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佑讲那样的话。
元承很久没有说话。
父子两个全是儒雅君子的模样, 没有动怒的迹象。
但是他们的确在对峙。
元承问他的父亲:“为什么?为什么不行?就算是情势所逼,父亲也不愿意吗?”
元佑不回答。
元承又问:“父亲不愿意给我,那要给谁呢?三郎?或者鹓雏?”他是很平静地在讲, “那我算什么呢?父亲眼里,我算什么呢?”
他的父亲依旧没有说话。
元承红了眼睛, 他变得咄咄逼人,声音愈发的大, “父亲眼里,我究竟算什么!母亲眼里,我又是什么!”
元佑的声音透着疲惫和苍凉,“你是我的儿子啊, 你是我的长子, 我第一个孩子……”
元承不由得冷笑,“我是父亲的长子, 那父亲为什么不愿意把我想要的给我呢?父亲不是说过, 你的一切都是给我的, 为什么我想要, 你不给我呢?”
“可是你想要的东西不是属于我的啊!那是二郎的, 我怎么能把他的东西给你?你忘了么, 我南下讨匪,落入贼寇之手, 如果没有二郎……我又能有什么东西呢?”
“没有父亲, 没有咸安, 没有安州,他又有什么?他有的这一切, 还不都是因为有父亲!什么他的?”元承大笑起来,“他的?是他的, 什么都是他的!只有他是你的儿子!我又算什么?我才是长子!这一切本来就是我的!”
方艾折了回来,她早已不耐,她问这一对父子,“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她完全没有听。自从她的儿子死后,她已经不想再管任何事,出声只是因为觉得他们吵闹。
“有什么事一定要夜里讲?扰人清静,便是一定要讲,你们到别处去,我一点也不想听,你们快走。”
她说话的时候也只是看自己的丈夫,没有看她的长子一眼。
她的长子本来就已十分愤怒,人行将要烧起来,她的无视又新添了柴。
她的长子将目光转向她,他放缓了声调,他问她:“二郎死了,母亲心痛吗?”
方艾立时便瞪了过去,她张开了嘴唇。
元佑想要阻止,但是已经来不及。
方艾冷笑着:“你这辈子要是没学会讲话,可以不讲,把你的舌头咬下来,嚼碎了,吞下去,一辈子不讲话的好。”她可悲的还没有发现她这长子今晚的异状。
元佑已经痛苦地喘起了气。
元承也冷笑,他回他的母亲:“我是自幼没人教的人,自然讲不出母亲爱听的话,凤凰倒是会讲,只可惜他已经不在,母亲再也听不到了。”
方艾敛了神色,她的手指向门口,简洁利落地道:“滚。”
元承感受到了报复的快感,他觉得还不够,他想要更多。
“母亲知道凤凰为什么会死吗?是因为我啊!郭岱是听了我的话,把二郎的计策告诉了胡人,所以他们回头了。”
元佑已经痛苦地栽倒到地上。
方艾则是完全呆住了,她张着眼睛,她也张着唇,因为她要故意,很急促地呼吸,或者说,喘息。
突然,她动了,她扑上去厮打,她好像疯了,身上再找不见贵妇人的半点影子,同市井里为一些小事同邻人扭打的粗鄙妇人没什么两样。
贵妇人也同市井粗妇一样,孩子要怀十月,历尽艰辛地生下来,然后一点点的养大。
贵妇人失去了孩子,也要痛苦,也要愤怒。
“你还我的孩儿!还给我!”
方艾大声地哭叫,她的拳头狠狠地砸在她面前的人身上,一下又一下。
那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可是她不为他疼。
元承很疼,但是他更多是快慰。
他要继续凌迟他母亲的心,从而得到更多的快慰。
“母亲才要还我阿弟,如果我的嫉妒少一些,我怎么会丧心病狂到杀自己的亲弟弟?二郎又是那么好的一个弟弟,我怎么忍心?所以这一切都是母亲你的错,是你为他树敌,是你害死他!”他用力一挥,方艾摔倒在地上。
元佑爬过去,抱住了她,叫她依偎在自己怀里,他仰视自己的儿子,有气无力地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呀……我不该把你留在都城,即便是受猜忌,我也该接你过来……”
“那为什么不呢?我会羡慕,会嫉妒,父亲想过吗?我一个人,可你们是一家人……”元承哽咽了,“父亲还记得吗?我十七岁的生辰……我十七岁的时候,祖母已经离开了我很久了,父母兄弟,只有父亲会记得我的生辰,你会往来半个月,只为去都城看我一眼……可是那一年你没有去,你写了信给我,说有事缠身,要赶不及,可是又不告诉我是什么事,我很着急,骑了马偷偷地离开了都城,要到咸安找你,我本来不太会骑马,掉下来好几次,摔的我很疼,但是我为了见父亲,我都可以忍,后来我的骑术就好了很多,我兴奋地想着一定要告诉父亲,父亲会为我高兴的,我在路上走了半个月,终于要到咸安,我选选地看见城池,快马加鞭,只想快一点见到父亲,还有母亲,还有弟弟和妹妹,我带了礼物,就背在我的身上……”
元佑是一副吃惊的表情,元承讲的这些话,有些他清楚地记着,有些他则完全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曾历尽艰难来到咸安。
“可是我连城也没有进,我在城外就见到了父亲,那天正是我的生辰,我都算好了的,可是父亲在做什么?父亲在游原,身旁还有母亲,青雀的手攥在母亲的手心里,凤凰在追一只灰兔,幼猊追着凤凰……我就远远地看着,身上还背着我挑的礼物……他们完全不需要,不是吗?后来在都城,我问幼猊,那天怎么会去游原,幼猊告诉我,因为凤凰病了很久,病好后,他想出去玩,所以父亲带了他去……父亲就是因为他生病,所以没有去看我。”
这一段痛苦的记忆,多年来一直埋藏着,今天他讲出来,是为了报复他不公的父母。
他也的确达到了他的目的。
一个年迈的老人,才经历了丧子之痛,接着被告知凶手是他的另一个儿子,他质问他的儿子为何残害手足,他的儿子告诉他是因为他,他才是祸源。
“我有悔……我真的有悔……我明明已经有了一个你……我还把你留在了都城……我就应该只有你一个的……我怎么能那么对你……”这年迈的老人痛哭流涕,“只是你恨我是应当,你可以叫我去死,可你为什么要害你的兄弟!他有什么错呢?有错的明明是我们这对失责的父母!你不该对他下手啊!”
正是一派凄惨的时候。
忽然有声音道:“阿兄原来是因为双亲才要我死,我还以为只是为了权势。”
一时再不闻半点嘈杂。
站着或倒着的三个人,一时全看向门口。
元衍慢慢地出现。
出现在他的父母和兄长面前。
他不但带着兵器,还穿着甲,甲上还有血,刀就提在他的手里,正在滴血……
方艾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冲上去,摸她熟悉的那张脸,来回地摸,同时嘴中喃喃着:“活的,是活的……是活的,我的儿子……”她蓦地大哭起来,失而复得的喜悦使她嚎啕大哭。
元佑也满脸的震惊,他不敢信,不敢信他的儿子还活着。
只有元承看起来还算镇定。
元衍将自己的脸从他母亲手下救出,他空闲的那只手把他母亲那只灵活的手一下全掌住,随即牵着她的母亲到榻上去坐了。他施展他的本事,哄着他的母亲止了哭,而后他转过头去,走到他的父兄跟前。
这是有着生死之仇的一对兄弟。
兄长先开了口,一副恍然的表情,“原是如此,怪不得呢,十二郎那么大胆子,原来是有倚仗……”
元衍道:“他便是没有倚仗,也是可以说的,事情的确是阿兄你做下的,不是吗?”
元承点头,“是,我做下的事。”他笑了一下,“二郎你没死,那我和郭松岩就要死了,不知他该是怎么个死法,我又会是什么死法?”
“郭松岩死在战场上,他多年守边,丰功伟绩,又为保家卫国而死,人人都应当歌颂他的功德,至于阿兄的死法……”
元佑站到了元承前面,“二郎,你既然没有事……”
“父亲。”元承截住了他父亲的话,“我既然敢做,要担什么后果,我早就想过的,父亲不必为我说情,否则对二郎也太不公平。”
元佑回过头看了长子一眼,再看次子时,满眼皆是恳求。
元衍抬起了他的刀,那是他战场上杀敌的刀,如今却要对自家人。
元佑闭上了眼睛。
“阿兄,你前后杀我两次,头一回害死我孩儿,后一回更是不惜通敌,多少人为你所害?这天下岂能容你?”
元承也赞同,“你说的很对,我无怨言,任你处置。”他看向元衍那还在滴血的刀。
元衍收起了他的刀。
“阿兄,你是长兄,我向来敬重你。”
元承默默无言。
“你是我的同胞兄弟,我怎么会杀你?”
元佑猛地睁开了眼。
元衍接着道:“今日只是我们自家人的事,门只要关起来,便同旁人没有关系,阿兄你对不起的人就单只是我,这只是咱们兄弟间的龃龉,很容易料理,阿兄你养下的那些人我会处理干净,今晚的事流传不出去。”
“之后我还回边关去,希望在我回来之前,我的兄长已经不在,阿兄明白我意思吗?”
说完他又看向自己的父亲,“父亲以为如何?”
元佑攥紧了长子的手,对次子道:“你明日便回边关去,你放心……今日咱们家只有刺客,你阿兄遇刺伤重,十日后不治身亡……你只管安心去……”
天亮之前,元衍处理完了所有事。
回边关之前,他还想再去看一眼妻儿。
湛君早已经回到了榻上。
但是她没有再睡。
她躺在孩子的身边,只有拥着她的孩子,她才不会感到寒冷。
她不冷,她只是痛。
他来了又走,她终于对失去他这件事有了实感。
她想他应当是对她有怨,不然他怎么就只回来那么一会儿呢?
他应该是怨她,怨她对他不好,不给他好日子过。
他有意地折磨她。
可是她宁愿再受折磨,只要他还回来,还能再叫她见到他。
她真的很想他,她从来没想过他会死,她以为她只要回头,就一定能看见他,她没想过到最后被抛弃的人是她。
这样想着,她又开始恨他。
但是又想,如果他还回来,她就原谅他。
天渐渐亮了,鸡啼过一遍又一遍。
她终究没有等到他回来。
她望着窗棂上的明光,心里并没有恨。
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不怪他。
她偏过头,擦掉了脸上的眼泪。
天已经亮了,她要思索天亮之后的事。
“怎么又哭?”
湛君愕然朝着声音的来源处望去。
熹微里立着一个人。
那人渐渐近了,她看清楚了,还是旧时模样。
也是旧时的习惯,见了她的眼泪,他一定要给她擦。
擦完了,他又道:“我问你为什么哭,怎么不答?”
他手指擦过的地方还留有温热的触感。
不是冰凉的。
湛君将自己的手搁了上去,而后慢慢地蹙起了眉头。
他就又问她:“怎么了?”
湛君忽然伸出手,抓住了他将要递过来的手掌。
的确是热的,不是寒凉的。
“你没死!”
她高昂的声调是一种质问。
这下倒要换元衍皱眉头。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过来,知晓了她的意思。
于是他笑起来,“夜里我来看你的时候,以为我是鬼?胆子真大,鬼也抱的那样紧,不怕鬼带你走,从此也做一个鬼?”
“你真没有死?到底怎么回事!”
元衍还很得意,“我当然没有死!我怎么会死?不过是做一个局将计就计,说到底我只是次子,礼法上差着,要是有个好兄长倒也罢了,可惜不是,他一心要我死,好抢我的东西……我又怎么会如他的意?就叫他以为我死了,再适时逼他一把……我要是动手杀了他,难免要落残害手足的名声,而且我心里是真有这个兄长的……如今也算圆满,我已知足,说起来,阿兄倒是给了我好大助力,他们都以为我死在白微山,根本没想过我会带人直奔他们王庭,我一路畅行无阻,在他们王庭里来回冲杀,真是快慰!我还在他们圣山下祭拜了天地,古往今来,我是第一人。”
他得意扬扬,湛君却险些背过气去。
她真为她流下的那些眼泪不值。
这个人,这个人……
“你不如真死了!”
湛君一把将元衍从榻上推到了地上。
元衍完全没防备,摔得结实。
“干什么?又怎么了?”
“你还不如死了!”她恨恨地讲。
元衍还没站起来呢,听见这句,干脆就坐地上了,抬头看她,“咒我死?真是好歹毒的一颗心!”说完他还哼了一声。
湛君冷笑着道:“我咒你死?说你已经死了的难道不是你自己?你倒是快慰了,有没有想过别人?倘若有人为你死了,算不算是死在你手里?”
元衍就问:“谁要为我死了?”
“我!”湛君从妆台上拿下那支簪,也不管是否会伤了他,直接扔过去,“我差点就为你死了!难道不是你害死我!”
元衍当然不会被一只簪伤到,很轻易便躲开了,他捡起来,拿在手里仔细地端详,又把指头压上去。
见出了血,他赞叹了一声,“真正好功夫。”又问:“这是要干什么?”
“我打算去杀人呢!”
“杀人?你杀谁?”
“那个害死你的人,我的仇人!”她又冷笑,“如今好了,我可没有仇人,要是有,那也是你!”
元衍把簪子攥住了,很认真地问:“是为了我?以为我死了,要给我报仇?”
湛君道:“要报也是我自己的仇!”
元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是以为只要有鹓雏在,你就不会叫自己有事,我没想过你还会考虑这些,毕竟你是为了他才愿意回到我身边的,不是吗?”
湛君又推了一下他,虽然也是同上回一样的力气,但是这一次没有能推动。
不过她也不是要将他如何,她只是向他表达她的愤怒。
她又抱住他。
“我真的差点为你死了,往后千万别再这么折磨我了……我以为你真的死了,当时我想,还好你离开时我对你说的是我要等你,如果不是……那我们的最后一面……说了回来,就一定要回来……怎么能骗我呢?”
元衍的手抚上了她的背,一下一下轻抚着,“答应了你要回来,怎么会不回来?”
湛君没有说话,眼泪流向他的心窝。
榻上的两个孩子,鲤儿先醒,他看见元衍,张大了嘴,好一会儿没有动作,忽然,他的眉目生动了起来,简直是活泼了,他摇晃睡在他手边的他的兄弟,“弟弟,快醒醒!”
元凌不愿意醒,他挥开表兄的手,侧过了身子继续睡,
鲤儿还要继续摇,元衍说:“别喊他了,他得睡足了,否则不会起,我可不等他,我得走了。”说着,他摸了下元凌的脸,起身要走。
湛君拉住他,很有些慌张,“你要走?”
“要走,不过不会很久,答应你,一定会回来的。”
“我不想你走,我真的怕了……”
“别怕,不是说了会回来?不骗你。”
湛君知道他是一定要走的,再多挽留的话也没有意义。
所以她最后只说了一句,“要回来……”
他也答应了她,“嗯,会回来。”