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我眼明手快。”紫颜一手用红罗帕子拭汗,一手捂了胸口长叹,“呀,果真不能强出头,刀子割肉的确有点痛。”
照浪拿他无法,嘱咐道:“这等场合没你出手的份,改日你向那萤火学点功夫,再来胡闹。”紫颜一脸无辜地望了他,照浪心想,倒熟络得忘了身份,咳嗽一声,指使手下人打扫楼内,再不理会紫颜。
紫颜为萤火、长生卸去妆容,携两人走出玉观楼。一个黑衣童子快步赶来,奉上一纸碧云春树笺。紫颜看了,上面写的是:“紫颜先生足下如晤:闻君技入化境,妾自幼修容弄巧,有心一览。此后开奁拂镜静候,望君不吝赐教。翠羽阆苑盲眼人镜心谨启。”
紫颜若无其事合上,笑道:“真是不得停歇。”瞥见长生眼巴巴望了拜帖,心中一动,“不如你替我去了吧。”长生怦然动心,吞吐地道:“我……等再扎些人偶,少爷多教我几手,我就替少爷去。”
那时,长生笑靥如清酒,带了些许的醇香,横波盈盈。
恍若又一个逐丽吐绣的少年,乘风而来。
风乍起,花树在月影下簌簌摇曳。
那人阴沉地站于黑夜中,像是被幽暗的黑色湮没了面目。
太后悚然回头,黑色身影如龙蛇遁去,花影横在窗前幢幢晃动。她猛睁双眼,发觉翠被滑落床下,一炉兰麝之香已然尽了。
汗透亵衣,清夜无常。太后恹恹起身,暗生怅惘愁绪,怔怔地倚了雕花床板出神。窗外萧瑟风紧,忍不住鼻尖酸涩,一个喷嚏惊起值夜的宫女。
“你们不必过来,都歇着。”太后吩咐,心下怪落寞的,披了件衫子临窗而望。晓月当空,越发显得清影寂寥,旧欢如梦。
次日黄昏,太后召照浪入宫。
“这几日怎不见你进宫?”太后远远地倚在玉榻上道。
“太后凤体违和,下臣不敢造次。”照浪下跪行礼,起身后垂手站着。瞥眼望见四周无人,只有一炉龙涎香静静逸走,神色不由一紧。
“他没有死。”太后突兀地说道。
照浪勉强笑道:“太后说的是谁?”
太后咬牙切齿地道:“熙王爷还活着,我要你揪他出来。”
照浪不觉一颤,惊道:“当日下臣亲眼看他咽气。”
太后摇头,出神地道:“那不是他,我昨晚梦见了……”脂粉遮不住的疲态从眼底*,耳畔翠珰零落地敲着。照浪微生感叹,见她神思紊乱,低下头去不敢接话。
太后怔怔半晌不言,若不是梦中的身影太清晰,她也以为自己疯了。如噬心的蛇撕裂了胸口,她必须为冥冥不安的记忆找一个明晰的答案。
有宫人报宗正寺的文书送到,太后不动声色叫进来,翻开看了,又自言自语道:“蔡主簿还在任……传他来见我。”照浪揣测她的用意,盯了流影画屏,散绮炉烟,默默地瞧了半晌。
不一会蔡主簿来到,是个白发与皱纹一般多的老人,佝偻了身子跪倒在地。照浪没有听过这人的名号,认真看了看,老人的面容就像蜿蜒的山水,说不尽的曲折。
“燕羽的摸骨图在这里,主簿记得当年是谁经手的这事?”
燕羽是熙王爷的名讳,蔡主簿跪在地上想了想道:“经手的大人不是外迁就已老死,臣不才,当时在场做文书,这图就是臣收拢在宗卷里。”
太后点了点头,“你且在蓉寿宫候着。”又对照浪道,“随我来。”
蔡主簿使劲将身伏在地上,像任劳任怨驮碑的龟趺,只知看天家颜色。
照浪跟了太后移驾移玉殿。殿前几株花开得正艳,红灿灿滚绣球也似,太后随意望了一眼,想起当年密会时的缱绻与那人死时的肃杀,往事烧心般疼痛。她的脚步急促了几分,照浪在后头端详绣金缎上的花纹,寿山福海上飘了二龙戏珠,艳彩耀目地在光影下烁烁散动。
待踏上另一处金殿瑶阶,杏黄的颜色铺了一地,照浪悚然一惊,眼前起伏绫布下遮掩的莫非是掘出的尸骨?熙王爷叛乱是天家丑事,朝廷以暴毙的由头葬了他,一切规制依亲王礼,但从少得可怜的随葬明器就能明白,暗里远没有表面的风光。
照浪远远止步,太后的决绝令他有一丝警醒。太后似笑非笑撇了撇嘴,回眸定定地望了他道:“无论这人是不是他,没鞭尸挫骨,都是天大的恩赐!”照浪噤声不言,听她婉转叹息了一声,又道,“你收拾好了,我再叫那老家伙来看。”
照浪低头,慢慢走上前去俯身掀开绫布,摸着触目惊心的森森白骨沉吟。他情知太后能挖它出来不易,如今惊动了宗正寺再辗转这么一趟,稍稍能消去一些流言。
一旦死的并非熙王爷本尊,来日的祸事真是可大可小。
照浪将白骨上裹了的素缎麒麟纹袍服、缠枝牡丹纹绸夹衫、青罗蔽膝及碧玉带钩、云头珍珠高筒靴等诸物一并剥下,小心拣出骸骨,神色戚然地排列齐整。
太后在旁冷眼看了,留意地注目照浪的神色,说道:“你与他相处最久,能否确认这就是他?”照浪摸着骸骨苦笑,摇了摇头,太后冷冷看了一眼,像刀子剜过,又自言自语地道:“真真假假,不知该信什么。”
照浪噤声,默默低头整理,等他打理干净,太后命人传蔡主簿前来。
那老者手脚伶俐地匍匐在尸骨边,听从太后吩咐,仔细将骨头与文书上比较揣摩。照浪自忖揣骨术非常人可知,眼见这老者目光炯炯,手法清奇,竟是深不可测。
蔡主簿相骨多时,爬到太后脚边跪定,恭敬地道:“禀太后,此人命格贫贱,一步登天妄图僭越,惹了杀身之祸,死无葬身之地。”太后问:“此人不是宗室?”蔡主簿坚定地点头道:“哪里,此人不过贩夫走卒之流,绝非我圣朝宗室中人。”
太后茫然点头道:“很好,很好。”见他把熙王爷的摸骨图递上来,恍惚间伸手接过,“你从这份骨相推断,燕羽他人如今在何处?”
蔡主簿伏在地上,“下臣不敢多言。”
“但说无妨,恕你无罪。”
“王爷半生富贵,半生飘零,此刻当流连域外市井行乞为生,受尽颠沛之苦。未来却是命途难料,下臣愚钝,从骨相上无法得悉天机。”
太后蓦地一怔,愣了半晌。蔡主簿端跪不动,照浪暗想,此人绝不简单,不由轻咳一声。太后挥手道:“罢了,你退下。此事……”她淡淡一笑,见蔡主簿捣蒜如泥地磕头,知他明白个中轻重,不再多说。
“等寻回王爷,再找你来摸骨。”太后如是说。蔡主簿惶恐谢恩退下。
照浪遍身冷汗,侍立在旁静候。太后突然说道:“说起摸骨看相,那紫颜曾为他易容,揭开面皮看过,定知真假。你去找他问话,再派人搜寻熙王爷下落,速速回报。”
照浪应了,如释重负地躬身退出殿去,太后似在他身后长叹了一声,却疾如星坠,待要细听,早已去得远了。
次日午时,照浪登门拜访紫府。他一人一骑来势汹汹,门口童子皆不及拦,被他径自闯进,单身入了披锦屋。紫颜正盖了一幅菱纹绮地乘云绣的锦被合目午睡,猛张眼时,照浪已到了明间,他便隔了翡翠纱帐子笑道:“城主如此情急,莫非火烧了眉毛?”
照浪尚不及回答,闻讯赶来的侧侧玉腕横扫,撵开他,两步挡在东屋的水晶珠帘外,冷了脸道:“亲疏有别,这里不是你的照浪城。”
“有砍头的大事!”照浪喝了一声,寻了乌木镶大理石的椅子坐下。侧侧见他规矩了,横眉冷眼叉手站在一旁监视。照浪静下来,瞧她满是戒备的俏模样,哈哈笑道:“放心,我和他商议的是国家大事,不必你护着。”
侧侧凤眼一瞪,道:“你与我家仇怨未解,谁知你安的什么心?”照浪叹道:“唉,又提起前事……我少年意气戏弄令尊,并非有意害他。不想他心气太高,受不得委屈。”
勾起了心头旧怨,侧侧怒目而视道:“你忘了你家管事当年如何舌灿莲花诱我爹出谷?说是化解我爹与人的结怨,没想到你却让他、让他……”心中凄怨,说不下去。照浪神色淡然地道:“他当时输得心服口服,你没资格找我报仇。如果一定要无理取闹,我奉陪便是。”
侧侧恼怒之极,她知照浪说的是事实。昔日不明沉香子为何而输,在紫颜与照浪比试后,方知爹爹也有过不去的沟坎。幼时心中神化了的爹爹,因过分自负造成了悲剧,侧侧每每想到就黯然神伤。
没多久紫颜出来,松松地披了棕罗洒线绣流水纹夹衫,磊落如松玉立。他拉她走到一边好言安慰,侧侧眼圈一红,寸心间万缕恨愁,道:“见到照浪,总会想起爹爹。”
紫颜心下叹息,侧侧道:“不用管我,你且听他要说什么,倘有一丝不满意,叫我一声,我就把他打出门去。”说完出了房门,穿越屋外婆娑树影中的花径,点滴往事如光影扑面,几番欲断还连,在眼前明灭难消。
待屋中剩了他们两人,照浪凝视紫颜良久,吐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我有要事求你。”语气里别有一种隐忍退让,是先前绝难见到的妥协。
“你居然肯求我?”紫颜玩味地望了他的眼。
“不错,今趟为了一桩极紧要的大事,非求你不可。”照浪正色敛容,冷寂的面孔背后藏了一缕淡淡的温情。紫颜澹然一笑,浑不在意地随口道:“你若肯欠我一条命,再开口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