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颜绣袍一闪,没进良风夜露中。
照浪想了想,将那时在蓉寿宫的种种和盘托出,只隐去了蝶舞那段。
熙王爷听出一声冷汗,斜睨道:“你竟狠心想毒死我。”照浪道:“那人虽像王爷,我知道他不是,一心想为王爷报仇,故此下手。”熙王爷试探地道:“你不帮我在太后面前解释,是怕她再对我下手?”照浪望向别处,淡淡地道:“今次如果王爷不想回宫,我回太后一句没有寻着,也就是了。”
“不,我要回去!”熙王爷沉声说道,眼中突然跳出两簇火焰,汹涌地煎熬。
照浪垂首,一枕春梦未醒,熙王爷还贪恋着高高在上的风光,无视暗里的凶险。他在心底叹了口气,“既是如此,请王爷准紫颜易容,将容貌收拾得苍老几分,换一副太平的面相,也好了却太后心头之恨。”
“能多博几分同情自是大好。你放心,太后那里我有容身之道。今日乏了,明早再让紫颜过来,我要好好瞧瞧他的手段。”熙王爷狡猾地一笑。
照浪遂领他去厢房安置。金炉香暖,灯烛下熙王爷一脸恹恹,困倦地睡去。照浪替他掩上房门,在空阶上伫立了半晌,忽觉可笑,疾步走出院子,身后竹声如涛起伏。
池上生风,紫颜抱了一壶酒自斟自饮,侧侧与萤火已回凤箫巷去。照浪大踏步走近,冷笑道:“你有什么愁可浇?”劈手夺去那壶酒,扔进池塘里。
紫颜笑道:“你为他欠了我一条命,可觉不值?”
“轮不着你管,想取我性命,拿去就好。”他的语气像是在自暴自弃。
紫颜从身后又摸出一个酒盅,递与他道:“这酒更烈,丢了保管你后悔。”
照浪凝视酒盅,随即一言不发灌在喉中,辛辣的酒水呛得他眼中盈盈光闪。紫颜也不看他,对月轻哼道:“叹荣枯得失皆前定,富贵由人生五行,花花草草煞曾经,不恋他薄利虚名。”
照浪眼中一黯,心头流水般划过剩下的句子--
则不如盖三间茅舍埋头住,买数亩荒田亲自耕,或临溪崖,或是环山径,受用些竹篱茅舍,拜辞了月馆风亭。
退一步的从容,不是人人都明白。他深吸口气,自觉太过拘泥于心事,神情自若地转了话题,道:“没想到,长生的样貌竟然……”紫颜嘴角挑出一抹戏谑的笑意,知镜心勘破了长生的本来面目,点头道:“镜心的摸骨术精湛如斯,可喜可贺。”
照浪轻笑,紫颜也有猜不出的事,顿时愉快了两分,道:“不仅是摸骨,还有听声。人之相法,在面骨、手足、行步、声响,你能依相拟音,她可听声辨容,甚至绘影摹形。这功夫世上只得她一人。”
即使面目全非,真相始终都在,哪怕掩埋于千山之下,亦会从层层泥垢灰岩中破土而出。照浪想到这里,心口渐渐暖了。
紫颜遥想那金钗玉腕的风姿,长生此行想来所获良多,而他也终于兴起斗志。
“玉观楼今次来了难得的人物。”他赞赏地道。
照浪望了他澄澈的眼,很是惋惜,“镜心的双眼需用她岛上的活泉水洗濯,不能久留京师。他日再来时,我一定带她见你。”
“多谢。”紫颜的语气里是难以察觉的寂寞。
当晚紫颜回府时,长生守在门口睡着了。萤火站在不远处,迎上来道:“夫人等了很久,我劝她回去歇息了。”紫颜望了长生身上的纱被,点了点头,径自往内院去了。
次日长生一早去寻紫颜,披锦屋里踪迹渺渺,人竟不在。再去玉观楼,镜心一行听说已出了城,想到一句告别的话也未说,长生离肠寸断,扶了阑干独感凄然。
痴想了一阵,他心头仿佛跳了一簇火,锋利的箭镞流动光泽。它刺破蒙蔽人心的黑暗,如镜心体悟万物妙理的智慧,领了长生心鹜八极,神游万仞,出窍似的看到了远处的一扇门。
他想看门后的景致,想知道再多跨出几步甚至飞奔,能不能赶上紫颜和镜心。想到酣处,如炙热的火点燃了四万八千个毛孔,直想立即放手一搏,功成一世。
长生在那里一厢情愿兀自销魂,紫颜与侧侧又在杏花巷中,等待照浪前来。熙王爷也不在意,悠悠品着香茗,侧侧不时移目凝视,直望得他心头不快,忿然道:“再瞪我也还不了你爹,夫人请往别处去,免得在这里碍手碍脚!”
侧侧咬唇走到屋外,紫颜追上去,悄然道:“他没看破就好。见过这一面,你从此可以放下。”那侧侧眼圈一红,弯眉苦笑,“紫先生好意,我……不该为他又动心。”竟是尹心柔的声音。紫颜轻声道:“你知他活着,肯来见他,这份情意天知地知。你莫恼,等易容时再来看。”
尹心柔忍住心酸,自那年得知他身死,不是没有洒泪哭过。秋千掠动的往事匆匆去了,十年相思如梦。如今她洗去幽香,重拾心底浅草浮萍般的惦念,可到底能捡起多少旧日,她不知道。
她想来这一趟,细看流年,而后含笑撒手,相忘江湖。
紫颜安抚了她几句,听见熙王爷在堂屋里高声叫嚷,立即走了回去。
不多时照浪赶到,向熙王爷行过礼道:“我去见了太后,说有王爷消息,只是残了一条腿,回京不便,需多费时日。太后听说王爷果然在世,很久没有开口,最后问起王爷的安康,口气比先前和缓。”
熙王爷皱眉道:“你一句话就断了我一条腿,莫非嫌我命太长?”
照浪忙道:“王爷息怒。用一根拐杖就能消去太后积怨,何乐不为?自然不会令王爷真的受伤,只需巧做手脚。”熙王爷冷哼了一声,照浪又道,“至于紫颜,会为王爷染白头发,在容貌上多加十年光阴,等王爷养尊处优之后,再慢慢变过来即是。”
熙王爷怔了许久,哑了嗓子问道:“照浪,你说如此这般,太后真会放过我?”照浪低头道:“我不知道。”熙王爷暗暗握紧了手,幸好备妥了脱罪之辞,否则,绝不敢这样往宫里去。
他太了解宸阙丹墀上的阴暗。四十多年来,行走在那琉瓦金殿下,他熟悉廊柱间每道郁郁流过的风。他像离开水的鱼,缺了这些只能窒息,唯有云端天上是他最好的去处。
当紫颜携了镜奁悠然走近,熙王爷神采渐复,颐指气使地道:“叫你家娘子离得远些,我见了她就不爽利。”
紫颜笑道:“这般污浊场面岂能让她见,我早让她远远避了去。”凤目一弯,眼望见帘后花影稍动,安下心道,“王爷,如果你愿泯于众生,从此隐迹市井之中,未尝不是一个好归宿。”
熙王爷奇怪地瞪他一眼,刚想发脾气训斥,被紫颜云淡风轻的气势所镇,只能忍气摇头道:“我可不想仰人鼻息过日子,升斗小民不做也罢。”
“即使有心爱的人相伴,做一对神仙眷侣呢?”
熙王爷冷笑,“老百姓有什么神仙眷侣?不过是痴人说梦。穷困到老,无权无势,真是生不如死。要不是想着还能回来,在北荒我早就过不下去。废话少说,快快给我易容。”
绣帘轻动,尹心柔去得远了。
情字不过虚幻。她看得分明,找一个托付终生的人是这般不易。相伴的蜜语渐成衰草,凉风一吹,竟是连根也枯尽。她慢慢从屋后穿过围廊,出了角门。姽婳在后院迎上来,见她目光清涟如水,知她彻底放下过往,挽了她的手笑道:“这就好,了却身前事,与我海阔天空逍遥去吧。”拉了她欲出院子去。
尹心柔止住步子,细想了想道:“等此间事了,师父真要云游四方,不再顾紫先生了?”
花光檐影下,姽婳回过头来,望了院中的红树流莺出了会儿神。尹心柔自问唐突,兀自伤情,却听姽婳微笑道:“陪了他这些年,说要甩手走人当然舍不得,换作来日你我分别也一样。不过花开花谢,聚散有时,老天爷尚且留春不住,他离去或是我远行,总有这一天。再亲厚也有缘尽时,倒不如节俭了花,先容我出去走动。”瞥见尹心柔愁苦的眉眼,噗哧一笑,拍拍她的脸道,“我去哪儿你就跟着,到时,或许还有好姻缘等着你。”
尹心柔啐道:“不说了,我回铺子去。”心上郁结稍减,与姽婳一同行出院子。
堂屋里,照浪特意在黄花梨三足香几上燃了香,凝看熙王爷阖目小憩的神情,细拭他脸上的浮垢。紫颜正为熙王爷清理面容,剃去额前唇上鬓角的杂发,熙王爷闭目任由两人摆弄。照浪今次能与紫颜一同易容,原是难得的运气,他却没了施展拳脚的抱负,来来回回思索太后随意的一句话。
他想从熙王爷的眉梢眼角看出端倪,究竟他和这个人之间有何样萦系?
紫颜在案上摆开了染彩的龙门阵,为点染鬓发放了鱼白、驼褐、木兰、库灰、密合、银泥、鸦雏诸色,又备了绢纱勾织成的发套。面色则用腻粉、藤黄、檀子、砖褐、茶金、番皮、玉色、朱青等色,调和红铅、轻粉、流丹种种粉黛及脂膏面油,盛在一只只天青釉小碟上。
紫颜与照浪两人分工,一人染发掐套,一人吹皱面容。照浪手脚迟疑,几次推倒重来,将贴好了的胶脂重新撕去,惹得熙王爷叫疼怒骂:“你以前不是麻利得很!”照浪双眼一睁,射出蛇行电掣的光,转瞬消逝于虚空,漠漠地吐出几个字道:“王爷恕罪,在下知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