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辰时，姑苏城的中心大街上人声鼎沸，临近年节，路上叫卖干鲜野味和采办祭礼年货的行人熙熙攘攘；北向突然传来王宫侍卫高声地叫路人让道的声音，路人们纷纷往街边闪躲，只见车马辚辚，策马结队的披甲官兵举着“吴”字十旒大旗，数辆装饰华美的王宫马车缓缓驶来——是吴王殿下的王驾出城！
夫差身着王袍正服，面色郁郁地坐在车厢的裘榻上，昏迷的施施此时正枕在坐在马车一角、侍女红云的膝上，被点了昏穴的她似乎也能感受到这市井里温暖的生气，紧蹙的眉头渐渐舒缓了一些。
昨天吴王亲自去鸣凤宫通知施施收拾好贴身的衣物随他一起去王都洛邑，施施很干脆地拒绝他：“殿下，既然要借用右媵夫人的裙带关系为您的争霸大计铺路，势必要在其他国主面前表现得与她恩爱些……让我跟在一边做什么呢？”
“是想让奴婢多吃吃味，锤练得心胸宽广些，还是怕姜夫人不熟悉殿下的生活习惯，有奴婢在一边服侍得更周全？”
这番话到是说到夫差心里去了，他真的是希望阿施不要这么小鸡肚肠，“为夫是想让你出去见见世面，瞧瞧别个王公的夫人妾室在夫君面前是何等温顺通达……你就知道为夫对你的纵容有多离谱！”
小鸡肚肠的女人回他个白眼，“奴婢清楚得很！随便一个女人都比奴婢更适合做主上的小妾……奴婢昨儿已经说过了，奴婢再不敢恃宠犯上，主上看上谁就找谁陪去！”
施施借口心口痛，任夫差再说什么她也不理。
夫差急得眼前发黑：他实在是害怕就像上次北上伐齐一样——回到吴界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阿施不见了！于是，不管阿施高不高兴，今天一早他给红云下令，待夫人用过早膳就出手把她点晕，扮成寺人模样带上他的马车，至于春杏那个爱惹事的丫头就不必随行了，留在鸣凤宫看着扮成阿施模样的‘小疯子’（夷光）。
夫差掀开厚厚的车帏，前车窗还固着一层半透明的云纱，可以看出车队此时已走过热闹的街市，人马渐渐加快速度，喧嚣的人群不断地退到后面，没用多久，姑苏的北向城门赫然出现在夫差眼前。
因为前窗涌进的几丝凉风，昏睡中的施施打了哆嗦，薄薄的眼皮下有眼珠转动的迹像，红云松了口气：她怕早上下手太重，施夫人身子本来就弱，气血凝滞太久更不利用心脏的运血功能。
施施睁开眼，看到眼前夫差板着的俊脸上略带尴尬的神情……她愣了一下，再看看车窗外不停向后行走的风景，才明白自己是‘被旅游’了！
为什么每次出个远门都要被人打晕呢？上次被伍封的手下带去舒鸠城是这样，再上次被伍子胥捉去蓼关是这样，今儿去王都依旧是……施施坐起来摸摸有些酸痛的脖颈自嘲地苦笑一声。
夫差紧张地咽咽口水，等着施施歇过劲来乱喷口水地尖声责骂他，可是……施施醒来之后淡淡地瞧过他一眼，便端庄地坐在红云身边，透过时不时被风撩开缝隙的帷帐，认真地看窗外的风景。
吴王留意到她的视线，赶紧把车窗开得大一些，让她看看外面拥挤在城门口、争看君王出行仪仗的老百姓们。
施施出神地看着站在寒风里翘首以待的张张被风霜刻画的、笑容朴实的脸；这些平头面姓们大多沉浸在自己平淡的生活中，为一日三餐柴米油盐忙碌，离王族的争权杀戮如此之遥远，他们若是知道自己拥戴的吴王殿下远离姑苏前往天子脚下的目的，是为着有朝一日挥军北上，带领他们家的儿孙们以血肉之躯逐鹿中原，他们脸上的笑容还会如此地惶恐和敬慕吗？！
也有许多的少年女子……不愿放过被君王青睐一眼的良机，在这样阴冷的天气里，穿着她们最美最单薄的绸衫挤在城门边，被前面开路的侍卫斥着、心不甘情不愿地向后退去。
施施勾唇一笑，转脸看看夫差此时会有怎样的神情，没想到一回头就发现一身玄服、脊背挺得笔直的夫差，目光只沉沉地落在她脸上；施施心里一悸随后转了脸，她还不想就这么样原谅夫差。
留守王城的世子姬友和夜华将军以及众朝臣在城门外候着，为远上王都觐见大周天子的吴王殿下和夫人送行。
夫差下车接受他们的跪礼，又仔细嘱咐姬友几句，才重新上车下令启程，施施隔着车帘看到又长高了许多的姬友——他的面目越来越似夫差，只是眼神中多了些许儒雅、少了些许上位者的威严霸气。
车马出了城，渐渐又出了廓，车队离姑苏越来越远，寂寂的官道上已看不到行人的身影，只有带着落叶的寒风拂过大地，车中渐渐溢满干草与尘土混合的气息。
午时，车队在道边停下休整，随行的外饔到河边汲水煮饭，施施有些内急，叫着红云下车陪她去林子的灌木丛里解决，夫差嘱咐她不要走得太远，施施恭敬地行寺人的礼，说了句‘小人谢主上关护’，夫差失落莫名：他是想让施施胸襟宽广些，不要那么善嫉，并不想她与自己如此疏离啊啊啊。
冬日的正午阳光极为柔和，官道两边的大树有些叶子还未变黄，在冷风中轻轻摇曳着枝条，远处的田野里阡陌交纵，采收过粮食的土地一望无垠；道边有一条顺行的小河静静地流淌，透过枯黄的芦苇丛闪耀着粼粼的银光。
施施和红云在灌木丛里解决完内急，在路边随意地走了走：施施被红云用易容药水扮成了少年模样，她们两个穿的都是寺人的服侍，所以找个屏障蹲下身方便并不奇怪，侍卫们看了一眼就不再注意她们，夫差不好随意下车行走，看到施施和红云在树边溜达谈笑，心里着实羡慕得很。
“红云，外面的世界这么大、这么美，我们为什么要回到那个死气沉沉的笼子呢？！那一天不会太久了，我们——”施施攥紧拳头，正要说出畅行天下的豪言壮语，突然想到她的自由来临之际，正是吴国灭亡、夫差英雄末路之时……她僵住了口舌。
红云见施施闷闷地低下头，以为她还在气恼吴王殿下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强行带到车上，“夫人，主上也是不放心把您自个留在宫里……夜将军在前宫保护世子，要公子又回了百夷，这当儿若是有人对您不利，主上远在洛邑，救之不及啊！夫人您就莫要再……”
施施瘪瘪嘴拉住红云的手，“你莫要宽慰我，他若不放心我的安危，大可以让我住回湖心园或是灵岩山慧园……强行带上我，不过是出于男人的虚荣罢了！娇妻美妾同行，左拥右抱何其和乐……哼哼，他想得倒美！天下就我一个女人心眼小爱吃醋么？若是那位贤良淑德的右媵夫人有一天得了宠，没准第一个要做的事就是把我踩到脚底下好好出口气！”
红云倒吸一口冷气，“不会吧？夫人您没跟她争右媵之位，还向主上提议让她搬进莲月宫……她将来怎么好恩将仇报？！”
“这算什么恩！右媵夫人的位子她不做，也会有别个女人来做，我争是争不来的……让她住得舒服些，也是因为裴君惜和百里云要挖我的眼珠子，她开口阻挡来着，就冲她那两句不管是否出自本心的好话，我也不会与她为敌。”
“不管她的好心是真是假，若有一天她做出对不住夫人的事，奴婢就像要公子对付裴侄那样……”红云做了个切颈的动作，“灭了她！”
施施吃了一吓，“裴君惜不是好好地住在芳华园么？你是说——”
红云压低了嗓音，把要义让女卫进宫充当裴良侄，真正的裴君惜已受剜眼之刑、被送入妓坊充当盲乐师的事情一一道出……
“他、他这手段也太过份了些！裴君惜虽然有些蛮横无礼，可罪不至此啊！这事儿阿轩知不知道？”
“主上就因为发现此事的真相，才和要公子……”红云还没说完，只见侍卫阿青向这边走过来，急忙收住口。
施施没听红云说个清楚，但是也隐隐猜出要义与她辞行的真正原因——最近夫差听她提到要大哥的时候，表情总是悻悻地，看来夫差和要义兄弟俩因为裴君惜的事已经反目了！归根到底，祸根还是在她身上啊！
先是伍子胥因她和夫差彻底决裂，现在要义也因为帮她出气与夫差断情绝义……她无意中促成的一些祸事……似乎都把夫差推往越来越困窘的境地里……
施施心里一慌，没等阿青开口叫她去车里用膳，撒腿就往夫差所在的马车方向跑去。
夫差已把服侍他用膳的阿狸赶出车，正坐在木案边亲手用银刀把烤热的肉脯削成薄片——他记得阿施用红通通的牛肉片和菜叶、荷包蛋能摆成一个花朵的样子，他也想模仿着弄一个讨阿施高兴。
红云被阿狸拉到后面的马车上用膳，施施独自掀帘上车，看到夫差笨手笨脚地弄了一个花式拼盘，正用期待夸奖的眼神瞅着她……
施施嘴角一垮，猛地扑到夫差怀里小声地呜咽着哭了，夫差手上还有烤肉的油汁，扎煞着手不敢抱施施，“你怎么啦？莫哭……我本来可以摆得更好看些，是这刀子不好用，你将就着吃些，晚上到了明城，我给你弄精致的……”
美人突然抬起伏在他肩头的脸，用香香软软的舌堵住他的话头，夫差愣住，随后欣喜若狂地用力回吻住阿施……过了很久很久的时间，寺人在车外低声请问主上是否用完午膳，两人这才惊醒地分开，施施瞧着木案上已冷掉的饭菜，脸红红地道，“我让他们端去热一热……”
夫差眉开眼笑，“我一点都不饿，夫人秀色可餐，为夫已经饱了。”
施施舐着红肿的樱唇，嗔笑着捶他一把，打开车门叫寺人端出食盘再换一份热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