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颜没有接话,问长生道:“卓伊勒若是女娃,你会这么热心?”侧侧道:“打住!莫非长生花百金想赎的,是个男孩子?呀,可惜。有你们三个爷们还不够麻烦!当然赎女娃好,你再去集市上挑挑,定有中意的。”长生红脸道:“我才不要他是女的,我要找个能一起喝酒打架的朋友。”侧侧啧啧摇头,“你和少爷喝酒,和萤火打架便是,唉,我以为你长大了,竟还是不懂。”又瞥着紫颜道,“喂,这就是你这个少爷的不是了。”
紫颜微笑,“说到萤火,他人呢?”
“在隔壁屋里守着一个叫左格尔的,那人晕着呢。”
紫颜起身,长生和侧侧跟了去看,萤火见他们来了,捏了几处穴道,左格尔悠悠醒转。紫颜早有一番说辞,将卓伊勒绑架他出集子,又将他丢在风波岭下,被萤火所救云云仔细说了。失去了金饭碗,左格尔大为懊恼,紫颜道:“是我失职,当时若能阻止他离去便好,左格尔先生的损失,我愿出重金弥补。”
左格尔想了想,道:“我只为求财,跑了卓伊勒固然可惜,紫先生如能捎我一程,结伴同游几个富庶城邦,叫我有财可发、有货买卖,大可不必赔我银两。我虽然无用,多年跑北荒诸国,做向导绰绰有余,不知紫先生方便与否?快则一月,慢则半年,我就会离开,绝不拖累诸位的行程。”
紫颜看着侧侧,征询她的意思,侧侧想了想道:“左格尔先生擅长的生意是什么?”
“宝物鉴定。尤其对各国的珠宝首饰,颇有心得。”
“好,我答应了。紫颜,我们的马车应该能坐得下,若是嫌小,到外市换个再宽些的就是了。”
于是次日一行人出发时,新马车厢体宽敞,抹金镶铜,四马各备金银鞍鞯一副,形制华丽。左格尔慷慨地给四人送了厚礼,又自请驾马一日,萤火和长生便觉此人不是那般讨厌。
车出方河集,与风波岭背道而驰,长生挑开车窗的帘子,回望那个秋意朦胧的山冈。渐行渐远,腕上的碎石串却始终温热。
就像明年春天,这里又会是一岭葱茏青翠吧。
迁徙的大雁排成“人”字飞翔在高高的天际,在马车匀速的晃动中,长生遥望一成不变的山水云天,幻想能背展双翼,逃脱这苦闷的行旅。
自从告别了卓伊勒,紫颜一行在群山间耗费了二十余日,在盘旋纡错的险山恶水中兜转,时常行进到车马止步之地,不得不绕路重来。幸好紫颜过目不忘,左格尔又擅长辨识地形,两人协力之下,几次有惊无险,平安地驰行在山路上。
在外奔波跋涉了大半年,眼看秋叶暗红,林木披霜,长生不由思念起远在京城的紫府。在家时心猿意马,眩目于外边的大千世界,出得门来,广袤无界的天地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生生地用荒寂疲钝的日子将人吞噬。
“这种鬼地方,强盗也懒得来!”长生打了个哈欠,懊恼没人给萤火和侧侧练身手,避世的心态仿佛生了锈,想要来一点惊心动魄。
此时萤火和左格尔赶着车,紫颜又睡熟过去,只有侧侧听见他的话。她瞥了眼紫颜上回换的脸孔,至今已失却新鲜,不像旅程初始时有和他打闹玩笑的心思。如今聊过几句便各做各的,一个阖眼养神,一个绣衣发呆。山路颠簸,侧侧自创了“摇针”手法,如泼墨写意一般,任由绣针上下翻荡,自然地绣出一种奇特花样。紫颜曾见了叫好,又说:“赶路伤神,有空多歇息,否则既老得快,又容易扎着手。”
实在是累了。听了长生的感慨,侧侧亦在叹息,没想到即便坐了车,流浪八九个月后,心也疲惫不堪。过去紫颜和姽婳游历了三年呢,她这样想又不甘心,能和他一起,明明应该欢喜知足,可为什么依然觉得遥远,如京城到这里漫长的距离,中间相隔的是无数陌生的风景。
他的脸永远在变,此刻探问内心才蓦然惊觉,她其实并不曾看透面孔后的那颗心。
马车猛地一顿,人被从锦墩上抛出去,紫颜的身子弹出去跌落回来,摔在侧侧身上。侧侧反应灵敏,张手抱住了他,两人就势坐回了原座。长生没那么好运,撞在车壁上,顿时吃痛地大叫一声。侧侧推开紫颜,打趣长生:“该不会是你盼的强盗?”长生心一紧,壮着胆子抚了脸笑,“有你们在,我才不怕。”心急地打开窗子去看。
萤火扭头喊道:“路上有刺钩,马受伤了。”
众人跳下车,前面两匹马蹄上鲜血淋漓,它们驻足甚快,后面的双马幸免于难。长生慌慌张张地取了药箱,在萤火的指点下一起清理伤口,左格尔在一边帮忙。紫颜使了点劲,捡起地上的刺钩,反复看了,又放下,说道:“今日走不了,找个地方扎帐篷,我去附近走走。”
长生道:“少爷……要真有强盗……”紫颜笑了笑,从车上摸出一个香袋丢给他,“喏,姽婳亲制的迷香。你乖乖地守着我的宝贝们,别叫人打劫了去。我去了。”
侧侧留神紫颜的动静,闻言道:“我也去,你们记得生火做饭。”不等萤火答应,她轻巧地跟在紫颜身后,径自去了。紫颜和长生进食少且清淡,另三人却须吃些五谷荤腥,在野外开伙常由侧侧和萤火打理。萤火望了紫颜的背影一眼,安心地抚着马儿,拔下蹄上尖刺。
腐木丛生,苍苔冷滑,萧瑟寂寞的颜色中飘过紫颜枫红的影子,一袭秋罗罩面金银泥绒袄被他穿得像燃了暗火,幽幽地在林子里烧。侧侧披了一件翠羽轻裘,宛如迎风摇曳的碧萝,轻悠的身影始终随了他左右。走了没多久,紫颜递过手来,“路不好走。”
侧侧自然地任他搀扶,一步一步,下盘极稳,然而掌中那一块,才牵着她的心。他的手永是凉的,每每摸到,令她隐隐心疼,便牢牢握紧了,让他染上她的暖。两人默默地走,穿梭于岩扉松径,空山里秋风缓吹,仿佛只得他们两人。
侧侧恍神半晌,想起陪他走动的缘由,道:“你来过这里?”
紫颜回首凝视她,点了点头。
“是和姽婳……”侧侧说了半句,截住话头,“你叫萤火走这条路,想做什么?”
紫颜沉默良久,步子微微加快了,侧侧胡乱想着他的理由,听到一句叹息传来。
“去年春天,我给蓝玉易容时,在她颊上用了若鳐人肉。”
“蓝玉?”侧侧双瞳一亮,“你是说那个一心要绝色容颜的姑娘?”她顿时想起过往认识紫颜的点滴、当时犹在人世的慈父,温柔的笑靥在眼前清晰闪现。
一念间恍如隔世,侧侧凝谛着树影下的紫颜,这些年来他更难以琢磨,从容地隐藏在面具的背后,不再让人透悉他的分毫。当年为蓝玉易容的父亲已然远去,他的技艺在紫颜手中越发完美,也越发神秘奇奥。
“我买的人肉用完了,今次,想来碰碰运气。”紫颜淡然地说着,停下步子张望四周的地形。两人此刻行到一处悬崖边缘,虽有云雾遮扰,视线仍开阔许多,看得见远近山峰的走势。灰黄的山崖安详地连绵远去,汇成一片山海,人在山中,微茫如一粒尘埃。
侧侧随他一同观望,想起他的话,“若鳐人肉……是活肉?”
“嗯,师父的书里有记载,不想那年真的从猎人手上买到。据说有若鳐人看中此山的地势,特意从极北之地迁来这里,可惜那时机缘不佳,我不曾遇上一个。又过去这么多年,许是再也找不到了罢。”紫颜注目茫茫远山,眼中流出一抹遗憾之意。
侧侧道:“是活肉,莫非从人身上剥取?”
“不知道。有狐的猎人别有种保存人肉的法子,加之我收藏在镜奁中,最妥当不过。当年花了五百金呢,不过还是合算。”紫颜笑眯眯地说道。
“就算你买的是尸体,有人想买,就会有猎人捕杀。”侧侧瞪了眼望他,“有狐族的猎人从哪里取来的人肉?何况人死了,谁不想好好安葬,给你们东一刀西一刀地剜了身子,残缺不全的,如何投胎?”
紫颜从远山上收了目光,望了她轻笑,“呀,不该和你聊这些血淋淋的玩意,算了,回头我说给长生听,他要做易容师,须明白才好。”
侧侧没来由地气恼,那时他和姽婳在一起买了若鳐人肉,今次竟连详情也不愿说给她听。又想,为何心头总是惦着姽婳?他们游历的三年,她一人在沉香谷守孝,违心地叫紫颜不必回来,只管在外磨炼修行。可是三年的空白,千日的哀伤,她独自承担了,于空谷中寥落地回想着,期待着。直到走入三千丈红尘,在文绣坊重新点亮她的人生,将唯一的思念稍稍放低。
一旦再次见他,往昔的痴想又再度随行。侧侧双颊微赧,暗自镇定心神,略过幽婉的心事,凝神想着若鳐人肉。她明白自己为何不肯学易容术,这种技艺背后的血腥残忍,是她所无法接受的。剥皮削骨,切肉换肤,拆了零碎的部件拼凑起完整的血肉,其中会有多少牺牲,她不敢深思。
紫颜折身,提步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侧侧默不做声跟着。他不会杀人,她也决不能让他缠上一丝罪孽,若遇上有狐族的猎人,她无论如何要劝他打消买人肉的念头,避免惨剧发生。想来,紫颜也不愿有人因他的易容术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