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
谢留声音有些哑涩地道:“年前,我在豪绅家找到你,带你回京都,叫你们在府里遇见,那时我跟她无事发生。她是来找我帮忙的,她生母病重……”
胭脂打断他,“你只说这回怎么回事,怪不怪你,我心中自有计较。”
无怪她心软,都是近来跟谢留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她已经没有办法无动于衷了。
“好,那说方才。”
谢留眉头不展,冷冷漆黑的眸子显得有丝烦闷不快,“并非是谢愠说的‘偷偷见面’,他不知实情,只是恰巧撞见云徊来寻我而已。”
“我让他不要告诉你,同样并非是故意要隐瞒你,而是我与她之间是清白的,所以不想让你知晓平添误会。”没想到还是让胭脂发现了。
谢留继续说:“她这回也是为了寻我帮忙。”
胭脂好笑地问:“哦?难道又是她什么人病了……”
她笑意渐淡,不是有意要这么出言讽刺,而是在胭脂看来,云徊虽然嫁给了旁人,但却三番四次来找谢留帮忙,实在是……实在是好像她那个夫君是摆设一样。
据她所知,云徊的夫家是谢留让徐家,徐亦尘的母亲帮着相看的,毕竟选夫婿这些世家圈子里的妇人才是老手,最为清楚。
而帮她找一个好归宿,是谢留答应云徊,还她恩情的条件之一。
谢留沉默了片刻,“她夫婿想升迁,与他竞争的有家人势头比他大,所以来求我帮忙。”
胭脂轻声问:“她对你就有这么大的恩情,让你一帮再帮,是不是她有所求,你就要全都回应?”
谢留沉声道:“她生母那有扳倒庞家的一部分罪证,全都交予了我。”
胭脂顿时哑口无言。
这恩情不算大么?算的,所以谢留帮她无可厚非,更无可指摘。
反倒是她耍脾气,刚才的言语显得过于刻薄小气,胭脂木着一张脸,冲谢留自嘲地道:“原来如此,还有这种有情有义的事,她也算大义灭亲吧?不容易,是我小肚鸡肠,恩将仇报了。”
“你继续帮,以后她有求什么,看在这事的份上你多帮衬些,我不会说什么了,也不会同你发脾气怪你什么。”
然而胭脂这么说,谢留并未觉得有一丝高兴。
他松手后眼疾手快地摁着胭脂的肩膀,如若发誓,告诉她,“我同她说过了,这是最后一次,且若她夫婿能够被选拔上,会被派往外地,她也会随行。以后要还有这种情况,我必先知会你。”
为什么要这么说?难道真的在意她的想法?
胭脂因谢留的保证而怔怔出神。
……
不知不觉到了清明雨季的时候,寒意复拢,胭脂把前些晴日脱掉的后衣裳又套上。
前日他们去祭拜了谢陈两家仙逝的亲人,今日要在家中宴请,谢留在军营里的兄弟徐亦尘、宋霄炼会上门做客。
因来的人不多,都是熟人,胭脂也就小小安排了一番。
到了那日,庭院刚经历了一场雨,路面湿润,吃菜喝酒的地方便换到了棋室。
胭脂刚看过伙房准备的吃食,确认没出什么差错,就等来来做客的一行。
很快谢留率先出现在胭脂视野,其次便是勾肩搭背的宋霄炼、徐亦尘,后者看上去并不怎么情愿被宋霄炼骚扰,脸上神情甚是烦闷。
他们身后还有一个,胭脂眺望了一眼,是提前下学正偷着乐的谢愠。
他本是在徐家上族学,想来是徐亦尘要来谢家,所以恰好捎带了他一程。
人齐了,这个三两知己好友的宴会便开始了。
胭脂是头一回同谢留的好友心平气和地坐在一桌上,听他们吃酒闲谈,她想起最开始认识他们的时候,宋霄炼可是对她很不敬,还出言调.戏过。
徐亦尘倒是很有分寸。
不过后来,这二人还是亲眼见证过她被休的一幕,尤其宋霄炼,替谢留针对过她。
正想着,一个小小的瓷杯递了过来,“论岁数,我比谢灵官还小数个月,该叫你声‘嫂夫人’。不过,我这人随性惯了,不太爱讲那些规矩,我又比你大,是以你我间直呼名讳,可以吧?”
宋霄炼朝着胭脂笑,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胭脂就是因为从前的事不待见他,这时也不好说什么。
她点头以作回应。
宋霄炼道:“这杯酒,当是我敬你的,从前当众对你说了些不好听的话,也不求你原谅,这杯酒先当赔罪。日后遇着事了,我一定再予你补偿。”
胭脂万万想不到他们这种心高气傲惯了的人会向她陪酒道歉,不由地朝谢留瞧去。
这桌上其他人反应都不惊讶,倒像是宋霄炼说了几句最平常不过的话。
谢留眼神安抚胭脂,“他本就该敬你了。”
随后又对宋霄炼昂首,“你欺她妇人心软么?一杯怎就够了。”他嗤了一声,如同在表达对宋霄炼酒量的鄙夷。
果然很快引起对方轩然的反应,“那你说要喝多少?”
谢留:“喝够另说。”
于是一伙人便比拚起来,直到喝到吐。
宋霄炼一边对着下人端来的桶,到外头呕吐,一边朝着屋内摆手示意认输。
这时谢留也已醉眼朦胧,徐亦尘同样熏熏然呆坐在一旁,里头唯二意识还算清醒的,就属胭脂跟谢愠了。
徐亦尘忽然问:“你们既已重修于好,打算哪个吉日复婚,婚书该重新送往官府登记入册吧?”
此话一出,就是有些不在状态的谢留也诧然呆住。
下一刻迳自看向胭脂,意味很明显,不是谢留不同想复婚,是胭脂一直没松口。
面对几双眼睛好奇的窥视,胭脂愣过之后恢复自然,“再说吧。”
这让她身旁得到回应的谢留茫然地眨了眨眼,清冷的俊貌瞧着有一丝无辜的委屈,像是半天才反应过来,周身的气势也变得低迷起来。
酒宴结束,宋霄炼同徐亦尘离开。
谢愠还有课业未完也先走了,只剩胭脂同谢留在。
眼看他久坐不动,一言不发,胭脂以为他是真的喝醉了,便差人进来,让有力气的下人把谢留送回房中。
结果在路上,不知什么缘由,没有跟着去的胭脂听到下人来报,说是兴许路面湿滑,照顾不周的缘由,使得喝醉的谢留在路面摔了一跤。
他那样的武夫还能摔跤,叫胭脂感到不可思议。
可床榻上躺着昏睡的人又是事实,换下的衣裳都湿漉漉的还有污渍。
胭脂静静看着谢留安静的睡颜,见他没事才松了口气。
难道她没答应复婚,对谢留的打击这么大么?好好一个男子汉,竟连学步的稚童都不如。
真是……
翌日天明,尚在谢留的休沐期。
纵使他难得赖床不起一次,胭脂都觉得是正常的,昨日饮了那么多酒,酒窖都快被搬空了,不睡到日上三竿岂会罢休。
胭脂来瞧过一次,见谢留睡得安好,便让下人不要出声打扰,自己先去忙了。
隔了半晌,婢女来寻她,“夫人,郎君醒了。”
胭脂这才亲自端了醒神汤过去,然而到了院子里,本该进去服侍的婢女都在外边跪成了一排。
察觉到事情有异,胭脂没有多问,把汤药给了婢女,独自推门进去。
她刚踏入就问:“谢灵官,你怎么回事?”是发脾气她不在,还是在闹别扭?
床榻上没人,屋内看着空空如也,可婢女说,谢留就在里边。
一道黑影从她身后闪过,让胭脂心神绷紧,“谁啊?”
“谁啊?”
“谢灵官,你学我说话?”
装神弄鬼,胭脂听到谢留的声音,顿时安定不少,过了片刻最终在一根柱子后找到了他。
只是一见他人,胭脂便愣住了。
那个年轻威武,一脸冷酷的将军,竟然像变了个人似的。
谢留缩着肩膀,学着胭脂呆呆的样子,最后在她不可置信的后退下嬉皮笑脸地迎上去,“你,你是谁啊?你怎么学我说话?”
这一瞬间,胭脂浑身都冒出了冷汗。
“你别装……”
“你别装。”
又是鹦鹉学舌。
“谢留,你,你怎么了,你不认识我?”
“不认识了,不认识了。”
胭脂脑子一片混沌,这下可好,谢留摔跤,是把自己又摔成傻子了!
可是……
谢愠闻得风声,早早赶回家中。
了解情况后,面对收拾了行李,就要出门的胭脂,还有一个躲在柱子后偷看变回傻子的兄长,谢愠急得跳脚,“你不能走!你怎么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我兄怎么办?”
胭脂冷笑:“你都这般大了,没了我,难道你就主持不了你谢家的大局了?至于你兄,他都不认得我,怎么办与我有什么干系。”
谢愠:“你这说的是气话,我,我也不同你置气计较,你回来,你在这当家做主的好好,凭什么要走?”
胭脂朝躲着的谢留抬了抬首。
然后道:“你问我?你不如问他啊。或是你问问小菊小荷,大郎君说了什么。”
两个婢女面如菜色。
“是大郎君赶夫人走的。”
“奴婢觉得是大郎君说的气话,他摔着脑子,除了大伙,唯独不认得夫人了,说这是他家,夫人是外人,不该在这。”
谢愠瞬间惊掉下巴,朝柱子瞪去。
被提起的人低着头,背对着他们,就跟没听见一样。
“阿兄!”谢愠只差捶胸顿足。
不是想复婚吗,怎么还弄出这种事?
胭脂现如今真是又气又想笑,怎么说来着,她还真有先见之明,未妨有变数,她找谢留要家业宅子铺子,是对的吧?
免得被人赶出来,跟上次一样无家可归。
她不答应复婚,果然是对的,傻子可比正常人要气人得很!
胭脂不想多做纠缠,让人把她行李抬到马车上去安置了,“我走了,从今起,就住在武陵巷的陈府,你知道那地方。”
那是她的本家,早该回去住的,是当时听信了谢留的甜言蜜语,才一直待在这。
她还没想好用什么借口住回去,现在好了,谢留给了她这个便利。
看谢愠一副可怜绝望的模样,胭脂心里舒畅不少,没有她,傻子折磨的就只有谢愠了。
她假惺惺地道:“好了,又不是不会再见,我只是不想跟一个傻子计较,你要有什么事需要我帮的,让家里人去陈府找我就行了。”
谢愠再想阻止已经不行了。
胭脂去意已决,不是他能决定的,但好在她可能只是生了他兄的气,并不是要为此诀别,一辈子都不和他们来往。
谢愠只盼着谢留早日能恢复正常,不然等兄长清醒,知道他造成这个局面又会是什么模样?
怕是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
胭脂说到做到,自此在陈府住下,谢家那边,她两耳不闻窗外事,就当无事发生,从此抛开了。
既不关心,也不关注。
凭什么谢留居然赶她一次两次?
这回就是他跪下来求,她都当做听不见看不到。
不过陈府占地宽广,宅院多,树木多,大概是没想过胭脂会回来居住,府里的仆从偏少。
好在胭脂来时将伺候她惯了的小菊小荷带上,除了感觉府里安静,身边却还是热闹的。
当然,她并没有因谢留忘了她的事太受影响,也许是想开了,平常莳花弄草,过得闲情逸致。
宅里待累了,就带人出门转转,吃吃茶,看看戏。
书局里若有了什么野史话本,她就叫人送来给她,日子照样打发着过,一样不缺,而且有乐不思蜀的趋势。
胭脂这头怡情自得,逍遥自在。
谢府那头就陷入了水深火热。
谢愠头都大了,面对一屋的狼藉,他只差给他兄跪下,“人是你赶走的,你对这些死物撒什么气?阿兄,你在不满什么啊?”
问就是傻子谢留的回应,“不知道,不知道!”
嘴里念叨着“不舒服,不舒服”,好似憋着什么事,心里烦,一定得找什么撒气才行。
让他仔细说,又说不出个具体的来,除了发脾气就是发脾气。
没事的时候,满屋子乱转,老说丢了丢了,害得谢愠在他这个年纪,活生生多了许多不该存在的忧愁。
要不是管事稳重,心思细腻,说出一个猜想,谢愠还没办法将谢留如今的反应跟一个人扯上。
“你是不是后悔啦?是不是想见她?只要你说,我就带你去。”
“不过……”
谢愠哭丧着脸,“阿兄你闯这么大祸,还没进去就会被人赶出来吧?”
这回可是自作孽,还连累了他啊。
果然,在谢愠试探着写拜帖给胭脂,问她是否方便登门做客时,被果断回绝了。
顶着一张俊脸,却表现得呆傻的谢留被谢愠要求,乖乖坐在椅子上。
然后由谢愠念着胭脂的回绝信,“……不得空闲,明日杏林苑有戏班出演,有个戏子亦叫‘胭脂’,听闻闭月羞花,要去欣赏佳人。安好,勿念。”
杏林苑的戏班,他好像听同窗听起过。
何止有貌美的女戏子,相貌堂堂的男戏子也不少啊!
谢愠顿生一种危机感,莫不是,没了阿兄,这妇人就打算找个合心意的男戏子填补寂寞,什么佳人,不过是一个打发他们的借口罢了?!
越想越有可能的谢愠额头冒汗,这怎么行!
“阿兄,我们明日……”
谢愠视线之处,谢留不见踪影,他逡巡一圈看到了窗外一闪而过的身影骤然一惊,赶紧跟了出去。
不想才一小段路,等他追上时就看到谢留在以头撞柱,“好疼……头好疼……”
谢愠脸色大变,吩咐跟来的下人,“请大夫来,快去!”
说罢跟其他人上来按住谢留,“阿兄,你怎么了?别撞了,撞不得啊!”
“胭脂……”
谢愠愣住,看着神色略带痛苦的谢留叫出名字,有一瞬间的清明,很快又恢复迷茫,状似疯癫。
“阿兄,你是不是想起来了?”谢愠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回应他的是,“小凤凰,我要找小凤凰。”
拒绝了谢愠拜访的胭脂心安理得地在杏林苑看戏,浑然不知谢家发生的事。
等戏看完,归家途中,胭脂发现有人跟着她们。
是谁这么不长眼?她没乘马车,素日走走已成了习惯,而且她带的人不少,世道不那么乱,官府管得严,律法多。
街上有歹心的人可不会没眼色地招惹上她们一行人,光是瞧着衣着打扮,就知非富即贵。
绑走这种人,无异对歹人来说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小菊猝然收回目光,挨近了胭脂轻轻道:“好像是大郎君。”
“什么?”胭脂不敢相信,却没回头,“当真瞧清楚了?他跟着我们作甚。”
“会不会……大郎君想起夫人,是来请夫人回去的?”
“想得美。”
胭脂一口否决,加快了走进武陵巷的步子,这时天色不早了,霞光都已消散,只剩淡淡的晕黄留在天幕。
在走进家门之前,胭脂最后才朝后扫了一眼。
她微微讶异地张开嘴,果然是谢留,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一个人出来?
他这是恢复记忆?
不,不大像,他举止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胭脂怔忪,神情渐渐变得些许奇怪。
若是谢留真的恢复记忆,他的跟踪手段怎会这么拙劣?而且,都被她发现了,他们也四目相对过,怎么这傻子还呆呆的望着她。
下一刻,谢留像是反应过来,十分笨拙地转过身去,面对着墙。
就跟面壁思过一样,以为这样胭脂就看不到他了。
“……蠢东西。”
胭脂挡住不知不觉上扬的嘴角,装作不知情的进门。
大门合上,屋外一片清净,独留谢留一人,伶仃一身。
谢留跑了。
谢愠得知消息后,正在徐家学堂,谢留是偷跑出去的。
那天从他撞柱起,他的意识渐渐起了变化。
如同打开了过去的开关,想起了胭脂……只是现在的谢留,跟所谓的大将军又不大沾边。
他记得胭脂的事,口吻亲昵,充满想念,但那是少年时的胭脂,而非现在的。
所以谢留,自然也只有他傻子时的记忆。
就相当于,他变回了那个被他们曾经熟悉的傻子。
这可是大事……要恢复不了记忆,这还怎么做官?得知谢留是偷跑出去找胭脂,谢愠让管事的派人盯着他,暗地里负责他的安危,便继续上学了。
如今能让他兄变好的,除了那个妇人还能有谁。
找她,比把谢留独自留在府里要好得多。
不过保险起见,谢愠还是去了封书信给胭脂,说明谢留如今的情况。
知道他兄回到了十六七岁傻子时的状态,那妇人总不好对他太苛刻了吧?求她早些心软,救他们兄弟于苦难吧。
听陈府的管事说,家门旁的墙角下窝缩着一个人,像是从昨日傍晚起就一直在外头,就这么睡墙根度过一夜。
胭脂第一想到的便是谢留那个傻子。
管事问要不要将人请进来,胭脂开始沉默不语,不知谢留到底跟她玩的什么把戏。
是使苦肉计还是什么?
“我去看看。”
这个看,却不是出去。
管事的让人安排了一张梯子靠在墙壁上,胭脂便顺着梯子探出头,果然在墙根发现了蜷缩在地上的人。
她蹙眉,果真是个不省心的。
华贵的布料穿在谢留身上,他一点也不爱惜,宛如乞丐一样。
一个翻身之际,傻子从梦中醒来,发现了她,立时从地上呆坐起来。
胭脂趴在高墙上,要笑不笑地盯着他问:“傻子,这是我家,我的住处,你来这做什么?”
傻子不说话,就痴痴地像入了魔的对着她看。
这让胭脂想到了从前,她心里一惊,“喂,你到底是谁?”
“灵官,我是灵官。”
胭脂浑身一震……这语气,这神态,只有从前的谢留才会有。难道他?!
纵使知道了眼前的谢留是什么情况,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胭脂竟然没让人放谢留进门。
不知是胆怯,还是一时半会没法面对,胭脂当下就离开了这里,匆匆回屋去了。
而留在府外的傻子,只能对着人去墙空的地方沉默发呆。
收到谢愠的信后,胭脂心里的答案也对上了,果然她没感觉错,现在谢留可不就是从前的样子。
可是,然后呢?
是她看在情面上服软,还是收拾行李到谢家去,亦或是将人领进来?
结果都不是。
胭脂还是抱有警惕心的怀疑,谢留到底是不是真的出了问题。
她日子像往常那样过,唯一有变化的,是身后多了条人高马大的尾巴。
谢留睡墙根,胭脂对他视而不见。
她偶尔有出门,大概是感觉到她的不乐意,傻子根本不敢上前,很自觉地在后边悄悄跟着。
大多时候,谢留其实见不到她。
而胭脂的路面,对傻子来说,如同一种恩赏,叫他露出肉眼可见的喜悦。
不知是不是谢愠的吩咐,有人在暗地里照顾谢留,致使他即便衣着邋遢,各个当天,他又能焕然一新的出现。
如此过了半月有余,谢留的夜不归宿,甚至渐渐地沦落为乞丐地步,让谢家那边开始着急起来。
谢愠:“这么久了,我阿兄就没跟她说上话?”
下人:“大郎君对夫人,那是只可远观不敢靠近。”而且夫人好像……也不愿意他靠近啊。
谢愠:“……”
“再这样下去,我阿兄都要成为京都的笑话了!”
将军的脸面可是意义非常,希望那个妇人不要再让兄长丢脸下去了,听说了谢留还跟乞丐抢食过的谢愠差点咬碎了一颗牙,气闷得胸脯疼。
跟乞丐抢食的事,比起谢愠听说,胭脂可是亲眼所见。
好像是有孩童逗谢留,他近来都在武陵巷那一片招摇,总有人面熟他。
而胭脂出门,去的地方多,人口复杂,谢留不管是乞丐还是什么人都有碰见。
然后就让人看了笑话,当时胭脂在场,只是隔着人远远观望,在孩童和乞丐戏耍他时袖手旁观。
看着看着,她心头的疑云经过这么多时日,当场就解除了。
真是傻子了。
她从前教过谢留,让他不要搭理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变成从前的模样,就连她说过的话都忘了。
胭脂听着那阵阵笑闹声,心里微微发堵,却亦然地转过身走了。
都回信给谢愠,让他把人领回去看着别放他出来了,遇见这种事怪谁?
街上人来人往,谢留被丢在人群中孤零零的,他长久不动的状态,让乞丐稀奇地碰了碰他,刚要摸到那张修眉俊目的脸时,乞丐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
一双黑漆漆,幽深含煞气的眼睛叫周围人惊悚地往后退一步。
再望向远处,先前的身影早已不见了。
胭脂不想还会有人找来她说媒。
她在武陵巷其实颇有名声,女户,家中无男丁,成过亲,和离了,少妇子正值花一样的年岁。
肖想她的大有人在,这回与她在杏林苑认识的妇人,恰逢在看戏的时候,向她提了一嘴。
十分委婉暧昧地询问胭脂,还想不想再嫁个好人家。
胭脂一开始并未当真,直到去了溷轩一趟,又偶遇了那位妇人,对方一开口,胭脂便回味过来了。
敢情是专门在这等她的,胭脂笑了,笑容多情妩媚,晃了妇人的眼,“劳姐姐费心了,这事……我也是想过的,只是没有合适的人选,不知姐姐那边可有什么门道?”
这种事其实是不太好拒绝的,旁人专门来说媒,一口拒了反倒结仇。
胭脂不想惹麻烦,干脆虚情假意地应了,等到对方将人选带来,她再挑刺或是装病躲开也不迟。
“花。”
当谢留不知从哪儿摘了一朵花,特意堵在陈府门口献给胭脂时,她是惊讶的。
这傻子手上都扎了刺,他仿佛不觉得疼,一直到胭脂肯收下,他才眉开眼笑起来。
胭脂更不知她自己从见到谢留起,眉头就一日比一日锁紧。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这么多日了,还不回去,将军就这么闲,连公务都不顾,他当真不会被上头革职吗?
“这花好像悬崖边才有的。”
小荷偷偷跟小菊咬着耳朵,“大郎君莫非进山了?”
胭脂离得近,回头瞪了小荷一眼,别以为她听不清。
这算什么,看谢留可怜,开始替他卖弄求情了?
可再瞅谢留,鞋靴上满是污泥,身上衣袍也被刮烂了,脖颈处还落了一片细小的树叶,不就是有可能如小荷说的那样,为了讨她欢心,傻子独自跑到山里悬崖峭壁上摘花。
胭脂淡淡道:“花我收下了,你走吧。回你家去。”
驱赶的话,一下伤到了傻子的心。
神情瞬间呆愣,委屈,祈求,时不时地看向她的身后,通往陈家内宅的大门。
胭脂狠狠心道:“我不会让你进去的,这不是你家,走吧。”
本来还精神奕奕的傻子,彻底恹恹地低下头,缓慢地挪动脚步。
刚一背过身,身后就传来大门紧闭的声音。
门内,胭脂驻足不前。
婢女充满同情地道:“方才的大郎君,好像一条可怜巴巴的狼犬啊……”
什么狼犬。
那是傻子,不知人心险恶的傻子。
不这么对他加以颜色,隔日他还会去做些更危险的事。
要是掉下悬崖,没死整个人又恢复了,可别又将这种事怪在她身上。
果然,不出胭脂所料。
谢留虽然被她冷言冷语赶走了,但送花的举动还一直在持续。
不过他学聪明了,怕在听到胭脂说出令他伤心的话,傻子都是偷偷放下花就走,等门房发现,自然是转交给胭脂。
这样即便他受了伤,胭脂看不到,他也就不用挨骂了。
然而。
变故大概是发生在胭脂去杏林苑看戏的那日。
原本傻子十分有规律的送花的举动,在这天陡然断了。
胭脂以为是傻子坚持不住了,便没有多想。
可是戏看到中途,无论如何,胭脂都没办法集中神思,总是会不经意地想到谢留,会不会是掉入悬崖了?谢府的人当真任由谢留这么乱来?
“夫人要是担心,不如让奴婢到谢府问上一问。”小菊悄声道:“奴婢使从前相熟的婢女问,不叫其他人知晓是夫人问的。”
就说小菊比小荷聪明。
胭脂假意咳嗽了两声,“……嗯。”
等到下戏,小菊终于赶了回来。
同时带回了一个叫人瞠目结舌的消息,“夫人想得没错,大郎君是出事了。”
“什么?”
“夫人可还记得上回那位要与您说媒的妇人?大郎君不知何时知晓了这档子事,在前日将那位夫人挑好的人选,一一找茬打了一顿。”
胭脂受惊地捂嘴,这莽夫……
“他打人,他一个将军,还打人,官府岂不是知道了?”
“不是的夫人。”小菊皱眉慎重地道:“挨打的,是大郎君。”
“……”
谢留被打了?他会挨打?
胭脂想不通,武力那么高的谢留怎么可能毫无还手之力。
“会不会……以前的大郎君,没有做大将军时厉害,不会跟人动手。”
胭脂更加沉默了。
要傻子打人,首先得使他发疯。
他疯起来,难以让人招架。
若真是他去找别人麻烦,这一户人家接着一户的,人多势众,再疯那也不抗揍。
胭脂身子离席,难得一见起了动容之心,“去谢府,我瞧瞧到底怎么回事。”
然而到了谢家,却被管事告知,谢留不在。
胭脂面色不好起来:“他到哪里去了,你们竟不派人跟着?”
管事显然也是焦头烂额,苦着脸道:“夫人,郎君说的话,谁人都不能忤逆。是郎君不许下头跟着,郎君习武,即便安排了人悄悄的,也极为被他发现。”
谢留什么德行,胭脂心里同样明白。
她细想了下,不经管事挽留,便带人打道回府。
胭脂走后,躲在门边的谢愠探出头,“我阿兄这回,牺牲可大了,我真没想到,他居然能这么狠……”
他话音小,走远了的胭脂更不曾听见。
陈府的大门处,一道人影痴痴地望着内里,身影一入眼帘,胭脂就凭眼熟程度认出他是谁。
“谢留!”
她喊了声,脚步比她自己更主动,小跑着奔向那个傻子。
那人一转头,露出一张受过伤的脸。
嘴角青紫,脸有划痕,额头上还有淤青,可不是一般的惨。
更见鬼的,是他当着胭脂的面摊开手掌,掌心平铺着一朵嫩红、娇艳的小花。
“我,我来入赘。”
谢留睁眼紧紧地望着胭脂,道:“你,你不要跟别人。我嫁……不,不对,你娶我,娶我,孩子跟你姓,我,我也是。”
胭脂跟被定身一样。
满脸匪夷所思,谁教他这么说的?
跟她姓,改叫陈留吗?
“行吗,小凤凰。”
许久未曾听见的小名儿出现,让胭脂情不自禁全身一抖,“你叫我什么……”
先是期期艾艾同她搭话的谢留,现在目光十分渴求,充满祈望地在等待她的回应。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个长嬴里,无知的暧昧与悸动萌芽迸发。
谢留:“小凤凰。”
胭脂回过神,好笑地问:“入赘?你要入赘?你在想什么啊谢留……你,此话当真?”
谢留重重点头,透着傻气,“真,真得不能再真。”
胭脂倒抽口凉气,悄然掐着手腕,告诫自己冷静,说:“是不是谢愠教你这么说的?嗤,傻子,你也不怕人笑话?你可知自己身份,堂堂大将军入赘女户之家,还改姓。”
哪想谢留那双眸子充满了浓浓的蛊惑意味,话音陡然变得顺畅,“你若不要我了,那才是笑话。”
胭脂喃喃:“……你,你,你不傻了,你果然是装的。”
谢留不解释,抓起胭脂的手,将嫩红的小花放进她的掌心里。
胭脂还不处于自己是不是被戏耍的状态中,而谢留凝视她的目光越来越炽热。
“你想我是什么模样,我就是什么模样。”
什么意思。
胭脂眯眼质问:“你大费周章伪装一番,就是为了使苦肉计与我复婚?”
谢留:“是。你总是不愿答应,我总要各种法子试一试。”
胭脂:“若我一辈子不同意……”
谢留:“那就换我入你家门,冠你之姓。”
胭脂震惊得说不出话。
良久才道一句,“你,你简直疯了,你这个疯子……真是,真是……”
她结巴得越狠,谢留眼里的目光就越炽热。
“哎,你,我……”望着他脸上的伤,胭脂狠狠心一跺脚,“……你说的,入我陈家门。”
谢留从怀中掏出一物,主动呈上给胭脂。
他道:“我以谢氏列祖列宗名誉起势,婚书为证,若有违背,天打雷劈。”
他们都是世家出身,以自身家族起势,可见真章。
胭脂瞧着婚书,上有官府印痕,谢留早已签下自己姓名,一旁竟还有一小片其他人的字迹。
等她细看,才知那是谁的笔墨……当朝天子,知己好友,以及谢愠。
有这些人作证,就是谢留真的违背誓言,亦会背负一生骂名。
谢留:“你若不满意,我还可再想办法。”
胭脂道:“够了。”
月有盈亏,花有开谢,人无完人。
她与谢留,也就是这一辈子的事,一辈子过去,最终是嗔怨还是圆满,就看他们彼此缘分了。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