根,论理死也该死在这里,你说是吗?”
“别胡说!”
没有胡说。她真的是生于此地——虽说当时还小,但她清楚地记得:当年被人从山上带走的时候,因为受伤疼痛难忍,她在肩夫背上瑟缩着抖成一团的模样。
滴滴答答的晨露是她的眼泪。簌簌的花瓣落满了行者的肩。
“那老头儿雇了两个脚夫,轮流背着我下山。然后我们上船……”伸手,她指给他看山下湍急的遇龙江,黑黢黢的暗夜里,隔得那么远,连江上的渔火都看不见。兀自苦笑,那么多年过去,原来只有它没变。“沿着这条江顺流而下,一路走走停停。最后,他们把我带到了绛龙城。”
那便是命运,最初的发端。
松开攀着树干的手,走到离他不过半尺的地方,认真的抬起头,看着他的脸。“你知道吗?我等了很多很多很多年,才遇见你,遇见一个掌心的温暖……”话音里有哽咽,却紧抿双唇狠狠压制着,“可你却那么狠心,将我一把推走,头也不回。那么多年的感情,说不要就不要了么?”
“沐风行,我到底做错什么?难道说爱上你……也有错?”
“云裳!”
“够了!”他的喝声不但没能让她恢复理智,反而变得更加歇斯底里起来。“云裳”二字彻底击碎了压抑多年的情感,那些憋在心底里的话,如冰雪销蚀时的江水,瞬间迸裂。
避无可避的命运,她再也不想躲。
就像她眼底**的眷恋,一一铺陈在脸上,逼得他无路可退。
“不要再叫我云裳!沐云裳沐云裳沐云裳,你知道我有多恨这个名字吗?如果不是因为这三个字,你——”
她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因激动而不停颤抖的身体,弯着腰蹲了下去。眼泪噼噼啪啪落在绯色的裙摆上,洇开一朵又一朵深沉绚烂的花。胸口仿佛被兽爪撕裂般,恶狠狠地疼着。后半句未出口的问话硬生生噎在了喉头上。唯有眼泪,彻底决堤。
倘若没有那三个字,会怎样呢?真会有她期待中心无挂碍的单纯相爱吗?
如果她从一开始就不是云裳,不是沐家的女儿,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旁人,惊鸿般偶然的降落在他生命里,这段波折无休却不能回头的命运,是否真的会……完全不同?
眼泪冰在脸上。她终于抬起头来,“算了。我是谁早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这一程可以对望的美好,已经走到最后的终点。
月亮开始落下去的时候,风行听见隐隐的厮杀声。飘忽的响动,似乎很远,又好像很近,幻觉般循着山风从耳际刮过去。
他心里猛然一惊!
遽然回首。不知何时,山下的兵营里竟燃起了火光。
一颗心迅速沉将下去。——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只比他预计的要更快。
“帝君的性子到底是更急些。”她在身后,幽幽的叹。“他动手的速度比你快,也比我预想的快……甚至都不肯等天亮。”
沐风行回头看她一眼。“这便是你想要来告诉我的?”
摇头,她淡漠的笑起来,“你该知道这事都有谁在背后推手……事到如今,你觉得我还会帮你?”她早亦不是他手中的棋,“我来,只是来看这结局。”
黢黑的夜里看不见血。但不过转眼的工夫,凌乱的脚步声已然漫过了山岗,铠甲与兵刃碰撞发出铿锵的脆响,蜿蜒的火把渐次逼近,慢慢将眼前这片山林照亮。
训练有素的黑衣人做扇形包抄,紧接着弓箭手们也围了上来。众人簇拥下的那个男子,此刻已然是胜者的姿态,而紧随在他身后的女子眼中则隐着无限的泪光。
沐风行笑了笑。
他知道锦澜不忍心看着自己送死。但这一刻他更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她心里唯一在乎的男人,其实只有她身旁那个英武的帝王。
走到这一步,早已经没有什么舍与舍不得,放与放不下。
只是用眼神示意她不要难过。
而后,出乎所有人预料的,他转身,一把扶住了云裳的肩。
幽幽一叹,渺若风烟。俯身在她耳侧,声音极轻却又无比的清晰。“如果这是赌,我已押上全部身家作注;如果这是戏,华美开场之后,这一出已然将要落幕。”他捧着她的脸,像看着世上最珍贵的瑰宝,一字一顿道,“可是你知道,这不是赌,也不是戏,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命运。”
猛然舒臂,他将她紧紧抱住。蛮横的力道容不得半点反抗,仿佛要硬生生把她揉进自己的心脏里去。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命运。无处躲藏,无法避让。——就算明知是条死路,我也只能走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猝不及防的一抱,来得太过突然和猛烈。云裳完全没有准备。狂乱的心跳和巨大的幸福感让她觉得自己好像踩着云朵在飘,可下一刻,沐风行伏在她耳畔迸出的话却又像是冰箭冷雨,点点滴滴敲打在她心尖上,“快!抽出你怀里的匕首刺我一刀,马上回到他身边去!”
“就算输了全部也没关系……至少,保得住你!”
“事到如今,我还会指望有人来保全么?”狠狠的推开他,她眼里含着泪,嘴角满是嘲弄,“是我给你选了这条路——你以为我会欠你这个人情,让你保全我吗?”
“沐风行,你太小看我。”她说着,慢慢退后。
身后便是悬崖万丈。就连锦澜都看出不对,忍不住紧张,“云裳!”
“事到如今,我终于可以,安心的归去。”温婉的笑,坦陈在她美丽的脸上。回眸遥遥看一眼帝君,“陛下的爱,我只能等来世——”
“不!”
两个男人同时大喊,却终究是白宸浩更快一步。一个箭步上前,他冲着她吼,“我说过我不要来世,我只要现在的这个你!”
迟了,就在他们冲上前来的瞬间,云裳的身子已经滑下了悬崖。整个人在夜风里凌空着摆**,只有一只玉手,仍紧紧攥着海棠树盘曲的树根。
“不要做傻事!”
“把手给我!”
又一次的异口同声,又一次的不约而同。
她抬起脸来,静静看着面前的两个男人。他们脸上写有同样的焦灼,他们伸向她的手臂,都跟她的内心一样真诚。
他爱她,他不爱她。
她在夜色的黑暗里慢慢的笑了起来。“你看,这一次,终于轮到由我来选择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