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远处的寺庙里传出阵阵撞钟声,飘扬在林间。
牛毛细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浸湿了山河大地,也打湿了那几个新坟。
唐慎钰左手已经包扎好了,此刻默默立在最中间的一座坟前,冷峻的面容后,深埋着悲伤。
他端起酒壶,咕咚咕咚灌了数口,依次给这几位郭家军兄弟坟前浇上,最后,将酒倒在郭淙的坟前。
此时,几丈外立着薛绍祖和李大田,以及郭家军幸存的两个小将,其中一个年轻男子失去了一只眼睛,他是郭家旁支族亲,名唤郭定,这回跟着表叔承恩公出来办差,谁知竟……
郭定心里难受得紧,望着唐慎钰萧索的背影,叹道:“其实……逆王的那番话倒也不错,如今长安肯定凶险万分,唐大人可以不用回去的。大人对我等有恩,和国公爷又是生死之交,我昨晚和王兄弟商量过了,若是大人愿走,我们绝不会出卖大人的行踪。”
薛绍祖双臂环抱在胸前,笑道:“我跟了大人数年,深知他的为人。是,如郭兄所说,大人可以一走了之,远离了这场是非。可如今,逆王有心造势,他的身世怕是已经天下皆知了,说不得,有人会认为他打着追捕赵宗瑞父子的旗号,其实是叛逃出长安。届时,他所有的亲友都会遭到连累,他的姨妈、姑妈和堂弟妹们会逮捕下狱,说不准还会抄家灭门;这次跟他出来的兄弟们,也可能会被打成逆贼同党,连死了人都会被那起小人泼尽脏水,而他在京中的下属,兴许会被彻查落罪;他的妻子——长乐公主会被陛下厌恶,恩宠荣耀一夜尽失,连奴婢都不如;而他的老师万首辅,会因为当初信任他而遭到皇帝的猜忌,再次遭到贬斥。”
郭定蹙眉:“不会吧,到时候我们会亲向陛下解释,我是郭氏宗亲,陛下定会相信……”
薛绍祖冷哼了声:“众口铄金,人言可畏。首辅和小杨夫人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还不是被说成乱.伦,娶了自家亲侄女。堂堂首辅都被如此抹黑,更何况唐大人。大人不是个自私懦弱的人,他绝不会逃避自己的责任,更不愿看到任何无辜之人因他坐罪受死,所以,他一定会回长安,向陛下证明他没有叛逃。”
郭定不禁动容,望向唐大人的左手伤处,摇头道:“虽说要和幽州划清界限,可大人何必如此自伤啊。”
薛绍祖鼻头发酸:“骨肉发肤,受之父母,大人这么做,一则和赵宣旻赵宗瑞父子斩断关系,二则,想必也是给长安那位看他的决心,让陛下看到他的立场。”
言至此,薛绍祖抱拳,向郭定深深躬身行礼,“来日回到京中,还请郭兄务必向陛下讲述大人断指的所有细节,多谢了。”
“薛老弟太客气了,快起来。”郭定忙扶起薛绍祖,叹道:“或许我是个俗人吧,寻常人若是知道自己是王族之后,祖父是王爷,生父是贵不可及的世子,想必就跟着去了,日后封王拜相,享尽人间富贵。”
薛绍祖忽然问:“不知郭兄可读过杜甫的《石壕吏》?”
郭定点头:“小时候背过。”
薛绍祖喃喃念道:“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薛绍祖眼睛发酸,望着唐大人孤独的背影:“他从不在意被人误解,也不怕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行走世间,但求问心无愧。记得前几日我们夜宿荒郊,我曾问过他,瑞世子与你如此要好,你这般穷追不舍,万一捉到了他,不后悔么?
大人沉默了良久,说,当日大娘娘崩逝后,他赶去汉阳别宫,心里十分纠结,要不要将怀疑瑞世子假死逃命一事说出来。当时,一颗炭火落在了首辅的布包上,将里头的书燎燃了一片,首辅心疼地抚灭火星。大人十分好奇,问首辅那是什么书?
首辅说是《农桑辑略》,蓟州等地老百姓受灾严重,过了二月,他就要派官员去教民稼植耕地。
那就是那时起,大人下定了决心,将所有猜测与首辅和盘托出。”
郭定慨然,“大人有句话真是说的对极了,盛世太平的米把那些逆贼喂得太撑,让他们生了造反的狼子野心。”
“可不。”薛绍祖痛恨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这些贵人的荣耀权利,可都是无数老百姓妻离子散、横死流血换来的。寻常百姓何其无辜啊,蓄意发动战事的人,罪不可赦!”
这时,雨大了几分。
唐慎钰喝掉最后一口酒,转身往马的方向大步走去,挥手招呼薛绍祖等人:“诸位,该上路了。”
……
……
京都长安
数日后,已经二月末了,天似乎还没有转暖的迹象。晌午从南边飘过来团灰云,越压越低,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夹雪。
春愿做完药蒸后,吃了些安神药,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乱糟糟一片,她看到慎钰被一条长了翅膀的黑色巨蟒卷住,那蟒蛇的鳞片如刀片般的锋利,将慎钰割的遍体鳞伤,饶是如此,慎钰仍拼命地伸出胳膊,冲她大喊:
“阿愿,快逃!”
忽然,那条蟒蛇大怒,猛地扭身,咬断了慎钰的胳膊。
春愿猛地惊醒,她坐起来,忽然痛哭起来。
“怎么了殿下?”衔珠听见动静,急忙小跑进来。她坐到床边,朝前望去。公主此时黑发披散了一身,双手抱住脸,哭得伤心,就像只受了惊吓的小羔羊,浑身都在发抖。
衔珠摩挲着公主的胳膊,担忧地问:“是不是梦魇住了?没事了,奴婢在您跟前。”
春愿哭得说不出话,“手,手……”
“手怎么了?”衔珠忙去查看,发现公主的左手背上有道压出来的红痕,她松了口气,柔声哄道:“估计是您方才睡太熟了,手竟压在了身下,瞧,手背上还印了朵寝衣上绣的梅花哩。”
春愿哽咽:“我梦见他被一条蟒蛇咬了,他定是出事了。”
衔珠忙端了杯热水过来,从后面环住孱弱纤瘦的公主,温声哄道:“您别吓唬自己,不过是个噩梦罢了。”
“不,不是噩梦。”
春愿推开水杯,双手插.进头发里,心乱如麻。
这几日,长安发生了很多事。
忽然宫里宫外盛传,郭太后因屡次被皇帝和权臣算计凌.辱,终于无法忍受,吊死在了汉阳别宫。而且大娘娘死前留下封遗书,字字血泪地控诉了逆子暴君的四大罪状。这些事是曾经伺候过郭太后的宫人亲述的,绝对是真实可信的。
而且更可怕的是,不知从哪里吹过来阵邪风,说蓟州、江州等地的旱蝗二灾,就是老天为了惩罚暴君降下的,暴君不死,灾难不休。
这一定是有人故意散播的。
她担心阿弟,数十次去见他,可均被裴肆给挡了回来。过来过去就那老三篇,陛下在忙、陛下在和内阁议事、陛下顾不上见您。
她索性装病,可宗吉还是没见她,只是打发黄忠全送来了燕窝粥,让她好生安养,不要胡思乱想。
这两日,宗吉忽然下令将皇宫封锁,不许人随意走动,严禁任何流言蜚语散播。
可越是这样,传的越疯,越邪性。
她想法设法见了万首辅。
才数日时间,万首辅老了十岁般,忧心忡忡地说:陛下已经知道赵宗瑞携带夏如利叛逃的事了,龙颜大怒哪。现在啊,他就盼着钰儿和郭淙能带好消息回来。
说了几句话,首辅就匆匆离开了,逆贼作乱几乎在顷刻间了,六部最近没日没夜地研讨应对之策,总不能被动挨打。
春愿简直心乱如麻,一把掀开被子,下床穿鞋,“我今儿一定要见到陛下。”
“您还是别去了。”衔珠挡在头里,急道:“这个时候咱就别去触这个霉头了,陛下见了您肯定会生气。”
“我已经好多天见不着他了,哎呦,我现在就怕裴肆在阿弟跟前瞎说八道什么。”
春愿往开绕,忽然,她发现衔珠一脸的纠结,轻咬住下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怎么了?”她一把抓住衔珠的胳膊,忙问,“你为什么说陛下见了我会生气?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衔珠避开公主焦躁的目光,笑得有些心虚:“我能有什么事瞒你啊。”
“不对。”春愿急道:“你肯定有事瞒我,你昨儿从胡太后那里回来后,就不对劲儿,站在廊子下又是祷告,又是叹气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要是不说,我现在就去找胡太后!”
“哎!”衔珠忙拉住公主,她知道瞒不住了,跺了下脚,“这两日外头都在传,说唐大人是秦王的私生子,瑞世子的亲兄弟。昨儿胡娘娘宣我过去,就是旁敲侧击问我这事。还问我,唐大人都消失快二十天了,怕不是叛逃去幽州了吧。”
“不可能!”
春愿喝止住衔珠的话,目光坚定:“他绝不是这种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一定是有人陷害他,裴肆,是他!”
春愿赤脚奔向衣柜,一把打开,捡了件素色的衣裳急忙往身上套,她必须向宗吉说明,慎钰绝对不是叛国作乱的人。
“殿下,您要去哪儿啊,外头还下着雨呢。”衔珠有些后悔告诉她了。
“乾清宫。”春愿掷地有声道。
……
谁知匆匆赶去乾清宫,被总管太监告知,陛下昨夜宿在勤政殿议事,压根就没回来。
春愿急忙往勤政殿赶,过去后发现,殿外守卫森严,穿着红蓝朝服的大臣进进出出,十分的忙乱。她不敢这样大剌剌地冲进去搅扰朝政议事,便使了银子,差小太监进去传话,说长乐公主来给陛下请安。
谁知没一会儿,黄忠全出来了。
“殿下回去吧。”黄忠全手里端着拂尘,摇头叹道,“陛下现在根本没有空见您,叫您赶紧回长春宫去,别乱跑,方才传话的小太监被打了二十个嘴巴子呢。眼瞧着雨越来越大了,您还病着……”
春愿心一咯噔,替她传话的人被掌嘴了。
这,这事态不对啊。
“是不是裴肆……”春愿紧张地问。
黄忠全默认了,“此番夏如利叛逃,司礼监掌印一职虚悬。陛下如今非常宠信裴提督,今早下旨,命提督担任掌印一职,兼监督驭戎监。现在提督,不对,应该叫裴掌印权势正盛,都有资格和首辅并排而坐议政了。”
春愿惊地倒退了几步,忙问:“裴肆是不是说唐大人什么了?”
黄忠全蹙起眉,有些话他不敢说,也不好说,便暗示了句:“当初夏如利和唐大人关系匪浅,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裴掌印也略提了两句。哎,您快回去吧,奴婢过去与唐大人相交一场,现在为了保命,确实不敢轻易出头,但奴婢还是提醒您一句,不要得罪掌印,他这个人非常记仇。”
春愿眼前发黑,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思来想去,她索性跪下,豁出去了:“请黄公公替我给陛下带句话,我在这里跪着等他,直到他愿意见我为止。我,我深谢黄公公了!”
春愿弯腰行礼。
黄忠全见劝不动,摇头叹了口气,转身回勤政殿了。
雨果然越下越大,青石莲花地砖很快就湿了。
衔珠撑着伞跪到公主身侧,心疼道:“您这是何苦呢。”
春愿咬牙,“谁知道那条毒蛇在陛下跟前进了什么谗言,我一定要向陛下解释清楚。”
正在此时,前方传来阵窸窣脚步声。
春愿忙抬头望去,见宗吉从勤政殿里出来了。
数日未见,宗吉又清减了些,他穿着织金盘龙朝服,襟口别了朵白花。大抵数日未休息好,眼底泛着乌黑,面容冷峻,眼神完全和过去不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而裴肆紧跟在宗吉身后,呵,已经换上了御赐的大红莽袍,腰系玉带,头戴纱帽,他唇角上扬,眼里透着十二分的得意。
“陛下!”春愿还未说话,眼泪就落下了,“我今儿过来,是……”
“闭嘴!”宗吉打断女人的话。
他站在台阶之上,都没有要下来的意思,淡漠地扫视这位楚楚可怜的阿姐,半句心疼的话也没有,冷冷叱道:“勤政殿是后宫妇人能来的地方?你也太放肆了!”
春愿倒吸了口冷气,自打来到长安,宗吉从未对她如此疾言厉色过,她瞪了眼裴肆,忙道:“陛下,我有非常紧急的事要禀报。”
“在朕跟前,居然自称“我”,半点规矩都没有。”宗吉甩了下袖子,转身便走,“回去吧,朕还忙着!”
春愿往前跪行了两步,哽咽道:“陛下为何忽然如此厌弃妾身?是我哪里做错了?”
宗吉停下脚步,肩头起伏,显然是在强按捺住火气,忽然扭头,冷声道:“朕只问你一件事,你究竟知不知道唐慎钰是秦王之后?”
“我……”
而此时,裴肆笑道:“公主殿下,您之前为了保护唐大人,数次欺瞒陛下,甚至于伤害自己的身体,陛下碍着您是皇姐,这才隐忍不发。做人哪,一定要知道感恩,陛下将您从那苦地界儿接回来,封您为公主,您怎么能连同唐大人伤害陛下呢。哎,小臣劝您一句,最好跟陛下说实话,欺君可不好。”
果然,宗吉听了裴肆这话,忽然想起了母后被首辅党算计受辱的事,顿时怒不可遏,气得手指戳向春愿,毫不留情地呵斥:“朕好心好意把你当成亲姐,你却伙同那个逆贼谋算朕的母亲!无心无义的女人,朕现在不想看见你,你也不必整日假惺惺地打着探病的旗号,又为那个逆臣求情说好话,立马离开!”
春愿大惊,裴肆这厮分明在落井下石!她连忙磕头,试图引起宗吉那段不开心的回忆:“皇上,裴肆居心叵测,您忘了当初在慈宁宫外,您和皇后娘娘如何被他强行抬走的事了!他才是大不敬的那个!”
“住口!”宗吉怒极:“裴肆忠心耿耿,为朕办差无数,曾经也救过朕和先帝的命,岂容你来挑拨污蔑。朕可没忘记,当时在兴庆殿,唐慎钰是如何违逆朕的旨意,执意要将他打死的。滚!朕一点都不想见你。”
“陛下息怒。”裴肆忙上前,搀扶住皇帝,摩挲着皇帝的后背,温声劝道:“公主单纯,想必都是被那个逆臣挑唆的。小臣觉得,最近公主实在不宜出现在勤政殿,为了防止她打扰皇后娘娘的清静,小臣提议,也别让公主出宫了,就暂时居住到“蒹葭阁”,让她好好静静心,醒悟醒悟,知道谁是害她的,谁才是对她好的。”
“准奏。”
宗吉瞪了眼春愿,一甩袖子,大步回了勤政殿。
春愿惊魂未定,她被宗吉厌恶了。
那个蒹葭阁,坐落在太液湖的湖心,当年先帝宠爱孙贵妃,特意修了这么个神仙去处,取《诗经》中那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之美意。后头三皇子犯事,孙贵妃一夜之间失去宠爱,先帝命人拆除通往湖心的木桥,将贵妃放逐在湖心,不闻不问。
后头贵妃受不了冷落和丧子的打击,投湖自尽了。
这时,春愿瞧见裴肆撑着伞,缓缓地走来了。
这人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她,笑道:“殿下,小臣也为您打伞,您开心么?”
“滚。”春愿几乎后槽牙都咬碎了。
“别这么凶嘛。”裴肆笑笑,目光落在衔珠身上,淡漠道:“公主去蒹葭阁反省,你就不必陪着了。”
春愿张开双臂,将衔珠护在身后,警惕地瞪着裴肆,“你想对她怎么样。”
“哎呦,您误会了。”裴肆勾唇浅笑:“衔珠姑娘是胡娘娘的远亲,说起来也算半个小姐了,总不能一直当奴婢。再说,那日您不是打了她一耳光,嫌弃她粗手笨脚惹人烦么,正好,趁着这次机会,就不必让她伺候您了,小臣为您挑几个顺心的。”
“你……”春愿气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