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别述回京, 把皇陵中所见详细告知于庄廉,然后递上那本名册。
无人知晓皇陵中竟然是这种光景,庄廉震惊之余,认同了林别述先斩后奏的做法。
不论“毛毛”在不在里面, 都该善待那些无辜女子。
他们能干预的只有这些了, 其余的, 得由云停亲自裁决。
庄廉再与林别述确认皇陵中现有的女子。
“属下亲自对照名册一一辨认,没有庄姑娘。”林别述道, “除了被废黜的唐皇后……”
他将这位唐皇后侍寝的事情告知庄廉,庄廉对这不人道的做法极其厌恶, 但因此对唐皇后的怀疑减弱了几分。
侍女还有可能说谎, 老太监这么看重权威,若是得知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 断然不会帮着隐瞒的。
可假若皇陵现存的女子中,没有“庄毛毛”,那她就很可能是这些年莫名失踪的女子之一了。
皇陵已在控制之中, 那五名对不上号的女子,与十七名无故失踪不见记载的女子, 却不知生死, 一点头绪也没有。
林别述开始着手调查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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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焦月十七这日, 云岸唉声叹气地批着奏折。
以前这些东西都是送去云停那的,他从来不管。他只是个摆设而已。
云停不在, 才落到他身上。
云岸不擅处理政事,所谓的批阅奏折, 其实就是翻开看一眼,若是问好请安和溜须拍马的折子, 他就批阅一下。
若是涉及地方灾情、贪官污吏之类的正事,就放到一边,待会儿一起送去偏殿给那些大臣商讨。
云岸一点也不愿意做这种琐碎的筛选小事,他只想派出将士寻找云袅。
就这一个妹妹,那么小,他很怕云袅出了事。
可是庄廉说不妥,动静太大,会被歹人知晓,那时云袅就危险了。
兄长不在京中,幼妹丢失,云岸没了主心骨,因此情绪焦躁,看什么都难受。
心不在焉地翻开下一封奏折,在发现它来自皇陵时,云岸稍稍打起了精神。
“死了个废后?”云停都不知晓容孝皇帝后宫里的那些事,云岸就更不清楚了,“什么皇陵里的娘娘?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么个人?”
这事好像与他们家沾上点关系,又好像没有关系。
云岸拿不准,把奏折一合,规整地堆在左手边的一摞上,自言自语道:“还是拿去给白太师、庄廉他们商议吧。”
“奴才现在就送去?”殿中伺候的太监总管询问。
得到首肯,太监总管抱起那摞奏折,顺手掂了掂。
这个动作被云岸瞟见,他心里有点不舒服。
是他拿去给大臣们决断的奏折太多了吗?这样是不是显得他特别无用?
云岸斜了太监总管一眼,手一伸,把最上面那本抽了回来。
皇陵里死了个被逐出皇室的女人而已,对方祖上还想夺他云氏江山——不能忍!
把她挖个坑埋了就足够了。
朝中诸多大臣,包括工部、户部、兵部、吏部,都在为各地的灾情与暴动忙碌。
不值得用这事麻烦那些大臣。
云岸翻开奏折再看几眼,喊道:“来人,去把鸿胪寺的人喊来。”
鸿胪寺归属于礼部,除了负责外邦朝贡等相关事宜,皇室宗亲的丧葬,同样由他们负责。
近日来别处都在忙碌,就他们闲着,云岸正好给他们找点事做。
很快,鸿胪寺少卿领命离去。
在云岸面前,他什么都没说就接了旨,实则心中很是为难。
唐娴好歹曾是皇后,是当今皇帝的祖母,她的丧事若是办得太简陋,可能有损皇家威仪。
现在可能没什么,就怕事后被对手揪着这事参奏。
办得隆重点吧,有亲近唐家反贼的嫌疑。
愁眉苦脸回到鸿胪寺中,孟思清已等待了许久,主动上前询问,并请缨负责这事。
就如唐父所猜测,与唐家沾边的事情,不仅没有油水,还容易沾一身腥,有人甘心应承,鸿胪寺少卿当即把事情交给他了。
“皇家曾有几位后妃葬在东福山上……”鸿胪寺少卿为下属说清了埋葬地点,再暗暗提点,“夏日炎热,未免尸身腐坏,最好尽快置办妥当。”
鸿胪寺少卿最终选择了,避免成为唐家逆贼同党的嫌疑。
“下官明白。”孟思清拱手答谢他的提点,补充上另一个可作为借口的理由,“近日国境之内多灾害,民生艰苦……从简置办丧葬,想必唐皇后本人是能体谅的。”
鸿胪寺少卿对这个下属满意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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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月十七,容孝皇帝的第三任皇后唐娴因病暴毙。
焦月十八凌晨,鸿胪寺丞孟思清带领数名礼部官员,亲自去皇陵敛尸,在三十名侍卫的护送下,将唐娴葬于东福山山脚。
无碑文,无祭词,共计花费纹银两百三十七两。
同日晌午,一辆马车停在百里将军府门口,侍卫上前掀帘,看见了熟睡的云袅。
庄廉闻讯归来,激动得热泪盈眶,不住问:“有没有受苦?有没有磕着碰着让人欺负了?都去了哪里?毛毛和烟霞呢?”
云袅刚被侍女伺候着洗漱过,白白净净,正在吃蜜饯果子。
眼睛眨巴好几下,她回道:“没有受苦,去了毛毛家里,好多门呀,好好玩的!”
庄廉有点听不明白,见她浑身上下完好无损,暂时放心。
庄廉要问的也有很多,他整理着了下思绪,等云袅吃完几颗果子,问:“谁送你回来的?”
“烟霞。”云袅点着下巴想了想,噘嘴道,“有人欺负毛毛,烟霞让我回来找哥哥告状,还让我说那里面有陷阱和毒水,要当心。”
庄廉一句也听不懂,他先问前半句,“什么人欺负毛毛?”
“很坏的人,拿鞭子打那些姐姐,烟霞说不能让他们看见我,不然他们也会打毛毛。毛毛都流血了!”
庄廉听得提心吊胆,想问她唐娴的伤势,想着她说的时候没哭,还有烟霞在,应该不会很重,这才放弃。
他急着把人找回来,再问后半句,“哪里有陷阱和毒水?”
云袅扭头让侍女把她的小荷包递过来,扒拉几下,从里面掏出一颗猫眼大的绿翡翠珠子,道:“地底下,就是金银财宝那里。”
庄廉接过那颗翡翠珠子,看着看着,脸色转青。
他朝云袅勉强笑了一笑,走到门外,压低声音朝外怒斥:“让林别述给我滚回来!”
地底下,金银财宝,陷阱,这显然是在说藏于孝陵的宝藏。
消失的三人就在孝陵墓室中!
“庄毛毛”只能是林别述唯一没见到的人。——那日去墓中侍寝,在里面待了一天一夜的唐皇后。
人就在面前都看不见,林别述这个废物!
庄廉快气死了,在外面大口喘着气,好不容易压下了心头怒火,他摆出温和的假象进屋,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云袅,“你们是怎么去的毛毛家里啊?”
他不信烟霞真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在上千侍卫眼下,带着两个人自由进出皇陵!
“用绳子……”云袅如实说了。
庄廉吓得面无血色。
一是为云袅后怕,二是因为发现了这个可以潜入皇陵的隐患……
皇陵中可还藏着万千宝藏呢!
他命人看好云袅,转头想去宫中与云岸说清事情的严重性,走到屋外再拐回来,问云袅:“你不是喜欢毛毛吗?这回怎么愿意和她分开了?”
云袅手里捏着蜜饯,美滋滋道:“烟霞让我回来传信的,说我把这些都告诉哥哥,过不久,他俩就能成亲了。”
庄廉:“……”
成亲……怎么成亲?
真是要命啊!
庄廉脚下着了火一样直奔宫中。
现在已确定毛毛的身份,她就在皇陵里,还被人欺负了。不管她与云停以后能不能成亲,都得先把人接回来照顾好。
这事要得到云岸的首肯。
庄廉到殿中,来不及把气喘匀,急道:“二公子,属下急需一道圣旨,要将孝陵中的唐皇后带出来!”
云岸迟钝地反应了一下,满脸震惊,“啊?”
两人尚未说清来龙去脉,太监急传道:“陛下,大公子派人从青州传了口令回来。”
无论何时,云停的命令都是最重要的。
两人各自压下心头骚乱,先请传信侍卫入内。
侍卫风尘仆仆,路上不知道换了多少匹马,入殿后飞快行礼,扬声道:“公子共有三道口令。第一,命庄廉即刻将孝陵中所有守陵的妃嫔、侍女,全部遣返回宫中安置,不得加以为难。孝陵墓中其余人等,全数留在原处,等候公子回来发落。”
庄廉大喜,这口令来得正好,免了他与云岸浪费口舌。
“知道了,我这就让人拟圣旨。”云岸脑子里空****的,两眼摸瞎,只知道唯皇兄的命令是从。
答应后,他才迷惑道,“算起来,我得喊容孝皇帝一声皇爷爷,他的妃嫔,岂不是我祖奶奶辈分的?接回宫里多碍事?直接放回家去呗。”
庄廉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一眼,暗暗摇摇头,替云停给他解惑,“她们已经与世隔绝了五年,家人不知身在何处,又是否还肯接纳她们……仓促放走,无依无靠的,对她们来说未必就是好事。”
云岸恍然大悟,面露钦佩,“还是大哥想的周到。”
这边说完,侍卫面朝庄廉道:“第二条口谕是给庄大人的。公子有令,命大人务必照顾好庄姑娘,万不能让她离开府邸出了闪失。”
庄廉:“……”
看来云停让人传口信的时候,还没收到他的第二封信。
不过这时候该收到了。
算起来,他今日也该给云停写上一封信的。
加上这封,云停离京期间,他一共让人送出四封信……每一封都足够让他以死谢罪!
他也不用活了,和林别述一起死了得了。
但是死之前,他得先把唐娴从苦海中接回来安置好。
庄廉面朝云岸,道:“二公子,这位庄姑娘便是我先前说的,身处孝陵中的唐皇后。还请二公子赐下圣旨,准许属下将人带回来。”
“啊?”云岸先是惊讶,再是支支吾吾,“这个啊……”
庄廉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磨蹭的,急道:“二公子,你连大公子的命令也不听了吗?”
“不是,我就是想问问……你说那个唐皇后,是不是我容孝皇爷爷第三任皇后、被废黜的那个啊?”
庄廉急得想犯上打他,“是!就是她!”
云岸“哦”了一声,道:“她可能回不来了。”
……
一阵沉寂后,庄廉与侍卫的眼神纷纷转变,目光如狼,凶残地盯着他。
这两个都是云停的人,云岸对兄长的惧怕与敬畏长在骨子和血脉里,在两人的视线下缩了缩脖子,很没底气道:“我已经让鸿胪寺的人把她埋了……”
庄廉:“……”
他差点背过去!
庄廉已经没心情听第三道口令了,问清始末后,转身就往鸿胪寺去。
这一日,庄廉忙成了陀螺,先是从宫里回府中去见云袅,听了几句话,悔得肠子都青了。
再是入宫,气还没喘匀,就听说人暴毙,已经被埋了。他差点晕厥过去。
强行吊着一口气跑去鸿胪寺,找到孟思清等一众官员,随后马不停蹄地赶向东福山。
庄廉不信唐娴真的死了。
按云袅所言,唐娴前一天还在陪她玩耍,没什么病态。烟霞也说了,等云停回来,那两人就会成亲。
怎么可能突然暴毙?
庄廉发自内心的不信,可潜意识里又怕这事是真的……
世事无常,什么巧合的事都有可能发生的。
东福山下,庄廉在那个形成不足一日、简陋的坟墓前蹲下,端详后,从地上抓起了一捧潮湿的泥土。
孟思清就在他身后,见此情形,心口突突直跳,等了会儿,特意轻声道:“前些日子雨水过多,山中土壤还湿着,所以挖得深了些。”
庄廉一动不动,沉思良久,他抛开手中尘土,站起来,气沉丹田,视死如归道:“挖!”
不亲眼确认这下面有没有唐娴的尸身,他这一辈子都没法安心。
他要开棺验尸。
回头就算被云停五马分尸,他也认了。
侍卫们手脚麻利,一刻钟后,一个极其普通的杉木完整地呈现在庄廉眼前。
庄廉与孟思清一齐看见了棺材边角处,那几颗松动了的钉子。
“……”孟思清沉重地闭上了双眼。
庄廉咬牙,“开!”
“轰”的一声,棺盖被推开。
里面空空如也。
“好——好!”庄廉打了个趔趄,被侍卫扶住后,连道两声好。
之后他也闭上了眼,愤恨道:“这个舅舅我不当了!等公子回来,让他自己找去吧!”
此时,通往南岭的宽阔道路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靠在路边。
为了掘坟,弄得满身泥土的双胞胎,一个蹲在地上抹眼泪,一个怒气冲冲地瞪着车厢里忐忑不安的侨贵妃。
半晌,唐念知转开眼,抬脚狠狠踹向路边的杂草,踢飞了一块碎石。
有气没处撒,他语气很冲,“现在是回家还是去京城?”
唐姝擦着眼泪站起来,眼眶通红,哽咽道:“我不想回家……”
侨贵妃被烟霞易了容,代替她姐姐出来了。那么,她姐姐就是被易容成侨贵妃,留在了皇陵中。
唐姝的眼泪抹了又抹,就是抹不干净,“我想等到九月,万一、万一还有机会……”
“那就回去!”唐念知有点凶,凶完了,神色一蔫,沮丧道,“先给爹写封信,把事情说清楚……”
唐姝揉揉眼睛,“嗯”了一声,与兄长相携着上了马车。
马车调转方向,折返回京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