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太监先前被烟霞设计弄断的腿未完全痊愈, 手持短鞭,一瘸一拐地在殿中来回巡视,看见不顺眼的人,挥手就是一鞭子。
无人敢反抗, 因为他是奉命来管教这些人人的, 墓中一切, 皆要听命于他。
静悄悄的墓室门外,有一列侍卫守着, 那是他为所欲为的依仗。
这种情景所有人都很熟悉了,最初, 被鞭打过的人会躲闪哭泣, 后果是被安上“惊扰帝王”的罪名拖拽出去。
出去的人,少数能带着满身伤痕回来, 多数再也没出现过。
过了这么多年,还活着的人挨过鞭打后,已经麻木到连身躯都不会摇晃一下了。
地面上缓慢巡视的影子宛若一条游动的毒蛇, 摆着尾巴来到唐娴侧前方,停住了。
就算被废黜了, 唐娴也曾是皇家人, 打她是践踏皇室尊严。
越是不能打,康老太监越是喜欢凌/辱她, 拿她来立威。
他想找茬,可惜唐娴体态端庄、神情娴静, 浑身上下挑不出一点毛病。
老太监虎视眈眈盯了会儿,看见了她鞋边沾到的红豆大小的泥点。
这日是暴雨歇止的第二天, 地面未干,有泥很正常。可康老太监规定过, 谁敢脏了墓穴,就砍了谁的双脚。
他正欲生事,身后传来“咚”的一声响,和数道细微的抽气声。
康老太监转身,看见本该在鼓面上跃动的侨贵妃栽倒在下方,十二舞姬愣住,一时间全部停住了动作。
“谁准你们停的!”老太监一声厉喝,舞姬们齐齐一颤,慌忙继续舞动起来。
坠落在地的侨贵妃趴伏着不动,不知是死是活,也无人在意。
直到舞姬旋转,鞋底直直碾在了她的手指上。
“啊——”凄厉的尖叫声骤然响起,刺痛了墓中每个人的耳膜。
“我受够了!放我走!我要回家!”
侨贵妃发疯似的撕扯起头上朱钗,将朱钗砸向上方的金贵棺樽,哭喊道:“他已经死了!那里只有发臭的、烂掉的尸体!野狗都不吃的干瘪尸身!”
“凭什么要我伺候一个死人!我不要……我要回家!放我出去!”
叮叮当当,华贵的首饰撞击着棺樽上嵌着的金玉,发出清脆的声音。
唐娴离得近,有一支朱钗撞上棺材弹到她身上,划破了她的手背。
她抬起头,看见中央的舞姬们继续翩然舞动,两侧其余妃嫔与侍女的眼睛,都是黑洞洞的。
众人对发疯的侨贵妃视若无睹,除了康老太监。
他站在一边看着侨贵妃发疯,待她发髻散乱、衣衫不整,再也没有东西可扔时,尖细嗓音呵斥道:“胆敢惊扰陛下安眠,来人,把她拖出去!”
拖出去,多半就是要死了。
“啊——”侨贵妃凄声尖叫,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发疯地冲向了容孝皇帝的棺樽,拼命地推着、敲打着。
华贵的棺樽已被钉死,纹丝不动。
两个侍卫上前,将她往下拖拽。
唐娴看见她的手指狠命在棺樽上抓挠,留下一道道刺目的血迹。
其实昨晚听见侨贵妃的哭声时,唐娴并不惊讶,入皇陵最初的两年,几乎每天晚上都有的,她早就听习惯了。
发疯的姑娘她也见过不少。
人一旦被逼到极限失去了理智,就正好撞到了康太监的刀刃上,被他以不敬皇帝的罪名处罚,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
所以在烟霞到来之后,在得知有办法出皇陵的时候,纵使知晓成功的可能很低,唐娴还是想试一试。
她要离开皇陵,找到那位念着旧情的孟夫人,请对方帮忙说情。
她成功了。
以前的唐娴对眼前的情况无能为力,但这次,她想留下侨贵妃。
让侨贵妃再忍一忍,再等等,等到白湘湘说服他夫君或是白太师求情……
万一可以出去呢?
白湘湘那边行不通的话,还可以走孟思清的路子。
他是状元郎,前途坦**,再过个几年说不定就历练出了名堂,成了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的重臣呢?
唐娴从未忘记,在她未收到弟弟妹妹传来的消息之前,她唯一的目标,就是放这些被她家连累的姑娘离开这里。
侨贵妃包含在内。
“陛下生前最是宠爱侨贵妃,还请康总管……”唐娴沉息开口。
就在她说话的同时,侍卫惨叫一声松了手,而侨贵妃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挣脱两个侍卫朝唐娴冲来,重重跌撞在她面前。
侨贵妃上半身趴在唐娴腿上,抬起头,散乱发丝下,精致的妆容已花。
她双目赤红地怒视着唐娴,神情犹如从十八层地狱出来寻仇的恶鬼。
恶狠狠吐出一口血水,侨贵妃对着唐娴嘶声叱骂:“我什么都没做,我是被你连累的!你为什么还活着?你怎么有脸活着的?你去死啊!”
“都是你!你们姓唐的全家都该死!都该下地狱入畜生道!千刀万剐永不超生!”
在她怒骂时,唐娴看见她的齿缝被鲜血染红,色泽比她唇上的口脂更靡艳,可惜此刻只有猩红可怕,没有一丝美感。
她是该恨我的。唐娴默想。
唐娴可以接受侨贵妃的辱骂,但不想她因此死去。
于是她低头抓住侨贵妃的胳膊,想让她冷静下来。
可侨贵妃眼眸暴突地瞪着她,突然抬起手,抓着一支尖锐的发簪朝着唐娴心口刺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阵阴风袭来,殿中偏侧的烛灯扑闪了一下,晃晕了众人双眼。
烛灯刚重新亮起,一块巨大的素白纱巾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无人知晓它从何处而来,它众目睽睽之下飘动着,落在沾了血水的容孝皇帝的棺盖上,洇出几点血红。
然后风止住了。
殿中鸦雀无声。
趁着人都在看棺樽,唐娴用力抓住侨贵妃的手,用力将她的手从自己腿上拿开时,同时拔掉了那支沾着血迹的尖锐金钗。
她躲得快,金钗没刺入她心口,落了空,往下划伤了她的腿。
侨贵妃喘着粗气与她对视,双目圆滚,满是怀疑与震惊。
唐娴几不可查地点头,然后抬眼,对着康老太监,从容道:“陛下生前最是宠爱侨贵妃。听闻她前阵子患了伤寒,约莫是吃错了药,还请康总管看在陛下的面子上,留她一条性命。”
从前有人求情,会被康老太监一并处罚。
今日他迟疑了,因为那条飘落到棺樽上的白纱。
唐娴适时看向金碧辉煌的棺樽,再道:“我想陛下也是这个意思。”
她说完,密闭的墓室中冷风又起,那块白纱浮动了两下,顺着棺樽滑落到了白玉阶上。
康老太监打了个哆嗦,环视周围,看见神情呆滞的众妃嫔侍女,与捧着瓜果茶点微笑的鲜艳陶俑。
前几个月陵墓中“闹鬼”的画面历历在目,康老太监有点慌神,感觉跛着的腿开始发痛。
但他不能在众人面前失了威严。
片刻后,他尖声道:“陛下仁慈不与侨贵妃计较,但咱家有皇命在身,不能任由你们这些杂碎辱骂陛下。来人,将侨贵妃拖出去,打断她一条腿!”
侍卫再次上前,拖着侨贵妃往墓外拽。
侨贵妃仍在尖叫,不同的是,这次她不再辱骂,而是呼救。
“唐娴——皇后娘娘——娘娘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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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娴在墓室里待了一整日,诵经的时候差点打瞌睡就算了,这几个月来被养得细嫩的手指,有点不听使唤了,在刻碑文时不小心被刻刀划伤了手。
业精于勤,荒于嬉。
唐娴忍不住想,这句话还真是在哪儿都适用啊。
余太监代替康老太监过来检查时,踌躇了下,想了想惊魂不定的康太监,心里有点怕,没与唐娴计较碑文上不规整的地方。
命人将碑文搬出墓室砸毁,他道:“那咱家就不打扰娘娘与陛下了。”
所有人陆续退出。
唐娴跪坐在棺樽前,在人群中扫见了柳桃与芸香。
昨晚的烛灯太弱,她没注意到两人身上有伤,是今晨才看见的。
一个被鞭打在脸上,一个被鞭笞在脖颈上。
唐娴含恨咬紧了牙关。
余太监看得紧,两人不敢与她对眼,快速出了主墓室。
接着壁灯由主墓室开始熄灭,光明如浪潮随着侍女远去,将唐娴独自留在黑暗中。
“嘭——”
不规律的七声沉重声响后,主墓室彻底封闭。
墓室漆黑,没有光,也没有声音,唯有一片沉沉的死寂。
“毛毛!”嘹亮的童声在陡然响起,如惊雷劈在唐娴的天灵盖上。
即便早有准备,她还是险些被这一嗓子吓死过去!
烛光依次重新亮起,在唐娴感知到光源时,一个结实的身子撞入了她怀中。
她接住,愧疚地问:“怕不怕?”
云袅懵懂问:“为什么要怕啊?我不怕的,就是躲在石头人后面,不能说话、不能动,太累了。”
“你累个什么劲儿?”烟霞点着烛灯插嘴道,“咱们进来半个时辰,你一共睡了三刻多钟,你就差打呼了好不好!”
确定云袅没有不适,唐娴心中的歉疚稍微少了些。
两大一小合力将墓中所有壁灯点亮,偌大的主墓室明晃晃的,还有云袅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唐娴觉得这与在外面是没什么区别的。
在小破院子里,恐被人听见,她们还不能这么大声说话呢。
现在已然好多了。
确认过云袅的感受后,唐娴问起侨贵妃的事,烟霞道:“我没逮着机会出去,不过偷听见小太监说话了,说侍卫还没动手,就来了个大人物,没让打。放心吧,侨贵妃没事的。”
解释完,烟霞也问她:“我在这儿这么久,头一回听人一个劲儿地与你求救,你把事情告诉她了?”
“嗯。”唐娴承认了。
在烟霞装神弄鬼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时,她在侨贵妃耳边说了一句话。
时间紧迫,她说的简单,是一句“我有办法让你出去”。
她先让侨贵妃保持理智,先留住性命,等明日出了墓穴,唐娴准备把朝堂上有人求情的事情告诉她。
烟霞点头,帮唐娴处理了腿上被侨贵妃用金钗刺出的伤口。
万幸,侨贵妃准头不好,只是划伤。
短短一日下来,唐娴手上伤了三处,腿上伤了一处,把云袅看心疼了。
唐娴不想她哭,遮住伤处拍拍她,道:“不能让你俩白来陪我,走,带你们看样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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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别述带着一列侍卫,在傍晚时抵达皇陵,持着皇家令牌直入孝陵。
皇陵将士统领与拄着拐的康老太监亲自前来迎接。
这边还没步入厅中,就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娘娘救我——救我——”
林别述看见一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年轻女子,被侍卫粗暴地拖拽向偏角处,光着的脚在花岗岩的粗糙地面上留下斑驳血痕。
他是今日方知皇陵中有守陵女子的存在的,亲眼目睹后,心中升起阵阵不适。
“她是什么人?犯了什么过错?”
康太监点头哈腰道:“是陛下的一个妃子,献舞时胆敢对陛下不敬,奴才让人教训她一下,免得其余贱种有样学样,失了敬畏之心。”
称呼死去多年的容孝皇帝为陛下,林别述无异议,左右这是容孝皇帝的陵墓。
但林别述看不惯老太监这种对上谄媚,对下辱骂的态度,无法与之共情。
他打着云停的名头道:“今上慈悲为怀,从不与无辜女子计较这些无心之失,放过她吧。”
前一刻还要誓死维护皇威的康看太监,忙不迭地让人放过了侨贵妃。
随后,林别述按庄廉的要求,要来孝陵所有女眷的名册,打开看到的第一个,叫做“唐娴”。
他忽地发问:“方才那女子喊的娘娘,是指哪位?”
康太监凑近指着唐娴的名字,道:“便是这位。权臣唐问悯的孙女儿,陛下的第三任皇后,这祖孙俩联手,一个祸害朝堂,一个搅乱后宫,弄得朝廷乌烟瘴气……”
林别述没理他,迅速翻看了一遍,见其中不少名字已被划去,不由得心寒。
如今唐娴与云袅极有可能就在皇陵之中,哪一个都不能出事。
他当即高举令牌,顾不得是不是假传圣旨,震声道:“我等奉皇命而来,即日起,孝陵中女子不论犯下何等罪过,均不得私下惩治,违者,当斩!”
惩治皇陵众女是景广皇帝下放给康老太监的权利,康老太监怔了下,没有及时领旨。
侍卫统领与他不同,见令牌即是皇令,当即跪叩,“末将领旨!”
没了听令的侍卫,康老太监什么东西都不是。
第一个命令是为了避免两人受到伤害,第二个命令是加强巡守,以防人逃脱,第三个则是认人。
半个时辰后,孝陵中不论年岁和出身,所有还活着的女子全部来到林别述面前。
花了半宿时间,林别述对着名册挨个辨认,并将每一个死去的女子所犯罪过、死法详细记录下来。
查到最后,没在人群中看见熟脸,但是在名册中发现五名对不上号的、十七名无故失踪不见记载的。
康老太监隐隐觉得不对劲,双膝发颤,抖着声音解释:“奴才不知……是、都是唐皇后做的……”
“唐皇后……”林别述记起还有这人,问,“她人在何处?”
康老太监抖如筛糠,“在、在陛下墓室侍寝……”
林别述再次惊到。
别的他能凭借令牌擅做主张,涉及到正儿八经的皇室,他就没有权利干涉了,得由云停亲自下令才行。
今日是见不着这位皇后了。
林别述再问:“这位唐皇后可曾离开过皇陵?”
“不曾!”康老太监尖声抢答,“小人日日盯着她,绝没有放她出过皇陵!大人明鉴!小人绝不敢违抗皇令!”
看守唐娴是康老太监最主要的任务,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自己失职过,这几句话说得无比恳切。
其余几个看守太监纷纷开口附和,点明陵墓中所有女子皆是被唐娴所连累,谁都有可能离开,唯独她绝无可能。
林别述不信太监的话,与侍卫统领求证。
统领给只负责管守卫,不曾向内接触过里面的女子,只能确认近几个月来,无人离开过皇陵。
这时,人群中忽有人说道:“娘娘每月都需侍寝……”
康老太监被提醒,赶忙道:“是,唐皇后每月月中都需入墓室侍寝,每次都是一日一夜,这么多年来,从未断过!她千真万确没有离开过!”
林别述对他视而不见,看向人群,“你说。”
先前开口的芸香战战兢兢地上前,紧张地为唐娴不曾离开皇陵作证,柳桃紧跟着开口,说出了同样的话。
林别述心头记挂着孝陵中所见的荒唐情景,打消了对“唐皇后”的怀疑,再次命令侍卫不可再伤人之后,带着那本花名册,在天将亮时,快马回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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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风雨大作的青州,云停刑讯完叛贼首领,接到一封来自庄廉的紧急书信。
“孝陵。”
他怔住。
云停对皇陵所知甚微,如何也不明白唐娴怎么会与他家祖先的陵墓扯上关系。
他直觉不妙,锁着眉头通传为官多年、被他指派来青州赈灾的工部尚书陆勤。
问及容孝皇帝的陵墓,陆勤怔忪了下,然后迷糊记起,那里面关着一个被废黜的皇后以及数个妃嫔。
“谁的皇后?”
陆勤听云停声音不对,窥视他两眼,谨慎地重复道:“容孝皇帝的第三任皇后,唐问悯的孙女儿,叫唐、唐什么……唐娴,对,叫唐娴。”
“在位约三个月,太子继位后,唐问悯的儿子主动投靠太子,揭发唐问悯的罪行。唐家败落,此后,太子将唐娴废黜,关入皇陵……”
云停笑了一下。
是一个比布满阴云的天空还要阴沉的笑。
就是斩杀叛贼时,陆勤也没在他眼中看见过这般的凶狠。
他屏息等了会儿,不见云停有别的反应,试探问:“公子,有什么不对吗?”
云停道:“没有,对,都对的很。”
那两颗玛瑙来自孝陵,她嫁过一个早死的老头子,继子待她不好,不能再嫁,落魄贵女,家中出过皇后……
“我看不上皇后这位置。”她这么说过。
可不是嘛,本身处在更高的位置上,如何看得上小小的皇后之位?
没什么不对。
“我只是到今日才得知……”云停眼中含着急骤的风暴,合眼缓慢说道,“原来,我还有个年纪这么小的皇祖母在世。”
他知晓唐问悯这人,曾经可以与当朝太子抗衡的权臣,也知道父子反目的事,偏偏漏掉了在那场权势斗争中,极不起眼的唐娴。
他也将京中权贵几乎全部琢磨了一遍,唯独没往他云家人自己身上想。
他还自称反贼。
“十五岁起,就被关在死人堆里,与糟老头子的尸体做伴。”
“十五岁。”
云停又沉沉笑了两声,下一瞬,眸光突利,命令道:“来人!传我口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