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香散万事了。
照浪想,是他放手的时候了。如狮虎相搏,他一直追寻这个人的身影,想从这似敌似友的人身上参透天地造化。
可是他终究不是紫颜,连一点点天意的眷顾也没有,看不破苍茫世事的前因后果。他什么也做不了,更无法眼睁睁看紫颜死去。
存了离去的念头,他甚至无人可告别,除了敌人和手下,从没寻得一个知己,即使远远走开,这锦绣的园子里不会有一个人在意他。想到此处,照浪留了一封书信,称紫颜醒后随时可去取他性命。
那一日,他孑然一身,落拓地从紫府走了出来。凛冽的北风令他措手不及,一照面身心皆凉透。天大地大,他忽然不知该向何处去。
走过凤箫巷,姽婳的蘼香铺房门半开,隐约可见尹心柔忙碌的身影。照浪朝里望了一眼,脚下不停,一直到巷子口。
朔风卷来,照浪用袖子挡住脸,朦胧中看见对面的茶楼上站起一人,拄着竹杖,迎面朝他走来。那是庶民装束的熙王爷,笑眼里射出精光,像是等了他很久。咫尺天涯,照浪回头望了望不远处的紫府,毅然向熙王爷走去。
各有各的路要走,即使紫颜再也无法醒来。
冬日的天地像凝冻了的粥,哪里都是邦邦硬,疙疙瘩瘩硌得心口疼。
占秋在京城耽搁太久,先行回文绣坊复命去了。临行前,她对姽婳千叮万嘱,托付紫颜和侧侧的安危。姽婳担起里外所有担子,一刻不得安闲,幸得傅传红时刻帮手相陪,不致让她一齐累倒。
傅传红近日入宫,为的是皇帝思念尹妃,命他作画像以供怀人,这差事轻而易举,他连绘十数幅画像后告假出宫,在尹心柔面前却绝口不提。她除了隔日来紫府探望外,一心一意打理蘼香铺的生意,独自调制的香料居然极得京城贵胄青睐。傅传红由是感叹,与紫颜相遇后人人皆修成正果,若世间真有因果轮回,紫颜不该是横死的命。
侧侧意绪寥寥,若说沉睡的紫颜是一尊玉像,她未见有多少生机。这些日子紫颜不吃不喝靠十珍玉池汤吊命,侧侧则只进些粥米,每日端坐床前,像两株枝叶纠缠的鸳鸯树,与他不离不弃。
十数日后,萤火终于带了长生赶回紫府。两人昼夜奔波,跋涉数百里不停赶路,回府一见到紫颜,萤火倒头就在西厢的彩漆榻上胡乱睡了。姽婳忙给长生端茶送水。
长生的眉眼不再酷似皇帝,而有从未见过的超逸气度。侧侧知他自拟了容颜,略略安慰。来不及多问几句别后光景,姽婳叹气道:“紫颜躺了一个多月,气息越来越弱,我们试过易容的法子,总不能叫病情转好。你有什么好主意?”
“莫非无药可用?”长生挨了玉枕边坐下,察看紫颜的面色。往日姿性夭妍的少爷仿佛打了个盹微憩,随时会清浅一笑醒来。他存了念头,只觉必有生机在,一时压住了哀伤之情。
“这些是用过的药方。”姽婳递上所用香药物品的单子,并神荼那日下毒时的用药,又将她们想过的法子尽数说了。
长生听到一事无成,心凉了半截,待读完了香药明细,将神荼的方子狠狠揉了,咬牙道:“可恨!冲了少爷的旧疾用药,好狠的居心。”他寻思了一阵,叹道,“既无妥善的医治办法,何不寻药师馆的人来?或者,哪怕再去求那小子,好过在这里干等。”
侧侧眼睛一亮,“不错。”姽婳蹙眉道:“他们没一个好东西,那小子更是混账。”长生道:“虽然如此,到底他下毒后有悔过之意。我想,他既有本事短时内配齐药引,也许有能耐开出解毒方子。纵然须求他,也顾不上这许多,少爷早些复原最为紧要。”
侧侧道:“好,我去寻他,是我放进府的人,我要找他回来。”
长生连忙拦住她,温言劝道:“不急,萤火见过那小子,等他这觉睡醒了,去找就是了。何况,说不定能想出别的法子,到时少爷没事了,少夫人却远去找什么药师馆的人,少爷该多着急呢!”
姽婳打量长生举止,颇有紫颜初遇她时的淡定,很是欣慰,当下与他一起好言劝侧侧打消念头。侧侧愁容不减,执意要去,长生费力思索,蓦地双眼骤亮,想起千姿所赠的神秘之果。
“对了,有彤莪果,起死回生之果!”他大叫一声,奔至瀛壶房搜寻。紫颜说过的易容神器再度在他心中激荡,细数不谢花、朱弦丝、葵苏液、獍狖香等奇物,若能凑成扭转乾坤的活人之药,就可回天有术。
翻箱倒柜,一地琼玉零乱,长生终摸到蒙索那祝福之盒,朱红如血的果实**地吞吐天地灵气。他眼中闪出热切的光,扣住宝盒在手,再翻找出其他几件物事,匆忙地飞掠出房,珍重地将它们捧到侧侧的面前。
“不谢花一定有用!我娘连服几日后面色鲜润,比我初见时年轻了许多。”
“这彤莪果不知怎么用,不如研磨成粉让少爷吃了,说不定就能延年益寿。”
长生絮叨叨说了,不想让侧侧打断他,又倒了小杯的葵苏液,嚷道:“醉颜酡一饮即醉,会不会以毒攻毒,让昏睡的人醒来?我们加多点剂量试试如何?”
侧侧抓住他,什么也没说,用力抱了一抱。
长生的泪瞬间流下。
他不敢承认心中害怕,不敢想紫颜若真去了,他该如何自处。他以为纵然离开了那么一小会儿,紫府、少爷,什么都不会改变,没想到一去就是翻天覆地,那个庇佑他们的人倒下了。
他退开两步,勉强垂首笑道:“这些药物的用法,不如稍花时日参详,我想少爷去年北荒一行未必无因。他先前和我说过要找一套易容神器,那时,大概就预见了今日之祸。”
侧侧和姽婳对看一眼,她们关心则乱,只在病症上思量,未想到这层。这彤莪果最初仅是打开祝福之盒的机关,若说是神药,总令人放心不下。
奇珍铺满桌案,傅传红问明了各自用途,沉吟道:“何不分工翻阅古籍稗史,这些宝贝或者真有他用。”众人别无他法,即去养魄斋、映天楼、倾雪阁等处翻书,傅传红则入宫请旨求太后恩典,准他调阅典籍回紫府查询。
次日,萤火醒来后,二话不说就出发寻找神荼,哪怕有一线希望,走遍天涯也要找到他。侧侧和姽婳知他在外最为劳苦,各自为他备了随身的衣物香药,嘱他早去早回。
又几日过去,长生翻到手指发麻,周身堆砌的书籍卷册犹如砖山石海,几乎要把他埋在其中。他足不出户,把书统统扫在地上围住自身,爬来爬去地参看。侧侧、姽婳、傅传红亦是如此,怕炉火烤着了书,一个个也不燃炉子,任由屋子里清冷如冰,在书堆里穿梭搜寻。
众人查得累了,聚在一起说起看到的文字,有只言片语涉及这些宝物的,就反复推敲参详。可惜典籍往往语焉不详,拍遍桌案终不得解。长生屡屡失望,想到悲时,只恨这些年自己枉费光阴,没能在紫颜身边多学一分本事。他拥有的皮毛功夫,经不得风雨考验,在真正的灾难面前竟是如此无力,无所作为。
沉睡中紫颜的血色越来越差,两颊消瘦得仿佛薄纸一般,到后来若不靠长生为他易容,活生生像个纸片人,风吹得破。侧侧看得多了,慢慢地安然以对,长生先是奇怪,末了见她眼中满是痴绝之意,明白她有心与紫颜同生共死,不免又是一阵伤怀。
萤火去后十多日传来消息,已寻得一家药师馆所在。又五日,他一人孤单返回紫府,姽婳见神荼没有跟来,大失所望。萤火道:“那小子说先生体内毒素杂多,须得极乐果为药引。但极乐果是传说中之奇物,神荼问遍药师馆上下,无人知道它的模样。”
姽婳蹙眉,“这个极乐果的名字,倒像在哪里听过。”侧侧蓦地想起紫颜初来沉香谷时,曾读尽拂水阁的藏书,那时她曾随意抽了古籍着他背诵,仿佛就听到过“极乐果”三字。
长生叫道:“我前几日翻书,有说极乐果就是……就是……莪果。”姽婳道:“什么书?”长生道:“不大记得。”姽婳瞪眼,“再仔细想想。”长生苦思冥想,慢慢地忆道:“古有莪果,朱、黄、青、墨,难道说的就是彤莪果?”
他登即跑去书房,摸索半日,找来一部书,果然写明莪果又名极乐果,“生于极西玉山,百年结果,服之便得仙去,乃登极乐。”唯“仙去”两字颇费疑猜,只恐一不小心,反害了紫颜。
萤火踌躇道:“神荼有心赎罪,已前往西域搜寻极乐果,看去并无加害之意。只是、只是……”如果服药的是他自己,早就不皱眉头地吞了,但在紫颜身上,却不容半点差错。
侧侧的精神略好了些,像是久行黑暗忽见明灯,驱散了心头乌云,便嘱众人循迹问医,各去寻医家高人询问,又忙碌了一日。
那天夜里,长生手握彤莪果在病床前沉思,侧侧不声不响在床尾凝看紫颜。她肃穆得如一尊慈悯的佛像,目光里除了淡淡的悲哀,还有如火如荼的情意与弃绝天地的决心。长生只觉眼睛一痛,低下头来,即刻抹去了泪。
侧侧沉默半晌,忽道:“长生,你说老天爷是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