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姐儿依稀记得,学堂上的先生好像讲过结发妻子的含义,于是便以疑惑的口吻问道:“你是被我爹休掉的?”她之所以认为邹氏是被休掉的,而非骗人的,全因余天成名下的女人实在是数目众多,即便她年纪小,也觉得家里突然冒出个号称他结发妻子的女人来,一点儿也不稀奇。
邹氏因为没有儿子,日夜担心被休,因而最是忌讳听到这两个字。但这两个字,偏偏却是出自一个才六岁的小姑娘口中,叫她生气不得。于是只得涩涩地开口:“我并没有被休,只是一直住在乡下。”
朱姐儿更加疑惑了:“先生讲过,所谓被休,就是女子不再同夫君住在一起了,你一直住在乡下,从未到城里来同我们一起住过,这不就是被休了?”
邹氏张口结舌,竟答不出话来。
而朱姐儿好似突然想起来些甚么,恍然大悟道:“莫非你是我爹的那个外室,所以才没到我们家里来住?”刚说完,就又自我否定掉了:“不可能,你生得又老又丑,我爹怎会选你作外室。”
邹氏尴尬不已,原来她连当外室的资本都没有。
余雅蓝却嗤了一声,道:“你晓得些甚么,我娘当年也是一般儿的貌美如花,都是因为你爹他没良心,抛妻弃女,我娘没办法,为了养活自己和我,只能日夜操劳,这才提前生了皱纹。”
她满以为朱姐儿听了这话,会大声斥责她胡说八道,污蔑余天成名声,却没想到,这小丫头竟一改之前的敌意,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脸上满是同情。
到底年纪小,本性不坏。余雅蓝对朱姐儿的印象,改观了不少。
“你们……也是可怜人?”朱姐儿小心翼翼地问道。
余雅蓝注意到,她话里用了个“也”字,于是马上反问:“还有谁是可怜人?”
“还有……”朱姐儿刚起了个头,就忽地变了脸色,警惕地望向她,恶狠狠地道:“我就知道你们不是好人,想哄我说话呢,没门儿!”说完,就去骂锦儿:“还不赶紧带她们走,你真不怕我去告诉太太么?”
这小丫头,为甚么一个劲儿地想赶她们下船?莫非在这船上,藏着她的甚么秘密?余雅蓝环顾舫内,意图找出些蛛丝马迹,但朱姐儿见她东张西望,并未露出紧张神色,倒是当她无意间将目光投向岸边那丛茂密的灌木时,朱姐儿的眼睛会兀地睁大几分。
那灌木丛里有甚么?余雅蓝被勾起了几分好奇。不过,她并没有过去一探究竟的想法,毕竟这里还不是她的家,她没必要多管闲事;而且朱姐儿还不过是个孩子,就算有秘密,又能有趣到哪里去,不看也罢。
锦儿看样子很怕朱姐儿告状,鼓足了勇气申辩道:“八小姐,邹大娘和余姑娘是客人!而且她们来逛园子,是太太允了的!”
朱姐儿见她敢辩驳,伸手就要打,锦儿吓得跳到邹氏身后,连头都不敢伸出来。余雅蓝伸手拦住朱姐儿,道:“亏你还是个大家小姐,动不动就想伸手,难道不怕别人笑话?”
“要你管!”朱姐儿怒瞪于她,神色中却颇有几分紧张,大概是因为太想赶她们离开,但却又人小力薄,拿她们没办法的缘故。
余雅蓝想了想,挽起邹氏,作势要下船,道:“娘,你瞧那边灌木生得真整齐,难道是有人时时修剪?不如我们近前去看看?”
邹氏不明所以,跟着就要走。朱姐儿大叫一声,扑了上去:“灌木而已,有甚么好看的,你们真是土包子。”
余雅蓝一点儿也不生气,笑眯眯地道:“我们从乡下来,本来就是土包子。”
余雅蓝这般若无其事地示弱,朱姐儿反倒没了主意,急得只差哭起来。邹氏瞧出了点名堂,忙把余雅蓝一拉,小声道:“蓝姐儿,你同个孩子过不去作甚么,她既是让我们走,那我们走便是,反正这石舫也没甚么好顽的。”
余雅蓝低声笑道:“娘,我逗逗她而已,哪里就同她过不去了。”
邹氏笑了:“逗罢,逗罢,那也是你妹妹,你想怎么逗就怎么逗。”
两人这里说笑,朱姐儿又急了,道:“我爹回来,还不知认不认你们呢。你们若是识趣,赶紧离开,到时我兴许还为你们说几句好话,若是不走,就别怪我告状!”
“你能告甚么状?”余雅蓝笑了。
兴许是瞧见她眼里的戏谑,朱姐儿猛扑上来。余雅蓝生怕她掉进水里,连忙退后几步,自石头做的跳板上上了岸。邹氏见朱姐儿一副不赶她们走就不罢休的模样,便拉了余雅蓝朝回走,道:“她虽然人小,但也指不定有甚么大秘密,咱们还是不要逗弄她了,免得她急了闹起来,失脚跌进水里,那可就是我们的不是了。”
锦儿也劝:“余姑娘,咱们还是快些走罢,八小姐一向任性,耍起小脾气来,够咱们喝一壶的。再说了,这园子这么大,只逛一个石舫太可惜,咱们该去别处瞧瞧,逛个够本才好。”
余雅蓝本来就只是看朱姐儿脾气火爆,纯粹地想逗一逗她而已,因而见邹氏和锦儿都想走,也便没有说甚么,跟着走了。
在她们身后,朱姐儿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朝四周张望一番,然后迅速地钻进了灌木丛。
余府的花园子果如锦儿所说,大得很。余雅蓝一行离开石舫后,顺着夹竹桃夹道的石子路绕了好大一圈,却还没瞧见园子的围墙。而且园子里一步一景,三人看着看着就忘了形,直到小径那头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方才惊觉她们走得太远了。
余雅蓝作为穿越前的知识分子,穿越后的半文盲,听见这读书声,感慨万千,忍不住驻足眺望。只见在那青松掩映后,有一幢独栋的房子,上下共分两层,那读书声,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锦儿见她感兴趣,便解释道:“那里是咱们家的私塾,老爷请了先生和绣娘,专门教导少爷和小姐们呢。”说着,伸手指向那小楼:“下面一层,是先生教书的地方,每日里小姐们跟着少爷们上半天的课,到了下午,就挪到楼上去,由绣娘教她们绣花。”
看来余天成倒是很重视子女们的教育。余雅蓝看着那栋两层的小楼,向往不已。要是她也能进去念书就好了,一来可以学学读写,二来可以练练刺绣。往日做鞋子卖时,那些繁复的鞋面子,往往是出钱请别人绣的,试想,若是她自己多门擅长绣花的本事,那往后做起鞋子来,可就省事省钱多了。
邹氏瞧见她神色,猜到了她的心思,便道:“蓝姐儿你想进私塾?要不我去同江氏说说?”
余雅蓝点了点头。
邹氏便拉了她就道:“若真要学,可得趁早。”
余雅蓝明白她的意思,这学读写是其次,但刺绣得趁早,因为她已经十六了,不管余天成会不会为她挑户好人家,都离出嫁已经不远了,所以要学绣花,就必须得赶在婚期前学会,不然总不能带着绣娘嫁人。
而绣花是门细致活儿,一时半会儿还真学不到精髓,必须得争分夺秒才行。余雅蓝想着,加快了脚步。
锦儿同她们一路,但走到通往主院的随墙小门处就停下了脚步。邹氏疑惑回头看她。锦儿解释道:“我只是客房的三等丫鬟,除非老爷和太太传唤,是不能进到这里面去的。”
余府真是等级森严,不太像个商贾之家,不过也许是因为余天成捐了个官职在身上,就开始以官宦人家的标准治家了罢。余雅蓝正想着,忽见江氏房里的三等丫鬟秋梨脚步匆匆的走了过来,方向正是朝着她们。随墙小门并容不下三人并肩,她便把邹氏一拉,准备先行进去,再让秋梨通过,但秋梨却在门前就停下了脚步,惊喜叫道:“奴婢正要去园子里找你们呢,可巧你们就来了,可省了不少时间。”说完就去催邹氏和余雅蓝:“两位快些随我走,太太正在气头上呢,若你们到的快些,兴许能让太太消些怒火。”
江氏正在气头上,却叫她们快些走?难道江氏是因为她们才生气的?可她们刚才并没有做甚么呀?难道是因为那石舫?余雅蓝正想着,邹氏已是问了出来:“你们园子里头那艘石头做的船,是不许人上去的?”
秋梨愣了愣,方才明白她指的是石舫,笑道:“那石舫又没锁,怎会不许人上去顽。”她见邹氏有些紧张,忙道:“今日太太发脾气,并不是因为你们。此番请你们去,不过是请你们做个证人罢了。刚才因为太太催得急,我也就急了,有些口不择言,其实这事儿同你们并没有甚么关系。”
邹氏这才松了口气,嗔道:“你这丫头,话也不能乱说呀。”
秋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她们引到正房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