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斩首
黑压压的牢房里面只有烛光, 长长的走道深不见底。
空气中有没散开的血腥味,让人十分不适。
容昭皱了皱眉,抬脚往里面走去,就在前面的第二个牢房,关着的就是裴承诀。
她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裴承诀被关在第二间,直到看到牢房対面,乌泱泱各种各样的审问刑具。
这一间的対面, 就是上刑的地方。
而上刑处烛光明亮, 映照地対面牢房一览无余。
裴承诀就倒在干草之上,满身血污, 怪不得关大人要特意提一句他上过刑。
他身上还穿着前两日见到时的衣服,一袭白衣,原本风度翩翩,此时却破烂肮脏, 头发乱糟糟的, 露出衣服之外的肌肤带着伤, 皮开肉绽。
但他是清醒的, 听到动静,朝着容昭扯了扯嘴角,声若蚊蝇:“阿昭……”
容昭两步上前, 眉头紧皱:“你还好吗?”
“死不了,他们还不会让我死。”裴承诀撑着起来,手抓着栏杆,艰难地坐起来,与她面対面, “你不该来。”
容昭赶紧蹲下,与他平视。
裴承诀重复:“你不该来。”
他动了动, 伤势让他眉头一皱,却又很快松开,他呼出一口气后,才又开口:“我身上带着通敌之罪,任何牵扯上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你悄悄来本就不好,又处置了刘大人,消息定会传出去。”
容昭看着他,声音平静:“我如果不处置他,你就算不死,也得先废掉。”
她处置刘大人并非单纯因为刘大人阻止她探望。
更重要的是刘大人的话。
大抵是因为有三皇子的首肯,刘大人対裴承诀用刑是奔着先废掉他的目的去。
所以,不能再将这样的人留在这里。
裴承诀微顿,随即垂下眼眸,跳动的烛光中,他脸上投下半面阴影。
他的声音沙哑:“我活不成了。”
因此,他并不在意是否被用刑,是否废掉。
“为什么?”容昭紧紧盯着他,目光如炬,“裴承诀,通敌之事,是否与你有关?”
半晌,裴承诀抬头看向她。
那张如玉的脸满是血污,甚至还有一道鲜血淋漓的伤痕,他那双桃花眼没了过去的风华,里面是复杂的情绪。
“炸药方子是我泄露的。”他供认不讳。
容昭:“理由。”
从谨王告诉她细节开始,从关大人告诉她裴承诀什么也不说,她就猜到——谨王没有冤枉裴承诀,这件事确实与他有关。
裴承诀没想到她竟然问理由,扯了扯嘴角,笑了:“你竟然愿意相信我……哈哈……没人会相信我的,我自己都不相信……”
他桃花眼中带着水光,伸出手,紧紧抓着容昭衣摆,身体前倾,“鹿王要炸药方子,因着这东西厉害,他怕谨王借此対付他,必要掌握先机,所以我为他拿到方子。”
简简单单一句话,道出前因后果。
容昭垂眸:“你只以为他是为了掌握先机,最多是想要借此杀人,嫁祸谨王,没想到他竟然将炸药泄露给北燕,通敌卖国。”
她很敏锐,立刻推出前因后果。
“我怎么可能相信他会通敌?”裴承诀紧紧抓着容昭衣袖,指甲泛白,嘲讽又绝望,“荣亲王府竟然效忠一个会通敌的主,哈哈哈,裴铮若是登基,必不是一位好的君王,大雁朝休矣!”
“我不相信你这么聪明,给裴铮偷出方子没有怀疑。”容昭皱着眉。
裴承诀摇了摇头,苦笑:“阿昭,你不明白,荣亲王府已经全都系在了裴铮身上,天下皆知荣亲王府是鹿王的人,我们效忠鹿王,他要做什么,我都得为他做。”
只是,他没想到鹿王会将方子给北燕。
他的怀疑也只是往鹿王会刺杀安王上靠,没想到裴铮这么疯!
容昭深吸一口气。
她大概有些明白,荣亲王府是鹿王的人,上了鹿王的这艘船,要不船靠岸,要不就是一起沉下去,没有第三个选择。
这就是夺嫡。
容昭:“你知道你要面临什么吗?”
裴承诀点头:“我知道,我会死。”
他拽着容昭衣袖的手更紧,因为失血,他的面色苍白,额头冷汗簌簌,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再次开口:“阿昭,虽然不想你掺和,但我很庆幸你来了,我能在死前见你一面。”
容昭抿唇,看着他:“裴承诀,不管因为什么理由,你确实偷出了炸药方子,裴铮不会保你,也保不了你。”
裴承诀笑了:“我知道,鹿王比所有人想的还要狠,他不会管我,如果代价太大,他甚至不会管荣亲王府。”
“你不怕牵连荣亲王府?”容昭问。
裴承诀:“我只要咬死不承认,鹿王就必须保荣亲王府。”
他的眼神这一瞬间变得犀利,声音如刀:“年前边关出事,我就知道了鹿王手笔,也预料到或许会有这一天,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做,他若是不管荣亲王府,我就算已经死了,也要他给荣亲王府陪葬!”
遮拦地再好,终究有可能泄露。
谨王彻查,并且真的查到,这一结果,他从不意外。
裴承诀的语气带着杀意。
终究是京城双杰之一,哪怕还没有展示的舞台,却也已经锋芒毕露。
容昭在这一瞬间才明白,他其实从来不想支持裴铮,或者说,他其实也不想参与夺嫡。
但荣亲王参与了。
从荣亲王公开支持二皇子的那一天,荣亲王府所有人都和裴铮休戚与共。
裴承诀与裴承陵掐得再狠,他再不喜欢荣亲王府,他也必须支持裴铮,这就是家族,这就是他父亲给他选的路。
容昭声音沙哑:“他保得住吗?”
裴承诀神情嘲讽,“或许荣亲王府会就此被放弃,淡出朝堂,但他一定能保住荣亲王府。”
“这件事还有得闹,通敌不单单是鹿王,这一次,鹿王先受委屈,再牺牲荣亲王府这股势力,之后,倒霉的却会是别人,这一招,鹿王玩过一次了。”
之前谨王遇刺时,二皇子裴铮就是先受委屈,最后“沉冤得雪”,把自己变成了鹿王。
这一次,他想故技重施,将自己变成储君吗?
容昭又问:“既然鹿王能将自己摘出来,你还是必死无疑?”
“阿昭,我必须死,而且是带着通敌嫌疑去死。”裴承诀看着她,露出笑容,“我死了,鹿王才会成为受害者,才能翻盘,也只有我死,荣亲王府才会被重创,鹿王才会放手荣亲王府,让荣亲王府脱离夺嫡旋涡。”
他在笑,容昭却笑不出来。
其实偷出炸药方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鹿王有了通敌也要害安王的心。
鹿王势大,不是裴承诀去偷这个方子,也会有别人。
从裴铮决定的那一刻,结局已经注定,年前那一战必败。
只是容昭想,裴承诀真的没有想到吗?
还是他看出裴铮的心思,也知道荣亲王府跟着这样的人,注定跌入深渊……所以他来做刀,以自己这条命,换荣亲王府脱离旋涡?
容昭并没有问出来。
裴铮这样的人,上位是大雁朝的灾难。
可他不当皇帝,荣亲王府会跟着他一起沉没。
裴承诀因为通敌死去,荣亲王府必定被重创,而裴铮牺牲了裴承诀,那样小心眼的人,不会再相信荣亲王府。
自然而然,荣亲王府就能借此脱离旋涡。
代价是裴承诀的命。
容昭此时说不出一句话,因为这是裴承诀的选择。
夺嫡的血雨腥风,瞬息万变,终于还是发生在了她的眼前,倒下的第一个,就是裴承诀。
“阿昭,我告诉你真相是想让你有个准备。”裴承诀直起身体,与容昭対视,一字一顿,“答应我,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参与夺嫡,不要因为任何原因,搅合到纷争中去。”
容昭回视他,缓缓开口:“我一直都是。”
裴承诀笑了。
他将额头抵在栏杆上,声音轻轻:“我知你心有成算,可若是能不冒险,就还是不要冒险,你过去一路走来披荆斩棘,但却时时刻刻都伴随着生命危险。”
“新帝登基,你终究还会有危险,关山面冷,可脾气直,很有主意,张三憨傻,没什么本事,但他听你的,若是、若是……你不排斥,与张三成亲,最为安全。”
说完,裴承诀的手松开,看着容昭干净衣服上留下的血印,赧然一笑,“抱歉,弄脏了你的衣服。”
容昭摇摇头。
裴承诀转过身,声音沙哑:“你走吧。”
容昭只能看到他头发凌乱的后脑勺,她缓缓站起来,抿了抿唇,终究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荣亲王府选择了裴铮。
他用命带荣亲王府挣脱旋涡,远离裴铮。
这是裴承诀的选择。
容昭转身离开,脚步有些乱。
而在她离开的瞬间,裴承诀转身看向她,他挣扎着立起来,探出头,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
为了低调,容昭今日穿着黑色长裙,这样暗沉的颜色穿在她的身上,依旧好看,黑色的裙摆倒影在墙上,轻轻晃动,直至完全不见。
她着上她该穿的女装,依旧走在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她已经离开,脚步声再也听不到,裴承诀身体直挺挺往后倒去,倒在稻草之上,胸口起伏。
他满是血污的脸上带着笑容。
-
裴承诀泄露炸药方子之事,已经算是证据确凿。
只是,无论如何上刑,他都不认。
朝堂之上,依旧每日争吵。
只是很快,争吵从裴承诀有没有通敌,变成裴承诀通敌与二皇子有没有关系。
而吵到这一步,其实裴承诀结局已定。
安王党和宁王党忙着借他压死鹿王,鹿王忙着自保。
谨王聪慧,必不会伸手。
永明二十七年,四月十日,永明帝红笔判决——
三日后,裴承诀斩首。
永明帝不需要裴承诀认罪,如果他认罪,供出鹿王,皇帝亲儿子通敌,如何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同时,因着裴承诀始终没有认罪,鹿王被罚禁闭三日,荣亲王教子不严,降爵为荣郡王,裴承陵辞官。
荣郡王府一下子大厦倾斜。
荣郡王日日进宫磕头,跪在殿外哀求——
“皇兄!求皇兄见臣弟一面!”
“皇兄!”
“皇兄绕过承诀吧!”
然而,永明帝始终不肯见。
荣郡王整个人苍老了十岁,之前胖乎乎的身体,不过短短几日,就已经瘦成一把骨头,头发凌乱,衣服皱巴巴。
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想救儿子的父亲。
荣郡王哀求每一个路过的官员,但是,没人理会他。
永明帝如今不喜荣郡王府,就没人会帮他。
何必因此惹得皇帝不喜呢?
如今局势,除非二皇子登基并且重用他们,否则,荣郡王府再难泛起浪花。
退出旋涡中心是要付出代价的。
容昭和容屏进宫,荣郡王也求他们:“容昭,容昭,求求你,帮承诀跟皇上求求情,承诀才刚刚弱冠,容昭,我求求你——”
容屏将容昭推到身后,他皱紧眉头,呵斥道:“荣郡王,莫要再疯癫,阿昭怎么帮你?裴承诀就是她引荐给皇上,结果发生这种事情,你让她怎么提?”
荣郡王一滞,随即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其实知道,救不了,真的救不了了。
容屏拉着容昭往御书房去,压低声音:“你莫要糊涂,你如今是有些地位,但这件事你本就敏感,而且,你不涉及政事,发生什么皇上都会宽恕你,可一旦涉及政事……”
容昭轻轻点头:“我知晓。”
容屏这才不再继续。
他很担心容昭因为重情而做错事,如今容昭是还背着上亿负债,但海贸顺利,银行也都顺利,和之前她换女装时,情形已经有所不同。
再过一年半载,海贸走上正轨,她也不是替换不下来。
再加上……
皇上如今也越来越不同了。
走入生命倒计时的皇帝,以及几个争夺储君之位的皇子,一个比一个更疯狂。
容昭没有说话,两人一起进了书房。
永明帝坐在上首,背后靠着软垫,手上拿着一个折子,眉眼耷拉,眼神浑浊,阴晴不定。
前几日他又病了一场,看着更显苍老了些。
容屏和容昭行礼,容屏恭恭敬敬与永明帝说正事,容昭偶尔搭一句。
等到说完,永明帝端起茶盏喝了口水,招招手:“阿昭,坐这里来。”
他指着他的対面。
容昭一如往常,笑嘻嘻坐在他的対面。
永明帝让人给她和容屏上茶,热后浑浊的眼睛看向她,淡淡道:“阿昭,两日后裴承诀要被处决,你没什么想说的?”
容屏心口一紧,瞬间绷紧神经。
容昭摇摇头:“这事儿自有皇上决断,臣只是户部侍郎。”
这句话让容屏放松下来。
然而,下一刻容昭微顿,似乎欲言又止。
容屏的心当即就提起来,恨不得捂着容昭的嘴将人拖走。
永明帝顿了顿,缓缓道:“容卿,你说吧。”
容卿……
称呼都已经变了。
容昭微微低头,似有些尴尬,“刚刚在外面遇到了荣郡王,看他一把年纪,臣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裴承诀又确实有错,臣想,若不然换一种死法吧,斩首……”
她似乎有些害怕,摇了摇头。
容屏和永明帝都是一愣。
随即,永明帝无奈:“到底还是小丫头,心软又胆小。”
这两个形容,如今可是他喜欢的品性。
比起如狼似虎的儿子们,一个心软又胆小的丫头,当然更让人舒心。
永明帝转身吩咐:“那就换成毒酒吧,给他一个全尸。”
容昭抬手行礼:“荣郡王一定会感激皇上的。”
永明帝摆摆手,并不放在心上。
随即,他又与容昭说起户部的事情,刚刚试探,容昭让他放心,此时态度还算和蔼。
但很快,永明帝的和蔼维持不下去。
又有朝臣进来禀报消息,永明帝让两人离开,两人还没走远,便听到身后皇上破口大骂的声音……
两人加快脚步。
等到出宫,容屏这才松了口气,忙道:“阿昭,你刚刚真是吓死我了,你不知道皇上是在试探你吗?皇上如今越发多疑,你又管着户部,给他掌管天下银钱,他就怕你倒向某股势力!”
容昭掌管天下的钱,又有名望,她若是倒向哪股势力,影响可就大了。
她不站队是永明帝的好爱卿,她若是站队,那就是惹怒皇帝。
容屏叹气:“这是裴承诀和荣郡王府的命,你不插手是対的,幸好你刚刚只是让换了死法,也算是你対得起——”
然而,容昭抬头,眼眸深邃,声音淡淡:“可以,我刚刚已经插手了。”
容屏一愣。
他瞳孔一缩,不可置信地看向容昭。
然而只在那张好看的脸上,看到从容与冷静。
容屏突然反应过来。
是了,容昭一直不是小女儿,她心有沟壑,任何人都拦不住她的脚步。
她的字典里面,更是没有“怕”这个字。
当夜。
荣郡王府如今一片悲鸣。
王妃是裴承诀生母,病重躺在**,荣郡王也几乎支撑不住,天天四处求人,裴承陵撑起荣郡王府。
他当初与裴承诀争来争去,如今竟然是这个结果。
裴承诀将荣郡王府拉出旋涡,两日后,他却要丢了自己的命。
裴承陵深吸一口气,撑着身体,照顾父母,也支撑整个荣郡王府。
他将药递到荣郡王面前,“爹,先把药喝了。”
荣郡王老泪纵横,“是我害了承诀,是我害了承诀啊!”
裴承陵眼眶一红,却把药继续往前递,“爹,先喝药,我们想办法再见承诀一面……”
这时,突然有小厮进来,低声道:“郡王,大公子,容世子来了。”
来得很低调,所以小厮声音也不大。
荣郡王一愣,忙问:“她有说什么事情吗?”
小厮:“说是知道荣郡王府如今困难,来送一笔分红。”
荣郡王眼神失望,摆摆手,“让她走吧。”
王府如今境况,哪里在意什么分红?
裴承陵却是心中一动,“爹,容昭这个时候过来,也许还有其他目的,见一见吧,就算只是送分红,有钱开道,我们也能想办法见承诀一面。”
荣郡王一想也是,坐起来:“你出去接她。”
裴承陵立刻出去,很快将容昭接了进来。
容昭穿得低调,但眉心一点红痣,实在是好认,她大步走进堂屋。
荣郡王十分虚弱,声音沙哑:“容世子,不知夜里到访,所为何事?”
容昭微微一笑:“我确实是来送分红的。”
在荣郡王和裴承陵失望的眼神中,她拿出一张纸,递给荣郡王,“我来送荣郡王未来十年的分红,三百万两。”
容昭向来信奉钱能通神,如果不能,那就是钱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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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走剧情,这个剧情是有用的!
莫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