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娴的手抖个不停。
见到弟弟妹妹属于意外, 她来不及做任何准备,两人就已经出现在她面前。
见父母不同。
唐娴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做近乡情怯。
对镜梳妆,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一会儿觉得哪里都很陌生, 一会儿又觉得与多年前相比, 只是太过消瘦。
以前她与唐姝一样, 脸型是偏圆的。
唐娴鼓起面颊,让脸蛋尽量圆润。
镜中显现的模样很不自然。
她再怎么努力, 也回不到五年前的模样。
不知道爹娘还能不能认出她,她又会不会认不出爹娘?
唐娴的焦躁不安, 所有人有目共睹, 可谁也没法上去安慰她,只能看着她备受煎熬。
雨声忽急忽缓。
鹅卵石小径上, 烟霞撑伞小跑过来,到了殿外,将伞一扔, 蹿入屋中,道:“公子让我与娘娘传话, 唐大人夫妇要先在正殿面圣, 之后离宫安置行囊,明日才能接你出宫。”
唐娴的手压在心口, 嘴唇噏动,好半天, 发出一个浅浅的声音,“……嗯……”
是该这样的。
爹娘身份特殊, 宫中面圣之后,才能堂堂正正的出现。
她是妃嫔之首, 想要以自由身离开,需要与其余妃嫔一样,得到释放的圣旨之后,方能脱身,否则就是叛逃。
唐娴坐在窗前,面朝淅沥的雨帘,努力保持平静。
宫人有眼色地放轻步伐,唐姝与唐念知对视一眼,谁也不敢轻易上前。
唐姝曾经是靠近过的,一入眼,就被唐娴按在怀中,整整两刻钟的时间,一动不能动。
她受不住,退出来后,未再靠近。
云袅不懂这是怎么了,问:“今日不认字了吗?”
“认。”唐姝道,“过来,我教你。”
云袅道:“我想让我嫂嫂教。”
过了这么久,唐念知仍是无法接受唐娴会再次嫁入皇室,一听这话,头皮炸开,道:“谁是你嫂嫂了?你不要乱喊!”
他情愿相信唐娴是在利用云停,情愿唐娴一心窃取云氏江山!
“哥哥说我与你吵架,会让嫂嫂为难,叫我让着你。”云袅鼓着脸颊道,“我不想嫂嫂为难的。随你怎么说吧,我不与你吵架。”
说的好像他兄妹俩贴心唐娴,唐念知无理取闹一样。
唐念知颤颤巍巍地指着云袅,气得话不成句,“你、你跟你哥一样,你就是个……”
“……就是个漂亮小姑娘!”唐姝将唐念知的手压下去,不许他再开口。
转向云袅,她道:“我来教你吧,我会的都是我姐姐教的。”
云袅抓着垂帘又看了看唐娴,确信她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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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停在正殿接见的唐锡元,在场的有白太师、三位参政大夫、吏部尚书等人,除却这些重臣,突兀地多了个孟思清。
关系已然暴露,唐锡元携夫人入殿后,先是拜见皇帝,再与白太师等旧人行礼,最后,朝着孟思清微笑颔首。
亲疏远近,一目了然。
云停再次庆幸孟思清早已成亲。
知道唐娴在后面等着,云停没空卖关子,命人宣读过这五年来唐家几口人安分守己的生活之后,直截了当地开口,要重新任命唐锡元入朝为官。
有人反对。
意料之中。
这时候唐锡元入京途中的所为,就成了有力的证据。
争执半日,得出定论。
五年前,唐锡元官居四品,现今任职大理寺直,从六品上,算是戴罪之身。
若无结党营私之举,按功过正常晋升与贬谪,若有不轨之心,这次当真是全族性命不保了。
唐锡元叩地谢恩,在午时离宫。
这是云停第一次见唐娴的父母。这对夫妻觐见时身着简朴,就如他初见唐娴时,她那一身着装。
唐锡元人至中年,蓄了短须,身上是读书人特有的儒雅气质,在被质疑是否适合入朝为官时,言辞犀利,条理清晰,例举数位以罪臣之身入朝的良臣,将反对的人说得哑口无言。
文思敏捷,可见从高位降为平民,并未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
他是真的想入朝为官。
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唐夫人比唐锡元憔悴些,全程未说几句话。
初次见面,只谈正事,唐家夫妇似有所感,一句私话未提就离开了。
处理完正事,云停去了碧霄宫。
放唐娴出宫之后,或许很长一段时间,两人是见不上面的,他很想单独与唐娴待会儿。
可瞧着她魂不守舍的模样,云停默默退出,差人拟圣旨去了。
第二日清晨,天依然阴沉,有风无雨。
唐姝、唐念知二人早早被送出皇宫,唐娴则被请回了落英殿,芸香、柳桃二侍女跟随,另外多出了个烟霞。
“你跟着做什么?”唐娴一宿未眠,勉强打起精神问了她一句。
烟霞大惊小怪道:“瞧你说的,我都这样了,不跟着你走,难道等着公子哪日心情不好,把我活刮了吗?”
唐娴“嗯”了一声,彷徨张望,显然没听进去。
烟霞张开手掌在她面前晃了晃,引她回神后,道:“公子让我与你说,待会儿礼部、户部、京兆尹的官员会来宣旨,释放众人。”
“娘娘你是后宫之首,要跪拜接旨的。”
“嗯。”唐娴道。接旨是要跪拜的,她知道。
拜见帝王也是要跪的,入宫后第一次见面,云岸想让她跪,云停没有准许。
烟霞见她没异议,就不再说了,安静陪她等着。
如烟霞所言,巳时,一群官员由太监带领而来,所有皇陵中出来的妃嫔侍女齐跪接旨。
唐娴跪在最前方,传旨官员的声音清晰嘹亮,每一个字她都能听见,又恍如隔着一道巨大的铜门,声音震**着,层层碰撞在她脑中,让她无法理解其中意思。
“娘娘?”陪同的总管太监弯下腰,悄悄提醒了一句。
唐娴惊醒,见太监向着前方使眼色,左右两个侍女神色期盼,都偷偷朝前方努下巴。
“……还不领旨谢恩?”
正前方,穿着红色官袍的礼部官员手持黑犀牛角轴的明黄圣旨,正向前递来。
这是唐娴日夜难安、等了足足五年的钥匙,是她冒着极大的风险逃出皇陵,寻求那一丝渺茫希望的最终目的。
在这一刻,曾经所有的苦难、怀疑、恐惧,全部有了结果。
她终于不必再继续背负连累他人的罪过了。
唐娴笔直地跪着,双手高举过头顶,郑重地从官员手中接过了那道她们数百人梦寐以求的圣旨。
圣旨入手,沉甸甸的,唐娴有点迷茫,有点怔忪。
她按太监的提醒说道:“民女,领旨谢恩。”
身后的妃嫔侍女随她再次叩拜。
额头触地的刹那,唐娴听见一道清脆的声响,那是扣在她身上的枷锁,在这一刻,裹着铜绿的沉重锁链彻底断裂。
她自由了,可以回家了。
西侧宫门处,户部官员依次核对登记,唐娴排在最前面。
她看向宫门外,见天上的乌云黑沉沉的,下面有许多等候的人,有的衣着富贵,身边停靠着华贵的马车,有的行头简朴,徒步翘首寻找。
唐娴迈出宫门去,脚步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迈。踌躇半晌,她收回步子回头看去。
有人在哭,有人在笑,还有人满面彷徨,与她一样,不知该往何处走。
唐娴这时是想说话的,想说外面的人太多了,她忘记提前与弟弟妹妹说好在哪儿等她,要怎么找呢?
可她发不出声音,就像是突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跟着她出来的两个侍女不停的比划着什么,唐娴神志懵懂,无法理解。
她看见芸香着急地皱紧眉头,不停地往她身后眺望,末了,一跺脚,想着她伸手。
唐娴被人扣着肩膀重重的扭转过身。
没站稳,就有一个人影直扑而来,唐娴都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被紧紧抱住了。
这是一个算不上多宽阔,却足够温暖的怀抱。
“我的泱泱!”
哭泣的呼唤声贴着唐娴的耳尖响起,劈在她脑中。
她很熟悉,因为这是自她降临世上后,听见的第一个声音,也是最多的声音,陪伴了她整整十五年。
她也很陌生,因为已经五年不曾听见了。
唐娴有点无措,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你、你……”
湿润的泪水砸落在她脖颈里,唐娴感觉很痒、很烫。
她想与唐夫人说:你抱得太紧了,我要喘不过气了。
又想安慰她:没事的,我没吃多少苦。
嘴唇张张合合,最后唐娴说:“你怎么、怎么不早点来接我啊?”
说完,她如前几日的云袅一样,委屈得泪水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