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这条长长的走道里的时候,就好象走在一条通往墓室的甬道。
镣铐砸在石板路上嗪嗪锵锵地响,从这边墙壁荡过去,再从那端墙壁荡回来,庞大而闭塞的甬道。虽然四周平坦的墙壁用画笔勾勒着最鲜艳精致的色彩,还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慢悠悠飘来的一阵阵香风。
亚述首都尼尼微,人们叫它狮穴,而它坐落在喧闹城池中这座庞大皇宫,在苏苏看来,毋宁一座坟墓。
敦实的墙,还有那些因少见窗户,而被不分昼夜熊熊燃烧着的火把烘烤出的各种各样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穿过两座巨大神像守着的大门,一道花岗岩的台阶出现在苏苏面前,台阶上盖着一层大理石,羊乳似的白滑,从里渗出一丝丝血一样的斑纹,很漂亮。
台阶直通三层之上那两扇敞开着的青铜门,门上精工刻着两个人,面对面敞着,好象彼此在面对面互相凝望。
老侏儒说这是王后的寝宫,王后的名字叫雅塔丽娅,他说她是这个国家最伟大的巫女,也是这个国家最美丽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在来这里之前从未听人谈起过她,包括老侏儒,只有在带着苏苏回亚述的这一段没有辛伽同在的路途上,他才或多或少说了一些。
他说苏苏,到了尼尼微你会看到她的,她想见你。
他说苏苏你要规矩点,王后不是王,她不会对你那么宽容和放纵。
听到这句话时苏苏想,原来所谓宽容和放纵,就是在手指到掌心的距离静静看着你徒劳却乐此不疲的蹦跳,就像小秃这只固执到可怜的丑鸟。
门口的侍卫抬手示意她进去。
低头拖着脚下镣铐朝里走进的时候,几名使女正从里面走出来,经过苏苏身边不约而同朝她看了看,目光闪烁。
苏苏听见她们低声说了些什么,口音很重,她听不太懂,但隐隐觉得和自己有关。忍不住回头朝她们离开的方向扫了一眼,那两扇原本敞开的门却缓缓关上了,门背面镀着金,光洁得像面镜子,所以她只看到从那上面倒影出的自己一双有点疑惑的眼睛。
“你叫苏苏。”手摸在门把上的时候,身后响起一道声音。声音很好听,带着略微低沉和沙哑的女声,有种干净纯粹的性感。
苏苏转过身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张床,斜横着一道身影,慵懒起伏的线条像只猫,在一床柔软的布料里优雅横陈。
苏苏觉得有点惊艳。
之前从没见过一个女人,能在完全静止的状态下,自然地把一个女人的媚展现到如此极至。几近完美的身体和几近完美一把瀑布般柔软冗长的头发,和身下的布料缠绕着,暗蓝色的布料,白得玉石一样的肌肤,墨色的长发四散……虽然隔着一层纱看不清她的长相,她周身隐现的气息已经让人有种倾国倾城的感叹。
雅塔丽娅。
辛伽的妻子。
“过来点。”久等苏苏不语,雅塔丽娅坐起了身子,在纱帐里朝她抬起一只手:“让我看看你。”
苏苏走了过去。
纱帐上坠着的水晶近了有点晃眼,这让帐子背后那张脸更加模糊不清。
“跪下。”苏苏听见她再次开口。
雅塔丽娅说话的口吻是高高在上的命令,但用那么好听的声音说出这样的命令,即使同为女人,苏苏亦无法抗拒。
苏苏跪了下来。
雅塔丽娅低头看着她,她能感觉到这年轻王后的眼神,淡淡扫在她的身上,专注得像是在研究着什么。
“你很美。”许久,她道。声音很淡,就像她的眼神。
“你也是。”苏苏回应。很真心的一句话,但帐子里一阵沉默。
雅塔丽娅翻了个身,背对苏苏。
周围轻柔的纱缦被气流起伏出一线缝丝,缝丝里透出些浓烈的味道,扑面而来,很香,像是很多种昂贵的香料调在一起散发出的味道。但又很古怪,因为这香味香得并不纯粹。
古怪的味道……
就像……花丛里一具尸体无声无息腐烂着的味道。
苏苏被自己这想法微微惊了一小阵子。
“苏苏,他要的是什么。”突兀一句话,打破了苏苏的静默。
苏苏抬头看了看她:“什么?”
“他带你回来,所以,”她抬起左手,掌心向上,五指优雅地缓缓收起:“你也许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苏苏突然觉得透不过气了。
越来越紧窒的感觉,一股莫名的压迫感集中在她脖子周围,好象一只手在用力掐着她的脖子。
但手是无形的。
所以苏苏条件反射伸手抓住的是自己的脖子,而不是付诸在她脖子上的那层力量。
“你很不爱说话吗,苏苏,他是不是想要一个像你一样安静的女人。”她又问。
苏苏喉咙上的压力加剧。
“你刚才东张西望地进来的时候是不是觉得有那么点高兴,”她再道:“因为这里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
苏苏脸色一变。
“不要以为你的示弱就能迷惑我的眼睛,”喉咙再次一紧,苏苏看着她在帐子里逐渐抬高的手,像只不断扬起的蛇头:“女人总是最了解女人”
话音未落,手猛一点地身形直窜而起,苏苏在那股力量挤压得她所有血液涌上脑门的一刹朝那顶纱帐内直扑过去!
轻软的沙帐遇风即散,她看到里面一团淡淡的粉色在自己眼前闪过,稍纵即逝。
而整个人在这同时像是撞到一堵墙上,闷地震了下,整个人朝后斜飞了出去。
纱帘合拢,缓缓的,里面曼妙的身体亦在瞬间恢复成了一道印在纱上虚无的影子。
苏苏的肩膀撞到地上,那块曾经在辛伽的船上受到过重击的地方,疼痛,撕心裂肺。下意识蜷起了身子,脖子上的压迫感却随之消失。她看到雅塔丽娅的手放下了,和刚才一样,轻轻搁在她圆润的臀上。
苏苏用力吸了口气。
“你走吧,”两手抵着地用力撑起自己身体的时候,她听见雅塔丽娅说,用着她沙哑好听的声音:“我不想再看到你。”
苏苏被安置在一间华丽的寝室。
事实上,整座阿舒尔宫的房间没有一间不华丽的,它的创造者在不断的征战和掠夺中赋予了它最华丽的装饰和最精美的艺术,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间隙都能看出它主人毫无保留的铺张。
几近霸道的美。
但对于苏苏来说,无非从一个笼子,换到了另一个更加宽敞,更加漂亮的笼子而已。
和雅塔丽娅的寝宫不太一样,它很大,并且明亮,因为它有着一道长长的露台,还有通向露台的落地窗。从露台可以俯瞰半座亚述城的面貌,它参差林立的建筑,巨型的雕塑和石柱,还有远处的平原和山崖。
很多时候,苏苏就是靠看着这些去打发她没有任何自由、所以显得太过富裕的时间。从房间的柱子到露台边缘,是那几根束缚着她的锁链全部的长度。这长度足够她在整个房间打转,也足够她勒死自己。
她选择在整个房间里打转。
苏苏喜欢俯在露台上看那道贯穿整个城市的内河,它上面那些来往船只和沿河喧嚷的集市,让整座城看上去生机而热闹,就像孟菲斯那个坐落在漂亮广场上无比繁华的市场。
喋喋不休的商贩,闲散的或者匆匆的路人,低语,笑闹,争执,斗殴……真实的美丽,就像那个收留了她的小小镇子。
苏苏很想镇子里的人。
流鼻涕的小弟,糖夫人,还有那个小小的新娘……想他们的时候嘴里会觉得很淡,她没办法忘记那天晚上血腥的气味,和熊熊的火焰混淆在一起。
糖烧焦了的味道。
可同这记忆纠缠在一起的还有那个亲手屠杀了他们的男人身上的气息。
他苍白的脸色,暗红的眸子,艳红的嘴唇……他用力的吻,吻到她发疯似的想吃了他……
糖化开的味道。
她感到羞耻。
但记忆无法控制。
回过神的时候常会看到身下的石板上烙刻着一些模糊的刮痕,那些她无法明了的线条,凌**错在她的眼前,而手指很疼,还有手腕上被镣铐挤压出的青紫。
每每这个时候她会仓促地用手上的镣铐把石板上的这些痕迹抹去,心跳得很快,虽然她不明白为了这些毫无意义的线条,她究竟在莫名恐慌着些什么。而小秃就在一旁看着,带着点忧郁的眼神,这让它看上去不像是一只鸟,更像个严肃的若有所思的老头。
它的毛色变得很干,有时候还会不停地落毛,一抖就是一地,灰白色的,一团一团,这让它看上去更加丑陋和苍老。
“小秃,你越来越丑了。”苏苏说。
小秃闭了闭眼睛,没有理她。
“小秃,我越来越不想看到你了,你的样子让我觉得恶心。”苏苏又说。
小秃缩起了身体,把自己一身让人恶心的斑秃的毛完完全全呈现在她的眼前。
“小秃,你是不是不会飞了,你这么丑,又这么胖。”
“小秃,我真想把你从这里丢出去。”
一次一次刮着地上痕迹的时候,苏苏一次又一次这样对小秃说。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讨厌看到这只缩头缩脑连翅膀都忘了该怎么拍的大鸟,它固执地跟在她身边,固执地收着翅膀看着她发呆。她不喜欢这样,很不喜欢这样。她在它的眼里找不到食腐动物特有的敏锐和孤傲感,她在它眼里也看不到想飞的冲动,虽然它脚和翅膀并没有被栓着锁链。
不像她。
没有那种尖锐感觉的食腐动物就不是食腐动物,忘了怎么飞上天的鸟,就不再是只鸟。
那么小秃现在究竟变成了一只怎么样的怪物。
她看着它的眼睛,它眼睛里折射着她一张迷茫的脸。
苏苏总是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在做什么。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苏苏变得有点迷茫。常常会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有时候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迷茫的苏苏,那就不是苏苏。
那么苏苏现在究竟是个怎么样的苏苏。
她看着自己的右手,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右手会告诉她些什么,但没有。她的右手会适时地爆发出一些她的情绪,在她自己还未曾想过爆发的时候,但不会告诉她任何她想知道的东西。右手不会开口,正如满眼睛都是话,却无法开口的小秃。
每天看着半座城市的日出日落,每天对着小秃自言自语,每天发呆,每天……
她不知道自己这种混混噩噩的日子究竟还会持续多久。青铜会生锈的,人的灵魂会不会生锈。
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在慢慢生锈。
如果人的灵魂可以分成两半,她真切的感觉得到,有一半灵魂在尖叫,当她每次看着自己那只微微颤抖着的右手的时候。
******进入孟菲斯边境,往东再行进了一段路后,贫民区的建筑群便在蓝天与沙海间错落闪现。
从几辈前的法老开始,这里便是希伯来人、各国难民、无家可归者在凯姆?特的栖息之地。也是下层阶级同上层间矛盾锐化之地。
前代法老王试图通过镇压和杀戮来杜绝眼前两个层面间经久的斗争,但并不见效。事实证明,人民的力量和韧性是生生不息的,并不因贫富差异而有所不同。
所以到了奥拉西斯这一朝代,他放松了对这些贫民的政策。不以更大的压力去激起他们更大的反弹,以便争取更多的时间去实现矛盾的化解。
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在寻找一条路,一条能化解贵族与贫民间尖锐冲突的路,一条能从根本上凝聚人心之路。
然而,这条路却被两年不曾泛滥的尼罗河所阻断。
两年。没有洪水,带不来肥沃的土地;没有洪水,冲不走下游不断滋生的病魔;没有洪水,这国家不再新鲜的血脉毒液四散。于是,这一切苦难的根源顺理成章推到他这神之子的身上,因为他的叛逆,因为他的桀骜,因为他头顶王冠沾满了一个人的鲜血……长时间压抑下来的不安定因素再次蠢蠢欲动,于是,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便要功亏一篑……
眼前忽然幻出一抹佝偻的身影。那个记忆深处,被无数次深埋,却又无数次挣扎而出的身影……
时间没有给她留下一丁点过去辉煌而艳冠群芳的影子,只有眼底那一层怨毒,历经多年不曾改变。她笑着,用她年轻时最妩媚的笑容,望着他,一字一句轻声道:“奥拉西斯,天不容你,即使逆天而行,亦岂能躲得过十五的期限。你脱不了这个咒,你脱不了……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呛!”一声脆吟,安插在腰际的长剑被奥拉西斯一气抽出。在手中旋出一团淡青色光芒,‘哧’的一声,被整个儿投插入金色的沙丘之中。
随之而来骏马一声嘶鸣,在四周部下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的时候,那年轻的法老王猛抽一鞭,策马朝着远处隐露出一线白色的孟菲斯都城扬尘而去。
“王!”
“王?!”
没有回头,也听不见身后亲信下属的呼唤,他只是一味朝前奔驰着,想用那越来越快的速度,越来越急的风,去将纠缠在自己耳畔这低而冰冷的诅咒,这登上王位后十多个年头里几乎每夜都会将自己从梦中激醒的诅咒,用力扯去。
风扯着他的发,沙卷着他雪白的袍……而那极细的声音,却依然不依不饶地在他耳边环绕着。一句接一句,一声接一声,最后,化作两个执着决绝的字:“十五……十五……十五!!”
“闭嘴!”
喉咙中低低挤出这两个字,提手,将疾驰的骏马用力勒停。
抬起头,对着阳光,对着天。
天很蓝,蓝得让人心甜得发软的蓝。阳光很暖,暖得让人双眼温柔得化成清泉的暖……于是,在身后紧追过来的部下到来之前,他被马背颠簸得有些苍白的脸色,回头间,恢复如常。
“王……”策马追到奥拉西斯身边,洛拉尔德用自己高大的身躯遮挡住身后众将的目光,有些不安地望着他的眼:“您……”
微微一笑,他扬手,在马臀上轻轻挥了一鞭,那马便沿着脚下被无数马蹄踏出的沙道,在四周从简陋土屋中射出来的纷乱而犹疑的目光中,朝整个儿显露在眼前的庞大城池慢慢踱去。
十五的期限……是命运,亦或是籍神的力量所作的诅咒。不管它该被称做是什么,总之,无非是已融入生命轨迹里,那某种不可避免的东西。
从来不屑,但,从来潜意识里亦没有抹去过它的存在。
于是,找寻突破它的方法,那似乎是种必然。
俄塞利斯曾说,要破命,唯有逆天而行。可是,十五年来无时不在保权与夺势的旋涡中起伏的生涯却告之,这世上还有一样东西,它不需要靠逆天而行,也能抗拒那几乎已经成为定局的命运。
那东西叫做——自主。
一只手,单手掌尽天下事,包括人的未来,未知不可更改的命运……
这长时间来一直为人所深信的,所追寻的——人的自主……
尽在一掌之间。
城门逐渐的近在眼前。
奥拉西斯抬头看到那些久已等候在那里的官员将士。男的女的,熟悉和陌生的脸,他们静静守在孟菲斯厚实的城墙边缘。城墙是簇新的,就在几天前才刚刚完成周体的合并,这本是阿美奈姆哈特为自己准备的铠甲,短短不出几天,这个曾经掌握了这半个国家命运的男人,现在所剩下的只有一个潜逃在外的儿子,以及在黑牢等待最终判决的命运。
摧毁是从内部开始的,他用行为这么告诉自己,却没想到会被自己这个比他年轻太多的小帝王,用同样的行为告诫回来。
忽然想起了十岁登基后那些风风雨雨的夜晚,还有俄塞利斯瘦弱但坚定的手臂,他用他固执的信念告诉自己奇迹是会发生的,同时力挽狂澜般守护了自己整个濒临崩溃的童年。
策马朝前一路行进,他带着自己的队伍,对着城门扬起手。
他听见城内风卷着的浪潮般的欢呼。
他们在高呼:“王!恭迎吾王!”
异口同声。
阳光下的风很暖,心也是。眉头舒展,细沙缠着风翻卷恣意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